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若斯倒下時,其實沒什麽遺憾。


    這樣的人生放在任何一個帝國阿斯塔特身上,估計當事人都能生出死而無憾的想法來:少時入伍,殺出重圍,在戰團做到管理層,並且對戰團信條有獨特且有益的理解,兢兢業業地為帝國服役了數個世紀,最後在麵對戰團的命運之敵時,獲得了基因之父遙遠意誌的認可,並以作為其在天之靈降臨的容器的形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即便僅從結局來看,那都是足夠濃墨重彩的一生。誰都沒法再對這樣的一生挑刺了,因此,毫無遺憾的費若斯在倒下時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醒過來。


    但實際上,他確實醒過來了。這個事實甚至令他迷惑了五秒鍾的時間,並且同時感受到了少許的遺憾。這對一個阿斯塔特的反應力來說,已經是很長的時間了,對一個鋼鐵聖父來說則更甚。


    再然後,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被葬入無畏,而是隻裹著最基本的遮掩、近乎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個顯然是醫療室的環境中;緊接著,他甚至意識到自己四肢健全,生理係統運作完好,除開稍微有點僵硬之外,就好像從來都沒受過傷一樣。


    這令他感到更加困惑了。


    隻是困惑本身對現狀無補,所以他開始更詳細地觀察周圍的景象:毫無疑問,這裏是個醫療室,但其中的設備要麽在他看起來很簡陋,要麽就完全看不出功能,而且一應設施的尺碼顯然都隻考慮過凡人的使用,包括病床本身在內,空間對他來說顯得異常逼仄——甚至於他能在這兒躺下,都是因為有人移動了三張凡人尺寸的病床,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拚湊起來,好讓他能被“架”在半空裏。


    這個奇異的安置方式令他不得不先在腦內進行一番計算,才能搞清楚該如何在令所有的東西保持目前的平衡狀態的前提下,安靜地從“床”上站起來。就在他思考的這個空檔裏,他總算注意到,旁邊一道簾子之隔的、大約是“檢測區”的那部分空間裏,有人在說話。


    小審判官裝可憐的聲音軟綿綿地從完全不隔音的簾子後麵傳來:“……可是真的太多了,我不想每頓飯之前光吃藥就差不多吃飽……”


    “你少來,這沒得商量。”另一個沒聽過的男人的聲音略帶不耐煩地說,“宇宙射線,從未見過的病原體,亂七八糟的混沌能量汙染,還有——你對奧特瑙斯靈基外骨骼的濫用導致的損害和偏移!你竟然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得感謝帝皇用靈能幫伱兜著的事了,剩下的問題隻是吃藥就能解決,你就該謝天謝地!”


    話音落下後,作為隔斷的那麵雪白的簾子“刷”地一下被拉開,哭喪著臉的藤丸立香手中抱著一個放了十七種不同藥瓶的盒子,一邊發出著無意義的抗議聲一邊被推了出來。


    在她身後做這件事的,是一個黑色衣袍、長發,用兜帽和鳥嘴麵具遮住了絕大部分麵容、隻留出一雙青綠色雙瞳證明自己還是人類的男性。他用自己顯然過長的袖子抵著藤丸立香的背,就那樣將她從原本的小空間裏趕了出來,他的另一隻手同樣也藏在袖子裏,不知道用什麽方法隔著袖子也穩穩地拿著一柄盤繞著機械長蛇、底部尖銳、看起來重心完全不可能支持它正常立在地麵的黃銅色手杖。


    緊接著,這位看起來不怎麽像是醫官,但似乎確實在行使醫官職能的男性抬起了眼,與費若斯對上了視線。後者在此時猛然注意到,對方看似青綠色的雙瞳底下隱約泛著不似人類的金光。


    ——而且,他看起來心情很差。


    “醒了的話就趕緊從醫務室(我的地盤)離開。”沒有寒暄,沒有進一步的檢查,甚至沒有關心,黑衣男人隻是在看到他意識清晰的那個瞬間就劈頭蓋臉地這樣說,“痊愈的患者不能提供病例,也就是說從恢複正常的那一刻起你就沒用了,沒用的家夥不要在這裏占據大量空間。”


    說著,那支手杖上盤繞著的機械長蛇憑空浮了起來,繞到了費若斯的身後,幾乎是在物理上戳著他的脊梁骨,把他連著藤丸立香一起從醫務室裏趕出了門。銀白色的金屬板平滑地在兩個人身後咬合,沒徹底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費若斯還在思考:那條蛇上,反重力引擎到底是裝在哪的?


    “呃,費若斯先生,你別往心裏去。”抱著大藥盒的藤丸立香在一邊緊張地絮叨,“阿斯克勒庇俄斯他就是這樣的……性格。加上他又對‘人類原本的形態’這類事蠻執著的,一時轉變不了觀念正常地看待任何意義上的強化改造這件事……”


    而事實上,此時此刻的費若斯才終於覺得,自己的大腦開始以正常的方式運作了。


    “沒什麽。我不在意。”鋼鐵聖父終於意識到,自己該關心一下其他的現狀了,“毀滅之爪號主動力室那邊怎麽樣了?”


    “不知道耶。”藤丸立香回答得理直氣壯,“戰鬥結束後我就帶著你回到這邊自己的船上了,然後又忙了各種各樣一堆事……總之現在已經是三天之後了,我也才剛剛空出時間來做身體檢查。”


    “……”費若斯微妙地沉默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主動力室的那場戰鬥,最後是怎麽解決的?”


    “?”藤丸立香看起來非常困惑,“你要聽鋼鐵之手的軍士們搶修供能管線的事情嗎?”


    ——在她看來,那場戰鬥確實沒有什麽可說的。在對那位“守門員”實際上是某種儀式魔法的造物這點做出猜測之後,剩下的就是借用美狄亞的靈基,一個“萬符必應破戒”(rulebreaker)下去的問題。自神代流傳下來的“對魔術寶具”可以破除任何刺中的物體中帶有的魔術效果,包括魔術契約以及因由魔術誕生的生命體;動力室內部的混沌儀式符文自然也同理,在這支實戰性能近乎沒有的匕首麵前毫無意義。


    整件事最大的障礙,首先是在混沌儀式的法術效果被解除之後,原本被強行扭曲出六個通道口的主動力室恢複了原狀,在人員調配的交通問題上引起了少許混亂;其次是反應堆產生的能源沒有去處可能造成泄露事故的問題,導致藤丸立香不得不在鋼鐵之手的成員徹底做好維修準備之後才動手。


    而在沒有以上知識儲備的費若斯看來,整件事情依然是雲山霧罩的一團迷霧。但考慮到眼前的人大小算是一位審判官,他自動將這個在他看來非常避重就輕的回答理解為了“不該問的別問”,並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我們現在是在?”


    他的本意是問問在躍出亞空間之後,他們到底抵達了銀河中的哪個區域。之前在與費什副官和戴比特一同測算曼德維爾點時,他們就已經意識到了,毀滅之爪號不知怎的被卷入了一道亞空間暗流中——鋼鐵之手們是在朦朧星域的特裏肯星係躍入亞空間的,然後在意外發生後,卻被自食屍鬼群星進入亞空間的獅鬃號撞見了。在亞空間之內,導航員可以大致確定合適躍出的位置,但卻不能百分百地確認這個位置對應了物理宇宙中的何處,因此在離開亞空間之後,艦船往往依然需要對當前的位置進行進一步的校準。


    但藤丸立香的思路顯然沒跟費若斯在同一條線上。她的確回答了“我們現在在哪”這個問題,隻不過,給出的並不是費若斯所期待的那種答案。


    “我們在‘風暴邊界號’上,是我的小船。”她很自然地在走廊上轉身,找到正確的方向,然後開始移動,“跟我來,去找你的動力甲。總不能叫你這樣四處亂走——啊,對了。”


    她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轉回頭來,以目光示意了費若斯的那隻在加入戰團時就在舍離儀式中被替換為機械義肢的左手:“我建議你最好先去訓練室之類的地方適應一陣子,再用那隻手拿東西。”


    費若斯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的義肢。他對“它在上一場戰鬥中壞掉了”這件事是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但對他來說,“進一次醫務室之後義肢也一並被藥劑師修好了”這件事也很正常。


    “怎麽了嗎?”出於謹慎的心情,他進行了追問,然後發現藤丸立香的麵孔上顯出了一點尷尬:


    “是這樣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不是很、呃,讚同,這類的機械改造。你的義肢自然也不是他修理的。”


    但從一個鍛爐之主的眼光看來,它似乎沒什麽問題。


    費若斯嚐試著動了動義肢的手指,又試著握拳,緊接著又測試了腕關節的靈活性,確認了所有的傳動機構都靈敏且恰當。然後,他困惑地表示:“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甚至於,它在處理細節的性能上可能還優於費若斯自己親手調試的原版。鋼鐵聖父開始對這位尚未見麵的技術神甫(大概)產生好奇了。


    “其實我也看不懂,但我就是直覺性地認為它出力上可能會有問題……”藤丸立香莫名心虛地移開了目光,“因為費魯斯先生在修理它的時候整個人身上的氣氛都好像寫著‘我要搞一個厲害的’、這樣……”


    “要是——等一下,誰?”


    “嗯?費魯斯·馬努斯先生啊?”藤丸立香提到已故之人時的態度理所當然,“別人驚訝就算了,怎麽連你也這樣,在這段時間裏你見到他應該比我更早才對嘛。”


    馬爾坎·費若斯,鋼鐵聖父,在再次陷入困惑的當時當刻,甚至疑心自己是否應該多給自己增加幾個思維增強組件。


    ——往好處想,至少現在,他不會因為自己之前沒死成這件事感到遺憾了。


    咪咕(爬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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