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不,是不是醒來還不確定,蜜雪莉雅發現自己身在燃燒的荒原中。


    大概是發生了很大的火災吧。


    街道,村子,全部變成了一片廢墟,就像在腦中無數次回放過的,魔王降臨後的場景。


    還有人嗎?還有其他人嗎?


    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夢境呢?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鎮上的鐵匠大叔呢,是轉移了嗎?之前遇到的小妹妹呢?也好好地活著嗎?


    村長大人呢?那個揮舞鐵錘的,精力充沛的老頭在哪?


    還有總是冒冒失失,看到自己會充滿了恭敬的,住在村子入口附近的大哥哥呢?


    大家都去了哪裏呢?


    雖然對待別人態度很凶,對待自己卻親切而又溫和的,大嬸,也看不到了呢。


    這裏是哪裏?是自己一直生活的那個村子嗎?


    蜜雪莉雅站起來,看著眼前的景象,卻又好像沒看到。


    眼中浮現的是村子完好時的景象,時不時跟眼前被火光映射猶如白晝的廢墟相重合。


    啊,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個,非常長的噩夢呢?要走到哪裏,才能到達可以看到大家的地方呢?


    一直以來,都隻注視著等級,注視著自己的蜜雪莉雅,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未在意過的,其他人的存在。


    那些親切的麵孔,即使是後來都很少見到了,一回想還是鮮明地浮現在腦中。


    回憶起來,每張臉都是那樣清晰。


    啊,這一切,一定是夢吧?是夢吧?


    不然,一定會有人活著的,一定還有人活著的!


    仿佛是驚醒一般,蜜雪莉雅朝著村子裏,前不久還去過的村長家的穀場,那裏的話,現在是村民聚集的地方不是嗎?


    去找吧,去那裏找吧。


    一定還有人活著,在等著自己,在等著神諭勇者蜜雪莉雅呢。


    蜜雪莉雅帶著隨時會倒下的腳步,來到了自己寄予希望的地方。


    一片焦土。


    不管是村長家,還是臨時搭起來的台子,都在火這個惡魔的懷抱中,熊熊燃燒。


    啊,一定還有誰的,一定還有誰的。


    “……誰……”


    強迫自己張開幹涸得仿佛要黏住的喉嚨,勇者那微小的,幾乎融入木頭燒灼劈啪聲裏的呼喚,沒有回音。


    “……有誰,在嗎?”


    尋求救贖的勇者,沒有人回應。


    “有人活著嗎?”


    泣血的呼喚,一點回音都不存在。


    蜜雪莉雅懷抱著希望與恐懼,撥開那些建築殘骸,妄圖尋找到,可能是被倒塌的木頭石塊壓住,失去了意識的人。


    扭曲的麵孔,憤怒的麵孔,悲傷的麵孔。


    髒兮兮的那些臉,是勇者熟悉的人。


    沒有一張臉是眼睛閉起來的,殺死過無數魔物魔族的勇者,非常輕易分辨出,這些麵孔的主角,百分百是死亡了。


    那些無神仰麵朝天的臉,仿佛是在指責著蜜雪莉雅。


    為什麽會引來魔族,為什麽不能把魔王打敗,為什麽隻有你活下來了?


    這樣的質問,在勇者腦中徘徊不散。


    討厭的回憶,湧出來了——


    腦中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影,接著整個城市都塌陷,一片火海之中,人類的慘嚎聲仿佛都化為對勇者的詛咒。


    都是因為你不打倒魔王。


    都是因為你打不過魔王。


    都是因為你這麽弱。


    全都是你的錯。


    你的錯大家才會死的!


    亡靈的怨恨,仿佛隨著窒息的空氣,一齊蜂擁而入,將蜜雪莉雅的心髒都扼住。


    不是的,不是我。


    想自我安慰,卻隻能抱著頭,無法接受現實。


    勇者的手掌上沾滿了灰燼與鮮血,身上也是髒兮兮的,衣服也有了破口,這樣淒慘的外表,忠實地映出她的內心。


    自己一個人都沒救下來。


    身為勇者,身為神諭勇者的蜜雪莉雅,一個都沒能拯救。


    到底,拚命地練級,不斷循環死亡的意義在哪裏?


    一個人都沒能拯救的話,一個人都無法拯救的話。


    啊,自己為什麽還要活下去呢?


    跪在廢墟中,雙手掩著自己的臉,勇者哭不出來,直到現在都哭不出來。


    知道自己誰都無法拯救,知道自己誰都無法抓住,卻還是,哭不出來。


    隻能跪在地上,任由情緒將自己淹沒。


    “莉雅……”


    遠遠的,有什麽呼喚自己的聲音,但是蜜雪莉雅還是聽不真切。


    “莉雅——”


    是誰,在呼喚自己?很熟悉的,親切而又懷念的聲音。


    “莉雅!”


    雙肩被某人用力抓住,勇者蜜雪莉雅抬起頭,眼前昏暗,黑色,一點色彩都沒有的世界,被金色染上了。


    “吉……拉……”


    焦急地注視著自己的,熟悉的麵孔,那是吉拉,是萬能的魔法師,奧布絲綺菈。


    蜿蜒的鮮血從吉拉的頭頂流下,那對美麗的特殊的,黑色角隻剩下一隻了,另一隻角,隻剩下一半的斷茬,看起來模樣狼狽,也顯得虛弱無比。


    吉拉的神情非常擔憂,明明外表上看起來隻是7歲的孩子手上的力氣卻大到讓蜜雪莉雅感到疼痛的程度。


    “莉雅,莉雅你不要這樣……”


    蜜雪莉雅緊緊地抱住了吉拉。


    對啊,吉拉還活著,自己的,隊友吉拉還活著。


    還有人活著的,自己不是一個人,不是隻有自己活下來。


    被救贖了的安心感,讓蜜雪莉雅恢複了感到悲傷的能力。


    “啊啊……啊……吉拉……”


    呼喚著親友的名字,蜜雪莉雅的眼中落下淚水。


    仿佛是蓄謀已久的,淚水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落在滿是灰燼的地麵,隻是一瞬就被黑色的灰所吞沒。


    “……”


    輕輕拍著神諭勇者的後背,對吉拉來說,這是第一次見到一直仰視著的勇者,與自己一樣的高度,不,是比自己還要低。


    蜜雪莉雅的哭泣聲回蕩在空曠無人的,廢墟中。已經沒有人活下來了。


    勇者蜜雪莉雅接受了這個事實,整個村子,沒有一個人活下來。


    隻有自己,與吉拉,還有生死不明的諾特以及愛魯,他們活了下來。


    隻有他們,整個村子一百多人口,隻有他們活下來。


    包括了——


    蜜雪莉雅不願意再想下去,記憶都已經變得曖昧,完全回憶不起來。


    啊啊,從此以後,自己就是,一個人了。


    這個事實讓蜜雪莉雅本來就洶湧的淚水,更加澎湃。


    嚎啕大哭的,有生以來第一次像個嬰兒般哭泣的蜜雪莉雅,絕望還是黑暗的情緒,都隨著淚水流出。


    但殘留在心底的,空虛感也隨著哭泣漸漸填滿心房。


    自己要怎麽做才好,自己要做什麽才好?要怎麽,才能接著活下去?


    已經不知道了,腦子都要壞掉了。


    緊抱著唯一的浮木的神諭勇者,哭泣聲無法斷絕。


    ───而這樣的情形,也沒有持續很久。


    到了大概黎明的時候,周圍的大火漸漸變弱了,空氣也不再讓人覺得窒息,勇者的哭泣也逐漸變弱。


    之前竄得很高,讓勇者覺得自己被火焰包圍的火牆逐漸的降低,屹立著被火焰舔舐的建築物也大多都崩塌了。


    ……在這之中,哭泣完的蜜雪莉雅感到相當的不可思議。


    為什麽活下來的會是自己這樣的廢柴呢?


    因為不死的能力嗎?恢複意識的時候,身上所有的傷勢都複原了。所以其他人會死,自己不會死。所以才是,自己活著嗎?


    真是諷刺呢。


    充滿希望的,人們死去了,充滿絕望的,勇者活下來。


    蜜雪莉雅的感情淡薄到對這個事實感到了可笑的地步。


    啊,對啊。我活下來了。


    活下來的我,能做什麽呢?


    什麽都辦不到,輕易就被魔王玩弄的自己,能做什麽呢?


    不會有人告訴自己那個答案吧?為了什麽活下去,還是,誰來拯救這樣的自己。


    蜜雪莉雅想要笑。


    因為根本不會有人來救。


    自己就是拯救他人的存在啊,自己是,神諭勇者啊。


    蜜雪莉雅抱著吉拉,意識卻已經開始抽離,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的心有些負擔不清,將臉埋在對方的肩頭,不敢抬頭看。現在足以恢複思考能力的勇者,清楚地知道,自己麵前的這幅景象,是名副其實的地獄。


    然後勇者鬆開手,倒在地上,視線上移,才發現自己的hp還在持續下降中,是被火焰一起帶走的空氣感到窒息的緣故嗎?還是火場裏物體燃燒出的有害氣體?


    總之勇者就是倒了下來,視線無法對焦,看著上方,逐漸變得有些發亮,卻還是灰得,黑得深沉的天空


    周圍有很多被魔族殺死變成黑炭而縮小的村民們,都是信任著勇者,致死不願意離開的村民們。


    烏雲壟罩著天空,大火過後總會下雨的吧,勇者呆呆地,不帶一絲感情地望著雲朵。


    ……這樣就好。雨一下的話,殘留的火苗會被撲滅,不是有種說法嗎,大雨將帶來新生。


    如果因為這場雨,能讓那些被火焰所困住的人們,感受到舒適就好了。


    最後,勇者深呼了一口氣,胸腔中沉澱著的,是灰色的火焰殘留的餘燼。


    根本連一點呼吸到氧氣的感受都沒有,隻覺得,好難過啊。


    勇者她,沒有將這感想說出口。


    因為其他人再也說不出口,比自己還要痛苦,還要難受,還要絕望的感受,都說不出口,就這樣死去了。


    那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呢?活下來的,呼吸著的自己,有什麽資格說好難過呢?


    這種,諷刺般的奇跡活下來。


    勇者幾乎要失去了意識,但是耳邊傳來了唯一的同伴,吉拉的呼喚,她轉過頭去看著對方。


    “我會在莉雅身邊,一直陪著莉雅。”


    鄭重的,宣誓般說著的,那稚嫩的,孩子氣的麵孔此刻非常認真。


    啊,自己真的是一無是處呢。


    神諭勇者蜜雪莉雅在心底自嘲。


    讓這樣的小孩子拯救,讓這樣的小孩子去承擔自己的責任。


    將自己的希望,將自己的苦惱都綁在她那瘦小的雙肩上。


    自己到底是有多過分呢?


    但是撐不下去了,勇者她,無法支撐下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情況,隻是覺得好累,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


    因為自己的錯讓人死了。


    這是任務,就算這麽說服自己,也是不可能的吧?死去的可是那些朝夕相處的人,不是什麽遊戲,是活生生,可以觸碰,可以對話的人。


    要怎麽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人是,不存在的呢?


    是虛假的呢?


    逃避也是沒用的吧。這是事實,將會一直陪伴著她的事實,不管以後怎樣,勇者蜜雪莉雅都無法忘記,因為自己的錯。


    薩裏斯整個村子,135個人口,全部都,消失了。


    因為自己的錯,因為自己是勇者,卻有打不倒魔王。


    因為自己引來了災難,因為自己是不該存在的。


    再次被吉拉抱住,勇者的意識卻漸漸淡薄,思考,無法做到,想要活下去嗎?不,勇者她現在隻想迎來自己的死亡,哪怕任務失敗也無所謂了。


    祈禱著死掉的勇者。


    身體就這樣活了下來。


    但其它的部份,不管是感情也好,思考能力也好,未來也好,勇氣也好,都隨著這一場災難全燒成灰燼了吧。


    像雙親和妹妹,自己回得去的村子,全都消失的話,對這個世界孤獨或活著的勇者蜜雪莉雅來說就一無所有了。


    所以身體以外的東西全都消失了


    要簡單地來說,單純一點來說的話,就像是等價交換一般。


    也就是,作為讓身體,讓勇者蜜雪莉雅活下去的代價。


    村民們,家人們,都成為了她的祭品。


    勇者心靈的部份,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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