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想跟他說話的話,我現在出去把他抓回來也行的。”


    藤丸立香往自己身後瞥了一眼,空蕩蕩的走廊裏安安靜靜。她又轉回頭去,雕像臉上被她畫出來的五官組合出了一個“疲憊”的表情:


    “算了吧。”帝皇歎了一口氣。


    藤丸立香狐疑地盯著雕像看了一會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你現在看上去比上次通情達理多了。”她對著整個雕像左看右看起來,“靈能的感覺放在那裏,我倒不是懷疑你是不是帝皇,但我還是覺得……我這次見到的和上次見麵的那位,‘不是一個人’對吧?”


    “……也有這方麵的原因吧。”帝皇苦笑著試圖含糊過去。


    “你可別想糊弄過去,別人可能很難理解你的精神構造,但我見過類似的東西,所以能通過類比大致明白是怎麽回事。”藤丸立香抱起雙臂來,有些促狹地逼問道,“‘換人了’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則是‘狀態確實變好了’對吧?”


    “……確實。”雖然這樣承認了下來,但帝皇臉上疲憊且無奈的表情卻更明顯了。


    在以上的談話裏,絕大部分令人感到難以理解的部分都基於一個事實:帝皇是一位自人類文明發祥之初就存在的“永生者”。


    “永生者”不會真正死去,但也是人類。人類的精神構造是無法正麵承受四萬年以上的光陰的,即便“永生者”這一亞種因為獲得了“不會死去”的能力而在這方麵有所增強,又或者靈能力量的增長也同步帶動了精神的增長,也是如此。


    人類本身是隻能生存在須臾瞬間中的生物,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當事人的存在本身就會漸漸偏離“人類”的概念。


    絕大多數的永生者都因此選擇避世隱居的行為方式,本能地以重複而簡單的生活盡量減少精神上的負擔。但帝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都積極入世,甚至於多次親身上陣撥動人類文明的節點——要在這種前提下依然盡可能地保持人類的思維,對於生命維度遠在人類之上的存在來講太過困難了。


    於是,帝皇在某個時段中曾經頻繁地自主放棄記憶的連續性,在許多次一片空白的人生當中許多次地重新建立自己的人格,並以新生成的“年輕的人格”自然地融入人群。


    這在最開始時是很有效的處理方式,但絕不能說毫無問題。至少在人類文明的第四萬年中,因此而造成的問題已經積重難返。


    帝皇究竟有多少個人格,就連他自己也數不清。


    在實際的情景中,這無數性格與經曆各不相同的人格都會同步對帝皇遇見的每一件事做出反應——許多時候是大相徑庭乃至水火不容的反應,但真正衝破混亂的思維,能夠做出決定的,隻有帝皇當時選擇表現在外的人格。


    這種人為造成的嚴重“人格分裂症”的一種直觀表現,就是令他在言行中時常顯得與不同時段的自己非常割裂。


    對他人來講,這可能很難理解,但藤丸立香在七十二魔神的聚合體上見過類似的反應:沒有蓋提亞居中統括時,它們就會根據麵對的對象來挑選上浮的一柱。如果它們同時與好幾個人一起交談的話,看起來就也很精神分裂。


    至於現在,被投射到這個帝皇雕像上的,應該是一個比較好說話的人格。至少他的確會承認自己“狀態變好了”。


    “然後呢?”在幾秒鍾的沉默之後,藤丸立香催促,“你這樣急匆匆地來,肯定不是就為了說這個的吧?”


    “……”雕像不語,被畫出來的五官組合成了一個“控訴”的表情。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伱不說出來的話我可猜不到耶——”


    “……你應該明白的。”帝皇總算無奈地開了口,“一開始的時候,我希望科茲能夠重新征兵來為整個計劃補充軍事力量,重點其實不在‘編製外’,而是在‘新征兵’上。”


    藤丸立香收斂起了自己臉上的笑容。


    “……我當然明白。”說到正事,她的語氣也自然而然地嚴肅了起來,“你是想確保我麾下的戰士全部都是‘因果淺薄’的新兵,以此避免我在不經意間與這個宇宙‘結緣’太深對吧?”


    從異世而來的藤丸立香不屬於這個宇宙,因此源於這個宇宙的一些規則落在她身上時會大打折扣——典型案例,即便是奸奇這樣的混沌大能,在她初來乍到、沒有帝皇保護時,也幾乎無法對她做出有效的汙染與同化。


    如果什麽都不發生的話,不屬於這個宇宙的藤丸立香就會在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之後被宇宙本身當做“異物”再次丟出去,但現在,顯然已經“發生了什麽”。


    首先是帝皇在幾乎不知情的前提下使用靈能將她拉進了星炬,並且相互主動在雙方之間確立了聯係;其次是立香同意以自己特殊的特性“拉一把帝皇”,為了這個計劃而重新整理術式,讓康拉德·科茲得以回歸現實;再就是最嚴重的一次——傑斯塔爾的事項編撰,藤丸立香這一次對命運的嚴重幹涉完全在整個計劃外,也讓她自己的命運不可避免地被織入了此方宇宙當中。


    以簡單的比喻說明的話,就是她正在逐漸獲得屬於這個宇宙的身份證明。而當她徹底拿到綠卡時,原本所具有的入境豁免權也將一並消失。


    “你應當理解,徹底融入這個宇宙不是什麽好事,你現在的進度已經有點太過了。”帝皇的語氣莫名帶上了點苦口婆心,然而藤丸立香滿不在乎地將對方的勸誡打斷:


    “也不是什麽全然的壞事,不是嗎?何況我們說好的,計劃成功的前提就是‘讓我完全融入這個宇宙’。”她在說這些的時候態度很輕鬆,“我本來就是在清楚‘到底會發生什麽’的前提之下做出這個決定的,何況,我早一點推進度,你的狀態也能早一點改善。”


    作為異世的旅者,藤丸立香在落入這個世界時,也一並帶來了異世的概念。或許每個這樣的漂流者都會帶來一些小小的“伴手禮”,在落入宇宙之後隨著時間被勘正後湮沒——但,如果落進來的漂流者是身負龐大因果的“救世主”呢?


    藤丸立香帶來了與靈能完全不同的“魔術”體係,直觀地來講,現在的風暴邊界號上的許多設備依舊是以這個世界中的靈能與法術無法理解的方式運轉的;她還帶來了自己的“緣分”,即便跨越世界的障壁,原本曾與她結緣的英靈依舊可以向她伸出援手;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


    她帶來了“人理”的概念——人類本身的起源、存續、發展,繁榮的概念。隻要“人理”的概念依舊存續,人類就不會滅亡。


    並且,作為曾經成功守護過人理的“救世主”,她有足夠的因果在此重新證明這些概念,同時令能夠保障人理存續的相關概念自然地重新架構起來。


    “我在傑斯塔爾的事項編撰過程中,成功利用了‘人理’的概念——既然可被利用,那就自然存在。”


    藤丸立香以匯報工作般的口吻說:


    “既然‘人理’存在,那麽它為了存續下去便自然會促使某種‘抑止力’的產生。從目前的情況看來,大概是由人類本身‘想要活下去’的集體無意識構成的‘阿賴耶識’更先成型吧。也是因此,本來指向你的一些無意識的冀望轉向了阿賴耶,你的狀態才變好了。”


    “這不是重點。”帝皇歎了口氣,“我們還不清楚這會對之後的事情產生什麽影響,你這樣有些冒進了。”


    “嗯?你擔心之後要使用的大型魔術禮裝的運作是否會出問題嗎?沒關係的,就算外界的規則不允許,曾一度被掌握的神秘也是絕不會自己悄悄溜走的,隻是要傳承下去會變得困難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藤丸立香仰頭看天,“你不說口的事情我就算猜得到也‘不知道’。坦誠一點才能提升溝通的效率。”


    這一次,沉默持續了一小段時間,直到帝皇艱難地歎了口氣:“……我很擔心你。”


    “雖然謝謝,但容我提醒,天底下最沒資格說擔心我的人就是你了。”藤丸立香聳了聳肩,“你也不是那種別人勸兩句就會從那把椅子上下來的人,對吧?”


    “這不是能相提並論的同一回事——”


    “——的確哦,怎麽看都是我輕鬆得多吧?至少我不用被超級電椅持續折磨一萬年。”


    “……”


    畫出來的五官能被組合出的表情意外的很生動,至少藤丸立香清楚地從雕像“皺起來了”的臉上讀出了“我不是想要這種效率”的意思。


    沉默又這樣持續了幾秒鍾,最後還是藤丸立香歎了口氣,率先退了一步:“行吧,我明白你的意思,無非就是我本來完全沒必要跟這個稀爛的宇宙或者帝國共存亡,還有別的選擇。但我就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性格,這事兒跟你或者帝國本身,乃至整個銀河裏數以兆計的人類都沒有關係,隻單純是我沒事好做,所以隨便挑了個自己熟悉的課題自我滿足地打發時間而已。這麽想能不能讓你好受點?”


    “……不能,但我明白了。”帝皇又歎了口氣,“看來我們是同一類人。”


    這次輪到藤丸立香嫌棄地把整張臉皺起來了:


    “不是很想跟你被定義為同一類人,我的人際關係環境可比你強多了。”她如此揶揄,然後再次提出談話開頭的那個問題,“你真的不跟康拉德說說話嗎?”


    帝皇的表情竟然變得有些委屈:“他不聽我的話。”


    藤丸立香在這裏做出了一個很奇妙的反問:“那你有聽過他的話嗎?”


    “……什麽?”


    “他說‘不想要你的原諒,因為做錯了事情就該被懲罰’,他也說‘我是罪人,給我第二次生命就相當於漠視刑罰本身的意義’,他還說‘罪人無法承擔起引領與統治的職責,所以不想接受白紙般的新血並入麾下’。這些話你之前雖然聽見了,但也全都當做沒聽到地不予考慮,自顧自地處置他對吧?”


    藤丸立香如此陳詞後,帝皇很仔細地思考了幾秒:


    “我很確定這其中的有些話他沒說過。”


    “他是你的兒子誒,你指望他全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嗎?你們父子的表達方式如出一轍的晦澀,這些當然要靠猜的。我能猜明白你,當然也能猜明白康拉德。”


    “既然如此——”


    “——沒什麽如此,這一點上我跟他是同一陣線的。我十七歲,我叛逆期,我比較能共情作為子女麵對在家裏試圖一言堂的父親時的那種討厭的感覺。”


    藤丸立香再次抱起雙臂,挺胸抬頭,以玩鬧似的手法表現自己必將對此抗爭到底,反而令帝皇有些哭笑不得:


    “……所以那時候你順著他說‘那就不征兵’,即使你意識到這次征兵主要是為你方便。”


    “也沒方便到哪去。重新征兵的話,阿斯塔特的培養周期又很長,那我豈不是要在星炬裏閑得發黴?”藤丸立香抱怨,“而且康拉德不情不願地被我們拽起來,也肯定是要給自己的過去做個交代的。不論是他原本的軍團,還是過去他曾做下的事情。不論是被害者還是他自己,在情感上都是有這種需求的。”


    帝皇再次沉默了一會兒。


    “即便那是一條布滿荊棘、看不見盡頭的長路,你也毫不在意地站在他身邊?”


    “契約關係嘛,‘結緣’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他想做正確的事情,我沒什麽必須阻止的理由,那當然跟著奉陪嘍。”藤丸立香含糊地回答,“再說了,還有什麽事能比‘拯救人理’更困難的話,我還真想研究一下。”


    帝皇因此陷入了一段更長久的沉默。藤丸立香等了一會兒,房間裏不管是什麽東西都沒什麽反應,這讓她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然後決定不要再這樣無所事事地浪費時間:


    她拿起小刷子,準備開始動手給雕像貼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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