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桐緒吃完早飯後,將洗好的衣物、棉被一一晾在庭院,接著瞞著鷹一郎與紗那王前往藤真的宅邸。


    她有件事非得向藤真確認不可。如果對方不是他,那就算了——不,應該說,桐緒此行就是希望親耳聽到藤真說出:不,那不是我。


    風祭道場位於阿佐草新鳥越町,藤真的居所位於阿佐草今戶町,兩處相距甚近,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桐緒轉眼間就到了藤真家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


    (桐緒,與其煩惱,不如直接問吧!)


    桐緒激勵了自己一番後,避開玄關,從院子的竹門進入宅邸。


    這是座很大的宅邸。院子寬廣可及澄田川,偶爾會聽到河麵船夫的歌聲由遠而近地傳過來。雖說藤真受雇於老中大人手下,但看這氣派的主屋與整修良好的庭院,實在不像是一介劍術指導的宅邸。


    打從桐緒以為藤真失去心髒而死那天以來,這是她首次踏進這座宅邸。


    桐緒繞著岸邊植滿百木紅的池子,看見了坐在主屋緣廊邊的藤真。藤真正享受著蘊含澄田川水潮香的河風,一邊撒著米粒喂食麻雀。


    「午安,藤真公子。」


    「小桐!?」


    藤真對於忽然出現在院中的桐緒感到相當吃驚,但隨即又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招手要桐緒坐到他身旁。現在的他,和桐緒熟知的藤真並無二致。


    「怎麽了,和鷹一郎吵架了嗎?」


    「沒有……」


    「你是跑過來的?瞧你汗涔涔的。」


    藤真遞給桐緒一條手帕。這一天確實暑氣逼人,但桐緒身上除了跑步時流出來的汗,還混合了緊張之下流出的冷汗。


    「呃,藤真公子。昨晚……」


    「昨晚?」


    他們兩人並肩坐在緣廊上,藤真麵向桐緒,孩童般天真地偏了偏頭。


    「……昨晚,藤真公子你人在哪裏?」


    這時,「我到底對於私底下的藤真有多少了解」這個很普通的問題,忽然造成了桐緒心中的不安。其實,自己根本就完全不了解藤真吧?桐緒所認識的這個藤真,會不會其實隻是表麵上的假象?


    「昨晚我在家裏啊。」


    「真的嗎?」


    「為什麽這麽問?」


    「藤真公子,昨晚你有沒有去本所真津阪町?」


    「真津阪町?」


    藤真倏地板起臉來。


    昨晚,桐緒在本所真津阪町和一名疑似朧小鬼的男子交戰過。


    而那名男子,長得和藤真如出一轍。


    「小桐,你昨晚在本所?」


    「因為我代替我哥去那兒教劍……」


    「你在那裏看見了什麽?」


    「呃……沒有啊。」


    藤真用力抓住支支吾吾的桐緒。


    「好痛!」


    「小桐。你看見了什麽?」


    藤真直勾勾地注視著桐緒,眼中寄宿著一股相同於昨夜桐緒在交戰時見識到的瘋狂氣息。


    (好可怕……!)


    藤真的指甲陷進了桐緒的肩膀,痛得桐緒汗毛直豎。


    「好、好痛……藤真公子。」


    「對了,小桐,我們去賞櫻吧。今年的櫻花可能已經凋謝得差不多了,但在花季結束前,我們去賞個櫻吧,好嗎?」


    藤真露出了滿麵的笑容,但已經不像以前一樣散發出樹葉間陽光般的溫暖了。


    桐緒開不了口拒絕,隻好順著藤真的意搭上了船,渡過澄田川。


    *


    越過澄田川後,桐緒和藤真走在以櫻花行道樹著稱的澄田堤上。兩、三天前這兒還擠滿了賞花客,但現在這裏的櫻花已經凋謝了七成,遊客也減少了許多。


    「小桐,我問你喔,紗那王是什麽來頭?」


    「咦,你說紗那王嗎?」


    麵臨這個問題,桐緒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是銀毛九尾狐,而且是茶枳尼天的公子——這種話不會有人相信的。


    「算、算是表兄弟吧?」


    「我都不知道,鷹一郎跟桐緒居然有這麽玉樹臨風的表兄弟呢——」


    從這語氣聽來,藤真似乎語中帶刺;但他並沒有多問,忽地閉起嘴來默不吭聲。


    桐緒一邊和沉默的藤真走在澄田堤上,一邊端詳著他身上那把刀。昨晚的血刀,會不會就是這把刀呢?


    藤真現在的眼神已不若昨晚和方才那麽瘋狂,但桐緒依然不敢鬆懈。她的肩上,還殘留著在緣廊被藤真指甲抓出的痛楚。


    走了好一段路後,藤真開口了。


    「我說小桐啊。」


    藤真忽然停下腳步,徐徐笑著麵向桐緒。


    桐緒跟著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高大的藤真。」是?」


    刹那間,事情便間不容發地發生了。藤真就地拔刀,快速朝桐緒砍了一記。


    這時桐緒的身體先是下意識地架起防禦,接著才吃了一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見了藤真伸手握刀,隻知道要立刻拔刀抵禦。


    鏘!——刀鋒交錯,發出一聲鈍響,火光四射。和昨天一樣,桐緒好不容易以鍔元擋住了藤真的攻擊。


    「好身手。真不愧是小桐,反應真快。」


    「……藤、藤真公子!」


    「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在決鬥時不能隻擋住攻擊,應該要用刀身扭轉方向、反守為攻。生與死的關鍵,往往就在這由守轉攻的一瞬間。」


    藤真給予了中肯的指導後,若無其事地將刀收入刀鞘。直到親眼看到藤真的手離開刀柄前,桐緒隻敢屏住氣息。


    「小桐,你昨晚是不是在真津阪町和誰對砍過?」


    「……咦?」


    「對方是不是一個長得很像我的男人?」


    「藤真公子……」


    「放心吧,『那家夥』不是我。」


    「不是你?」


    那麽是誰?——桐緒乘機追問,這時河堤下的賞櫻遊船忽地傳出爆笑聲;一看,原來是船上有個爛醉如泥的少東正赤裸著上身跳舞。


    「船上那些人還真快活啊,隻會敗家的米蟲還敢這麽過得這麽逍遙。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有錢人,惡心得讓我想吐。」


    藤真這席尖酸刻薄的話,嚇得桐緒大吃一驚。藤真不應該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啊。


    「藤真公子,我問你……」


    你是不是朧小鬼?——話已到口,桐緒卻遲遲說不出來,仿佛喉嚨幹掉了一般。


    桐緒正猶豫不決時,藤真突然牽著桐緒的手往前衝,正當桐緒想擺出架勢抵抗時——


    「小桐,快跑!是狐狸娶親!」


    「狐狸!?」


    「你看,太陽雨!」


    抬頭一看,晴朗的天空毫無前兆地下起了蜘蛛絲般晶亮的雨水。像這種晴天時忽然下雨的現象就稱為「狐狸娶親」。


    「我們姑且在這株櫻樹下躲雨吧。放心,雨馬上就會停的。」


    藤真將桐緒壓在樹幹上,張開雙手,用袖子完整蓋住桐緒的頭;他小心翼翼、謹慎十足地幫桐緒擋雨,不讓她淋到一滴雨水。


    「小桐。」


    「是、是。」


    「我呢,會把我想要的東西全弄到手。」


    「……想要的東西?」


    「不管是金錢或榮華富貴,我都會親自搶到手。我就是有這種能耐。」


    藤真的眼神再度透露出瘋狂的氣息。以前藤真曾有過這種眼神嗎?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一個言詞駭人的人了?


    藤真緊抓著桐緒的肩膀,眼神迷茫地湊上前來。


    「小桐,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所以,不管你想


    要什麽都告訴我,我什麽都給你,什麽都會為你實現。」


    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幾乎連睫毛都要碰在一起;藤真的臉上,已經失去桐緒所熟悉的、溫暖的樹葉間陽光了。


    「呐,小桐,為什麽你不穿戴我給你的東西呢?紅寶石首飾、耳環、衣裳……這些都是我為了你而弄來的啊。」


    「我……隻要有你的笑容就夠了。我不需要過多的金錢與珠寶首飾,隻要有你的笑容……」


    桐緒想起來了。她曾有過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那就是每當她收到藤真的昂貴禮物,就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桐緒強忍肩膀的疼痛,滿懷情感地凝視著藤真。


    「藤真公子,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不嫌棄的話,可以告訴我……」


    「小桐,你真的好可愛喔,可愛到讓我笑得合不攏嘴呢。」


    「藤真……公子?」


    藤真這刀劍般銳利的笑容,使桐緒產生了腳下沙土瞬間崩塌的錯覺。


    「鷹一郎也一樣,簡直天真到了極點。錢多有什麽不好?如果現在是亂世,那就不需要為明日準備金錢;但現在是太平盛世,最重要的就是存錢為將來打算,這點為什麽你們不懂呢?」


    「比錢重要的東西多得是!」


    桐緒拚命地在藤真的眼眸中尋找自己熟悉的溫柔殘影。藤真不可能說出這種話,這是一場惡夢。


    「對我來說,金錢雨跟血雨都是一樣的東西。我很幸運,金錢跟武藝兩樣都有。」


    「血……雨……」


    如果這是場惡夢,拜托讓我清醒吧——


    「藤真公子,我……我喜歡你那副有如樹葉間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嗯,我知道。小桐,我也很喜歡你喔。」


    「我想再見一次那笑容。」


    淚水決堤。


    「小桐,這是你的心願嗎?」


    藤真的指甲深深陷進桐緒的肩膀。好痛!——桐緒輕輕叫了一聲。


    「小桐,別害怕。別哭。」


    藤真鬆開桐緒肩膀上的手,愛憐地撫著桐緒的發絲,為她拭淚。


    「隻要是你的心願,我一定會為你實現。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


    「不,藤真公子。不是這樣的。」


    「我不會將你交給任何人的。小桐,從以前到現在、未來,你都是我的人!」


    藤真抱緊了桐緒。


    雨勢逐漸變強,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在桐緒的臉上,混合著她決堤的淚水——


    *


    雨停後,桐緒一邊朝著風祭道場快步地踩著泥濘的道路,一邊強烈後悔自己沒有告知任何人就擅自離家。


    本來打算馬上回家的,現在都已經太陽西下了。從早到晚消失了這麽一大段時間,桐緒該如何解釋才好呢?


    桐緒慌慌張張地穿過道場門,這時——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偏偏碰上了自己最想避開的人。


    紗那王在玄關前雙臂交握地等著桐緒返家。他語氣平靜、麵無表情,但這樣反而更令人害怕。


    「啊——……抱歉。呃……」


    「和藤真賞花很快樂吧?」


    「咦,你怎麽知道!?」


    紗那王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暗示桐緒跟上前來。桐緒乖乖地跟在後頭,覺得自己宛如被強行帶走的犯人。桐緒有股罪惡感,光是這樣就足以令她腳步沉重、腸胃抽痛。


    進入房間後,紗那王要桐緒坐在畫有王朝風格建築物的六曲半雙金屏風前,叫她仔細看。


    紗那王輕輕地碰了金屏風一下,沒多久金屏風的表麵便開始出現波紋,王朝風格的建築物跟著消失;


    直到屏風表麵如鏡子般變得平坦無比時,上麵出現了——


    「啊,是藤真公子!」


    在水井旁邊將水桶拉上來的藤真,清楚地映照在上頭。


    「很方便吧?用這個可以清楚看到遠方的情況。」


    「……你該不會看過了吧?用這東西觀察我和藤真公子……」


    「我才沒這麽閑呢,隻不過使用這玩意兒在江都尋找野狐蹤跡時恰巧看到你們倆罷了。看你從早就不見蹤影,想不到居然是賞花去了,你還真有閑情逸致啊。」


    紗那王麵無表情地攤著檜扇倚在扶手上,從他的舉止看來,很明顯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看樣子,今天的桐緒令他相當的生氣。


    「呃……對不起。我本來是打算馬上回來的……」


    「我不想聽借口。」


    「對不起。」


    「我也不想聽道歉。」


    紗那王的顏色眼眸如針般地瞪著桐緒。


    「桐緒,別接近藤真。」


    「咦?」


    「不要靠近他。你隻要乖乖點頭答應我就好。」


    「……前陣子,千代小姐也對我這麽說過。告訴我理由,好嗎?藤真公子到底怎麽了?」


    經過這兩天的事件後,桐緒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藤真已經變了的事實;不必紗那王提醒,她也知道此後不能再單獨跟藤真見麵。


    她不想看到藤真露出那麽恐怖的眼神。


    「紗那王,我昨天……看到了。」


    「看到什麽?」


    「朧小鬼……大概吧。」


    桐緒將昨晚在本所真津阪町遇到一名神似藤真、抱著千兩箱的黑衣男子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訴了紗那王。


    雖然桐緒認為那男人就是朧小鬼,但對方隻有一個人,不是雙人組合;為了確認對方是否真是藤真,她造訪了藤真的家;藤真告訴她,昨晚那名男子並不是他——


    紗那王注視著逐漸染上暮色的庭院,讓人猜不出他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桐緒說話。紗那王在思考時習慣反複地開扇、闔扇,端看他的表情,壓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朧小鬼啊……」


    聽完桐緒所言後,紗那王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他「啪」地一聲闔上檜扇,化成人形的化丸旋即拉開拉門,探了進來。


    「該出門了,化丸。」


    「是。」


    「等等,你們要去哪裏?我也要一起去。」


    紗那王一站起身,桐緒馬上拉著他的大腿。


    「我們要去找鬆壽王,馬上就會回來。」


    「鬆壽王?欸,藤真公子到底出了什麽事?藤真公子是朧小鬼嗎?」


    桐緒被藤真掐過的肩膀依然疼痛,她也害怕他那瘋狂的眼神,但桐緒無法撒手不管藤真。


    「你這麽擔心那男人?」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也覺得害怕,但如果能幫的話,我想盡量幫他。我想要藤真公子恢複以前的笑容。」


    「你想知道真相嗎?」


    桐緒點了點頭,紗那王於是單膝跪地,看著桐緒的眸子。


    「桐緒,如果真相需要由別人來指引的話,這樣的真相或許不要知道比較好。」


    「你的意思是說,現在的我依然隻會靠眼睛觀察事物?」


    以前紗那王將天尾轉移到桐緒的刀上時,曾對她這樣說過。


    打開心眼吧,桐緒。不能靠眼睛,要靠心來看穿真相才行——


    「即便如此,若你已打開心眼卻仍看不見真相,那就表示你不需要知道真相。不是每個真相你都有辦法承受。」


    「那我該怎麽辦?」


    「你隻要待在我身邊就好……你應該不想惹我生氣吧?」


    看到紗那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桐緒馬上聯想到了什麽,將視線轉向金屏風。


    「紗那王,你果然看到了!你看了我跟藤真公子的相處情形!」


    「我不


    知道你在說什麽耶。」


    紗那王這隻狐狸嘴上裝蒜不承認,卻對桐緒在澄田堤的櫻樹下推開藤真時說過的話一清二楚。


    當藤真將桐緒緊擁在懷裏、說不會將她交給任何人時,桐緒推開了他,逃之夭夭,並說了以下這句話。


    ——對不起,紗那王會生氣的。


    「桐緒,這次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什麽啦。」


    「下次不準再對我以外的男人動心。」


    「什麽嘛,你這是在命令我!?」


    「不,我隻是想跟你做個約定。」


    紗那王以檜扇掩口,調皮地笑了笑。發現自己被紗那王牽著鼻子走,桐緒覺得心情糟到了最高點。


    「你可別得寸進尺,我那時說的那句話並不代表什麽!」


    心有不甘的桐緒將坐墊丟向紗那王的臉,但隻是白費功夫;紗那王輕鬆躲過坐墊,再度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六連,你在嗎?」


    紗那王覺得玩夠了,於是闔起檜扇,正經八百地朝庭院喊了一聲;須臾,緣廊旋即飛來一隻長著赤眼的烏鴉。


    「我和化丸不在家時,這裏就交給你了。記得別讓桐緒走出屋外。」


    烏鴉大大地展開雙翼兩次,代替了回答。


    接著,紗那王碰觸金屬屏風,迅速走進屏風裏,消失了蹤影,而化丸也隨後跟上。


    桐緒馬上伸出手來摸了摸屏風,但此時它已經恢複為普通的屏風了。堅硬的和紙,阻擋了手指的穿越。


    當天晚上,桐緒一點食欲也沒有。消失在金屏風中的紗那王和化丸,明明說過馬上就回來,但他們倆直到晚餐時刻依然不見蹤影。


    桐緒覺得自己好像在玩抓鬼(注:日本傳統遊戲。當鬼的人要蒙住雙眼,其他人則一邊拍手一邊喊著「鬼啊,循著拍手聲來找我吧」一邊逃,當鬼者要依靠聲音抓到下個當鬼的人。)一樣。周遭有些不好的東西正在拍著手,自己明明感覺得到,但眼睛跟心靈卻都無法看清楚它的真麵目。


    「桐緒小姐,怎麽了?你似乎沒有食欲呢。」


    憂心忡忡的千代反複問了桐緒好幾次。


    「啊,沒有啦,沒事。我可能受了點風寒吧。」


    「那我幫你做個蛋酒吧。」


    桐緒揪住千代的袖子阻止她起身,搖了搖頭。


    「沒關係,別費心了。在這兒陪我吧。」


    鷹一郎吃完晚飯後便馬上去洗澡了。或許是因為今天流了一身汗的關係吧。


    現在,這裏隻剩下桐緒和千代兩人。


    「哎,千代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事?五鬥櫃裏有很多藥,你要什麽就說吧。」


    「千代小姐,你的仇人該不會……是我身旁的某人吧?」


    千代沒有回話,但是,她那雙在腿上不停顫抖的雙手,似乎說明了一切。


    「……果然如此。」


    「桐緒小姐,關於這一點,我也有話要說。」


    「對不起,還是算了。你就當我沒問吧。」


    桐緒無視欲言又止的千代,一口氣將飯吞進胃裏。


    就算問了又如何呢?


    現在的桐緒,還沒有勇氣承受真相。


    *


    (我究竟想知道些什麽呢)


    「不是每個真相你都有辦法承受。」


    誠如紗那王所言,真相比任何凶器都銳利,在桐緒的胸口挖了個大洞。


    「桐緒,藤真有動作了。」


    紗那王拉開桐緒房間的拉門。今天是五天後的夜晚,氣溫從傍晚開始便寒氣逼人,完全不像是葉櫻時節(注:櫻花凋謝後冒出嫩葉的時節。)該有的天氣。


    「你想一塊兒來嗎?」


    「可以嗎?」


    「你想知道真相吧?你如果一起來,我就阻止不了你了;你可以選擇過來看清所有的真相,也可以選擇閉上雙眼,略過真相。選一個吧。」


    這時,桐緒並沒有選擇閉上雙眼。


    桐緒抱著化為白貓的化丸,緊跟著一身黑衣的藤真越過二國橋,來到了白牆倉庫林立的深香川佐賀町。


    這一帶有著濃厚的海潮香,是商人、工匠的小鎮。鎮上有著許多大商家,販賣者從運輸船上卸下的貨品,這兒的白天總是充滿著驚人的活力。


    而現在是夜深人靜的深夜。除了江都湊的浪潮聲和四麵八方的水道偶爾發出的水聲之外,鎮上一片靜謐。


    藤真停在掛著「白米柏屋」這塊大招牌的大米店前,謹慎地左右張望。


    當他和桐緒對上雙眼時,桐緒嚇得背脊發涼,但桐緒和化丸有紗那王的妖術護體,隻要不出聲,誰都看不見他們。


    藤真小心翼翼地繞到店後翻牆跳到庭院裏,而桐緒也帶著紗那王的庇護隨後跟上。庭院並不十分寬敞,但看得出這兒的石燈籠、盆栽都相當昂貴,院子布置得非常美觀。


    藤真穿過庭院,老練地打開主屋的雨窗,滑進建築物裏。他躡手躡腳地直奔主屋,沿著內廊朝著賬房前進。桐緒緊跟在後。


    穿越了幾間屋子後,藤真終於抵達了帳房。藤真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留意到了樓梯旁那間乍看平凡無奇的儲藏室。他拉開儲藏室的拉門,看到裏麵還有一扇鎖得老緊的氣派門扉。


    是暗門。這裏頭恐怕躺著好幾箱千兩箱。


    (……唉,果然。)


    桐緒抱緊懷裏的化丸,閉起雙眼。


    藤真果然就是朧小鬼。他對桐緒說過,那個對桐緒出刀的黑衣男子並不是自己——


    (但明明就是嘛!)


    「誰……誰在那裏?」


    突然有人說話,嚇得桐緒睜開了眼。走廊忽地大放光明,一名手持燭台的年輕男子看到了藤真這名入侵者,渾身不停發抖。他應該是住在柏屋的手代(注:江戶時商家中的職稱之一,約等於現在的主任。)吧?


    「嘖!」


    藤真嘖了一聲,同時一道血柱噴到了天花板。藤真殺掉了手代。


    如果不是紗那王掩住桐緒的嘴巴,她已經大叫出聲了。


    桐緒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點了。當她看到藤真接著又殺了另一名聞聲趕來的雇員時,桐緒已經無法再悶不吭聲地躲起來了。


    「藤真公子!」


    桐緒撥開紗那王的手,對藤真大喝一聲,而且還朝他奔了過去。


    「桐緒,回來!」


    桐緒無視紗那王的叫喊,跑到俺們前麵對手持血刀的藤真。


    「藤真公子!你說你要把想要的東西都弄到手,指的就是這種事嗎!?謀財害命!?」


    「你是……?你什麽時候出現的?」


    藤真一臉狐疑地打量著桐緒。


    「笨蛋,桐緒!冷靜點!」


    桐緒放下在懷裏掙紮的化丸,嚴肅地命令道:


    「化丸,你去紗那王那兒,這裏很危險。」


    桐緒往前踏出一步,一鼓作氣說道:


    「藤真公子,你不覺得可恥嗎?什麽義賊嘛,你根本隻是個殺人凶手!」


    看到桐緒迅速拔刀擺出架勢,藤真終於解除心中的疑惑,點頭說了聲「喔——」


    「這樣啊,你就是桐緒啊?風祭桐緒,那個藤真朝思暮想的女人。」


    「咦?」


    「我們有一晚曾在本所真津阪町對戰過,不是嗎?」


    「你跟藤真公子是……」


    男子來勢洶洶地朝著困惑的桐緒攻了過來。


    但桐緒記起了藤真在澄田川說過的話,接下男子的攻擊後馬上反守為攻,朝男子左方砍了一刀。


    桐緒的刀,砍傷了男


    子的左臂。


    「什麽!區區一個人類,竟敢弄傷本大爺!?」


    男子瞪大了眼看著汨汨的血柱。


    「豈止傷你,這把刀還能殺你呢——因為它上麵寄宿著我的天尾。」


    「閣、閣下是!?」


    男子大驚失色,紗那王旋即優雅出眾地擋在桐緒跟前。他睥睨著眼前這名不住顫抖的男子,仿佛在看著什麽不淨之物。


    「你就是鬆壽王那邊的武智嗎?」


    「紗那王大人……」


    男子害怕地伏倒在地。


    「得以拜見您的尊嚴,在下惶恐之極……」


    「場麵話就免了。」


    紗那王冷冷地說著,渾身充滿了天狐、茶枳尼天之子的威嚴。


    「紗那王?怎麽回事?誰是武智?」


    「請、請您饒命……紗那王大人!」


    「脫離狐群,吞吃同類的你,所得到的妖力就隻有這麽點能耐?真可悲啊。」


    紗那王不悅地揮了揮手,男子轉眼間便化為一隻毛質粗劣的白狐。它隻有一條尾巴,是隻普通的狐狸。


    「為什麽藤真公子會變成狐狸!?」


    狐狸的左前腳血流如注,似乎是方才遭桐緒砍傷的部位。它的身子收到紗那王的妖術控製,隻能收著四肢動彈不得。


    「桐緒,它就是鬆壽王所尋找的野狐。因為妖力不強,所以頂多隻能將外形變成主人。」


    「將外形變成……主人?咦,那他之所以會變成藤真公子……」


    「藤真是它的主人。」


    化丸在桐緒腳邊抬著頭說道:


    「藤真曾對這野狐下過命令,要它為藤真帶來金銀珠寶、榮華富貴。」


    「怎麽會!?」


    藤真之所以能夠在每次出現時都送上無數的昂貴禮物,是因為——


    桐緒不禁靠在雨窗上,雙手搗臉。


    耳邊忽然傳來啪呲啪呲的焚燒聲。主屋竄出了火苗。


    「紗那王,失火了!」


    「走吧,桐緒。化丸,將武智帶走。」


    「是,小的遵命!」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轉眼間便吸飽空氣,變成一隻比老虎還巨大的白貓。


    「不會吧,這是化丸!?」


    看他平常這麽嬌小的模樣,實在很難想象這隻巨貓是化丸。化丸張開大口,將動彈不得的武智一口氣吞了下去。


    「桐緒,騎到化丸背上去!」


    「等等,紗那王!我們得先把這戶人家叫醒才行!」


    化丸用那巨大的身軀撞了桐緒一下,阻止她前進。


    「桐緒,乖乖聽紗那王大人的話,坐上來吧!」


    「我馬上就會回來的,等等我!」


    桐緒從化丸的身旁溜過去,直奔賬房。她拚命跑向火勢強烈的後麵房間,她想救這間店的人們。


    然而,有人擋住了她。


    中途有隻手突然從房間伸出來抓住桐緒的手腕,趁著桐緒腳步不穩時從腋下往上扣住桐緒。


    「桐緒,那裏很危險,不能過去。」


    「藤真大人!?」


    「過來,和我一起走吧。」


    藤真亟欲將桐緒拉到煙霧彌漫的內廊去,眼神充滿了令桐緒未知發顫的瘋狂氣息。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一絲溫暖了。


    「藤真公子,你是那隻狐狸的主人?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藤真邪惡地笑了笑,使勁拉著桐緒。桐緒的話語,已經傳不到藤真耳裏了。


    「不要,放開我!紗那王,救我!化丸——!」桐緒死命掙紮。


    「桐緒!」


    頭上傳來了紗那王的聲音。紗那王的銀色眼眸閃耀著冰雪般的光芒,一頭銀發如狂暴的生物般飛舞於空中。


    紗那王站到了桐緒和藤真麵前。


    「紗那王!救我……嗚!」


    桐緒對紗那王伸出手來,藤真見狀馬上毫不留情地將它往上扭;這股劇痛,逼得桐緒忍不住雙膝跪地。


    「桐緒!」


    「紗那王,請你不要靠過來,否則我就折斷桐緒的手。」


    藤真抓著桐緒當擋箭牌,朝著內廊逐漸逼近;內廊兩旁房間的紙拉門,已經燒起來了。


    「請你讓開,紗那王。」


    「你不會傷害桐緒的。」


    「我不會將小桐交給你的。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折斷一隻手又算得了什麽呢?就算沒有手、沒有腳,小桐還是小桐啊。」


    看著藤真揚起嘴角的模樣,桐緒不由得背脊發寒。現在的藤真真的有可能這麽做。如果右手被折斷的話,就再也無法握刀了。


    「藤真公子,這麽做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


    桐緒拚命地想說服他。


    「不要再錯下去了,藤真公子。利用狐狸得到金錢和榮華富貴,真的那麽有趣嗎?」


    「我不是說過嗎?對我來說,金錢雨跟血雨都是一樣的東西。而且,我殺的都是一些死有餘辜之人,也將得來的錢財分給了百姓。」


    「該不會這場火是你……」


    火勢越來越大,主屋開始斷斷續續地傳來這戶人家與雇員們倉皇逃命的聲音。再不快逃,遲早會延燒至桐緒他們現在所待的地方。


    「這間米店啊,背地裏在放高利貸呢。利息高得要命,沒多久利息就會滾得比本金還高,大家都被他們害慘了;像昨天也是,有個園藝師傅因為付不出錢,女兒就被賣到青樓去了。」


    好可憐——桐緒不禁脫口而出。不過,可憐歸可憐,桐緒並不打算全盤接受藤真的說詞。


    「小桐,在江都這個太平之地呢,如果沒有金錢、權勢跟運氣的話,是無法得到幸福的。我可不想像我爹一樣,一輩子沒錢又沒運氣,最後慘死。」


    藤真說他一直很羨慕鷹一郎。同樣是以劍為生之人,鷹一郎還能有風祭道場可繼承,自己卻什麽都沒有。


    「藤真公子,你不是老中大人手下的劍術指導嗎?這就是個很了不起的頭銜啊。」


    「嗯,不過呢,這是我要求武智幫我弄來的。」


    「咦?」


    桐緒和紗那王麵麵相覷。


    「師父臥病在床時,我心想:這下我終於要失去靠山了。一想到此後說不定再也沒有往上爬的機會,我就突然覺得好害怕。就在這時,武智出現了,他說可以幫我達成願望。」


    藤真所說的「師父」是指桐緒的父親。


    「小桐,身旁跟了隻狐狸真的好方便喔。不管是什麽願望,它都可以幫你達成耶。」


    藤真瘋狂地笑了。每笑一聲,藤真就會更用力地扭壓桐緒的手臂,痛得她呻吟出聲。


    「藤真,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封印了你的靠山武智。」


    「沒錯沒錯,它現在在本大爺胃裏呢,嗝呼。」


    巨大化的化丸在火舌與黑煙中緩緩地現身。它對紗那王悄聲說道:「拉門對麵的主屋已經一片火海了。」但桐緒還是聽到了他說的話。


    「我看到了,沒想到武智會這麽怕你呢。紗那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藤真無視熊熊燃燒的火焰,興味盎然地注視著紗那王的銀色眼眸和上飄的銀發。


    「把桐緒還給我。」


    「小桐是我的!我不會將她讓給任何人的!」


    藤真再度施力,一陣劇痛逼得桐緒整張臉皺成一團。


    這時,天尾移之刀從桐緒腰際抽了出來。


    「我、我的刀!?」


    桐緒在手臂的劇烈疼痛中大叫。鋒利光輝的刀刃獨自飄到了空中,刀尖直直地瞄準著藤真。


    「藤真,我不允許你傷害桐緒。」


    「閉嘴!武智、武智,你在哪裏!?殺了他們,把這群違抗我的人全都殺了!」


    「愚蠢。說穿了,你並不夠格當狐狸的主人。被區區野狐操縱而犯下的這些罪行,你要用命來償還嗎?」


    心生恐懼的藤真這時稍稍鬆開了桐緒的手。桐緒明知現在正是逃脫的最好時機,卻依然張開雙手庇護藤真。


    「不要!紗那王!不要殺藤真公子!」


    刀刃來到了桐緒的跟前,貼得相當近;刀刃上頭纏繞著飄動的狐火,冒出了藍白色的煙霧。


    「桐緒,退下。」


    「紗那王,求求你!」


    「為何你要包庇這種男人!」


    「有些罪隻能夠活著償還!我是你的主人,這是我的命令!」


    命令——桐緒這句話明顯地使紗那王遲疑了。


    這時,周遭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


    「桐緒,你太天真了。」


    「……咦?」


    桐緒懷疑自己的耳朵。


    「還有小緋,你也很天真。」


    「兄長!」


    紗那王皺起眉頭,麵色蒼白。


    噗嘶——一聲鈍響。


    一開始,桐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眼前一片赤紅?是因為火焰延燒到這兒來了,還是因為胸口噴出的血柱跑進眼裏,所以才……?


    「桐緒!桐緒——!」


    紗那王晃動著一頭銀發奔向桐緒,但一名金發男子阻止了他。


    「桐緒是無辜的,但藤真非死不可。」


    「兄長,為什麽您在這裏!」


    「因為想收拾野狐,殺掉它的主人是最快的方法。」


    是鬆壽王。鬆壽王一舉起手,停在桐緒眼前的天尾移之刀便深深地刺入了桐緒的胸口。


    刀刃連著桐緒刺入了後麵的藤真體內。


    「紗那王……藤真公子……」


    救救藤真公子。


    桐緒還沒說完,口裏便汨汨地冒出了赤紅的鮮血。


    就這樣——


    桐緒感受著藤真傳來的心跳聲和溫暖的血液擴散於背部的感覺。


    闔上了眼,進入了長長地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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