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客人,終於在接近黎明時離開了。她收拾好桌上狼藉的杯盤,呼……,重重歎了口氣。老板娘手按著腰費力的站直了身子。全身的骨節都在喀喀作響,肩和腰更是發麻了般的痛。


    「唉……」


    疲勞,就像巨石般壓在自己雙肩上。一個人支撐店麵,差不多也該是極限了吧?就在不久之前,不管工作得再辛苦,隻要睡一覺就都沒事了,可最近,卻連起床都起不來。唉,我真是老了啊。


    老板娘點亮了油燈,熄滅了暖爐裏的火。徹骨的寒冷,立時侵襲向她衰老的身體。


    心想,盤子明天再洗,今晚趕緊睡吧,的老板娘剛要給門上閂,忽然,門被彬彬有禮的敲響了。


    「對不起……」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了進來。


    「今天已經打烊了!」


    不由暴怒的老板娘立刻吼了回去。


    「那個……」男子的聲音繼續道。「能,讓我借宿一晚嗎?」


    「這裏是酒館。不是什麽客棧」


    「請一定幫幫忙」男子懇求的說。「所有客棧都讓語部住滿了。就是地板也沒關係。能讓我借宿一晚嗎?」


    「真是煩人!」


    吼了一句的她,打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是個戴著古老白色麵具的語部。麵具,是語部的象征。看到那,她忽然反應了過來。對了,明天是冬至啊。語部們的節日——煌夜祭要開始了。


    「這麽晚了真對不起。可在沒有其他亮著燈的人家了……」


    語部幾不可聞的說。雖然那麵具下的表情無法看到,但還是清晰表達著抱歉之意。


    老板娘望著語部的白色麵具,改了主意。


    「進來吧」


    她打開門,給語部讓出了路。


    「隻是讓你睡地板。可不管飯啊?」


    「沒問題,沒問題,非常感謝」


    語部不住向老板娘點著頭。見他進來,老板娘把閂放了下來。


    語部站在店中央,很感興趣的望向那還留著焦痕的天花板。


    對不住。我是想修也沒錢啊……心中這麽嘟囔的老板娘,取出瓶凱納酒,拿來兩個新杯子,倒了兩杯。


    「請,請不用費心——」


    「不是給你的」


    老板娘一聲大喝,語部不由得縮起了頭。


    「——對不起」


    「不要動不動就道歉好不好?虧你是個大男人,唯唯諾諾的隻能讓人覺得煩」她大罵著仰頭幹了一杯。酒的刺激灼燒著喉,直落入腹中。「就算都是語部,還是和那個人完全不同啊」


    「——那個人?」聽老板娘自語的語部問。「您有相熟的語部嗎?」


    「要你管」沉浸在感傷中的老板娘不高興的回了一句。「少管別人的隱私。再說,講故事才是你的本職吧」


    「嗯,嘛,也是——」


    語部為難的撓起了頭。看他這樣子,老板娘不由得苦笑了出來。真虧他這麽懦弱,還能繼續做語部啊。


    「難得有這個機會。你就講點什麽吧」她斟滿又幹下一杯說。「雖說比煌夜祭早了一晚。不過作為住宿費,你就講點什麽有趣的故事好了」


    「遵命」


    語部輕笑了出來。他一瞥窗外酒館的招牌,再次看向老板娘道


    「那我,就講個和這招牌有關的故事吧」


    「巡遊與構成世界的十八列島,搜集各地的故事,傳頌於其他土地。這是我們語部的工作」


    語部以充滿磁性的聲音講述了起來。不禁被這聲音吸引的老板娘,無意識的探身向前傾聽著。


    「南夏島每十一年盛開一次的神秘之花,名為特倫伯。這是兩名相遇在一個遍開特倫伯山丘上的,語部的故事——」


    那是個,悶熱的夏至之夜。還殘留著白天熱氣的山丘上,開滿了雪白而美麗的花。


    那花大如嬰兒的頭。細長而尖的花瓣綻開在四周,就如環抱著中央冠狀的蕊似的合攏而上。花兒,散發著陳年佳釀般,甜甜的糕點般無以言表的芳香。這花兒,正是被歌頌為『南夏奇跡』的特倫伯……十一年盛開一次的神秘之花。


    在遍生特倫伯的山丘下方不遠的地方,有一堆小小的篝火。那是一個年輕的語部露宿在這裏。他靠著樹,一動不動的注視著火。


    他在等。


    心就像在祈禱一樣,等待著約定之人出現。


    臨近深夜。四下無風的山崗上,特倫伯花忽然搖動了起來。一個黑影,穿過其如刃的尖葉出現了。


    看到那身影,語部不由極為驚訝站了起來。


    突出的鼻,尖尖的三角形耳,藍而閃光的眼。那是與真正的貓一模一樣的,絕不可能是麵具的頭。而且從那衣服兩袖中露出的,也是帶著黑色短毛的貓的前腿。這穿著人衣服的巨大的貓,隻用後腿走著,在篝火前站定了。


    「能讓我也烤烤火嗎?」


    是人的語言。是個低沉的男子聲音。


    「請」年輕的語部回答。「你也是語部?不過——還真是罕見的麵具啊?」


    「是啊,經常有人這麽說」


    貓頭在篝火另一邊盤腿坐了下來。雖然外表是貓,但舉止卻和人完全一樣。貓頭輕撚長須,饒有興趣的望著眼前的年輕語部,問道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會在這裏?」


    他們周圍開滿了特倫伯。不過花叢中,散布著很多陳舊的石碑。那都是,墓碑。這裏原來是塊墓地。


    「山下有村子,也有客棧的吧。你為什麽,要露宿在這裏?」


    見貓頭這麽問,年輕的語部答道


    「我和人約好要在這裏見麵」


    「哦……?」貓頭眨了下自己的藍眼。「這還真是巧啊。我也是」


    兩個語部不由得互相注視向對方的麵具。這應該就是我要等的人吧?有什麽合適的開口方式嗎?先坐在篝火邊的語部煩惱的繼續沉默著。


    「真是很久沒遇見語部了啊」貓頭用前腿撫了撫頭上的尖耳。「難得有這機會。我們來交換一下故事如何?」


    「好啊,就這麽辦吧」


    年輕語部點了點頭,微微笑了。


    「我叫……骷髏」


    「名字嗎——」貓頭抱起胳膊略一沉思。「那,你就叫我貓吧」


    貓的外表也完全是貓,很難看出他的年齡。不過從那聲音和婉轉的說話方式來看,肯定要比自己年長吧。心中這麽確定的骷髏,張口道


    「煌夜祭的慣例是從年輕人開始。那就由我先開始吧」


    「不」貓搖了搖頭。「今夜是夏至。是與舉行煌夜祭的冬至完全相反之夜。因此今晚,從年長的我開始講起吧——」


    這是上上代王,還在繈褓中時的故事。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南夏島流行起了瘟疫。


    沒有特效藥。沒有治療方法。隻要得病,人們隻能祈禱身體變涼不再發燒。在連續數日的高燒下,老人和孩子陸續死去。就連年輕力壯的青年,也抵擋不過高燒的痛苦而倒下。


    以盛開特倫伯而聞名的倍貝爾山附近的哈澤村中,一個年輕人也在瘟疫中故去了。那是個年僅十九歲的青年,名叫索紮吉。


    索紮吉有個名叫米露夏,已經約定終生的戀人。米露夏為索紮吉的死極度悲傷。她每天都會到索紮吉墓前,扶碑痛哭。


    們都擔心的勸解著她。可即使這樣,也沒人能阻止姑娘去死去戀人的墓地。


    一天,米露夏在索紮吉墓前哭泣時,聽到了喀嚓喀嚓的奇異聲音。那是嚼骨頭一樣的聲音。


    這是什麽聲音啊?不由凝神靜聽的米露夏耳中,聽到了一個輕聲的問話。


    「你想再見到索紮吉嗎?」


    她大吃一驚。聲音,是從墓下傳來的。那就像縈繞在地一樣的低沉聲音,再次向她問道


    「你想再一次,聽到索紮吉的聲音嗎?」


    「嗯,我想聽」米露夏顫聲回答。「你能……讓我見到索紮吉?」


    「能等,十一年嗎?」


    「——十一年?」


    「這期間,如果你沒有忘記索紮吉——他就會去見你」


    姑娘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拚命點著頭。


    「我等。隻要能再見到索紮吉,不管多久我都會等」


    回到村子的米露夏,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她知道就算說出來,別人也隻會以為她瘋了。


    不過即使這樣,這件事也給了姑娘活下去的力量。她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恢複了活力。


    索紮吉去世三年後。她終於露出了笑臉。五年後交到了新的戀人。當她二十五歲時,與酒館繼承人結婚了。也就是在索紮吉死後的第七年。


    第二年,她生了孩子,是個像米露夏一樣可愛的女孩兒。再過一年又生了一個壯碩的男孩兒。米露夏與丈夫一起經營酒館,撫養著兩個年幼的孩子。


    索紮吉死後的第十一年。


    那曾為戀人的死哭得死去活來的柔弱姑娘,變成了一個二十九歲的精幹老板娘。在每天的工作與撫養孩子的辛勞中,米露夏已經完全忘記了十一年前那夜自己許下的願望。


    這,發生在那年的一個夜晚。


    「米露夏……」


    剛上床準備休息的她,忽然聽到有聲音在叫自己。那聲音,似乎是從窗外傳來的。覺得有些滲人的米露夏,還是從窗簾的縫隙中,悄悄向外看去。


    「不要打開窗戶。不要看我的樣子」


    米露夏的手,猛的停了下來。這是自己從沒忘記過的,索紮吉的聲音。


    「看你這樣幸福真是太好了」懷念的戀人聲音繼續道。「我對你的感情從沒有改變。即使是現在也毫無改變的愛著你。我現在,永遠,都在祈禱你能得到幸福」


    不過,聽到這的並不隻是米露夏。她臥室裏的丈夫也聽到了。米露夏的丈夫是個性急易怒的男人。當然根本不可能想到那聲音會是已經死去的人發出的。


    心中覺得這男人一定是奸夫的老板氣瘋了。他抄起店裏的大切肉刀,一把推開了臥室的窗。


    「竟然打老子女人的主意,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看我給你砍成肉肉醬」


    似乎是被他的罵聲嚇到,一個黑影從窗下飛快竄了出去。望著那衝向山丘的背影,老板呆呆的大張起了口。


    「那是,什麽?」


    夜晚的黑暗已經完全籠罩了山丘。而消失在那裏的,是個巨大黑色野獸的身影。


    是魔物。是魔物來吃我的家人了。深信是這樣的老板,準備好了魔物弱點的銀匕首。鎖上店門,把米露夏和兩個孩子關在裏屋,守在外麵。


    「該死的魔物,要來就來吧。我不會讓你有好果子吃的!」


    魔物現身後的第三天晚上。米露夏趁一直不眠不休守在外麵的丈夫開始打瞌睡的機會,溜出了家。她舉著盞小油燈,登上了黑暗的山丘。


    山頂上,有個條石搭建的祭台。據說那裏是某位偉人的墳墓。在那周圍,是無數的墓碑。索紮吉的墓也一定就在其中。可米露夏,已經不知哪個才是索紮吉的了。


    「索紮吉,你在嗎?」


    她站在連白天都無人敢接近的陰森墓地中呼喊著。


    「索紮吉,在就回答我」


    「米露夏——」不知從什麽地方,悲愴的聲音出現了。「你沒有等我。明明,說過會等十一年——但你,已經把我忘了」


    「我沒有忘」米露夏叫道。「我連一天都沒有忘記過你!」


    「那,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和那樣的男人結婚?為什麽你沒有等我?」


    「我是沒有辦法啊!因為,你已經死了!」米露夏悲痛的回答。「我必須要生活。但沒有一技之長的女子,不去結婚,一個人怎麽活得下去?我還有父母,還有年幼的妹妹。為了讓他們能有吃的——為了讓他們活下去,我這是沒有辦法」


    米露夏掩麵跪倒在地上。


    「到現在我也愛著你。這是真的。我知道不管我怎麽解釋,你或許都不會相信,可……這是真的啊」


    「話隨你怎麽說」低沉的聲音回答。


    一個黑色的野獸,遮住月光站到了她麵前——那是可怕魔物的樣子。


    「就連短短的十一年你都等不了。你的心轉向了別處,你忘記了心愛的人。既然如此,我隻好吃掉你了。隻有這樣,才能慰籍他的心」


    「吃掉我就可以了?」米露夏毫無怯意的仰望向魔物。「如果這樣能讓你相信的話——好吧,吃了我。然後告訴索紮吉。我愛他。我從沒有忘記過他」


    魔物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鋒利的爪扣住了她的頸。


    「聽到索紮吉的聲音,高興嗎?」


    「當然!」


    「這十一年,你過得幸福嗎?」


    「老實說,雖然會有痛苦和艱辛,不過現在想想,過得很幸福。能撫養可愛的孩子。還有他,雖說他有時會很粗魯,但對孩子們是那麽溫柔」


    麵對眼前可怕的魔物,米露夏欣慰的笑了。


    「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兒呢。名字,叫作索紮吉。我是想把他培養得像你一樣優秀——給他取了你的名字」


    淚,無法控製的從她眼中滿溢而出。


    「定下再會之約那天,我心中發誓要連你的份一起活下去。想讓你一眼就能看出我在努力。想讓你誇我,做得好。靠這支撐著內心的我,挺過了悲傷。正因為有那約定,我,才會像現在這樣生活」


    魔物的手,離開了她。


    「——走」用那生著利爪的指,指向了村子那邊。「回你家去」


    「回去——?」米露夏注視著魔物。那漆黑的眼,讓人覺得無比的悲傷。「你不是要吃我嗎?」


    「你還有孩子,還有愛你的丈夫。你還,不能去死」魔物說著,一步,又一步向後退去。「去吧,米露夏。還有,不要再來這裏」


    留下這話,魔物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會盡全力生活的」米露夏向那沙沙擺動的特倫伯花影喊道。「你在天上看著吧。我會連索紮吉的份一起活下去的。今後……也要保佑我啊」


    米露夏回到了家。此後也和丈夫兩人經營著店,將兩個孩子撫養長大了。長女出嫁,長子娶了新娘繼承了店。不久有了孫子,她成了個和藹的婆婆。


    ——很久以後,在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米露夏就像睡著了一樣去了。她的表情是那麽安穩,仿佛帶著微笑。據說,那是隻有一生無憾的人,才會露出的自豪的笑……


    貓講完故事,閉上了眼。


    「時過境遷,人心易變,但隻有回憶不會褪色。人們即使明白無法再次擁有,也能以回憶為資,跨越困難繼續生活下去。人,還真是神奇的生物啊」


    「我也有同感」骷髏說。「人那種拚命活下去的身姿,總是讓我感動」


    「噢噢——你能理解嗎?」


    「嗯,當然」骷髏笑了。「而且,我也知道一個定下十一年後再會之約的,南夏島魔物的故事呢」


    聽到這話,貓不


    解的歪起了頭。


    「是嗎?是什麽故事?」


    「那我就來講講吧」


    骷髏清了下嗓子,坐直身子講道


    「那是之前的大戰前,吉恩王還統治時的故事——」


    第二輪界的南夏島上,有著十一年盛開一次,名特倫伯的花。這花如夢幻般美麗,散發著無以言表的芳香。而當特倫伯盛開時,來自全世界的人潮都會為一睹這奇跡之花,湧入南夏島。


    那年也不例外。無數來自其他島的人們,夜晚聚集在酒館中,興奮的聊著各島的傳說。


    「聽說南夏也住著奇怪的魔物吧?」一個喝醉的男子問店老板道。「聽說隻要求他,不管想見什麽人都能實現的吧?而且還不隻是活著的人。死去的人也可以」


    「哦?真的?」一個坐在男人旁邊的年長女性插口問。


    「真的真的!」醉漢砰砰拍著胸口。「倍貝爾山上有塊石頭祭台。隻要將死者的遺骨放在那裏,祈禱能在與這人相會的話——就會從什麽地方聽到聲音的」


    男子俯下身,聲音極低沉的呻吟道「能等,十一年嗎~?」


    聽到這的女人呀啊!叫了起來。不過與其說是覺得可怕,不如是覺得有趣。不知有沒發現這點的醉漢,用更低沉的聲音繼續道


    「如果這期間,你能不忘記這個人,這人就會去見你~」


    「請不要再說了啊」


    聽到這傳說的酒館老板,一臉為難的說。


    「那東西的傳聞是真的」


    「「呃?」」醉漢和年長的女子都是一驚。「真的存在嗎?」


    「是啊,我的曾祖母好像就遇到過那東西」


    酒館老板頗無奈似的搖了搖頭。


    「不過啊,是十一年前死了的人回來。這可不是讓人高興的事。經過十一年人也會改變。要是一直執著死去的人,那可是活不下去的啊?」


    「這也說的是」


    醉漢點了點頭。


    「我聽說魔物是吃人的怪物,不過還是有異常的魔物啊?」


    旁邊,有個人聚精會神的聽著他們的話。那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個帶著黑色麵具的年幼語部。


    這語部雖然年幼,卻會講很多故事。而對雖然是個孩子卻能堂堂講故事的這點頗為中意的老板,將店的一角借給了他。


    孩子麵上戴著黑色的麵具,那是將鳥型石膏上塗得漆黑的很難看的麵具。孩子自己叫這麵具大鴉,不過人們都親切的稱孩子為烏鴉。


    聽說魔物故事的烏鴉,當夜離開了酒館。直奔向有那石祭台的倍貝爾山。


    季節是夏。遍地盛開的特倫伯在海風中靜靜搖曳。快到深夜時,烏鴉總算來到了山頂。烏鴉取出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解開,把裏麵的東西倒在了手掌上。


    那是骨頭。是一小塊古老的骨頭殘片。烏鴉毫不猶豫的,將那放在了石祭台上。


    「我想和這人再說一次話!」


    於是,從支撐祭台的巨大石塊之間,一條漆黑的手臂伸了出來。那帶著長爪的指尖抓起骨頭,飛快消失了。緊接著,石間,眼無法看到任何東西的黑暗中,響起了喀嚓喀嚓咀嚼骨頭的聲音。


    烏鴉一直屏息注視著這些。不久,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


    「好過分啊。竟然將我寶貝的麵具塗得一團漆黑」


    沒有錯,這正是骨頭主人的聲音。


    「魔女——?」


    「能等,十一年嗎?」


    聲音變了。是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如果這期間,你沒有忘記這個人,這個人就會去見你」


    「我等不了」烏鴉毫無怯意的回答。「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在那之前,我必須更了解魔物」


    烏鴉探身到石頭縫中。


    「你是,魔物吧?」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不害怕,膽量不小啊——」魔物說著一沉吟。「原來如此,難怪你不害怕。你是被魔物撫養長大的吧?」


    「你怎麽會知道——?」


    烏鴉驚訝得大張起了眼,不過馬上反應過來的大大點了點頭。


    「對了,魔物會繼承自己吃掉之人的記憶。不是十一年後已經死去的人會回來。而是繼承死者記憶的你,會去見他們」


    「很聰明啊,第七個孩子」


    魔物陰沉的笑了。


    「我也是第一次吃到魔物。作為你帶來有趣骨頭的回禮,我就回答你一個問題吧。好了,要問什麽?」


    烏鴉沉思了起來。自己想問的問題太多了。但,能問的隻有一個。既然這樣,就隻有問自己最想知道的。


    「魔物為什麽會誕生?」


    聽到烏鴉的問題,魔物回答道。


    「為了將思念流傳下去」


    「思念?什麽的?」


    「我說過問題隻有一個」


    「但回答得讓人無法理解,那就算不上回答吧?」


    烏鴉說著撅起了嘴。嗬嗬……魔物沉聲笑了。他似乎覺得與這小小語部的問答很有趣。


    「你很聰明。將來一定會明白的。不過,要是怎麽都想不通的話,十一年後到這裏來。那時我再告訴你答案」


    「這,大概辦不到」


    烏鴉有些落寞的笑了。


    「我說過的,戰爭很快就要開始。十一年後——別說我在哪裏,就是是不是活著都說不好」


    「既然預知到風暴即將到來,隻要在期間隱身世外,等風暴過去不就可以了嗎?」


    「我辦不到。如果王子真像預想的一樣,那我絕不能放他不管」


    「為什麽?為什麽要將有限的生命置於危險中?」


    「正因為生命是有限的啊。人有壽命,和魔物不一樣。而我答應過公主,一定會去救她。為了完成約定,我的生命,一秒都不能浪費」


    魔物沉默了。似乎在思考著烏鴉話的意義。再次開口時,魔物的聲音帶著悲傷。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要約定」


    「我說了——」


    「你很想知道,魔女為什麽不吃了你吧?」


    嗚……烏鴉語塞了。


    「怎麽樣,想知道吧?」


    魔物繼續施壓著。烏鴉深深猶豫過後,輕聲喊了出來。


    「我根本,不想知道」這麽說過,烏鴉終於像個孩子一樣點了點頭。「你真的會告訴我?」


    「當然」


    「那,我會回來」


    烏鴉要強的笑了。


    「就算隻剩靈魂,我也一定會回來聽你回答」


    「嗯,那一言為定」


    「好,十一年後再見吧」


    烏鴉離開了山丘,很快,從南夏島消失了。


    「——九年後。吉恩王駕崩,如烏鴉預料的一樣,大戰開始了。即使是大戰結束的現在,村民們不時還會想起烏鴉,為那孩子的安危擔心。不過,很遺憾。自先前的大戰過後……再沒有人見到戴烏鴉麵具的語部」


    聽完骷髏的故事,貓微一沉吟。


    「烏鴉現在到底如何呢。莫非被卷入戰爭,死掉了?」


    「很在意嗎?」


    「畢竟是個聰明的孩子啊。我想不會那麽簡單就死的」


    骷髏輕笑了出來。


    「但你不能問。語部是漂泊者。不管來自何方去往何處,都是不能問的」


    「噢噢,原來是這樣!」


    貓恍然大悟般用前腿拍了下自己狹窄的額。骷髏平和的笑著望向了漆黑的夜空。


    久以前的故事。比七代前的國王再向前七代的時代更為久遠——」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位女性。她有著順直的白發,透明般澄澈的碧眼。


    「我是語部。叫我翡翠吧」


    女人臉上帶著美麗的翡翠麵具。


    「來,黑貓。我帶你看看這個世界」


    她如自己所說,帶黑貓到了外麵。她們坐上蒸汽船,周遊了數個島嶼。世界很廣闊,看到聽到的一切都是讓黑貓覺得那麽新鮮。


    「這世界是由十九座島嶼組成的」


    一天晚上,翡翠邊用樹枝在地麵畫著,邊向黑貓講解。


    「正中的是王島伊茲。外麵環繞著第一輪界的兩座島。再向外是第二輪界的八座島。而在最外側,第三那輪界也有八座島」


    說到這裏,翡翠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


    「圍繞著中核旋轉的十八個電子。這樣畫出來,簡直就像氬一樣呢」


    ——氬?


    「啊,抱歉」


    翡翠有些落寞的聳了聳肩。


    「你不懂也沒關係的」


    她們繼續旅行者。周遊整個世界,收集不同土地的故事,再帶到其他土地去。熱鬧的集市,酒館的一角,翡翠在不同的地方講述著各種故事。傾聽她故事的人們,都為那未知土地上的一切眼中生輝。


    黑貓坐在她旁邊,一直注視著她。和她旅行很快樂。能被她撿到,是黑貓無比的幸福。


    但就是這黑貓,也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那就是滿月之夜。每到滿月之夜,翡翠都會整晚,就像被什麽魅惑了一樣,一直仰望空中閃著白色光輝的月。看到那臉上落下的淚,黑貓不由得問


    ——你,為什麽在哭?


    「因為傑伊德在那裏啊」


    臉上帶著懷念,帶著悲傷的她,仰望著月。


    「分別時,傑伊德說『一定會再見的』。我問『什麽時候能再見?』。那時傑伊德回答『如果我的計算正確,大概是三千年後』」


    靜靜垂淚的翡翠,輕聲喃喃道


    「我想,再見到他」


    黑貓很難過。她有自己在。自己明明就在她身邊,可,她為什麽還會哭?傑伊德到底是什麽人?對她來說,他到底是什麽存在?但無論黑貓怎麽問,翡翠都隻是寂寞的笑笑,沒有回答。


    兩人的旅行在繼續。在那旅行中,歲月慢慢的,但在確實流逝而去。黑貓變得驚人的大,翡翠上了年紀。那原本就纖細的身體,衰老得就像枯枝一樣。最終,生病的她,倒下了。


    「我死以後,吃了我」翡翠撫著黑貓的頭說。「這樣我就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不會寂寞的」


    翡翠死了。黑貓吃下了她的骨頭。


    於是,黑貓,得知了埋藏在她心底的思念。


    那是必須要傳達到的思念。可,傑伊德是人。人身的傑伊德,能在三千年時間裏,繼續等待著她嗎?


    心中沒底的黑貓,決定試一試人。


    他在墓地聽到了人們的聲音。聽到了為心愛之人故去的悲歎聲。黑貓吃掉死者的骨頭,對悲傷的人說道


    「能等,十一年嗎?」


    不是三千年。而是短短的十一年。


    可,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心愛的人。甚至有對曾經愛人的聲音大喊「怪物!」,扔石頭的人。


    黑貓失望了。人心太容易改變。傑伊德也一定忘記她了吧。如果沒有人接受,那自己記得她的記憶就沒有意義。自己的存在就沒有意義。


    不過,改變它想法的事出現了。在與一個名為米露夏的女性相遇,與一個名為烏鴉的語部相遇後,黑貓明白了過來。


    與擁有永恒生命的魔物不同,人的壽命是有限的。正因為這樣,人會懷抱回憶,將那遺忘。並且,努力生活在現在。生命就像閃過夜空的流星,隻在刹那間閃耀。


    而將那一瞬的光輝作為記憶留存下來,或許,就是作為永生者活著的自己的命運吧——


    「同是黑暗中存在的你,應該也能明白吧?人那刹那生活的樣子,在身處無限黑暗的人眼中來說,究竟是何等美麗而耀眼的存在」


    骷髏,點了點頭。


    「嗯——我明白」


    無數次點頭,無數次欲言又止的他,最終張口道


    「也有人,告訴了我。告訴我為什麽像我這樣的人會存在。告訴我今後該做什麽。該為什麽活下去。這一切——都是人教給我的」


    「嗯」貓滿意的點了下頭。「我們無法像人一樣生活。對我們來說,時間是無限的。是永遠持續的黑暗。但,約定打破了那。將無限變為了有限。所以,我和人定下了十一年的約定。約定會為絕望的人帶來希望,而對生活在永遠黑暗中的我來說,是一瞬射進的光」


    貓望向了夜空。骷髏也隨他望了過去。皎潔的月,此刻靜靜的注視著兩名語部。


    「烏鴉,沒有忘記與你的約定啊」


    骷髏靜靜的說。


    「那個人對我說,『如果黑貓等不下去,期望一切終結的話,能把他吃掉嗎?』。我就是為此,來到這裏的」


    貓口中出現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似乎是在笑。


    「真是像那孩子的關心啊——」


    「不過看來是多慮了」


    「是啊」


    貓再次愉快的咕嚕著。


    「我長得這副模樣,已經無法再周遊世界了。因此,我會在這裏等。為了與三千年後,和翡翠定好相會之約的人見麵。為了向他傳達翡翠的思念。我會在這裏,等待約定之時」


    「那我——就把這故事傳頌到其他土地去吧」


    兩個語部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骷髏將沙撒在火上,滅了火。隻有月光的四周很暗,不過他們都有看穿黑暗的眼。


    「今後,你要是有機會見到第七個孩子,幫我告訴他」臨別之時,黑貓道。「為什麽魔女不吃了你?這是因為你太像了。因為你那消瘦的身材與枯草色的發——與同情她的身世,並把自己的身和生命都給了她的唯一一個人一摸一樣」


    骷髏點了點頭。他明白。正因為這樣她才沒有戴上錫恩家紋章的天鵝麵具。而是即使被人嘲笑,也戴著他遺留下的麵具。


    戴著那——『偽翠鳥』的麵具。


    「什麽時候有興致了,再到這裏來吧」黑貓說。


    「那麽十一年後」骷髏答道。「等特倫伯盛開時,我再來拜訪」


    於是,兩名語部定下再會之約分別了。


    「據說,即使是現在,倍貝爾山上還有石祭台。而將心愛之人遺骨帶去的人,從未中斷。


    十一年後,他們會聽到吧。會聽到在生活重擔下,已經忘卻了的心愛之人懷念的聲音吧。會聽到細語著『現在我也愛著你』的,愛人的聲音吧。於是他們會醒悟。即使時光流逝,物是人非,隻有那心愛的回憶是絕不會褪色的——」


    語部說完,靜靜的低下了頭。


    一直屏息聆聽的老板娘,輕歎了口氣。將杯中的殘酒一仰而盡,用空杯指著語部道


    「喂,那叫骷髏的語部,該不會就是你吧?」


    「這,誰知道呢?」


    語部美麗的唇翹起,露出了莫測的笑。他臉上的,是眼部位嵌著黑石英的白色麵具——古老的骷髏麵具。


    「麵具是互相傳承的。即使戴著同樣的麵具,也不一定是同一個人」


    「那,交給你這麵具的人死了?」


    語部,沒有回答。


    耐不住的張口道


    「我也,認識一個戴著和你同樣麵具的語部啊」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講故事時的情形。是那麽很笨拙,那麽努力的。雖然她和客人們都隱隱感覺到了他的身份,不過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出來。


    「那時候很快樂」


    可之前的大戰燒毀了王都,很多常客都身故了。在這店的天花板上,也還留著那時火災造成的燒焦痕跡。


    「是個直率又可愛的孩子。就算他真是魔物也沒關係。可竟然會那麽淒慘——真是太可憐了」


    老板娘放下空酒杯,伸手彈了下旁邊沒有碰過的酒杯。


    「這杯酒呢,是給我這一生,唯一一個真正愛上的人的。因為這,直到現在,我都是獨身一人。真是……太可笑了」


    她舉起那杯子,咕咚一口幹了下去。咚!用力按到桌上,自語般的道


    「可卻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我不後悔和那人相遇,但至少也要讓我抱怨一句啊」


    「能讓您如此傾慕,想必是個優秀的語部吧?」


    「嗚……」


    老板娘不由呻吟一聲。那臉上的紅暈,應該不隻是因為酒吧。她就像不用你多事一樣的粗魯揮起了右手。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隨便找個地方睡好了。晚上六點要開店,在那之前給我滾」


    她不等語部回話,自己徑直走向了裏間的小屋。打開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剛要進去時——


    「莎莉娜,你真是個好女人」


    背後,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老板娘驚訝的轉過頭。可即使看遍狹窄的店麵,也找不到說話的人。隻有一個懦弱的語部,剛剛坐到椅上。


    「你……剛剛,說了什麽嗎?」


    語部輕輕一笑道


    「沒有啊」


    都是沒由來回想起過去了吧,她想。要不是那樣,就肯定是我喝醉了。老板娘走進狹窄的臥室,換上睡衣,鑽到了小床上。


    馬上就是黎明。要在天變亮前睡著。自己心中雖然這麽想,可怎麽都沒有睡意。閉目蜷縮在冰冷床上的老板娘腦海中,浮現出了過去那讓人懷念的一幕幕。她在心中,呼喚著每一個出現的麵容。


    你們,現在都到哪裏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都消失到哪裏去了?太壞了啊。回憶中的你們不會變老,隻有我,變成了這樣的老太婆。啊啊,受不了……為什麽回憶,不管到什麽時候都不會褪色啊——


    聽到有動靜的她,醒了過來。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從窗外射進的光帶著紅,已經是日落的時間了。


    得趕緊起床把昨天的收拾收拾,準備開店了。可心中雖然這麽想,身子卻怎麽都起不來。頭上蒙著薄毛毯的她,聽著店裏傳來的響聲。


    不久,門打開的聲音傳來。感到有人離開的她,急忙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著睡衣,打開了與店相連的木門。


    店內沒有一個人。昨天留下要洗的已經被整理好,雜亂的桌也被碼好了。是那語部做的吧。


    「怎麽,是想抵住宿費嗎……」


    老板娘嘟囔著,忽然看到了桌上。上麵放著一根黑色的羽毛。那是,大烏鴉的羽毛。


    老板娘一把抓起那,衝到了店外。


    大道上,交錯著回家的人們和向城堡走去的語部。先前大戰中被燒毀的王城,已經在二十年前重建了起來。那裏現在住著統治十八列島的王,耶西恩?庫蘭?伊茲。據說打敗前王紮爾的這位王,隻繼承了伊茲王家八分之一的血統。


    耶西恩王很喜歡故事,每到煌夜祭都會賜語部很多獎賞。因此,冬至時到訪王都艾爾蘭德的語部在逐年劇增。


    「骷髏!」


    不知出什麽時的路人,紛紛看向大喊的老板娘。人群中,一個融入黑暗般青年回過頭來。老板娘向長長的黑發在身後結成一束,帶著古老白色麵具的懦弱語部——向著他,叫道


    「明年要是還沒有住的地方,我會讓你借宿一晚的!」


    白麵具語部點了點頭。


    見他點頭的老板娘,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歡喜的淚,大大的揮動著手。


    「一言為定了啊!」


    約定——這是能點亮黑暗的一盞燈。


    語部再次點了下頭。隨後,那身影很快就在洶湧的人流中消失不見了。


    「好——」


    她抬頭望向常年堅守的酒館招牌。那上麵描繪著一隻慵懶打著哈欠的黑貓。


    「要趕快準備開店了」


    王都艾爾蘭德的老酒館『哈欠貓亭』。那老板娘腳步輕快的,回到了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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