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回到風祭道場,千代不禁喜極而泣。


    盡管昨晚化丸已經告知「千代桐緒和紗丞被捕,不過有紗那王陪著他們」,但她一刻不見到桐緒的臉就一刻無法安心,因此擔心得一整晚都未闔眼。


    「不好意思啊,千代小姐,我總是害你牽腸掛肚。」


    「是啊、是啊,真是的,桐緒小姐,你這人怎麽老是往危險的地方跑呢?」


    千代抱緊桐緒,給予桐緒一種被母親擁入懷中的溫暖。能夠擁有關心自己的家人,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千代,把這條鰻魚拿去烤一烤!」


    鬆壽王遞出魚籠,嚷嚷著:「烤魚、烤魚!」這又何嚐不是一幅祥和的景致呢。


    大夥兒將紗丞安置在被窩裏哄睡後,千代和鷹一郎去了廚房,而桐緒和紗那王、鬆壽王則坐在緣廊觀賞下弦月。一旁的人形化丸和紫澱吵著:「肚子餓得動不了啦!」因而互相搶奪金魷瓦饅頭,大口大口吞吃著,而木隱則莞爾地眺望著這一幕。


    瞧這股祥和的氛圍,簡直與邁向大團圓的戲劇沒有兩樣。


    反枕和家鳴們也忘我地聽著蟲鳴,若無其事地回歸了正軌。


    (奇怪,等等!我好像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耶。)


    是鬧別扭的千代和鷹一郎的事情嗎?


    不過,其實他們倆的誤會已經解開,這會兒已經感情和睦地待在廚房了。好像還有一件更嚴重的……


    「啊——!!!」


    「哇——!怎麽了、怎麽了,桐緒!」


    正在將從海邊撿來的貝殼有條不紊地排列在緣廊曬幹的鬆壽王,大大地吃了一驚。


    「我忘了!我們在澄田川的土堤被管狐襲擊了!」


    「吵死了,那又怎樣?」


    紗那王狐疑地將銀色發絲撥到耳後。


    「所以啊!說到為什麽我們在澄田川……」


    「啊——!公主、公主,是神隱吧!」


    「對啦,紫澱!婆婆告訴了我們神隱的事,」


    「嗚喵!然後我們就朝著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前進!」


    化丸接腔,嘴巴周遭沾了一圈金魷瓦饅頭的紅豆餡。


    「神隱?你又多管閑事了嗎?」


    「才不是呢!跟你說喔,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啊,他們的店鋪繼承人——一個男嬰,突然之間消失了耶!」


    「男嬰?」


    「嗯。欸,紗那王,那個憑空消失的男嬰,會不會就是紗丞?」


    桐緒拚命說服大家,說假如去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一探究竟,說不定就可以找到有關紗丞身世的線索。


    「兄長,你怎麽想?」


    「嗯——神隱啊……假若真是如此,那會是哪個妖魔所幹下的好事呢?」


    鬆壽王將雛鳥色的美麗海螺拿起來遮住月光,眯著眼反問紗那王。紗那王陷入沉思,一再地敲響檜扇。


    「……兄長,您知道晴綯現在人在江都嗎?」


    「什麽,小晴他!」


    「聽說他逗留在芳原,還勸說桐緒驅魔。」


    「哈哈哈,真不愧是小晴啊。這下子事情可鬧大了。」


    紗那王不服氣地睨向一笑置之的鬆壽王。


    「這可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桐緒是我的主人。」


    「犯不著這麽生氣嘛,這是小晴最隆重的打招呼方式啊。」


    「不好意思……」一頭霧水的桐緒宛如向寺子屋(注16:日本江戶時代讓平民子弟接受教育的民間設施。)的夫子發問般地舉起手來,打斷兄弟倆的對話。


    「晴綯就是一蝶公子吧?一蝶公子和紗那王、鬆壽王,究竟是什麽關係?」


    然而,紗那王卻聽若罔聞地繼續說道:


    「其實,為了找出晴綯來到江都的真正目的,這幾天我派了麾下的狐狸去芳原監視他。」


    「喂,紗那王!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然後呢,你明白他的目的了嗎?」


    「連鬆壽王都這樣!」


    沒有人願意理桐緒。紫澱拉拉桐緒的衣角,示意她別打擾他們倆,於是桐緒隻好鼓著腮幫子緘默不語。


    「不用說,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幹涉斑娶。」


    「嗯。他大概是不想讓桐緒步上柚羅夫人的後塵。」


    (柚羅夫人?)


    誰呀?——桐緒轉過頭去,結果馬上被化丸瞪了一眼,要她乖乖閉嘴。


    「不過,有另一件事也很令我掛心。我想那八成跟紗丞有關。」


    「紗丞?」


    恫緒不學乖地插嘴,這次紗那王看著桐緒點了點頭。


    「桐緒,你是在芳原的哪家青樓遇見晴綯?」


    「呃——好像是美浦屋吧。一蝶公子好像逗留在那兒。」


    「果然沒錯。」


    「咦,果然沒錯?」


    「我麾下的狐狸,現在正跟著美浦屋的太夫。」


    「太夫……呃,該不會是常磐太夫吧!?」


    桐緒憶起眼睛下方有顆淚痣的常磐太夫。她的房間羅列著各式令人目眩神迷的一流家具,身著豪華絢爛之黑布曼珠沙華圖案的打褂,是一名絕世美女。


    (那個常磐太夫……是狐狸主人?)


    桐緒越聽越迷糊了。若真是如此,那又跟紗丞有什麽關係?跟一蝶又有什麽關係?


    「兄長,既然晴綯已經對桐緒出手,那麽他待在芳原想必是為了狩獵狐狸;也有可能是追著狐狸來到芳原,結果就順便對桐緒下手了。」


    「畢竟他是個獵人嘛。話說回來,小晴平常追捕的是野狐吧?為什麽他非得狩獵你麾下的狐狸不可?」


    「據傳聞所稱,那隻狐狸對主人有點盡忠過頭了。」


    嗯——鬆壽王低吟,和桐緒四目相交。


    「桐緒。」


    「是?」


    「來,這個貝殼給你。」


    「咦?啊、好,謝謝您。」


    那是一個小小的櫻花色貝殼,做成耳飾應該會很好看。


    「小緋,咱們去芳原瞧一瞧吧。」


    「現在就去嗎?」


    「打鐵要趁熱啊。況且我也想會會小晴。」


    鬆壽王倏地站起身來,腳邊散落著各式各樣色彩繽紛的貝殼。曾幾何時,鬆壽王的那濕漉漉的頭發和衣袍,已經全都幹了。


    ※  ※  ※


    一行人借由紗那王房裏的金屏風穿越妖魔之道來到芳原,這座不夜城,不知為何變得靜悄悄的。


    此處仍然像桐緒幾天前以夜桐之姿闖入時同樣明亮如白晝,然而洶湧的人潮、華麗的花魁遊街,卻已然不見蹤影,連女子的嬌嗔以及嘈雜的弦樂聲也聽不見了。


    整座城鎮變得靜謐無比,仿佛陷入沉眠。


    「咦?這就怪了。之前我就是在這條叫做仲之町的大馬路看到花魁……噗哈!」


    一馬當先地衝到大馬路上的桐緒,冷不防地一頭撞上無形的牆壁,跌坐在地。


    「痛死我了……」


    「您沒事吧,公主!」


    「什麽,這是牆壁?我什麽都沒看見啊。」


    隨侍在側的紫澱和木隱從兩側扶起桐緒,桐緒尷尬地敲敲那道看不見的牆壁。


    「桐緒,不要隨便亂跑。這裏有結界。」


    「結界?一蝶公子設下的結界嗎?」


    「夢蝶之術,可是晴綯拿手的方術呢。」


    夢中的芳原以及現實中的芳原——紗那王說這是使夢境和現實世界同時平行出現的方術,於是桐緒再度仰望、環顧這座靜謐的城鎮。


    渺無人跡的街頭,確實如夢之底層般寂靜;熱鬧滾


    滾的芳原,現在正在他們腳下。


    「話說回來,小晴居然在整座城鎮設下結界,看來他真是卯足了勁啊。」


    鬆壽王叩叩地敲敲結界的牆壁,然後吐出藍白色狐火,開出一個洞。


    不,或許不該說那是一個洞。畢竟這是一個看不見的結界。


    「好了,咱們進去吧。」


    一行人依言入內,景色不變,裏頭也同樣安靜,但風似乎變涼了。


    走了一會兒,慎重地走在前頭的木隱便駐足在某家氣派的青樓前方。


    「這兒就是美浦屋。」


    桐緒記得這豪華的格子窗。


    一進入玄關,正麵的朱色大樓梯便映入眼簾,登上二樓便是常磐太夫的房間。樓梯下的右側是被格子活動屏風隔起來的櫃台,火缽上的熱水正沸騰著,仿佛剛才尚有人坐在那兒。


    「小晴他在這兒嗎?」


    鬆壽王發出「嘿咻!」一聲,像個老年人一樣坐在台階上,觀察整家青樓。


    「我是在這家美浦屋的倉庫遇見一蝶公子的,嗯——倉庫該怎麽去呢?」


    因寒冷而抱著白貓化丸的桐緒回溯自己的記憶,拐進左側走廊——


    不料,一條人影卻猛地從二樓滾了下來!


    「呃、呃、呃!呀!」


    桐緒本以為不會有其他人待在這結界中,如今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令她嚇得全身僵直。


    那名從樓梯滾落走廊的男子,就這麽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桐緒腳邊。


    「啊……這個人!玄播公子!?」


    一筆畫成般的眯眯眼、白皙的肌膚;這名年輕男子在花魁遊街時救了桐緒,他是美浦屋的下人,常磐太夫的貼身仆人。


    桐緒跪地呼喚他,痛苦地蜷縮著身子的玄播這才緩緩睜開眼來。


    「這……這位小姐是?」


    「呃,對喔,我是……」


    我是那隻係著淡紫色蕾絲的黑貓啦——這麽說會不會很奇怪?桐緒欲言又止,此時二樓傳來啪沙啪沙啪沙的聲響。


    「紙人!?」


    「武家小姐,快逃……」


    這回有數十枚剪成人形的白色小紙片,如蝶群般從大樓梯俯衝而下。


    「化丸!這兒很危險,你去紗那王那兒!」


    桐緒將化丸扔向紗那王,擋在玄播前拔出腰際的天尾移之刀。


    藍白色的天尾移之刀閃耀著燈火的火光,將席卷而來的紙人一刀兩斷。


    然而,這記攻擊不過是杯水車薪,光是斬斷幾張紙人,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桐緒,退下!」


    紗那王抱起桐緒,將她帶至坐在台階的鬆壽王那兒。


    「兄長,桐緒就拜托您了。」


    「是是是。」


    紗那王再度奔向大樓梯下方,朝著蹲在那兒的玄播伸出手來。


    「你站得起來嗎?玄播。」


    「紗那王大人!?為什麽您會來此地……」


    還來不及回答,紙人又出現了。


    隻見紗那王猶如跳著能舞(注17:「能」是日本獨有的一種舞台藝術,能舞就是能劇中所跳的舞蹈。)般借著檜扇一一消滅紙人,紙人宛如不合時節的螢火蟲般化為藍白色火焰,四處燃燒著。


    「喔~~真不愧是小緋,有一手。」


    鬆壽王為自己的弟弟鼓掌、喝采。


    「鬆壽王!現在是說風涼話的時候嗎!」


    「嗯,你就看著吧,桐緒。」


    木隱、紫澱、化丸、玄播四人皆嚇得不敢動彈,焦躁的桐緒隻好望向紗那王和吐著火的紙人。


    此時——


    「緋月————!你少給我礙事——————!」


    上頭傳來一陣粗野的怒吼聲,穿著藍紫色衣袍的一蝶從大樓梯上方使出一記飛踢,瞄準紗那王。


    「危險,紗那王!」


    桐緒搗起臉來,從指縫間看到一蝶就這麽穿越文風不動的紗那王,滾到玄關去。


    然而,一蝶的身影轉眼間變成一張紙人,看來一開始他就不是一蝶,而是紙人。


    「晴綯,你玩夠了吧?出來!」


    「很煩耶,你不說我也會出來啦。」


    一行人將視線聚集在陰暗的美浦屋二樓,真正的一蝶於焉現身。隻見他盤起胳膊,天不怕地不怕地瞪視著紗那王。


    「喔——小晴!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鬆壽王在樓下甩著長袖對一蝶揮手,而一蝶卻歎著氣答道:


    「小天,我好不容易才設好這個結界,你別隨便破壞好不好?」


    「真要說起來,我才要怪你不說一聲就跑來江都呢!你這不是太見外了嗎?咱們可是老交情耶。」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會馬上告訴緋月。」


    「你瞞著小緋想幹什麽勾當?是不是想妨礙斑娶?嗯?」


    滿麵笑容地直播核心,真不愧是鬆壽王。鷹一郎也常常使出這一招,天底下的哥哥,似乎都很熟悉談判之道。


    一蝶儼如惡作劇被揭穿的孩子般聳了聳肩。


    「斑娶隻不過是靈狐族自以為是的血之契約罷了。被選上的妃子太可憐了。」


    「晴綯,柚羅夫人她……」


    紗那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鬆壽王敲響檜扇,製止了他。


    「你先下來吧,小晴。」


    此言一出,但見一蝶瞪視著紗那王,一邊慢條斯理地由大樓梯走來。


    桐緒趁著這段空檔抱起倒在地上的玄播,攙扶著他退到櫃台前。不知是否為紙人所傷,他的衣袍變得破爛不堪、鮮血斑斑,令人擔憂。


    「玄播公子,你沒事吧?一蝶公子也真是的,下手何必這麽重呢。」


    「可愛的姑娘,壞狐狸就是應該要被消滅才對啊。」


    「狐狸……這麽說來,常磐太夫所馴養的狐狸,就是玄播公子囉?」


    一想起玄播在常磐的房間那種百依百順的模樣,桐緒倏地恍然大悟。


    「晴綯,玄播是我麾下的狐狸,我不準你對他出手。」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管好你的狐狸?」


    走下樓梯的一蝶故意撞了紗那王的肩膀一下,玄播見狀趕緊伏倒在地。


    「紗那王大人,屬下該死!都是因為屬下魯莽,才會落到這步田地……!」


    「如果道歉就能解決事情,那還需要我幹嘛?我的職責就是狩獵野狐。」


    「職責……一蝶公子,你到底有多少頭銜呀?」


    桐緒傻眼地問道。一蝶豎起四根手指,說:「就是這四種,魔術師、祈禱師、愛的傳道士,以及野狐獵人。」


    「小晴,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喔。」


    坐在台階上的鬆壽王提醒一蝶,對著桐緒豎起五根手指。


    「桐緒,小晴的另一個頭銜是親王。他叫做李蝶王,是我們的堂兄弟。」


    「堂兄弟!?」


    桐緒不禁啞口無言。


    一蝶走到桐緒麵前,頭發與衣袍散發出一股高級伽羅香。對了,這股香味跟紗那王一模一樣。


    「前陣子我們玩得很開心喔,可愛的姑娘。」


    「一蝶公子!既然你是紗那王他們的堂兄弟,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假如我告訴你,你就願意驅魔嗎?」


    「這……」


    桐緒支吾其詞,怎料一蝶竟熟練地在桐緒的手背上吻了一口。


    「呀!」


    「在此鄭重向你問好,二太子夫人。我不太喜歡被稱為親王,因此今後你還是繼續叫我清澄一蝶吧。」


    (嗚哇啊啊啊,好討厭喔!)


    桐緒想將被


    緊握住的手抽回來,卻反被握得更緊。


    紗那王見狀,麵露不悅地以檜扇將一蝶的手打落,接著站到桐緒與一蝶中間,擋住桐緒。


    「晴綯,你還是一樣狗嘴吐不出象牙。」


    「總比你這個隻會擺臭臉講禪學的家夥好多了吧。」


    這對堂兄弟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之間彌漫著股火藥味。


    紗那王和鬆壽王吵架時看起來也很劍拔弩張,但這兩人之間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緊張感。在一旁觀看的桐緒,看得胃都痛了起來。


    「紗那王大人和一蝶大人年齡相仿,聽說這兩位打從出娘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木隱悄聲說道。


    一蝶是紗那王的堂兄弟,而這兩人水火不容——盡管知道了這一點,桐緒心中還是有許多疑惑,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混亂了。


    此時,紫澱仿佛看穿了桐緒的心思,爽朗地衝口問道:


    「請恕在下冒昧,既然一蝶閣下和王爺是堂兄弟,那麽您也是天狐囉?」


    「我?我才不屬於靈狐族咧。不過,我也算不上是人族就是了。」


    「咦!這麽說來,呃,一蝶公子該不會是……」


    斑子——桐緒腦中掠過這兩個字。


    「你猜對了,可愛的姑娘!我的老爹是二太子。」


    「二太子!也就是說,令尊和紗那王的立場一樣囉?」


    「對。因此,他在斑娶中迎娶了人族女子。」


    「一蝶大人的父親,是清翔王大人。」


    搖著鈐鐺來到桐緒腳邊的化丸說道。這位大人的名字,桐緒已經聽過好多次了。


    同時,一蝶的人族母親——清翔王的正妃,也令桐緒感到在意。


    斑娶是靈狐族的秘密儀式,每一代的二太子都必須遵守這項規定。桐緒驚訝不已,原來在自己之前也有人族女子與天狐異族聯姻。


    「請問……一蝶的母親是一位什麽樣的夫人呢?」


    桐緒對著大夥兒發問,從台階上起身的鬆壽王隨即答道:


    「桐緒,她叫做柚羅夫人。她和你一樣有一頭烏溜溜的黑發,而且是一位美麗的溫柔王妃。」


    「柚羅夫人……那位夫人現在身在何方?」


    「位於雲上之裏的瑞蓉殿。她現在正和清翔王大人過著琴瑟和鳴的生活。」


    「狐狸真的很自以為是耶。我既不是靈狐族,也不是人族,拜托他們替我這個背負著不上不下宿命的人著想一下好不好?」


    一蝶大剌剌地將想說的話一吐而盡。


    對了,那個誤以為紗丞是紗那王和桐緒子嗣的野槌似乎曾說過斑子很下賤,會玷汙靈狐族的血統。假如靈狐族的族人,是以這種眼光看待斑子:


    「一蝶公子,你是不是對於自己的血統與母親的出身感到自卑?所以你才會想幫助我嗎?」


    「沒有啊。我既不想當什麽天狐,也對王位沒什麽興趣。我隻是在想,我娘本來或許可以選擇更平靜的未來。」


    「如果她選了別的未來,一蝶公子或許就不會出生在這世上了呀。」


    「那有什麽關係?反正斑子又沒人要。」


    一蝶掏著耳朵若無其事地說著,桐緒不禁踏出一步,大聲說道:


    「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沒人要的孩子!」


    「桐緒,算了。」


    紗那王出言製止,但桐緒卻不讓步。她認為柚羅夫人真是太可憐了,親生骨肉居然被當成沒人要的孩子。


    「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孩子,對於母親來說都是無可取代的生命。請你不要說什麽斑子是沒人要的小孩!」


    「可愛的姑娘……」


    這幾天的母性本能徹底覺醒的桐緒,不隻打動了一蝶,也打動了鬆壽王和紗那王。


    「小晴,這一點請你諒解。」


    鬆壽王難得地露出溫和的表情,將手搭在一蝶肩上。


    「斑娶是我族必不可少的血之契約,而借由斑娶所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可缺少的生命。你忘了自己被賦予的使命嗎!?」


    「……就是狩獵野狐啊。我是野狐獵人。」


    「對,你是個獵『人』。能夠不受族群拘束而製裁惡狐的,隻有身為斑子的族人——你啊!」


    「天啊,這樣不是搞得我好像依序被娘和老爹責罵一樣嗎?」


    一蝶打趣地笑道,而在場所有人也不禁笑了。紗那王也忍俊不住笑出來,但一蝶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卻說:「不準笑!」並一邊拍打紗那王的背部。


    「晴綯,你是不是認為柚羅夫人過得不幸福?」


    紗那王一邊被拍打,一邊問道。


    「沒有啊。」


    「我很羨慕瑞蓉殿那兩位。」


    「啥?你是說那兩個若無其事地在兒子麵前卿卿我我的父母嗎?他們那種就叫做笨蛋情侶啦!」


    「哈哈,這不就表示柚羅夫人備受疼愛嗎?」


    鬆壽王朗聲笑道,雙手抱住紗那王和一蝶的肩膀。


    「真是的,小晴你這個戀母狂~~」


    「小天,你這個戀弟狂才沒資格說我咧!」


    「那又怎麽樣?小雅可是跟蹤狂呢!」


    這應該沒什麽好驕傲的吧?桐緒苦笑著思忖,此時雙眼皮比紗那王更明顯的鬆壽王湊過來說道:


    「桐緒,孩子是夫妻間溝通的橋梁喔。為兄希望你和小緋也能借由紗丞,永永遠遠地恩愛下去。」


    「啊!話說回來,我們不是為了紗丞才來芳原的嗎!?」


    這正是一行人來到芳原的最主要目的。


    紗那王麾下的狐狸跟隨著常磐太夫,而那隻狐狸,就是眼前虛弱地垂著頭、化身為美浦屋仆人的玄播。


    「嗨,玄播。」


    化丸舔了舔自己的毛,倏地跳到蹲在地上的玄播背上。


    「將嬰兒放在風祭道場門口的人,是你對吧?」


    「是、是的!屬下知罪!」


    「咦,是玄播公子!?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從對話中得知桐緒是紗那王主人的玄播,似乎感到非常害怕。


    「屬下罪該萬死!」


    「這麽說來,那個孩子是玄播公子的孩子嗎?」


    「不,那是……屬下認為若將他托付給紗那王大人,或許可以留得一命……」


    「紗丞——那個嬰兒現在過得很好,現在我哥正在家照顧著他呢,請放心吧。」


    「啊,感謝您大發慈悲!屬下知罪!」


    玄播眯著一雙眯眯眼,頻頻叩頭謝罪。化丸說:


    「本大爺是紗丞的大哥喔。」


    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自豪說道。


    「慢著,可愛的姑娘。那嬰兒不是這隻狐狸的孩子,他是人族之子。」


    「奇……怪?這樣啊,原來如此。」


    一開始紗那王就說過,紗丞身上沒有一絲妖氣。


    那麽,這樣一來,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紗那王以眼神示意桐緒將給她一個答案,轉向玄播。


    「玄播,從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擄走嬰兒的人,是你對吧?」


    「是……是的!請大人恕罪!」


    「騰走!呃,那麽所謂的神隱是……」


    「是這隻狐狸所幹下的好事啦。」


    一蝶和紗那王並肩站在一起,盤起胳膊。


    「我今晚之所以設下這麽大規模的結界,是為了狩獵這家夥。」


    (啊,原來如此。)


    難怪紙人們會猛烈地攻擊玄播。身為狐狸主人的常磐,知道神隱這件事嗎?


    「既然你已經知道真相了,能不能讓開一下?可


    愛的姑娘。我要早點把這家夥解決掉。」


    見一蝶從懷中掏出數張紙人,桐緒趕緊攤開雙手護住玄播。


    「請等一下,等聽完玄播公子的理由再做定奪吧!他一定是有什麽苦衷!」


    「哪有什麽苦衷,狐狸可以為了主人幹盡壞事。那個心腸惡毒的常磐太夫命令玄播對無辜的小孩下此毒手,事實就是這樣。」


    「是常磐太夫所下的命令!?不會吧,那個常磐太夫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不可能?我說啊,可愛的姑娘,想當濫好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紗那王站在煩躁的一蝶身旁,默默地望著玄播。


    此時——


    「各位,請等一等。」


    一陣凜然的嗓音響徹四周。


    ※  ※  ※


    「各位,請等一等。」


    「……常磐太夫!」


    桐緒抬起頭來,朱色大樓梯上有個身影穿著豪華絢爛之黑布曼珠沙華圖案打褂,她不禁大叫出聲。


    那位眼下有顆性感淚痣的絕世美女,渾身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


    「太夫,不可以過來!」


    玄播將背上的化丸抓下來放到一旁,以驚人的速度奔上大樓梯,擋在常磐麵前。


    一蝶不耐煩地追上前去,丟出的紙人化為一大群蝴蝶,飛舞在空中。


    至於桐緒,則不加思索地追上紙人並搶在前方登上大樓梯,毫不猶豫地拔出天尾移之刀,以保護常磐和玄播。


    「常磐太夫、玄播公子,你們退後!」


    「公主,危險啊!」


    第一家臣紫澱為桐緒撲進紙人漩渦,令桐緒不勝感激。


    「紫澱!你別管我,先保護常磐太夫和玄播公子!」


    「遵命!」


    然而,在兩人揮刀砍殺之前,紙人忽地一舉被藍白色狐火吞噬殆盡。


    「緋月,別妨礙我!」


    「桐緒是我的主人,無論是誰都不準對她下手。」


    「還不是因為你沒管好你的屬下!」


    「請住手吧。您要找的人是我吧?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逃也不會躲,請您住手。」


    常磐太夫撥開長長的打褂,咚咚地從大樓梯走了下來。花魁無論春夏秋冬都不得穿上襪子,隻能打著赤腳;在黑色打褂與紅色中衣間若隱若現的白色腳趾,顯得豔麗動人。


    玄播走上前來,在紗那王和一蝶麵前趴下。


    「請大人恕罪!紗那王大人,擄走嬰兒是屬下的一己之見!太夫是無辜的!」


    「玄播,把頭抬起來。」


    即便紗那王有令,他依然固執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至於一蝶,他似乎對這一幕感到非常傻眼,隻見他重重地在鬆壽王隔壁盤腿坐下,完全提不起興致了。他臉上好似寫著:真受不了你們~~


    「桐緒。」


    「啊,嗯。」


    紗那王一喚,桐緒和紫澱趕緊衝下樓梯。


    「桐緒,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叫做什麽名字?」


    「呃,這個嘛……」


    「叫做佐嶋屋。」


    垂著頭的玄播悄聲答道,但很不可思議地,在場的人都聽得很清楚。


    「佐嶋屋……奇怪,這店名我好像在哪裏聽過耶。」


    「佐嶋屋的少東是我的情人。不,或許該說……曾經是我的情人。」


    常磐在紗那王麵前抬頭挺胸地說道。


    「久仰大名,紗那王大人。」


    「你是常磐太夫嗎?」


    「是的。小女子曾經玄播提過好幾次您的名字,恕小女子鬥膽,您比傳聞中還英俊瀟灑呢。」


    常磐沒有卑躬屈膝,而隻稍稍行屈身禮,這股凜然的氣魄在在顯示著此人必為芳原的風雲人物。


    「說來聽聽吧,常磐太夫。」


    「是的。大約是三個月前吧,少東的夫人產下一子,從此便再也不踏入芳原了。」


    「啊,所以你才會等待他的回信。」


    桐緒不小心脫口而出,而常磐則報以身為女性的桐緒也感到小鹿亂撞的迷人微笑。


    「隻要少了那個嬰兒,郎君或許就會偶爾來看我了……女人真是膚淺啊,我當時心想:那嬰兒不如丟了算了……」


    「太夫,不是這樣的!紗那王大人,這全是屬下的錯!我沒等主人下令,就自己魯莽行事!」


    「沒關係的,玄播。就算我沒有下令,心裏卻確實有那個念頭,那是騙不了人的。」


    常磐熟練地撥開打褂的下擺、攤開絹布,讓眾人仔細看看曼珠沙華的刺繡。


    「這打褂很漂亮吧?可是呀,即使我被大家稱作花魁,也隻能以綾羅綢緞裝飾外表,掩飾不了我這爬滿蛆蟲的醜惡內心!」


    聽著聽著,桐緒和紫澱不禁潸然淚下。身為女人的桐緒非常了解常磐內心的痛楚,而紫澱似乎隻是想起戲劇中的悲戀而哭泣罷了。


    「常磐太夫,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桐緒吸著鼻子,一邊仰望攤開檜扇提問的紗那王。


    「為什麽你不渴望贖身?」


    身為狐狸主人,取得榮華富貴有如探囊取物。她大可不再沉淪於芳原這火坑,央求恩客撒銀子為她贖身,這樣她就可以揮別遊女生涯,不再當一隻籠中鳥了。


    「就是說啊,常磐太夫!你是狐狸主人,不妨為自己贖身嘛!」


    「請恕我拒絕。」


    「為什麽!?」


    「我想,這位在太平盛世佩刀的小姐,應該知道為什麽吧?」


    常磐以黑色打褂的袖子溫柔拭去桐緒頰上的淚水。


    「當我懂事時,就已經被賣到芳原來了。一個小丫頭要在這火坑活下去,可不是說說漂亮話就辦得到的。我滿身泥濘地爬到太夫這個位子,『常磐』這兩字,蘊含了我的堅持與榮耀。」


    「堅持與榮耀……」


    「武家小姐,你為什麽在這太平盛世佩刀而行呢?」


    常磐一問,桐緒隨即不加思索地答道:


    「因為……因為武家有武家必須守護的尊嚴,因為刀劍是武士之魂。」


    「我們也一樣呀。在我下麵還有很多困在火坑的未成年丫頭,身為太夫的我,必須拚上性命守護她們才行。」


    況且——常磐說到一半,猛然揚起端正的臉龐。


    「況且,我可是迷倒眾多大名的美浦屋常磐呢,即使來到外麵的世界,我也不認為有哪個男人配得上我。」


    這動人的言詞,令桐緒默默地閉上雙眼。


    第一次見到常磐時,那股凜然的美麗便令桐緒想起武士道。即使身為花魁,也同樣武裝著自己的內心,為了尊嚴而賭命奮戰著。


    (這樣啊,所以常磐太夫才會美得令人震顫……)


    在這座「金錢代表一切」的江都城,常磐太夫一直維持著自己無價之身,願當一朵高嶺之花。


    桐緒覺得,方才她似乎見證了常磐太夫身為狐狸主人的器量。


    「紗那王大人,如果您想懲罰玄播,不如就罰我這個不夠格的狐狸主人吧。」


    「不,紗那王大人!太夫她沒有錯,請懲罰屬下的魯莽!」


    這對主人和狐狸互不相讓,硬是要守護對方。這種深刻的主仆羈絆,真令人有點羨慕。


    「紗那王~~」


    桐緒仰望著紗那王,其意圖顯而易見;紗那王把玩著手上的檜扇,這正是他沉思時的招牌動作。


    「玄播,你為什麽要把嬰兒丟在我那兒?」


    「是……屬下擄走嬰兒後,看著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臉蛋,實在無法痛下殺手。正當進退維穀時,屬下鬥


    膽心想:不如就祈求紗那王大人大發慈悲吧。」


    「這樣啊。」


    什麽「這樣啊」!拜托你想想辦法啦!——桐緒拉拉紗那王的袖子,而他則以性感的鳳眼望著她說:


    「桐緒,你的鼻涕流下來了。」


    「不要看啦!每個人都會流鼻涕啊!我不是要說這個,而是要跟你談常磐太夫跟玄播公子的事!」


    「紗丞必須還給佐嶋屋,你能接受吧?」


    「這……他本來就應該回到真正的父母身邊啊……」


    說著說著,桐緒的眼眶滾下豆大的淚珠。


    「奇怪,我明明很開心,怎麽會哭出來呢……」


    「如果把他還給佐嶋屋,你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他囉。」


    此言一出,桐緒又掉淚了。


    「這樣啊,我再也見不到紗丞了……嗚!嗚!」


    「桐緒,你的鼻涕流下來了。」


    「你很煩耶!」


    桐緒朝紗那王的背部一推,用力拭去自己的淚水。


    佐嶋屋的紗丞雙親肯定以為他被神明藏了起來,比桐緒感到更難過,日日都過著以淚洗麵的日子。


    對於紗丞來說,回到雙親身邊無疑是他最大的幸福。


    「那麽,玄播。」


    「是!」


    「你負責把嬰兒還給佐嶋屋。接下來你跟我一起到風祭道場。」


    「是!」


    接著,紗那王瞥了常磐太夫一眼,說道:


    「玄播,所謂的榮華並不單指權勢,安寧也是一種榮華。趁著這次教訓,你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該為自己的主人帶來什麽樣的加持。」


    「是……是!是!屬下萬分抱歉!」


    玄播聲淚俱下地頻頻道歉,為自己魯莽的擄人之行感到懊悔。


    「喂喂,緋月,就這樣?你不懲罰他嗎?」


    「如果光是懲罰,就算不上是製裁了。」


    「哈!紗那王大人真是菩薩心腸啊。」


    一蝶擺出一張興味索然的臉,但紗那王並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打從談起常磐太夫和玄播的話題時,鬆壽王就一句話也沒插嘴,說詭異還真是夠詭異的。


    「打道回府吧,兄長。」


    「事情辦完了嗎?」


    「是的。」


    「這樣啊,那咱們回府吧。」


    鬆壽王麵對野槌等人時鐵麵無私,但在這種理應由紗那王掌握大局的時刻他卻明白應該靜觀其變,桐緒再度對「哥哥」這種存在感到咋舌。


    「該怎麽說呢?這樣子我根本沒辦法做生意嘛!我到底是來江都幹嘛啊?」


    據一蝶所言,他原本是想插手桐緒的事情才來到江都芳原,無意中目睹玄播走投無路的模樣,因此才盯上他。


    玄播走投無路之下將嬰兒丟在風祭道場門口那晚,其實一蝶正躲在附近偷看呢。


    「因為,如果那孩子在被緋月或可愛的姑娘發現之前就被野狗襲擊,那不是太可憐了嗎?」


    「喔?小晴,你也很慈悲為懷嘛。」


    麵對鬆壽王的調侃,一蝶故意強裝鎮定,然後裝熟地摟住桐緒的肩膀。


    「欸,可愛的姑娘。要不要跟我交往?我比緋月溫柔喔?」


    「唉呀,等一下!隻要在下還活著,絕不允許任何人碰公主一根汗毛!」


    大夥兒望著拚命想把桐緒從一蝶身邊拉開的紫澱,都不約而同地莞爾一笑。


    「各位,事情解決了!」


    鬆壽王一聲令下,眾人開始魚貫而行。


    桐緒回頭望去,隻見常磐正朝著紗那王深深一鞠躬。這或許是常磐太夫此生第一次向人低頭,同時也是最後一次吧。


    回到家後,該如何對千代解釋紗丞的事呢?


    (她一定會在分別時哭出來的~~)


    桐緒被紗那王牽著手走在妖魔之道,不自覺地又開始鼻酸了。


    ※  ※  ※


    這裏是森林或是林子?有一股金木犀的香味。


    在這赤黃相間的美景中錦上添花的楓葉,無聲地飄落下來。


    「桐緒,不要哭。」


    「可是、可是!」


    「你的鼻涕流出來了。」


    「煩死了啦,討厭,你別看啦!」


    紗那王遞出懷紙(注18:一種從日本平安時代沿用至今的紙,可用來包裹點心、當作便條紙或衛生紙使用。)給桐緒,於是桐緒借此擤了鼻涕。


    深夜的芳原風波解決後,隔天——


    桐緒從一大早一直哭到現在,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這樣做是最好的,我們絕不能硬生生拆散一對親子。」


    「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雖然相處時間很短暫,一想起那個很喜歡抱抱的紗丞如今已不在,桐緒便難過得淚如雨下。


    她不再需要一早起來前往阿佐草分得母乳,也不需要半夜被哭聲吵醒,為紗丞唱搖籃曲唱到天明了。


    昨晚——應該說黎明時分,當桐緒一行人從芳原回來時,想當然,紗丞正沉沉地睡著;他吸吮著手指,穿著桐緒所縫製的芥子色嬰兒服以及千代所縫製的尿布,睡得正甜。


    明白真相後,千代和桐緒一樣為紗丞的身世得以大白而開心,然而淚水馬上就奪眶而出,遲遲不肯將紗丞從被窩中抱起來。


    身為大哥的化丸也對於即將到來的別離感到難過,他將自己喜歡的木天蓼握在紗丞手中,一直在他身邊踱來踱去。


    「至少再讓他多留一天吧。」


    桐緒和千代圍著被窩淚涔涔地央求,卻被鷹一郎回以:「別這樣,現在又不是在守靈!」然後被鷹一郎打了幾下屁股,這才願意將紗丞托付給玄播。


    「佐嶋屋的人一定也正在為他哭泣,必須早一點還給人家才行。」


    麵對鷹一郎的話語,玄播深深地頷首。玄播借著紫澱所愛用的背帶將紗丞背在背上,那背影令紫澱依依不舍。


    聽說,紗丞已經平安無事地回到日之本橋小網町的紙鋪佐嶋屋了。


    到了清晨、中午,桐緒說她很想知道佐嶋屋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因此和紗那王一同到日之本橋小網町走了一遭。


    而如今,他們正在妖魔之道的歸途中。


    「佐嶋屋真是一家大商行啊。」


    「如果不是一家氣派的店,哪有錢在芳原玩樂呢?」


    「紗丞原來是個少爺啊,我們家這種貧窮道場根本不能比嘛。」


    「他真正的名字不是叫做伊與太嗎?」


    「管他的!他對我來說,永遠都是紗丞!」


    真拿你沒辦法——紗那王臉上仿佛寫著這幾個字,仰望被季節染紅的樹木們。如雨般降下的落葉,撫動著他的銀色長發。


    桐緒在佐嶋屋選著完全不想要的千代紙與料紙,在那兒晃蕩了一刻(約兩小時)左右。每當聽見店鋪後方傳來紗丞的哭泣聲,她便忍不住豎起耳朵東張西望。


    「不知道紗丞什麽時候會忘記我……」


    「是伊與太。」


    「我說過了!紗丞對我來說永遠都是紗丞嘛!」


    在那一刻鍾之內,佐嶋屋的太太隻抱了紗丞到店內一次。


    佐嶋屋的太太並非什麽美女,但她擁有母親特有的豐胸肥臀,看起來人很好。望著她幸福地


    哄著紗丞的模樣,桐緒內心真是百感交加。


    那時,紗丞所穿的並非桐緒所縫製的木棉嬰兒服,而是符合大商行少爺身分的羽二重(注19:日本傳統服飾,以和服來說質料是最高級的。),不知道是困了、餓了還是尿布濕了,總之他一直哭個不停。


    那


    雙水汪汪的大眼一瞧見桐緒和紗那王,便嚷著「啊——啊——」地像平常一樣伸出雙手想要人抱;桐緒再也按捺不止,隨即奪門而出。


    「桐緒,別再去佐嶋屋了。」


    「嗯、嗯,這也是為了紗丞好嘛,嗚!」


    「如果你這麽想要小孩,不如我們來生吧。」


    「生?那麽小的院子生不出蔬菜啦……呃,咦咦咦咦!你剛才是不是若無其事地講出了很驚人的話!?」


    「如果生下男孩,再幫他取名為紗丞。」


    「啊、啊、不是這個問題、呃、吧?」


    與紗那王並肩而行的桐緒止住淚水,盡管仍和紗那王牽著手,卻往旁邊挪動一步,與紗那王拉開距離。


    「為什麽要逃?」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啦,隻是不小心就……」


    紗那王怨恨地瞪著桐緒,一把將她拉回去。桐緒心中混雜著不安與期待,止住腳步做好準備。


    兩人的妖魔之道。


    這兩人好不容易從狐狸與主人之間的關係踏出一步,桐緒怎麽樣都無法抑製心潮的澎湃……


    「桐緒。」


    紗那王溫柔地抱緊桐緒,身上飄出一股伽羅香。


    「呃,紗那王。」


    「你不必急著逃,我什麽事都不會做的。」


    「什麽事都不做……?」


    「暫時讓我抱著你。」


    (什麽嘛……)


    事到如今,他居然什麽事都不做?說桐緒心中不感到失望是騙人的,但紗那王若真的做了什麽,她也會緊張得不得了。


    (我們倆還沒有好好接吻過耶。)


    「晴綯說我們倆是笨蛋情侶。」


    「啥?」


    紗那王以手指梳著桐緒的發絲,低聲呢喃道。


    「真想不到,我居然會被一個笨蛋稱作為笨蛋。」


    「笨蛋情侶……那不是指清翔王和柚羅夫人嗎?」


    「他臨走時對我撂下這句話。」


    「呃……」


    桐緒將手環向紗那王寬闊的背部,宛如拍著紗丞般輕拍紗那王的背部。


    (一蝶公子也真是的,跟個小孩一樣。)


    這兩人拌嘴的方式實在太孩子氣,桐緒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


    「我想呢,紗那王,那一定是一蝶公子誇獎我們的方式。」


    「我還真羨慕你啊,總是這麽樂天。」


    「唔,沒禮貌!」


    「我是在誇獎你。」


    紗那王更加用力抱緊桐緒,而桐緒也暫且任由他將自己緊緊擁住。


    怦咚,怦咚。


    她感覺到紗那王的心跳。


    這種安詳的感覺,跟抱著紗丞時的感覺有點類似。


    「桐緒,快點想起來吧。想起我們初次邂逅的那一天。」


    「……嗯。」


    這裏是森林,或是林子?妖魔之道中有一股金木犀的香味,牛頭伯勞正在高空中尖聲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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