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從容道,“隻是始料未及的是聖旨‘棚民保甲法’下發半月,卻迎來更大的騷亂?”方子敬點頭,“客民肆亂,無非是想要一張寧州戶籍,從此擺脫客民尷尬的境遇,使子孫後代有資格參加科舉,徹底改變命運。如今聖旨既下,為何反而激化更大的矛盾,這背後似乎有一張隱形的推手——”


    麵對方子敬直視的目光,年富目露讚賞,他一向喜歡擁有堪比野獸敏銳覺察能力的人,而方子敬絕對是這其中少數幾人之一。將食盒中的糕點一掃而空,腹中溫暖的年富悠閑的抿了口熱茶,方才幽幽道,“於浙江、江西交界另尋他處安置,雖同是寧州籍,可三代人辛苦墾荒的田地豈非拱手讓於寧州土著百姓?古人雲,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不公平待遇,寧州客民豈能答應?”方子敬點頭,又搖頭,“屬下認為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年富挑眉,“噢?”方子敬笑道,“客民團結,且知法不責眾的道理,所以才敢公然違逆聖旨。”


    年富依舊從容淡笑,令人難勘其內心,“寧州鄉試,四次逾期,四次更改日程;錢糧賦稅無法完納;州府書役不準進衙當差。撂下如此爛攤,不知該如何收場?”總感覺這話裏話外,透著股幸災樂禍的興奮,方子敬不禁潑涼水道,“此刻朱軾老大人正在南書房,大人猜想,這位老大人會諫言哪位大人去撲救寧州這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呢?”


    年富一愣,略作沉吟,隨即答道,“十七王爺改土歸流已顯成效,不日回京述職,恐怕此刻距離寧州不過百裏之遙。”方子敬點頭,“屬下一直很好奇,放火的人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感覺到方子敬有意無意的眼神試探,年富無奈,碰到一個喜歡砸破沙鍋問到底的下屬,也是一件令人很頭疼的事情,年富道,“大約他隻想看看某些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方子敬笑道,“不知那人看清楚了沒有?”年富挑眉點頭,“大約是看清楚了。”


    靜逸荒廢的梅園內,年季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肥美的野雞,就在這八角涼亭內架起篝火,“撲哧撲哧”烤得香氣四溢。年富倚坐在欄杆上,仰頭望月,突然問道,“你覺得方子敬其人如何?”年季稍稍沉思,“算計深沉,難窺其心。不過,他對你該是無惡意的,甚至隱隱覺得他會幫你。”


    年富點頭,“隻是——”不等年富把話說完,年季插言道,“隻是這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如此人物,為什麽會沒有任何理由而選擇幫助你?”年富挑眉,他想說的年季已經都幫他說了。年季用腳踹了一旁饞得流口水的年祿,“小祿子,告訴你家少爺為什麽?”年祿抬手抹去嘴角的口水,莫名其妙道,“什麽為什麽?”年季無奈,“你家少爺很想知道那位方子敬大人為什麽會幫他?”


    年祿挑眉,那東施效顰的模樣顯得十分滑稽,“這原因有二。”年季興致頗高,“噢?願聞其詳。”年祿傲嬌的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天,“這原因一,這位方子敬大人仰慕我家少爺人品清貴,文采風流,淡漠名利,溫文儒雅。”


    年季不屑癟嘴,低聲輕咒,“鬼話。”隻見年祿伸出第二根手指,朗聲道,“這原因二嘛,八成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年富莞爾,嘴角露出一絲明朗的笑意。刷上最後一層蜂蜜醬,年祿連連吞咽口水,眼睛更是一刻不曾離開過眼前烤得金黃酥脆香氣四溢的烤雞上。情不自禁伸手去抓,卻被一旁年季揮起的藤荊“啪”的一聲打得縮了回去。


    年季從懷中掏出一把精巧鋒利的匕首,搖頭晃腦道,“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季子殺雞,雖物之形態有異,然則其意相類,其理相通,乃遊刃有餘,順其自然之養生之道也。”瞧著這手法技巧,定是常常在外打野食之人,否則剔骨挖肉怎會如此嫻熟。


    薄如蟬翼、油光酥脆的一層皮脂之下肉質鮮嫩,肥卻不膩,輕咬一口,配上這陳釀的烈酒,年富享受得微微闔眼。年季猛灌一口烈酒,幽幽感歎,“這月鬆苑直接摘牌改成酒肆得了,這幾年也不知梨枝姑娘從哪裏搜刮來這麽多的好酒。”一旁年祿癟嘴,“厚顏!這酒都是梨枝姑娘為我家少爺準備的,這幾年全都進你一個人的肚子了。”


    年季一把奪過年祿手中的酒葫蘆,“既然如此,今晚這酒這肉沒你的份了!”年祿大急,急忙上前搶奪,又是一番打鬧嬉戲,年富坐山觀虎鬥,吃喝得心滿意足。酒意酣然之際,年季意味深長道,“還記得那位秦淮名妓幽芙姑娘嗎?”三杯酒水下肚便有幾分醉意的年祿搶舌道,“那幽芙姑娘身旁有隻張牙舞爪的小野貓——”話未說完,被年季一掌整個的按住了臉,一把推開。


    年季略帶酒意惺忪望向一旁倚坐涼亭的年富,見他望月喝酒,神情陶然,舉手投足,風流不羈。也不知那張俊美無暇的臉和這一身的翩然氣度要迷煞多少待字閨閣的無知少女。年富漫不經心道,“她怎麽了?”年季神秘兮兮道,“她失蹤了。”年富一愣,“失蹤了?”


    年季點頭,“一夜之間無影無蹤。”恰在此時醉醺醺的年祿從地上爬起來,通紅著一張麵餅臉,神情亢奮,“我知道她去哪裏了?”年富與年季齊齊望向年祿,年祿神氣活現道,“一定是被郭晉安滅口了!”年季無奈,抬手一掌,將年祿湊近的圓餅臉一把推開,隨即摸著胡須青洌的下巴幽幽道,“怕是另有陰謀。”


    年富嗤笑冷哼,“兵來將擋吧,再則,利用女人成事者,古往今來能有幾何?”年季朝著年富比去了拇指,“大氣魄!”年富淡笑,舉起酒壇遙敬,“多謝誇獎。”年季鄙夷,仰天翻了個白眼。


    突然話鋒一轉,年季神秘兮兮問道,“年祿要出遠門?”年富淡笑,“他沒告訴你?”年季不滿,惡狠狠的挖了眼年富,“這小子鴨子嘴,蒸不熟煮不爛。”一旁喝得爛醉如泥的年祿從地上爬起來,撅著厚厚嘴唇,噴著酒氣就往年季的臉上貼去,“媳婦,親親——”年季大驚失色,“啪”的一掌脆響,將那張靠近的豬頭臉推倒在地,隨後表情嫌惡的連連將沾上口水的手掌使勁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


    忙完這一切,見年富但笑不語,年季知趣喝酒。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喝多的二人就這在廢棄梅園內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酣然入睡。翌日清晨年富醒來時,年祿快馬揚塵,早已出了京畿重地。


    一連數日,除了坐鎮通政司,勤於公務,年富便窩在竹韻齋內足不出戶。或逗弄孩兒,或讀書練字,或品茗養神,日子過得清閑。這一日年富在竹韻齋內擺弄木工,見一張精巧的孩童座椅漸漸成型,感佩年富心思巧奪,張使君端著熱茶蹁躚嫋娜行來。


    年富站起身,抹去額角汗漬,從張使君手中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張使君扭頭以巾帕遮麵,輕笑出聲,年富好奇,“使君因何發笑?”張使君白皙臉頰緋紅,“使君還是第一次見夫君如此喝茶。”年富笑道,“人到口渴時方能體會到,涼白開才是最好的。”張使君將一張名帖遞於年富跟前,“這是今天早上鴻文詩館的館主派人送來的。”年富看了眼名帖,見其上字跡飄逸卻隱含淩霸之氣,於是擺手道,“回了吧。”


    張使君遲疑,“上一次夫君因公推拒鴻文詩館館主的邀請,此次再推,已無說辭。”年富微一沉吟,“就說教導幼子詩文,抽身乏術。”張使君忍俊不禁,“謙兒半歲不滿,如何習得詩文?”話音剛落,見年富眉頭輕蹙似有心事,張使君妥協道,“那使君這就讓人回了去。隻是使君不明白,鴻文詩館館長的邀請京中多少名流士子求之而不得,夫君卻一再推拒?”


    年富道,“以文鬥狠,勝之不武。”張使君道,“如今這京中青年才俊者首推郭晉安,此次鴻文詩會便是由他發起,正值秋闈在即,參與者定是各地翹楚,聽說就連朝中博碩鴻儒張廷玉大人屆時亦會到場觀文。”年富淡笑,“好大的手筆,隻此一會,郭晉安之名定然天下皆知。”張使君看不明白年富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意,眼角的餘光瞥見門後素色裙擺,張使君遲疑良久,“夫君——”朱唇輕啟,柳葉淡眉下一雙猶如籠罩在江南煙雨中的美目盈盈含淚。


    年富無奈歎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掏出絹帕溫柔的抹去女人眼角的淚漬,柔聲撫慰道,“這件事以後都不要再提了。”將絹帕納入張使君手中,“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晚些回來,別多想了。”說完淡笑著轉身離去。望著那一抹俊雅從容的背影,呼吸著絹帕上殘留著男人身上獨有的幽香,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她有種感覺,仿佛某一天,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從容的轉身,悄然離去,然後再也不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求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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