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線牽好、喇叭安裝好、放映機就位。


    再等發電機的聲音響起,一道光柱刺破昏暗,投射到大幕布上,剛才還鬧哄哄的操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個都緊盯著幕布。


    好些閃爍的光點出現在幕布上,那是膠卷還沒開始轉。隻要等膠卷轉起來,畫麵出現,那些光點……依然還在。


    蘇玉軍帶著幾個人,將十幾碟菜擺到桌上,又提來兩壇酒,便準備開造。


    十幾碟菜,菜式卻不多,因為桌子有兩張,所以就準備了兩份菜,每張桌子上一份。


    花生米、椒鹽黃豆、水煮蠶豆、涼拌萵筍絲、鹽炒雞蛋、臘豬肝、清蒸臘腸,最後就是一鍋甲魚肉。


    現在甲魚肉幾乎成了盧家灣的特色菜,有客人過來,無論是隊裏還是個人,大多都會準備上一份。


    這東西現在雖然少了,卻不是沒有,隻是沒那麽多可以拿出去賣的,弄個一兩隻招待客人還是沒問題。


    看著桌上的菜,陳凡暗道一聲魯莽了,應該不吃飯就過來的。


    不過他覺得還能再吃兩碗。


    就在他準備和坐在身邊的葉樹寶說話的時候,電影終於正式開始。


    放的第一個片子是一部百看不厭的老片子,“南征北戰”。


    當然,對現在這個時間點來說,74年重新翻拍的電影,絕對算是新片子,一下子就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偌大的操場上隻有大喇叭裏傳出的聲音,短暫的停歇中,也隻能聽見放映機在轉動的聲響。


    陳凡看了看周圍。


    好嘛,除了這張酒桌,放眼看去,邊看邊喝的人竟然不在少數?!


    喝酒的基本上都是男人,而且以上了年紀的居多,他們也不用椅子,就席地而坐,三五個人聚在一起,麵前擺個小碗。


    碗裏也不是什麽好菜,好點的是椒鹽黃豆、花生米、醬蘿卜、泡菜,又或者是新鮮的水煮蠶豆,哪怕已經冷了,還飄著一股清香。差點的就是一團黑豆豉,也不用筷子,用手拿一顆放嘴裏,能喝兩口酒。


    這樣的人還不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有,周圍的人都見怪不怪,顯然已經習慣了。


    不過不管是喝酒的男人們,還是專心看電影的女人孩子,此時都全神貫注地盯著幕布,似乎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全場唯二的例外,便是陳凡和那個姓許的放映員。


    如果不是這位放映員是張國字臉,不是一張馬臉,陳凡還以為見了鬼呢。


    這部片子許放映自然看過許多遍,這時候自然頭也不抬,自顧自地喝酒吃菜。


    陳凡注意到,他看周圍人的眼色裏,並沒有那種傳說中“八大員”的傲慢,而是非常平和,似乎沒有一絲瞧不起農村人的意思。


    不管是真是假,陳凡都暗暗點頭,這個人可交!


    許放映突然抬起頭,發現陳凡看著自己,便笑道,“陳老師,你看過這部片子?”


    何止看過,小學看了三遍,初中看了兩遍,後來工作後閑得無聊,被那些流量電影電視劇惡心的不行,便專找老片子看,又看了幾遍。


    但是這話不能說啊。


    陳凡端起酒杯笑道,“沒看過,也想看,不過不能讓您一個人喝悶酒啊,來,碰一個。”


    許放映頓時眉開眼笑,拿起酒杯和陳凡碰了一個,“陳老師你太客氣了。”


    喝了口酒,他放下酒杯說道,“沒事,你看伱的,今天這麽好的菜,正好我多吃點。”


    可兩人說話的聲音,直接驚醒了桌子上的人。


    楊書記、蘇玉軍幾人都不禁有些汗顏。看見了新電影,還是大場麵的戰爭片,連陪客都忘了,真是不應該呐!


    幾個人當即提起杯子,向許放映敬酒。


    酒桌上的喧鬧聲引來不少人的不滿,不過當他們看見是在招待放映員,又紛紛轉過頭去。


    放映員肯定不能怪罪,人家今天放三部正片,連前菜都沒放,直接放電影,你還能怪罪?還是不是人呐?


    陳老師也不能怪,剛才的事情早已經傳開了,如果不是陳老師,今天能有三部電影看?你敢怪他?還是不是人呐?


    所以毫無疑問,以楊書記為首的大隊部領導、幹事,還有蘇玉軍等人,就成了腹誹的對象,在某些人的心裏,將他們一個個罵得狗血淋頭。


    不過除了酒桌上,其他地方依然鴉雀無聲。


    被陳凡這一打岔,楊書記他們總算將注意力從電影上收回來,起碼可以分心二用,一邊看著電影劇情,一邊跟許放映聊天,不至於冷落了人家。


    這時陳凡才好奇地問葉樹寶,“剛才許放映說不放前菜,是什麽意思?”


    不等葉樹寶回答,一直在關注陳凡的許放映就哈哈笑道,“所謂的前菜,其實就是一些比較短的紀錄片和宣傳片。”


    他拿起酒杯跟陳凡碰了一個,抿了口酒,繼續說道,“你問這個問題,就說明從來沒在農村看過露天電影。”


    陳凡咧嘴尬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能說我看過嗎?雖然那已經是90年代末了。


    許放映吃了顆蠶豆,笑著說道,“你剛才看見有很多外地人過來吧?到現在為止,都還有人在往這裏趕?”


    陳凡點頭,隨即恍然大悟,“放‘前菜’,就是在特意等他們?”


    許放映點點頭,輕聲笑道,“名義上,電影是6點鍾開始,但是一般情況下,放映員至少要留半個小時的時間,放一些‘前菜’,內容主要是新聞紀錄製片廠攝製的時事新聞,比如珍寶島英雄讚、再比如李先生的事跡,主要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拉長時間,等待遠處晚來的群眾。”


    他說著指了指周圍,“老道的放映員都有經驗,看著人到得差不多了,才會開始放正片。”


    這時張隊長插話說道,“我記得放正片的時候,你們還有一句順口溜,不過最近幾年,你也少說了。”


    許放映哈哈笑道,“都來了這麽多次,大家也肯定都知道,我也就懶得說了。”


    陳凡卻有點好奇,“什麽順口溜?”


    許放映放下筷子,給他演示,“放映台的機器多,隻有一個小方桌,大家莫要擠來摸,損壞機器逃不脫。”


    陳凡一聽,忍不住嗬嗬直笑。


    這聽著怎麽跟90年代走街串巷賣老鼠藥的差不多!


    幾個人說說笑笑,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突然操場上一陣騷動,不等陳凡轉頭去看,一直在看電影的肖烈文便轉過身來說道,“要換片了吧?”


    許放映二話不說,筷子酒杯一丟,便往後麵跑去。


    換片的功夫,剛才都在專注看電影的人們,這時候全都活了過來。


    小孩子在幕布前後來回奔跑,還用手指作槍,嘴裏“biubiubiu”的不停,宛如幕布上英勇作戰的戰士。


    婦女們抓緊時間討論劇情,可聊著聊著,就變成了是師長好看還是教導員好看,最後得出來結果,都沒有咱們隊的陳老師好看,也不知道會便宜哪個騷蹄子。


    上了年紀的老家夥們,則聊起當年戰亂的時候,聊著聊著就成了訴苦大會,一個個借著酒勁義憤填膺,隻恨自己當年為什麽沒有跟著大部隊走。


    那誰誰誰拎著兩把菜刀就去參加了大部隊,現在不就在哪裏哪裏當團長麽,他都行,咱憑什麽不行?


    周圍全是嘈雜的聲音,許放映卻不為所動,專心換膠片。


    老師傅就是老師傅,幾分鍾時間,便將膠片換好,電影重新開始。


    他確定沒有問題,才走回來坐著說道,“一盤膠片隻能放45分鍾,45分鍾就要換片,一部電影要換兩三次,也是個辛苦活。”


    陳凡二話不說提起酒杯,“辛苦辛苦,來,喝一個。”


    許放映也不覺得辛苦了,拿起酒杯就幹。


    放下酒杯,許放映也許是酒勁到了,也許是話匣子打開了,這時候明顯話多了起來,“今年算是好的,好些電影被解封,可以拿出來看。早幾年的時候,翻來覆去就是那幾部。”


    說著便掰起了手指,“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渡江偵察記、閃閃的紅星、地道戰、地雷戰,翻來覆去就那麽幾部。


    好多老百姓問,‘啊?你們就這麽幾部電影?就沒別的?’


    我也想要別的啊!”


    他拍著桌子說道,“他們是一年隻看兩三遍,就覺得看膩了難受,我呢?我是一年看300多遍,再好看的電影,我也看得想吐啊!”


    陳凡努力維持臉上的表情,但是他感覺自己快要繃不住了。


    便趕緊說道,“來來來,喝酒喝酒。”


    許放映夾起一塊甲魚肉,突然問道,“我聽說,這個甲魚肉也是你發明的?”


    陳凡眨眨眼,能用“發明”這個詞麽?


    不過許放映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便笑著說道,“也不是,在江浙閩那邊,吃甲魚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我也隻是借花獻佛而已。”


    許放映舉起酒杯,“那也很好,這個甲魚肉我很喜歡,比雞子好吃,來,敬你一個。”


    陳凡跟他碰了一下,眼裏有些發愁,說是今天要放三部電影的呢,你別給我提前醉倒了啊?!


    他再去看其他人,希望能尋求到一點點幫助。


    好嘛,剛才還和許放映稱兄道弟的蘇玉軍,已經咬著筷子忘了鬆開;那自詡見過世麵的楊書記,舉著酒杯也不知道是要敬誰;葉樹寶筷子伸在菜碗裏,夾了個空氣放到嘴裏,再端起酒杯和空氣碰杯,喝得不亦樂乎;肖烈文更是一直盯著幕布,連菜都忘了吃,隻是一個勁地抽煙。


    唯一還知道吃飯的,是敬陪末座的張文良,他幹脆轉過身正對著幕布,拳頭攥得緊緊的,似乎已經穿越到當年的時空,和萬千老兵一起作戰。


    許放映哪裏知道陳老師心裏的憂慮,難得碰上一個連領導和領導的領導都會讚揚的大作家,而且這個大作家還跟自己很投緣,說話比自己還好聽,那還不死勁喝?


    於是在陳凡憂慮的目光中,一提提的酒從酒壇裏舀上來,你一盞呐我一盞,是兄弟就來幹!


    又是45分鍾過去,許放映站起身晃了一下,“陳老師,我去換個片子,回來咱們接著喝。”


    陳凡眼珠一轉,笑著說道,“許放映,我對放電影挺好奇的,你能不能教我怎麽換盤?”


    許放映二話不說,“這有什麽,你過來,我教你換。”


    隨後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往放映機走去。


    陳凡趕緊跑到他前麵,輕聲說道,“聽說學百遍不如練一遍,要不這樣,你吩咐,我來動手,怎麽樣?”


    許放映現在簡直就是拿他當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這點小事還用問?


    當即指著箱子裏的拷貝,“我跟你說,換片最簡單了,你先把機器上的盤子取下來,再把這個盤子放上去,但是不能直接放,要轉的,我教你,你要先這樣轉,再那樣轉……”


    沒兩分鍾,陳凡便學會了換片子。


    他陪著許放映繼續喝酒,喝著喝著,第一部電影終於放完了。


    直到這個時候,楊書記他們才回過神來。


    “哎呀,這個片子拍的好啊,那個師長演得真好!”


    “師長是演得好,但是政委的作用也不能忽視。”


    “陳班長就跟我當年的老班長差不多,敢打敢拚,可惜,拚過頭,人沒了。”


    “其實那個叫李虎的戰士也很不錯,有血有肉,值得我們全體民兵向他學習,也要做祖國的一把鋼刀!”


    聊著聊著,楊書記首先發現不對了,“誒,許放映怎麽還不去換片呢?”


    蘇玉軍看著扶著酒杯,手裏拿著筷子,卻低頭思索的許放映,輕聲叫道,“許放映、許放映?”


    見許放映竟然沒有回應,他轉頭輕輕推了一下。


    好嘛,許放映噗通一下砸在桌子上,竟然還打起了呼嚕。


    這一下所有人都感覺發麻了。


    楊書記,“這才放了一部電影,他就醉了,怎麽弄?”


    肖烈文,“唉,就不該讓他先喝酒的。”


    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電影突然重新開始,而且是一部新片。


    再回頭,隻見陳凡走過來坐下,笑著說道,“放心,有我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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