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時,許久未曾下雨的許昌足足飄了三日細雨,淅淅瀝瀝落在人身上,難以名狀的壓抑難受。


    至雨過天晴,天氣攸地涼了起來,曹衝病的愈發嚴重了。


    他是在七月中旬曹操離去前不久生病的,開始時病狀與風寒無異。彼時郭嘉病重,因而華佗隻為他把脈探開藥方後,便未曾前來了。


    畢竟這隻是一場小病,喝幾貼藥便好了。


    然出乎他意料的事,至八月初曹衝反而不好了起來。


    華佗是在曹衝第二次昏迷之後再被請去的,他替曹衝把了脈,翻看他眼皮、口舌之後,隻說了四個字:“不應該啊——”


    隻此四字,便足叫環夫人提心吊膽。


    華佗兀自陷入沉思,良久才重重道:“……不應該啊!”


    許是華佗麵上表情太過沉凝與鄭重,環夫人渾身一顫。她看著床中緊緊閉著雙目的少年,無意識扯緊手中錦帕,輕聲試探道:“神醫此言是為何意?”


    華佗仍是不語。


    便在環夫人神思焦慮時,華佗又忽然道:“這些日子都是夫人在照顧公子的?”


    環夫人忙頷首。


    “也是按老夫藥方服藥?”


    得到肯定答案,華佗再度陷入沉思。


    他瞧著曹衝滿麵潮紅,甚至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在細細拘攣顫抖,仿佛忍受極大痛苦一般。


    華佗尚未思索出什麽,小廝便端著湯藥進了門。他正要將湯藥交與環夫人,卻聽得華佗道:“且慢。”


    小廝猛地停下腳步。


    想是走的太急,小廝端著的碗中灑出了些許湯藥,甚至有些許濺到了環夫人身上。環夫人先是一愣,下一瞬間便半是惱怒半是憂愁道:“你如此笨手笨腳,如何照顧我兒?行了行了,你且退下罷!”


    小廝忙行了個禮,匆匆退下。


    然後環夫人便見得華佗起身,端起了藥碗。他先是以湯匙舀了舀,而後閉眸輕嗅,而後,緩緩飲下一口。


    接著,便瞧見華佗的麵色再難看了一分。


    環夫人悚然震驚!


    她雖無卞氏計算,卻也決不愚昧。事實上作為曹操最寵愛的侍妾,能在這大院之中沉浮十幾年,更生下三個孩子,她又豈能平庸呢?


    但凡平庸,她豈非連自家孩子都保護不了?


    她幾乎是顫抖著聲音道:“神、神醫,這藥……可有什麽問題?”


    華佗冷聲道:“其中幾味藥材的用量不對!”


    風寒的藥方,所有大夫幾乎都能爛熟於心。隻是其中若少一兩味藥,這貼藥不僅會失效,甚至可能變成毒藥。


    華佗思及此,整個人都怒地顫抖起來。


    ——藥方是他開的,若曹衝就此死去,豈非是他的罪過?


    環夫人雖不明白到底如何,但瞧見華佗此番模樣,哪還能不明白。她渾身顫抖著,緩緩垂首凝視懷中昏迷的小少年,眼淚也簌簌落了下來:“那、那我衝兒,可還有救?”


    最後四字,她幾乎是用盡了全部心力才說的出來。而一旦說出口,更是死死凝視華佗這張依然平靜的臉,仿佛隻要從中瞧出任何希翼,曹衝便能安然無恙。


    華佗一歎:“老夫盡力而為。”


    曹植見到華佗時已近夕陽西下,而華佗方從曹衝院中歸去自己院落。


    他自然是打著郭嘉名義前來的。瞧見華佗滿麵疲憊,便關切道:“先生,六弟如何?”


    華佗搖首歎息。


    曹植雖早有預感,見華佗此番模樣心中依然一緊,他猜測道:“隻是風寒而已,豈會病的如此之重?六弟是否得了傷寒呢?”


    傷寒與風寒隻差一字,卻是謬之千裏。至少許昌每年因風寒而死之人絕不足百,因傷寒而死的至少千人。


    若當真是傷寒,哪怕是專攻傷寒熱病的張仲景在此,也是難救。


    華佗還是搖頭。他將目光放到曹植身上,半晌才道:“六公子先前不過風寒不假,如今卻並非傷寒。”


    “並非傷寒?”


    “不錯。”


    曹植皺眉,疑惑道:“那是什麽?”


    “中毒。”


    曹植瞳仁微縮。他幾乎是可知不住自己的聲音,驚惶道:“六弟是中毒?”語罷,大約是發現自己聲音過大了,才壓低聲音難掩急切道:“六弟豈會中毒?”


    華佗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緩緩歎息道:“是藥三分毒,若利用藥草毒性相生相克,在六公子的藥中加一些藥草用量,再減少一些用量,便能一點點侵蝕食用者肝、脾、肺……長此以往,他也將衰竭而亡。”


    這是十分高明的事,也唯有熟知醫理之人方能想到的。甚至在人死後,隻要能趁亂將這些藥水掉包,又豈會被發現?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很多能使他死去的東西。譬如食物相克,譬如蛇鼠蟲蟻,甚至花園之中爭奇鬥豔的花朵,用到極佳之處亦是致命的。


    更何況曹衝年幼多病,向來體弱。若是他病了許久死去了,也不正是很尋常、普通的死亡麽?


    ——倘若能讓他在悄無聲息之中死去,甚至他死後別人也隻以為重病難治而逝,豈非完美?


    隻是在華佗麵前,到底班門弄斧。


    曹植滿麵震驚。他似要垂首掩去這些震驚,口中還喃喃自語道:“又是何人想要六弟的命呢?”


    那麽,此事又是何人所為?


    華佗一路憂心忡忡,他自然也在猜測。


    一個人若被他人害死,推測凶手首先要想的便是他的敵人,抑或與他交惡之人。排除這些人,才是他死之後何人最為得利。


    曹植幾乎是不假思索,腦海中便跳出了曹丕兩字。曹丕如何登上帝位他並不知曉,但其中關鍵確實在於曹衝早夭。


    以他這些年觀察,曹操最滿意的繼承人本是曹衝。


    一則如今曹衝尚且年幼,曹操未下定決心立其為世子;二則曹操南征劉表尚未歸來,在此時下手,有足夠時間銷毀證據,主導事情走向;三則若曹操取荊州歸來後,再聽聞曹衝驚世之語,難保不會在大悅之下立他為世子。


    至於那時,再想殺曹衝才是不易。


    那麽曹衝如今便要死了麽?


    不……不會。


    按華佗心性,他定是將這些告知了環夫人,那麽環夫人必然也會有所防備。如今六弟雖重病臥床,華佗卻並未言“無藥可救”,應當還有一線生機的。


    既然有所防備,那麽他人謀害的幾率無意間減少很多。倘若當真是曹丕所為,既已打草驚蛇,必要在短時內掩去所有痕跡線索。待卷土重來,便是曹衝真正死期!


    那麽,便當真是曹丕所為麽?


    曹植眸光微閃。他雖然這般詢問自己,卻分明早有定論。


    他本不信曹丕。抑或他其實太相信曹丕,堅信他的狠辣!


    ——自古大業麵前,從無親人!


    曹植雖早已知曉這些,從來卻是無所謂的。事到如今當真發生於眼前,他心中忽然就有了不可言說的心悸動容。


    曹植已離去了。


    他離去時,華佗已陷入沉思尋找方法解救曹衝,並未發現曹植的離去。


    門外夕陽西下。


    半邊雲彩有如火燒,這一種仿佛要燃盡整個天幕的紅色,看起來居然壯烈如斯。


    曹植隻看了一眼,便開始思索起來。


    他在想,若那人要再殺曹衝,是否會有什麽前奏顯示他欲下手呢?


    而他若是對方,又將以什麽辦法來解決一個人呢?


    曹植一邊走著,一邊思索。


    首先,必不會以如今之法慢慢磨死他人。他會選擇避開一切有利對方之物,最好是瞬間使那人身死。因為但凡不是一擊致命,都有一線希望醫救。是以,他會盡可能地支開醫術較高之人,譬如華佗;


    第二,如何抹去線索。任何一個陰謀詭計都不可能是天衣無縫的,因而在下手之後,未避免暴露自己,無論成與不成,都必去抹去所有有關自己的痕跡。最好的是,同時自己也在受害範疇之內,甚至傷及性命卻不至於死。畢竟是為利而殺一個人,不可能有傻逼選擇同歸於盡。


    第三……尋個替死鬼。


    替死鬼……


    將所有證據抹去之後,為進一步擺脫他人懷疑,最適合的自然是轉移他們的視線。用另一件大事,或者另一個嫌疑人。這個嫌疑人可以是與此事無直接關係,但必須時自己與對方共同的敵人,抑或受益人。


    ……等等。


    若是曹衝死了,曹丕重傷朝不保夕——受益人豈非是他曹植?!


    曹植豁然睜大眼,瞳仁驟然收縮。


    郭嘉瞧見立於院落之外的少年時,正好將他此時表情俱收眼底。


    這些日子他已經能起身走出房門四下看看了,華佗也說他需要多走動走動,他便每日起身出門走上幾步。


    他凝視著少年麵上略顯怪異滑稽的表情,半晌才緩緩道:“四公子這是……臉頰抽搐?”


    曹植踏入院中的左腳一滑。


    他眼疾手快攀著院中門框,有氣無力虛弱道:“先生,其實學生現在渾身抽筋……您能不能、能不能,來扶學生一把?讓,讓學生坐上一坐……”


    “……”


    郭嘉默然良久。


    他眸中滲出些許笑意,卻是淡道:“既然四公子身體不適,不如命洛安攙扶,早些回去歇息。”


    話音未落,曹植已直起身。他甚至還拂了拂衣袖,風度說不出的溫潤優雅:“先生說笑了,學生健壯非凡,豈會身體不適呢?”


    “……”


    郭嘉眯了眯眼:“不抽了?”


    “先生說笑了。”


    郭嘉頓了半晌。他忽然有些不認識眼前這個陌生的厚臉皮,半晌才緩緩吐出兩字:“嗬嗬。”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揮精兵十五萬,南征劉表。


    此時劉表精兵堪堪十萬人,且荊州疏於戰事,將士不堪一擊。聽聞曹操以勢如破竹之勢前來,劉表怒極攻心。


    秋八月,劉表病亡,琮為荊州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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