“我們把這裏稱為‘廢棄孔’。”梅林如此向康拉德·科茲介紹。


    從後者的表情來看,他顯然有很多話要問:為什麽一言不合就將我拖來藤丸立香的夢境世界最底層?為什麽她的精神當中還有這麽一個構造?“廢棄孔”到底是要“廢棄”什麽?“你們”到底是什麽意思?知道這裏的人有很多嗎?


    但實際上,最先湧現在科茲嘴邊的,是一個最為淺顯而直觀的疑問:


    “你們把這裏定義為‘孔’?”


    他指著自己麵前的景象,明確地質疑起他尚未明晰主體的“你們”的取名水準。


    在科茲短暫的幻境旅行當中,他也不是沒有學到任何與魔術相關的東西。至少他清楚,他人精神世界中的景象大多是一種介於物理宇宙和亞空間之間的風貌:既可能不會有太多邏輯、按照與現實相悖的莫名其妙的規律運轉,又不至於完全超脫人類所能擁有的認知。但在這個區域裏,他覺得自己曾經總結出來的那些規則不是很夠用。


    他麵前的是一片純粹的、噬人的黑暗。這黑暗令生於黑暗的科茲本能地想要窺視其背後所遮掩的東西,然而緊接著,原體強過凡人不知多少倍的敏銳感官對他發出了一個警告:不要這樣做。


    這些黑暗確實是為了遮掩其中的某些存在而存在的,但這種遮掩是為了保護——黑暗之下的那些甚至令他這種恐懼的化身也毛骨悚然的東西,是不應該被明晃晃地展露出來的。


    藤丸立香的夢境底層,為什麽會聯通著這種結構?


    “哎呀,其實其他的一些工作連同這件事,本來我都是打算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做的,但你一直都不睡覺,我也沒辦法。”梅林依舊帶著那種惹人生厭的輕浮笑容,以歡快的語調說著一些怎麽聽怎麽不對勁的話,“既然如此,那就隻好先讓你知道‘這是要做什麽’,然後征得伱的同意了。”


    這話顯然激起了科茲的逆反情緒:“我要是不同意呢?”


    這句話換來了梅林貌似爽朗的大笑:“原體閣下您說笑了,考慮到我們目前陣營一致,倒也不需要讓事情進展到這一步的,對吧?”


    “我可以將此理解為,即便是見血你也要完成自己的目的嗎?”


    科茲在如此確認的時候甚至顯得有點興致勃勃,可惜梅林沒接他的話,隻是轉頭看向了這一片無所謂方位,因此也難以判斷實際規模的黑暗:


    “這裏是‘廢棄孔’。”他收起了笑容,如此解釋,“簡單地理解成一個對於立香在旅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沾染到的‘惡性情報’的‘垃圾填埋廠’就好。”


    科茲稍微權衡了一下是否要堅持上一個話題。但考慮到這裏是藤丸立香的夢境世界,他進出都要依靠眼前這位故意給自己施加了熒光效果,好讓他自己在純粹的黑暗中也非常顯眼的半夢魔的力量,他認為暫時放對方一馬還是有那麽一點必要性的。


    “你帶我來這裏是想做什麽?”


    “是要告訴你:為什麽明明因死去或消失等原因‘不存在於現實宇宙’中的原體有好幾個,帝皇卻偏偏選擇了你。”


    科茲不悅地盯著梅林:“那麽,我希望你能把話說得明白點。”


    “最簡潔的說法是,帝皇觀測到了這個‘廢棄孔’的存在,並希望在萬一它失去控製的時候,能至少有人勉強抑製泛濫的‘惡性情報’造成的損害。”梅林平鋪直敘地描述,“而在原體中,你的本質最為合適。”


    “……我的本質。”


    “經過剛才那一遭,你應該也對自己的本質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了吧?脫去肉身的束縛後,那應該才是你的本能才對。”


    科茲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在這種近似完全的黑暗中,原體的視力所能捕捉到的情報也很有限,但他知道自己因附著了甲片而顯得猙獰而堅硬的手就在那——以某種形式觸碰過自己子嗣的靈魂之後,那種微妙的、有別於觸碰血肉和骨骼的切割感還幻覺似的殘留在他的指尖。


    “算是吧。”他斟酌著開口,“至少能用。”


    黑暗是表象,恐懼是手段,預知是造物者贈予他的一雙謹防被蒙蔽的眼。真正被他緊緊握在手心的權柄,是審判與懲戒,是對罪行的裁量,是對惡念的處罰。


    或許這才是帝皇製造他時所帶有的初衷。但他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給一個審判機器裝上了人類的心。


    他的父親的確給了他一種近乎偏執的正義感,可那還遠遠不夠。永遠遙不可及的正義隻是將他逼瘋了。


    “提起這個是要做什麽?”科茲將翻湧於腦海中的繁雜思路一掃而空,強迫自己專注回到當下的話題上,“你是在暗示我的本質可以……”


    他頓了一下,選擇了一種更能體現他不滿的措辭:“在這裏‘掃垃圾’嗎?”


    梅林哈哈大笑。不知這半夢魔到底是讀不懂氣氛,還是讀懂了但是也在故意找不痛快,總而言之,科茲確實是再一次地被冒犯到了。


    “哎呀,你能理解得這麽快真是幫大忙了。倒也不需要你真的做什麽,隻要把你的本質在這裏稍微留下一點點就行了。”


    花之魔術師抬手掐出一個“一點點”的手勢,而科茲對這個所謂的“一點點”非常懷疑。


    “這個所謂的‘惡性情報’到底是什麽?你還沒對此做出解釋。”


    “通俗來講,就是在人類在生活當中‘誰都會產生的惡念’。對一般人來講,也就是些‘會在心裏想想,但不會真的去做’的念頭。好比說‘中午的飯實在太難吃了真應該把廚子打一頓’、‘本來境遇相似的朋友一下子飛黃騰達了期待他很快血本無歸’、‘上司太煩人了怎麽不去死啊’這一類。”


    梅林以一種爽朗的語氣輕描淡寫地描述著人心的惡意:


    “但你想,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把這種念頭付諸實踐的吧?這就說明,這些‘惡性情報’是正常地被丟入‘廢棄孔’中處理掉了。但如果那個人的‘廢棄孔’被大量的‘惡性情報’填滿,導致壞念頭無處可去的話……會發生什麽你也可以想見的吧?”


    康拉德·科茲看著眼前不論怎麽衡量,在規模上都太過分了的黑暗,帶著質疑沉默不語。


    “當然,以上說的都是生活不會有太多波瀾的‘普通人’的情況。”梅林在此處收斂了笑意,“在藤丸立香的‘廢棄孔’中,所收納的並不僅僅是她自己的‘惡性情報’。她本來就是‘容易與他者結緣’的體質,又因為此前發生過的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個‘廢棄孔’逐漸變成了這樣。”


    “這裏麵是什麽?”


    “與她有關但不屬於她的‘惡性情報’——死者的怨恨,敗者的詛咒,不存在或被抹消的現實,欲誕生而未誕生之物破開子宮的衝動。如果你想要一個更簡練的定義的話,‘人類一切之惡’這個短語非常合適。”


    科茲狐疑地看著梅林泰然自若的臉。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那點微光令他的神態在黑暗中也對觀者暴露無遺。


    “……如果藤丸立香隻是一個凡人的話,她為何還沒有被如此多的惡念摧垮?”


    “這個嘛,首先是因為有出色的守護騎士在,其次是因為她曾經和類似的東西簽訂過契約,利用這份契約也不算沒空子可鑽啦。當然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原因,不過那些不重要。”梅林微笑,“立香是個很好的禦主,所以即便在約定的旅程結束之後,大家也都願意繼續幫忙。”


    康拉德·科茲對梅林話中帶刺的態度感到厭煩。他假裝沒理解到對方在陰陽怪氣自己人望不行這一層,正想再繼續問下一個問題,整個空間卻產生了細微的波動。


    “看來外麵已經成功了,特異點被消除,‘傑斯塔爾’的情報湧進來了。”梅林如是說。


    科茲仍舊什麽都看不見,但他太熟悉類似的東西了——要想知道這片濃重的黑暗當中流入了什麽,他並不是很需要視覺。他感知到貪婪與傲慢,他感知到掠奪與偷竊,感知到以大義為名的殺戮與犧牲,感知到更多繁雜的罪孽與惡念。傑斯塔爾百餘年來發展繁榮的表象被揭下固定在現實當中,其下遮掩的腐臭的鮮血肆無忌憚地流入了這裏。僅僅是驚鴻一瞥,就足夠觸目驚心。


    科茲陡然間想起了在他們離開星炬之前,他父親自作主張地塞給藤丸立香的一大串稱號中顯得莫名其妙的一個:“飲罪者”。


    她確實在啜飲罪惡。


    “在我們的世界,這是不應該被‘證明存在’的虛數世界。”梅林聽來熱情實際涼薄的聲音絲毫不顧及科茲的震驚,“簡單來說類似於‘觀察者效應’,隻要虛數世界中的東西無法被認知,它本身就因為‘不存在’而無法影響到現實世界。但在這個世界中,規則不是這樣運轉的。亞空間實體的生成從來都枉顧人類的意誌,因此,隨著藤丸立香這個外來者(foreigner)逐漸將自己的存在嵌入此方宇宙,這個‘廢棄孔’也有一天會被人類之外的東西‘證明存在’——或早或晚的問題罷了。”


    “……也就是說,這個地方早晚有一天會因‘人類一切之惡’這個概念轉化為亞空間實體?”


    “還沒進展到那一步,我也不好說,畢竟這是前無古人的事情。我當然是希望它能成為亞空間實體——然後立香就能把這個鬼東西徹底甩開了。但根據迦勒底中各位飽學之士與帝皇的聯合推演,更可能的結果是,這個‘廢棄孔’在將來會化為立香目前還不存在的亞空間投影吧。”


    遠處傳來些許戰鬥的聲音,看來他們所在的位置還並不是“廢棄孔”的最前線。


    “所以,你說需要我的本質。”科茲如此推論,“你需要我的審判裁定罪惡,懲戒消除罪惡。這個‘廢棄孔’的體量正在逐漸擴大,你們需要新的守門人。”


    “不全是如此,不過就當成這樣也不錯。”梅林帶著愉快的微笑說,“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那麽我不客氣——”


    猝不及防地,科茲的左手小指陡然間感到一陣仿佛被切掉了的劇痛:梅林在話音未落的時候,就已經從他的身上切下了一小塊本質。


    這幾乎已經可以被判斷為敵對行為了。


    “——我還沒答應呢!”科茲在暴怒中伸手抓向梅林,但——毫不令人意外的,花之魔術師放在這裏的又是一個虛影。


    “這可是夢境,你的想法是瞞不過作為夢境生物的我的哦?”半夢魔的臉上倒是掛著一直以來的那種微笑,老神在在地說,“而且也不必那麽生氣吧?本質受傷雖然的確不容易愈合,但這點份量對你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兩個月就能重新長回來的程度啦。總而言之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接下來你可以回去了——”


    梅林的聲音逐漸遠去,眼前的黑暗也以同樣的速率逐漸變得稀薄。這種得手之後立刻逃跑的行為更是令科茲心頭火起,但還沒等他開始思考報複的辦法,就發現自己腦海中有關此事的記憶在以不正常的速率飛速流逝。


    “梅林!你又對我的腦子做了什麽!”他在夢境與現實的交界地憤怒地大吼,換來的隻有花之魔術師爽朗到氣人的笑聲:


    “我可什麽都沒做哦?‘廢棄孔’雖然是類似亞空間的虛數世界,但也是夢境嘛:


    “——夢裏發生過的事情,醒來就全都不記得了,這不也很正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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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茲在風暴邊界號的走廊上睜開眼睛。


    他不是很記得自己站在這裏到底做了些什麽,唯有胸中燃燒著的怒火是指向梅林的這一件事非常清晰。


    隻向此處投放了幻象的半夢魔當然暫時無法抓到,他生氣的緣由也晦暗不明。康拉德·科茲猶豫了一下是否要將這事放下,但就在他思考的時候,他發現剛剛回到船上來,風塵仆仆甚至還沒換掉戰鬥用的奧特瑙斯靈基外骨骼的藤丸立香從他的身邊擦過——手裏拿著一本平裝版《聖言錄》。


    “你要做什麽?”他莫名其妙地發問,“你不是也明確認為‘帝皇不是神’嗎?”


    藤丸立香陰著一張臉轉過頭來:“但是我覺得我在重新編成人理的那個夢一般的夾縫間見到奸奇了。太晦氣,我一定要趕緊做一次禱告‘消個毒’。”


    這事足以讓任何人在瞬間繃緊神經提高警惕,因此科茲的語氣中帶著點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的緊張也很正常:


    “你見到混沌神本尊?發生了什麽?”


    “我不記得。這就是大問題。”藤丸立香仍舊陰著臉,“雖然說夢裏的東西醒來自然而然就會忘記,但為什麽‘夾縫間’也算夢啊!”


    她氣鼓鼓地念叨著這些跑去自己的房間了。科茲在原地默默注視著她的背影,不知怎的,他心中對梅林的怒火又更盛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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