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沉眉凝思,在這幽靜素雅的竹韻齋內來回踱步,一旁年祿屏氣凝神,不敢打攪。良久之後,年富幽幽道,“家父來函中特意提到一位女子。”年季蹙眉,“女子?莫非——”年富點頭,“八成是她了。”


    年富踱步至窗前,見屋外陽光和煦,暖風怡人,彩蝶在花間穿梭,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女人和孩子都顯得那樣的柔和純粹。突然年富話鋒一轉,“殺徽州士子是為了滅口,他所圖謀的無非是黃白之物。”


    年季點頭,“按道理說,以郭晉安今時今日之地位權勢,錢財之於他當如糞土爾。如此膽大妄為在國之重器上動歪腦筋至少說明了一點,他急需錢財,大筆大筆的銀兩。”年富目光微斂,神情凝重道,“如此看來,西北要出事了。。。。。。”


    北疆沙俄遊牧部族屯兵三十萬直逼沙華納伊嶺東側黑水河畔,朝野上下“議和”“主戰”兩派僵持不下。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無奈之下,十三王爺抱病君前諫言,加之剛剛回朝聖眷正隆的十七王爺,兩位大清朝僅剩的鐵帽子親王主張議和,這事也就板上釘釘了。


    年富寅時接到聖旨,要求通政司全力輔助果親王沙俄“議和”一事,於是海量的資料被搬進了年富的班房。十日之後,負責此次“議和”的俄特使薩瓦德恩拉維赤務拉大臣抵達京城。理藩院尚書果親王、兵部尚書朱軾、吏部侍郎圖理探於風景怡人的宜和園開啟了中俄有史以來第一次談判的序幕。


    麵對傲慢無禮、獅子大張口的俄特使,火爆脾氣的朱若瞻朱閣老當場拂袖離去。首度接洽,無功而返,此刻十七王爺端坐通政司大殿,雖滿麵春風,舉止優雅,隻一味品茗喝茶,然而通政司署衙上下人人自危。


    年富將厚厚一疊卷宗資料堆在書案之上,神情恭敬躬身行禮,“下官年富見過果親王。”十七王爺探手遙扶,“年通政使客氣。”年富於十七王爺下首落座,指著書案上厚厚一遝卷宗道,“這是曆朝曆代收集而來的關於北部沙俄的部分資料,雖非盡善盡美,卻也可知大概。不至於盲人摸象,毫無頭緒。”


    果親王燦然而笑,“年通政使的意思是此次談判,我等井底之蛙,盲人摸象,人前獻醜了?”此言一出,通政司郎中、主事十餘人俱都臉色一白,冷汗滲滲,心中不免揣測:原來隻道是十七王


    爺與年家不合隻是道聽途說不足采信,如今看來非是空穴來風矣!


    年富渾然不懼,抱拳施禮,“下官讀春秋戰國策之田忌賽馬,方知劣勢與優勢的巧妙運用,亦可反敗為勝。未戰先言和,我大清在氣運上本就略遜一籌,如今拿我方之優越對弈對方之急需,無異於羊入虎口。”


    十七王爺沉吟點頭,“特使薩瓦德恩拉維赤務拉大臣開口索要百萬擔穀糧,足以養活十郡縣之百姓。如此漫天要價,當真無禮至極。”年富揮手做了一個“砍下”的手勢,笑道,“王爺何不順水推舟,就地還價?”


    十七王爺目露異彩,隨即淡笑搖頭,“本王尚未言語,朱閣老便怒氣衝衝的拂袖走人了。”年富訝然搖頭,“那王爺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通政司全署嚴正以待,隨時聽候王爺調令。”年富服了軟,身後郎中主事齊齊鬆了口氣,隻有方子敬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而這淡淡一笑,盡收十七王爺眼底。


    十七王爺站起身,“年通政使不介意本王裏間坐一坐?”年富眼皮一陣急跳,隨即側身讓路,神情恭恭敬敬,“王爺裏邊請。”十七王爺如閑庭信步走馬觀花步入年富私人辦公場所。見左右無人,年富將班房的大門閂上。


    扭過頭時,年富無奈的看到十七王爺坐在自己的書案之側,吃著自己的桂花糕點,喝著自己的竹葉清茶,輕聲抱怨道,“寅時朝會,鬧鬧哄哄,談判桌上更是沒說兩句話便被朱閣老指使來到通政司,這一早上折騰下來早已饑腸轆轆。”


    年富淡笑為十七王爺斟茶,“我該叫你德馨,還是尊稱十七王爺?”德馨將手中咬了隻剩下半塊糕點塞進年富口中,不無頭疼道,“這兩日我一連換了三位廚子,可就做不出那一日的味道。”年富邊嚼著桂花味的糕點,一邊點頭,“聽說了,十七王爺將京城大小酒樓的廚子都過了一遍,差一點就把這歪心思動到了禦膳房。”


    德馨無限感慨道,“若時時能品嚐到那一晚的美味,‘天下’放在我眼前又何足惜!”年富笑得柔軟,那承載陽光般溫暖的笑意令德馨迷醉。眼角的餘光瞥見年富腰間係掛的和田美玉,麵帶欣然,“你還帶著?”年富淡笑,“從無片刻離身。”


    德馨微微俯身,從脖頸處掏出一枚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佩玉,笑得像個孩子般滿足,“我也一樣。”這樣的笑容令年富有片刻出神,好似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的差距,兩個人,同樣的笑容,緩緩重合到了一起。倘若宿命輪回,上一世我欠了你的,“那這一世就還給我吧!”德馨突然道。


    年富一愣,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宿命論令年富訝然失笑,於是矢口否認,“我從不相信因果報應。”德馨煞有介事的點頭,“我也不信。”年富疑惑,這前言不搭後語,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卻不想德馨莞爾一笑,“我想定是上一世我欠了你的,所以這一世才一定要還。”


    感覺這話題越扯越偏,越扯越曖昧,急急打住的年富就著德馨喝過的杯子,輕抿一口熱茶,思路回轉,“你們這是想給俄特使一個下馬威?”德馨挑眉,“與其說是下馬威,不如說是緩兵之計。俄特使索求糧草勢在必得,此次和談令其空手而歸絕不可能!”


    年富點頭,“我大清所圖謀者一是長久鉗製,二是不損朝廷顏麵。”見年富似有成竹在胸,德馨興趣盎然問道,“那要如何不損朝廷顏麵,又能長久鉗製?”年富神秘一笑道,“宗教!”德馨似有領悟,年富解釋道,“佛教由印度傳入東土已近兩千年,早期遭遇本土道教意識形態的不同,也亦極盡毀佛破寺,險些消弭。後大漢朝獨尊儒術,方有如今百家爭鳴之態。所以嚴格意義上而言,我大清朝人並無共同虔誠信仰。比如讀書人可尊孔子,農夫可尊神農氏,漁民亦可尊龍王神。黎明百姓無共同信仰,亦無任何宗派能以神明之意號令天下。”


    “據黑水軍前任都統陳沛老將軍所言,十六世沙皇新皇登基為鞏固政權,信奉朝中絕大多數士大夫所信仰的東正教。下一次談判伊始,何不以此為誘餌?”德馨沉吟點頭,“允俄在京城建立東正教堂,弘揚教意。此舉定能搖動俄特使百萬擔糧草的立場,隻是朝堂之上恐怕又要掀起一場驚濤駭浪了。”


    年富嗤之以鼻,“鼠目寸光!佛教入主中原千載,西方天主教亦有百年之久,何曾撼動我漢民族之信仰?煌煌華夏擁有七千文明史,任何外來文化的侵入隻會被同化,賦予漢民族的特色,又豈會長出人頭馬麵如此不倫不類的異種?”


    德馨怔怔望著年富,拋卻溫文儒雅外套下的年富也有著一顆“活著”的心。德馨的心潮也隨之激昂澎湃,“皇上乃曠古明君,恪謹勤勉,目光如炬,在京建立東正教堂有利無害,定能恩準。”雖然在有些事情上手段酷烈,但是不可否認,這位令他既敬又恨的兄長將會是位名垂青史的明君。


    年富繼續說道,“這談判第二步,允俄商隊每三年來京一次,每次不超過三百人,免除關稅。另外——”德馨疑惑,“另外什麽?”年富輕抿口熱茶道,“另外可以拿火銃、精鐵為置換物,大清朝不需要皮草和精美銀器。”


    德馨璀璨雙眸精光一閃而逝,隨即無奈搖頭,“長毛俄國人火銃威力極大,可惜遇水即啞火,且填充火藥速度太慢。沙場征戰,瞬息萬變,用處不大。”年富搖頭,神情卻不以為然,“春秋戰國時秦人強弩為列國所不喜,因為它笨重,開弓極難,一成年男子能拉開者寥寥無及。而秦人滅六國,居功至偉、立下汗馬功勞的當屬這種當時不被世人看好的強弩!”


    德馨凝眉沉思,忽然臉色一凜,神情振奮道,“你的意思是建立一支軍容強大的火銃隊?以人海之戰替代武器技術之上的不足?”望著眼前神情振奮的德馨,若然不是被那位喜怒無常的皇帝壓製著,他該會是位運籌帷幄的帥才。


    年富淡笑,“如今的弩身輕盈,攜帶便利,且能連發。思其至彼,百年之後的火銃精準度更高,射程更遠,且能連發,加之破壞威力極強——”德馨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插言道,“那將會是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神武之軍!恐怕到那時,國與國之間不會輕易開戰,因為一旦開戰,將是滅國滅族的災難。”


    德馨話音剛落,卻見年富又用那種仿佛沉浸久遠記憶充滿憂鬱的目光望著他,德馨知道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他的人正被一個死去的影子所替代。說不失落,那是假的,可德馨自信,死去的代表過去的,而人活在當下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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