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坎·費若斯最荒誕的幻想中也從來不曾出現這種場麵。


    星際戰士大多務實,鋼鐵之手又是其中翹楚,因此費若斯其實很少做出幻想——但那不重要,這隻是個比喻。


    大叛亂以來的一萬年間,不論是忠誠還是背叛的原體都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當中,相關的曆史在長久的時間裏蒙塵褪色,變為宗教典籍上被重重粉飾過的字句,或是凡人口中被添油加醋過的童話傳說。即便在不久前的千年交替之間,極限戰士原體羅伯特·基裏曼重新行走於人間,加冕為帝國攝政,帶來了原鑄技術,以雷霆之勢發動了不屈遠征,堪稱救帝國與水火之中,費若斯依然覺得,“原體”這個概念離他很遠。


    帝國很大,原體又隻有一個。能夠覲見原體自然是一份殊榮,但嚴謹的邏輯與概率推論令費若斯並不認為自己此生中有這個機會。


    然而,人類終究無力將現實中的一切情報都納入測算,因此命運總是在以一種從人類的視角看來並不那麽嚴謹的方式運行著。


    費若斯眼前的康拉德·科茲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他從來沒認為自己可能會麵見原體,更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遇見一個叛變的原體。但他現在見到了,並且是在一個相當近、近到可怕的距離裏。


    另外一個他因此而發現的問題是,自己此前從沒真正認知到過,“原體”到底是什麽。


    誠然,作為大遠征時期就已經存在的初創團,鋼鐵之手內部的資料庫中並不缺少相關的記述。每一個戰鬥兄弟在加入之後都會逐步接觸到那些流傳了萬年的曆史:他們的基因之父,帝皇之子墮落的原體,伊思塔萬5上的那一場血戰……但那畢竟已經是流傳了萬年的曆史了,而曆史總是很容易被扭曲的。


    又或許不是戰團中嚴格傳承的曆史在長久的時光中被扭曲,而是萬年後的子嗣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些距離他們太過遙遠的記述不夠真實。帝皇坐上王座太久了,原體失落太久了,久到那些曾與之偕行的老人逐漸凋零,事實隱沒在文字之後,隻能借此依靠後來人因未曾見過而逐漸貧乏的想象力來推測。


    語言文字是人類賴以溝通的橋梁,但不論是何種語言,其本身所能表達的出的信息與現實相比總會顯得蒼白無力。費若斯知道,許多戰鬥兄弟,甚至包括他自己,在閱讀過那些資料後都是這樣認識的:原體顯然更強大、更迅速,更智慧,更有力。不能說這樣的認識有錯,隻是,人類,哪怕是阿斯塔特修士在一件事上的想象力,都終究是有上限的。


    康拉德·科茲在現身的第一個瞬間就證明,一位原體僅僅是存在在那兒,就輕而易舉地超過了他們所能想象的上限。


    他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做到的。他並不是獨自站在陣線之前,他身邊原本也有戰團的其他兄弟,但情況似乎在一個瞬間之內就變成了現在這樣:三台無畏機甲的傳動係統在難以分辨先後的瞬間裏近乎同時失能,五個身著終結者裝甲的午夜領主莫名從陰影中流淌而出,十個尚未進行過多機械改造的原鑄兄弟在下一刻裏近乎同時遭到了反應不及的突襲,三秒後就被全數打倒在地,剩下的六個部族老兵是由科茲親手料理的——即便是費若斯被機械組件增強過的動態視覺,也隻能勉強從同僚倒地的先後順序判斷他們遇襲的順序,並從散落了一地的生體改件中意識到他們發生了什麽。


    甚至於費若斯自己動力背包上的機械臂,也在某個瞬間裏莫名其妙地離他而去了。他想使用它們對現況作出反應,但事實上,他剩下的隻有神經鏈接處殘留的尖銳刺痛。


    這一切都發生在五秒鍾之內,每個人在來得及開火之前就已經倒下了,甚至沒有發出多大的響動。在鋼鐵之手對主動力室進行合圍的六個被分隔開、互相隻能通過數據鏈路溝通的戰場之間,這樣的響動不會引起任何注意。費若斯在電光石火間瞥了一眼直接顯示在視網膜上的符文信號,既高興又難過地發現,他們這一隊在符文上顯示出的狀態,是“沒有人減員”。


    這既意味著沒有任何一個戰鬥兄弟真正死去,又意味著沒有其他隊伍會借此意識到問題。


    “有人對我說,‘費魯斯·馬努斯的子嗣和他本人一樣愛生氣,要在雙方都冷靜的前提下再展開對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康拉德·科茲以一種堪稱“頑皮”的語調說,“看來,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談話了。”


    費若斯……費若斯不得不叫自己冷靜下來。他其實很憤怒,但己方陣營七零八落的現狀顯然不支持他將這種憤怒表露出來。


    “你想要什麽?”在理性的判斷下,這是目前看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費若斯因此這樣發問,而科茲在聽到這個問題的下一秒,臉上的表情就迅速地從“興致勃勃”被切換到“意興闌珊”。


    “若我如實相告,你們會相信嗎?”這是個設問句,科茲明顯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值得信賴的答案。他幹脆地繞開了這個令他興味索然的問題,甚至連些微的掩飾都懶得做——實際上,以現在的情勢來看,他也不需要任何掩飾。


    “對眼前這個……東西,主動力室裏發生過什麽,你們有頭緒嗎?”科茲直接切入了他認為有必要的話題,而費若斯在困惑之下忍不住重複了自己的問題:“你要做什麽?”


    “解決問題,”這一次,科茲帶著厭惡的表情回答了,“這確實是真話,但你們不會相信。”


    費若斯沒說話。他確實不相信,但他既不想回答對方提出的問題,也不想對對方提出的觀點表示肯定。


    “所以你不打算說話嗎?”科茲繼續發問,“還是說,伱作為這整個戰場的指揮官,無能到了在折損了差不多一半的人手後還是對自己的敵人一無所知?”


    當然不是這樣。承襲自費魯斯·馬努斯的血緣令他無法忍受如此明顯的侮辱,費若斯感性的那一麵幾乎就要在憤怒的驅使下反駁了,但理性的那一麵告誡他不要中了敵人如此明顯的激將法。他於是在被壓抑的憤怒之下依然勉強保持著平靜的沉默,而這種平靜的沉默反而令科茲生起氣來。


    “你應當知道,我有更多更痛苦的方法從你那裏知道我所需要的事情。”他如此威脅。


    然而費若斯不為所動:“我還對此挺感興趣的,你大可一試。”


    這句話音落下後,費若斯明顯感到了一種源自他人的憤怒。他此前見過很多人發怒,卻從不知道“憤怒”這種情緒能夠如此地有感染力。原體的憤怒無相無形,卻仿佛有實際的重量,落在他身上時甚至影響到機械改造肺髒的機能,將他壓得喘不上氣,光線也在如此沉重的引力下扭曲偏折,變得黯淡。


    費若斯已經對自己接下來要遭受什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康拉德·科茲什麽都沒有對他做。


    “……凱特拉若。”午夜領主原體隨機地轉向了他的一個子嗣,“我近來是不是太仁慈了一點?”


    被點到名的那位午夜領主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即便有終結者裝甲的包裹也是如此。他首先發出了一點無意義的、僅能表示“我聽到了但我在思考”的聲音,然後才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我不知道,大人。”他心裏顯然也對自己正說著的話沒什麽底氣,“您想要聽怎樣的答案呢?”


    這不是一個正麵的回答,但弦外之音將真正的答案告訴了科茲。


    “如果不是我接下來還可能會用到你,你所說的話已經足夠讓你在醫療室裏躺上一個月了。我希望你對此有所自覺。”


    “好的,大人。是的,大人。”凱特拉若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如釋重負。


    康拉德·科茲一臉厭煩地轉回頭來,盯著馬爾坎·費若斯,以一種自言自語般的態度喃喃地說:“好吧,我才不在乎立香或者費魯斯怎麽看這件事呢。”


    然後他伸出手,在費若斯意識到自己該躲閃之前抓住了對方被盔甲包裹著的頭顱。


    他沒怎麽用力,這件事看起來仿佛是一個友好的接觸,但費若斯還是立刻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仿佛他被抓住的並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軀殼,還有什麽更深層次、更本質的東西。而後者令他本能地感到些許恐懼。


    緊接著,某種可怕的東西在瞬息之間擊碎了他的神誌,刺入他的靈魂,龐大的偉力令他的記憶在他者的意誌下飛速倒轉,向著某種更高的存在徹底敞開。費若斯試圖抵抗,但他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如同螳臂當車。他在掙紮中被迫於記憶中漂流,重溫了自己人生過去兩百年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錯處,每一個微小的罪惡——


    費若斯在物理上存在著的血肉組織開始皸裂破碎,他不受控製的軀體在痛苦中本能地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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