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法比烏斯·拜耳在一個培養槽中醒來。


    他醒得比預定的要早一些。在他通過冥骨神經接收器獲得了意識、反射性地睜開自己的眼睛時,培養槽中的營養液還沒有完全褪去。內置的生理監測係統察覺了這次不正常的蘇醒,在警告的滴滴聲中將數據傳給了控製係統。沉思者陣列按照預設的程式發布了命令,為了維持肉體活性而連接在這具身體內的給養管線開始向他的體內注射少量鎮靜劑,以防他呼吸的本能反射讓他嗆死在營養液中——但法比烏斯已經動了。


    更強烈、更能引人注意的警報聲開始在艦船的這一片區域響起,不論是被捕獲並強迫於此工作的凡人奴工,法比烏斯自己的基因造物,還是假裝無所事事地徘徊在周圍的混沌阿斯塔特都清楚這是什麽意思。在接下來的幾分鍾裏,無數或慌亂或沉重的腳步在被至高天能量侵蝕過的走廊當中隆隆地跑過,醫療輔助機仆和多管熱熔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湧入了放置培養槽的房間裏。緊接著,這些東西的主人就發現,他們其實並不需要用得上這些東西。


    很容易就能看出這房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法比烏斯的培養槽被暴力破壞了——從內部。這位傳奇性的藥劑師雙手鮮血淋漓,身上也同樣傷痕累累,那些原本連接在他身上的給養管線並非按照程式一步步以傷害最小的方式脫落的,而是被幹脆地一把扯下。他赤身裸體地從自己的羊水艙當中爬了出來,毫不在意地跪坐在滿地的金屬、透明塑鋼、溢出的營養液、他自己流出的血凝結脫落的血痂,和其他各種無法分辨的亂七八糟汙漬上。


    顯然,他此時陷入了一種癲狂的亢奮當中,並因此無視了外界的所有變化。無人知曉他在思考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思考,他在“死前”見到了怎樣的景象或者得到了怎樣的知識,又為何陷入了這種亢奮。在場的其他人所知道的隻是:他在狂笑。


    以一種知識豐富的研究者,甚至任何一個有情緒控製能力的凡人都不應該有的形式,歇斯底裏地狂笑。


    誠然,這令他現在的狀態看起來並不怎麽正常,但在黑色軍團裏,這種“不正常”其實也是一種稀鬆平常的表現。至高天在給予信徒力量的同時也會潛移默化地修改他們的精神,哪怕是混沌阿斯塔特,也無法完全免俗。因此,雖然湧入房間內的人全都接受過同一個“一旦法比烏斯或者他的培養槽發生了什麽不正常的事情,就立刻將整個房間裏的東西全都毀掉”的命令,在這種“稀鬆平常的不正常”麵前,不論是多管熱熔還是醫療機仆的主人,都沒有命令它們做點什麽,


    但黑色軍團的阿斯塔特並不打算就這麽幹看著他笑。即便戰帥阿巴頓與這位藥劑師在某些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協議和條約下勉強維持著表麵的和氣,他們依然能從大掠奪者在細節上的態度和偶然間一個厭惡的眼神讀出二人之間關係中的嫌隙。法比烏斯的知識和技術或許對許多勢單力薄的混沌戰幫來講是不可或缺的,但黑色軍團家大業大,並不怎麽依靠這人的克隆技術和生化獵兵,因此對他也沒有什麽好臉色。


    一位加斯特林終結者走上了前去,培養槽裂開的碎片在他沉重的腳步之下吱嘎作響。他收回了甲胄內裝配的武器,計算好力度,一拳打在了法比烏斯臉上——這不會讓他遭受什麽不可逆的傷害,但足夠讓他咬到自己的舌頭,至少停下這種惱人的狂笑聲。


    事實確如他所想,那一拳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法比烏斯毫無防備的臉頰上,他的笑聲被這突如其來的外力中斷了,可惜並不完全。在接下來的幾秒鍾裏,法比烏斯依然在笑,隻是他的笑聲被悶在了閉合起來的口腔和胸腔裏。他朝下吐出了一口半凝結的血水,可能還有一點他自己的舌頭,然後毫不在意地仰起臉來,遞給加斯特林一個神經質的笑容,從地上起身,張開雙臂,如同一個君王駕臨自己國土般自然且傲慢地要求:“為我更衣。”


    空氣中因此開始凝結出一種不快的氛圍,但原本就從屬於法比烏斯的那些仆人們動了。醫療機仆們開始檢查它們主人的主人身上是否有什麽需要他們處理的嚴重傷口,順帶簡單清潔了他的皮膚,緊接著,相應的裝備被畸形的仆人們從培養槽左近的聖物箱裏抬出,在褻瀆的禱言中被按順序逐件裝載於授甲機仆上。


    加斯特林厭惡地向後退開一步,以遠離那些被以惡毒的生物煉金術褻瀆過的、可能曾經是“人類”的生物。在逐步陷入忙亂的房間裏,他帶著這種厭惡的感情向被神明般簇擁在中心的法比烏斯質詢:“你最好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報。”


    “當然。”法比烏斯回答了這個剛剛給過他一拳的人的問題,態度甚至堪稱和善,“我需要和伊澤凱爾·阿巴頓談談,越快越好。”


    如此和善的態度令在場大掠奪者的擁躉有些發毛,另一種微妙的嫉妒和惡念在這種負麵情緒的催化之下孳生而出。加斯特林的語氣顯著地變得更加不快:“戰帥很忙,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得到的情報最好確實有足夠的分量。”


    “費魯斯·馬努斯複活了。”法比烏斯幹脆地向著整個房間扔下了這個旋風魚雷般爆炸性的消息,“所有人都被騙得很慘——確實有那麽一個被機械偽造出來的所謂‘原體’存在,但那隻是一個障眼法。一切都是鋼鐵之手真正的原體親手製造用以迷惑敵人判斷的陷阱,沒人能責怪阿巴頓在這場戰役當中的戰略誤判,因為是費魯斯本人躲在那個提線木偶後麵說話。”


    房間中的氣氛凝滯住了。有那麽幾秒鍾,除了機仆運行發出的噪音和法比烏斯的畸形仆從在地麵上爬動的聲響之外,整個房間中甚至連心跳與呼吸聲都不存在。


    “你說什麽瘋話?”脊背發寒之間,加斯特林本能地做出了否認,“我勸你最好給自己的腦子做一個全方位的檢查,免得它在一死一活之間出了什麽可笑的岔子。”


    機仆正為法比烏斯套上胸甲,因此他回話的速度稍微慢了兩拍:“這可不是什麽瘋話。跳幫到鋼鐵之拳號上的那個我是被第十原體親手殺死的——你以為我在這之前克隆過多少次費魯斯·馬努斯?我會分不出真品和贗品的區別嗎?”


    加斯特林的頭盔內側漏出了一點雜音,仿佛厚重裝甲裏麵的那個人被不存在的外力掐住了喉嚨。法比烏斯臉上絲毫沒有感到被冒犯的神色,他隻是再次伸開手,接受了機仆遞來的人皮大衣,在提問者一時失語的前提下主動解答了盤桓在對方心底的那個疑問:


    “我如此輕易地將這件事當著此處的眾多‘無關人等’說出口,不過是因為,這是‘我’在那艘船上得到的發現當中最無關緊要的一部分。”他再次拿起了他的骷髏手杖,與此同時,機仆也恰到好處地將他裝載著諸多褻瀆工具的背包卡在了動力甲背後——這套與原來一模一樣的裝備到底是怎麽來的?或許其他人應該產生這樣的疑問,但考慮到“法比烏斯·拜耳連自己都能備份”,那麽他為了自己的備份做了許多套一模一樣的裝備同為備份似乎也……說得過去?


    “我相信,任何人據此都能意識到,我到底以一次死亡換取了怎樣重要的情報。”簇擁著它們神明的造物們從重新整裝完畢的法比烏斯身邊退開,令他能夠在毫無障礙的前提下徑直走近加斯特林終結者,“還記得嗎?‘我需要和伊澤凱爾·阿巴頓談談’,越快越好。黑色軍團或許需要回到恐懼之眼修整,但它的下一次遠征,目的地必然會是巴爾。”


    加斯塔林終結者沒好氣地上前了一步,進一步縮短了他們之間本就不多的距離,令厚重龐大的裝甲在體型上對人的壓迫更加明顯:“輪不到你這樣的褻瀆者對戰帥的安排指手畫腳。”


    “他會同意的。”法比烏斯依然不以為忤,怡然不懼地站在原地,施施然仰視著終結者裝甲目鏡中的幽光,“我甚至不需要說服他,隻需要將我所知道的事實告訴他。他一定會同意的。”


    ——


    在一片壓抑的沉默當中,隻有兢兢業業的機仆還在盡職盡責地清理地麵上的一灘混雜的骨渣碎肉。


    “您說的全都是真話。”侍立於原體身旁的卡丹·斯圖努斯說,其憂心忡忡的情感甚至能從他被機械處理過的聲音當中輕易地分辨出來,“我並非想要質疑您的決定,但這些被您有意透露出去的真相是否會令我們的敵人能夠為戰爭做出更多準備?”


    “正相反,我的兒子。這是個陽謀。”費魯斯·馬努斯用自己的兩根手指擺弄著破爐者的錘柄,目光無意義地聚焦在法比烏斯留下的那攤汙穢當中最後剩下的一點紫色裝甲上,“我透露出的情報不僅在迫使大掠奪者向巴爾的方向發動他們所謂的‘黑暗遠征’。隻要阿巴頓在這件事上選擇借取巫師預言的力量——這是一件幾乎必然會發生的事,他就會發現,他的這次行動存在著一個非常緊迫的死線。他不會有太多時間來重新整飭自己的所謂‘軍團’。如果複仇之魂號沒有在此時此刻被我們捕獲,那她就注定會在巴爾星係粉身碎骨。”


    斯圖努斯花了一點四秒安靜地分析了一下這段話中所包含或隱含的信息,然後提問:“這難道是一個預言嗎?”


    “不。”費魯斯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在實際上掌控了戰團三個世紀以上的優秀子嗣,“我宣稱它‘注定如此’,並非因為什麽在亞空間中埋設的所謂命運絲線的指引。隻是因為我們必然會令這個未來成真。”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令斯圖努斯感到心潮澎湃,但他思維鏈路當中掌管冰冷理性思考的那一部分依然促使他提出了質疑:“投身混沌的背叛者永遠無法戰勝帝國忠誠的士兵和艦隊,可阿巴頓應當已經從剛剛的這場戰役當中意識到我們對複仇之魂的關注了。我們又該怎樣保證他會在接下來的戰役中依然把那艘被褻瀆的榮光女王開上前線呢?”


    “那就是法比烏斯要考慮的問題了。”費魯斯冷笑了一聲,從座位上起身,“他也清楚我們對複仇之魂的執著,即便他不知道為什麽。為了完成他自己的目標,他肯定會在說服我那位‘好侄子’把他的旗艦開出來當靶子這件事上盡心竭力的。”


    斯圖努斯立刻從法比烏斯被變成一灘肉泥之前的那段談話當中抓取到了確切的重點:“您是指您所暗示的迦勒底局持有的技術?我不認為作為藥劑師的法比烏斯會對亞空間導航技術抱有過多興趣。”


    “我沒有指那些,言語上的旁敲側擊並不重要。這個暗示的核心在於我要求你們將他帶來此地:我需要他看見‘真正的這個我’。”費魯斯越過收拾殘局的機仆,向著工作間的大門走去,斯圖努斯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會意識到‘一個已被證實死亡的原體複蘇了’,而隻要我稍微提示一下迦勒底局的存在,他必然就會去調查這個帝國當中新生的組織到底是在做什麽——然後,他自然就會對自己調查出的結果深信不疑。”


    斯圖努斯在自己龐大的數據庫中搜尋了一番。在原體回歸後,此前戰爭中略有餘暇的一段時間裏,斯圖努斯其實也針對迦勒底局做過類似的調查,但這個在官方記錄當中隻有寥寥幾筆的組織實在沒什麽值得一提的曆史,王座廳的備案也並非什麽能夠在短短幾個月裏被迅速查閱的資料,是以斯圖努斯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結論。


    “或許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在另一輪快速的擬合推測之後,斯圖努斯對自己的原體確認性地表述起自己的猜測,“那個褻瀆的叛徒或許能夠通過亞空間手段收集得來的信息當中意識到,您的蘇生並非孤例。他或許確實也對帝皇高絕的生物煉金術水平垂涎三尺,但我並不認為他會因此將迦勒底局當做一個必須抵達並劫掠的目標。”


    “他會的。”費魯斯說,“我正要去請藤丸立香配合一下,在亞空間當中加強一些她自己也透露過的、包含無傷大雅的真相的流言蜚語。這不會對她和她的工作造成任何影響,但卻足以讓法比烏斯死死咬住魚鉤不鬆口了。”


    “我們可以知道這個‘無傷大雅的真相’的具體內容嗎?”


    “藤丸立香曾經在帝皇的授意之下閱讀並鑽研過原體計劃的生物煉金藍圖。”在說出這段話的時候,費魯斯的態度甚至是毫不在意的,“我們所有人的,全部。包括二號和十一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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