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無月,長空如洗,子時已近三刻,正是萬物休眠時,萬籟俱靜的梅州城隻餘幾盞燈火顫顫微明。天字街,隆慮巷,一個身影正躡手躡腳朝街上移動。


    再來一百次機會,他也絕想不到自己也有東躲西藏卷鋪蓋跑路的一天。


    “造孽啊……”


    葛天笑回頭望了一眼宅子,妻兒還好好睡在屋中,連院中的大黃狗都沒驚動。想他翻江龍葛天笑,自小在梅江就是一霸,打拚三十載,手裏也有百來弟兄,梅江兩岸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稱王稱霸三十載,一朝毀在貪欲中,此時他縱有千般不該,萬般不該也於事無補了。今天是最後一夜,隻要平安過了今夜,“那個人”就算再有神通,本事再大,也絕不會言而無信。


    “‘那個人’所謂何人?”輕輕地一聲在身後響起,卻將葛天笑嚇出了一身冷汗,刹那間渾身抖如篩糠,鼓起了全身力氣才將頭緩緩轉去。


    “啊……原來是陳秀才,嚇死我了。”葛天笑的確嚇得不輕,臉色慘白胡須顫抖,還強做笑顏,卻不知額角已冷汗密布。


    陳秀才清秀的麵龐在夜色裏卻看著比葛天笑的臉還白,他背著書簍,麵上似笑非笑,狹長的眼睛晦暗不明。隻見他上下打量了葛天笑一番,調笑道:“三日不見,葛兄衣帶漸寬呀?好似主人虧待了你一般。”


    “噓——!”葛天笑一聽他提起那個人,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四下裏確認了一番沒有第三個人後,他才放開手耷拉下了腦袋。


    “陳兄弟啊,你可知你我三日不見,已然玄黃翻覆……我,我現在已不再是威風八麵的六江使了,我成了懸賞目標,我一顆人頭價值百兩銀子……”


    說著,葛天笑自嘲一笑,這話如今說來都像夢話,怎麽都真實不起來,可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他袖中還有絹布寫的文令,豈能有假?


    “甚?”陳秀才驚訝的捂了嘴,“葛兄莫要說笑,主人絕不是無賴之徒,究竟所謂何因?”


    “不知道。”


    陳秀才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葛天笑苦笑:“真的我不騙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被懸賞了。主人給我三天時間逃跑,他說第四天天亮前如果他沒有找到我,就放我一條生路,並且還讓我做六江使。”


    “你……”陳秀才掩麵做沉思狀,“和主人說的可不一樣呢。”


    葛天笑瞳孔猛然縮小,眼中倒映出陳秀才那白白淨淨的麵龐,和麵龐上那嘲諷的笑。


    “你!”葛天笑剛一張口,便青了臉色,雙手死死扼住喉嚨,兩眼更是直直瞪向陳秀才,身子抽搐了兩下便跪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陳秀才擦拭著手裏的匕首,麵上笑意不減:“白麵書生向來都是借刀殺人,能讓我親自動手的人至今也隻有兩個,你是第三個,是不是無上榮幸呢?”


    葛天笑眼睛大睜,怎麽也不敢相信平日裏稱兄道弟出生入死的夥計,今日變得這般陌生,比仇人還要狠毒百倍,一刹那百感交集,胸中氣結更甚。


    “為……為什麽……”


    陳秀才將匕首放回袖中,微微一笑:“主人說了,讓你死得明白。你偷窺了他喜歡的東西,所以你必須死。”說著,他半跪下身子抬起了葛天笑的腦袋,“不過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看到了什麽?招來如此殺身之禍。”


    葛天笑甩開他的手呸了口唾沫,顫抖著身子盯著他,恨不得將他撕碎吃掉,可突然間他似乎是改變了主意,垂下了眼眸。


    “我的確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當時並不知那是什麽,直到被追殺才明白那是何等不得了的東西,我是要死的人了,我也不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不如告訴你,或許還有些價值。”


    見他想通了,陳秀才“哦”了一聲。他是個會精打細算的人,隻見過一麵就要趕盡殺絕,想來不會是沒價值的東西,如果這個消息價值足夠的話,梅州六江使他便再也看不上了,需得去尋求主人的仇家庇佑,如果價值再大些的話,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簡直指日可待!


    “你且講來。”


    “你且附耳來……”


    陳秀才低頭,葛天笑抬頭,一耳一口親密貼近,細聲說得盡是江湖深處的無盡算計。


    葛天笑輕言慢語的說罷,陳秀才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他不可置信的看了葛天笑一眼,忽然覺得這次自己恐怕要死在葛天笑前頭了……


    秋夜涼薄,偶有窸窸窣窣之聲,梅州城郊外桂花林中,一個黑影輕輕越過城頭,隨風踏影而去,停在一架馬車前。


    這輛馬車與眾不同,乃八角廂身,小檀木的廂子雕了細密的圖案,凡人獸眼珠俱以寶石鑲嵌,周身飾以彩帶綾羅,絹紗花結,八角掛串鈴,串鈴結流蘇,流蘇墜珠翠,縱是是在深夜,也看得出珠光寶氣,奢華非常。


    那黑影自空中落地便倒握劍柄跪在了馬車前:“主人,兩個人都做掉了。”


    馬車內許久過後才隱隱傳出幾聲抑製不住的咳嗽:“咳咳……屍體呢,咳……”


    “照慣例差手下收了。”黑影道。


    “咳咳……”馬車裏不斷傳出咳嗽聲,一聲急於一聲,猶如將死的枯槁老人,然音色卻分明是年青人。咳了許久,才有了不一樣的動靜,但見馬車裏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指尖掛著一隻藕青色荷包,荷包上繡的不是常見的花鳥魚蟲,而是一隻灰麵獠牙,麵相猙獰的惡鬼頭。


    “將屍體掛在城頭,咳咳……再將這個掛在屍體上……”


    黑影愣了愣,顯然不知主人在打什麽主意,卻也順從的接過荷包照辦去了。


    “羽兒,打馬回家。”馬車內的人一聲令下,駕車的小童立刻甩起馬鞭狠狠抽在馬屁股上,熟稔的駕車調頭朝與梅州相反的方向而去。


    想來,明天梅州那群隻吃飯不管事的衙役又有得忙了,羽兒如是想道。


    馬車在林間飛馳,然後轉入官道,可剛上官道不久便於迎麵而來的又一架馬車相遇,羽兒眼看閃避不及,連忙扯馬拉韁,然毫無作用,如果現在靠攏向一側,馬兒倒是能靈活避開,可車廂絕對會側翻。


    眼看兩車就要相撞,在千鈞一發之時,對麵馬車裏騰然爆出一股強大氣流,霎時周圍樹影狂曳,飛沙走石,連馬帶車拔地而起,又當空滑行,飛過八角鎏金馬車後便穩穩停在了路中。相較而言,羽兒這駕車就有些狼狽了,堪堪停在溝渠邊沿,差一絲便要側翻當場。


    “你滴仙人板板!”小童羽兒開口就要罵人,背後卻拂過一道袖風點了其啞穴,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羽兒詫異的目光中,八角鎏金馬車的竹簾掀開了,與華麗馬車截然相反的是,車中下來的年輕人衣著簡單樸素,鴉色衣袍大概穿過很多年,顏色略舊,不過十分整潔。他長發規矩盤起,形色消瘦異常,倒顯得衣袍頗為寬鬆,讓細致俊秀的五官也染上了一層病色。


    “晚輩柳十四,拜見毒囂前輩。”


    柳十四親身下車,躬身行禮,誰知對麵馬車竟毫無動靜,此時安靜的連風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卻唯獨聽不到馬車內的人的氣息。他有些冒冷汗了,喉嚨又是一陣發癢,想咳卻又不敢,隻得生生憋著。


    大抵是看他憋得辛苦,片刻後,馬車裏的人終於開了口:“不好好趕你的路,與我閑談所謂何?”


    見毒囂子終於開口,柳十四竟是鬆了口氣,素聞毒囂子不與將死之人說半句話,方才他一聲不吭,著實將他嚇得不輕,萬一真與前輩動手,恐怕他連同歸於盡的資格都沒有。


    “前輩深夜趕路,著實辛苦,晚輩替千萬教眾在此謝過前輩。”


    毒囂子不開口。


    “不知前輩要去何方,若晚輩有幫得到的地方定當竭盡全力。”


    毒囂子還是不開口。


    此時柳十四心裏忽然有些慌了,連忙道:“晚輩並非探聽,隻是想為我教派盡綿薄之力。”


    “說完了麽?”


    毒囂子唐突開口,嗓音沉重沙啞之極,語氣中並沒有不耐煩的情緒,卻沒由來得讓人心頭一顫,這便是高位者的氣魄麽?柳十四在心底裏擦了把汗。


    他自知過言了,急忙躬身道:“說完了,但前輩若有吩……”


    馬車聽罷前半句毫不猶豫的飛馳而去,留下柳十四一個佇立在夜風裏微微發抖。


    他與羽兒都還活著,已是大幸。


    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柳十四不由疑惑,所謂何事,讓教主的左膀右臂之一連夜而去?這毒囂子選擇驅車前往而非騎馬或輕功,想來是要養精蓄銳,保持體力,看來這次教主要處理的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了。


    甩手解開羽兒穴道,柳十四在小童的攙扶下重新踏進車廂。


    “羽兒,掌燈研磨。”


    還在嘟囔抱怨的小童立刻轉過神思:“公子,馬車顛簸,我們回家再寫不行麽?”


    “不行。”柳十四聲音不低不高,不急也不慢,卻是萬分的堅定。


    羽兒隻好聽從吩咐,將燈點了,磨研了,才退出來繼續趕車。


    柳十四提筆了四五次,始終下不了筆,不知該如何表述,最終是一字未寫,將空白宣紙折好封口。


    “羽兒,這封信你裝好,明日照舊送到廣樂樓七姑娘手中。”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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