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儼然是幽深的晨光寺院門內一間不起眼的小廂房,然而當年富跨進這裏,才發覺自己的想象力是何等的空乏。大慈大悲觀自在菩薩手托淨瓶俯瞰腳下,神情安逸祥和;綾羅袈裟纖毫畢現,皮膚豐潤乳白渾似真人淩駕,令走進這裏的人不敢妄動邪念。菩薩蓮花座下一左一右坐著兩個人,一位是袈裟加身的和尚,而另外一位卻是銀發童顏的老婦人,同樣的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


    見有人進來,老婦人微微抬眼,見是年富,銀色眉毛微蹙,隨即恍若未見般繼續虔誠供佛。


    在左腳踏進這間恢弘寶殿的下一秒,年富的目光粗略掃向周圍,西首一側一眾和尚正念著經文,清滿梵音正是從這一側傳來,而東首一側三四張桌子拚接一處,其間男女正手持筆墨寫著什麽。突見年富冒冒失闖了進來,除了坐在正首位置上的年輕婦人露出不安擔憂的神情,其餘都略帶不屑的一眼帶過。


    拈香叩拜,說起來簡單,可要在這位虔誠向佛的老太太麵前做的滿意,年富的每一個動作都經過深思熟慮。垂首站立在門外的綠萼僅從眼角的餘光偷瞄著,心中怪異異常,同是拜佛之人,年富神情舉止讓人心生好感,好似他本就是一位吃齋念佛三十餘載的空門之人。然而任誰都知道,年大少爺葷腥不忌,為人更是憊懶荒唐。


    “此子我佛門寄名弟子?”老和尚的聲音悠長,帶著禪音的和雅。對麵的老太太睜開眼睛,見那年富左手持九炷香高舉頭頂作揖,神情之間一片安然,老太太心下疑竇,卻未直接回答老和尚的問話,而是說道,“此子年富,尚未加冠,非是佛門子弟。”聽到老太太的回答,老和尚點了點頭,繼續闔目誦佛。


    年富磕完頭,徑直來到東首一側,在年熙的上首款款坐下。剛一落座,滿桌子十幾雙眼睛“刷刷刷”全都望向了年富,不管好意惡意,年富統統以微笑答禮,隨即旁若無人般取來筆墨紙硯,開始著手謄抄“金剛經”。年富此番舉動令年輕婦人驚恐萬狀,幾次暗下示意,又看那正堂中央端坐的老太太時不時拿半闔的眼睛朝這邊瞟著,幾番努力白費,年輕婦人鼓足勇氣道,“富兒,那位置是你大哥的——”此番禮佛之事,根本沒有事先預設年富的位置,一是年富正在病中,二是因留戀煙花之地以至貽誤秋闈大試的浪蕩子早就失去了在這年府的一席之地,更何況他還有那樣一位罪大惡極的“外祖父”。


    “如果大哥來了,我自會向老祖宗請求再添設一位。”年富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一側,年富的意思令在場所有人再度訝然。年斌極得老太太的喜歡,這在年家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就連皇上也對這位身體嬌弱的年家長子長孫倍加眷顧,剛過弱冠之年便已是一等男世職的尊貴,由他來坐這子侄輩的首位當真是當之無愧。而現在這個什麽都不是的浪蕩子居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首位,年府的另外兩位公子如何不氣憤!


    年烈是年富最小的一個弟弟,卻是四子中身材最魁梧的一個,此刻見年富如此不知進退,第一個捏拳想揍人的便是他。好在年烈身側的年熙不是魯莽之人,在年烈氣勢洶洶站起身的那一刻被年熙攔了下來,“別忘了,他有資格坐那個位置!”年熙的目光落在自己母親的身上,宗室輔國公蘇燕之女蘇氏,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然而在這年府,她隻是一位妾室!


    蘇氏看到年烈被年熙攔住,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些許的失望之色。在她眼裏,年斌無疑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年熙不及年斌,卻儼然成為年氏族中最出類拔萃的少年,假以時日執掌整座年府似乎也是屈指以待的事情,想到這裏蘇氏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得色。至於身側的正妻原配,納蘭氏早已是沒落的貴族,哪裏還有資格跟如日中天的她一較長短。


    專心謄抄佛經的年富感受到來自對麵之人目光的注視,沒有輕視,沒有憤怒,隻有點點的好奇,她是老祖宗最小的一個女兒,也是年羹堯的妹妹,四川巡撫胡期恒的嫡妻年氏,約莫三十歲不到的年紀,最是女人最美麗最成熟的階段,從她身上端莊秀麗的絕色,可以想象皇宮裏的那位年妃該是何等的傾國傾城。


    就在眾人心不在焉擺弄著手中文房四寶的時候,突然年管家興衝衝來報。年諍是跟過年犌齡的老人了,雖年過七十,精神卻健碩如壯年。此刻年諍拜見了老祖宗,聲音激動道,“老祖宗,老爺凱旋而歸,車馬儀仗已過玄武門!”年諍話音剛落,老太太霍然站起身。年富這邊更是炸開鍋般欣喜若狂,要不是有老太太在場,此刻恐怕早就一窩蜂湧到了前街上去了。鮮衣怒馬,軍從儀仗,誇耀世人,那該是何等的風光無限。


    “老——老祖宗——,天家使者到了前廳——”傳話的小廝驚魂未定,跌跌撞撞跑進了佛堂才後知後覺失了分寸,戰戰兢兢跪到一旁等待老太太發話。這邊老太太剛想起身迎接天家來使,那邊又有家仆慌慌張張來報,“娘娘宮裏頭的夏公公帶著娘娘的恩賞進了府門了——”這下子偌大的佛堂像沸騰的油鍋裏潑進了水,激動之中更有難以自持的興奮。。。。。。


    此刻年富俯首跪聽宣旨,在他前麵跪著的是老太太,退後一步跪著的是納蘭氏,再是蘇氏,老太太身後首位是年富,之後才是年熙年烈已然出嫁的小姑年氏。從年富的角度望去剛好看到宣旨之人渾圓的腰帶上鑲嵌的碧色玉石,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青海郭羅克叛亂,年羹堯將軍審時度勢,以番攻番,以雷霆手段,犁庭掃穴,大獲全勝,居功至偉,特準進京入覲,禦賜弓矢一張,以表功勳。令,擢升任扶遠大將軍,監理川陝總督。。。。。。。”


    年富心頭巨震,升任扶遠大將軍,監理川陝總督,總覽西部邊陲軍政要務,這是何等的權勢,相當西陲半壁直接納入了年羹堯的口中!難道剛剛登基僅一年的雍正胤禛真的如此信任年羹堯?還是預要取之,必先予之呢?年富想不明白其中要害,然而有一點年富始終堅信:伴君如伴虎。


    聽著宣旨太監不急不緩的宣讀著聖旨,年氏宗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難以自持的激動與歡喜:也不知道老太太現下又是何種心情?年富的目光落在了老太太清臒嚴肅的側臉上,果然除了他,並不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榮華富貴迷住了雙眼,太監特有的尖細滑膩的聲音還在繼續,“。。。。。。特賜年遐齡一等公爵,領太傅銜,長子年斌一等子爵,賜翰林侍讀,三子年熙萌監生,天子門生。。。。。。。”


    送走了宣旨的陳福公公,老太太親自請出諭旨,端放香案前供奉,一時間賀客如潮,有向老太太恭賀一門二公三翰林;有向蘇氏道喜三子個個出類拔萃,官運亨通,人品貴重;也有向年熙祝賀,天子萌生,前途無量。反倒是身為正妻的納蘭氏與嫡長子長孫年富像個局外人般站在了人群之外,一個淡笑從容的接待著賀客,而另一個卻是一臉的羞愧加自責,微微垂首站立一旁,仿佛連抬起頭來的勇氣都沒有。


    年妃不愧是雍正最寵愛的妃子,賞賜之豐厚難以窮盡。人人都有禮物,連嫁出門的小姑年氏也得了一對紅寶石的簪花,和一盒西域進貢的胭脂,卻是唯獨年富兩手空空。納蘭氏望著手裏的一盒冬珠香粉,想到年富此刻無人問津的處境,不禁悲從心起,頓時紅了眼眶。


    老太太精神頭不錯,微笑著應付所有賀客的道喜,目光無意中掃到一抹淡藍色身影,他臉上的笑容不尷尬,不勉強,不做作,從容淡定的迎來送往,於周圍指指點點的議論均是以微笑答複,根本挑不出一絲的錯處來。今天的年富好像有些不同,曾幾何時這孩子也是現在這般天資聰穎,儒雅端方,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慢慢淡出了她的記憶呢?老太太想了想,最後搖了搖了,“富兒——”老太太的聲音不高,卻是令喧鬧喜慶的大廳頓時沉寂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這個局外人年富的身上。


    “老祖宗——”年富緊走幾步,來到老太太跟前,長身玉立,加之相貌俊美,氣質溫潤,卻是與那年斌有幾成的相象,又好像完全不同。年斌溫潤似水,恬靜祥和,而年富溫潤恰似玉闕,恬靜有之,卻更加華貴,仿佛讓人難以親近,卻也令人趨之若鶩。老太太的眼睛瞧東西越來越花,瞧人卻越瞧越準了。老太太招了招手,“來,到我身邊來。”


    年富踏上軟榻,在老太太腳底下蹲坐了下來。年富的舉動令老太太一愣,隨即老太太笑了,孫子漸漸長大,已經很久沒有小輩縈繞在她的膝下玩耍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現在年富讓老太太拾回多年前的記憶,仿佛此刻的年富還是那個小小的孩童,老太太的心有些軟了。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墜兒遞到年富的手中,“這個還是你祖父當年的配飾,你拿去吧。”


    年富接到手中,便直接墜於腰間,仙鶴造型的乳白色玉墜,形態芊巧,姿容絕塵,於此刻年富一身淡藍色衣妝相得益彰。老太太滿意的連連點頭,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閃現點點濕意,老太太擁有四個兒子,一十四個孫子,卻遺憾沒有一個像那位隱遁空門的祖父一般美如瑰玉。眼前陡然出現的年富,讓老太太的心情大好,於是悄然隱下心頭那一絲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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