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貴拿走那份簡單的保證書,夾在一本算命書裏,他端起缸子,發現裏麵隻有幾片幹皺的茶葉,沒水了。


    “你去堂屋給我把水瓶拿進來。”陳富貴對一旁擦手上印泥的年輕人說。


    梁白玉出去了,空著手回來的,他茫然又無辜地問道:“陳叔,您要我拿什麽?”


    陳富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態度上稍微好了那麽一點:“水瓶。”


    “噢……水瓶啊……”梁白玉揉了揉眉心,嘟囔著什麽往外走,他再返回時,手裏提著藍水瓶,嘴巴上的皮被他咬掉了一塊,滲著血。


    缸底的茶葉經過開水一泡,又鼓漲水潤了起來。


    陳富貴撈了塊布把收音機蓋上,飽經風霜的手摸了摸,這是他以前有次去縣裏買的,二手貨,該有的都有,能用。


    店老板說能往裏麵放磁帶,聽歌,聽故事,許多家長都給孩子買,他就花掉了坐大巴車的錢。


    他想著,別人家孩子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


    收音機等了兒子很多年,才等到他。


    平時一到晚上,兒子會把收音機開一會,音量開得很小,聽著歌看書,寫他理解不了的句子。


    不過,自打他病了,幹啥啥不行之後,兒子就把收音機放他屋了,說是給他解悶。


    陳富貴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他一輩子沒闖出什麽名堂,也沒多大的本事,唯一自豪的是有個人品能力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兒子。


    所以他才利用梁家那對夫婦的事,跟他們的後代談判。


    說他過於迷信也好,他有了按著印子的保證書,心裏真的踏實多了。


    陳富貴搔了搔摻了大半白的頭發,麵黃肌瘦:“你記沒記起你父母的死……”


    “沒有。”梁白玉背過身,麵向窗外,“村裏人說是意外。”


    “咳,確,咳咳,確實是意外。”陳富貴咳嗽著說。


    梁白玉抿住唇,一滴血珠從他咬出的傷口裏淌出來,往他的下巴上滑落。


    潔白如玉的皮膚像是被利刃劃出一道血痕。


    “當年你母親大晚上的上山采藥,不讓你父親跟著,叫他在家裏看著你。“陳富貴說起一段埋在這個村子,這座大山底下的往事,他不是專業的說書人,不能抑揚頓挫,就是飯後嘮嗑一般的口吻。


    “到了後半夜,你母親還沒回來,你父親就把你放在張家,叫上幾個相親進山找她。”


    茶水還很燙,陳富貴喝不了,他將一口痰吐到地上,用棉布鞋的鞋底一蹭,“他們遇到了一夥殺千刀的土匪。”


    梁白玉按著嘴上的傷,慢慢轉身。


    “就那麽巧。”陳富貴說,“你父母,還有其他幾個幫忙找人的,一個都沒活成。”


    “那場悲劇,是你母親一手惹出來的,要不是她非要上山,好幾家哪會……”他看向跟那女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年輕人,“你現在知道大家為什麽不待見你了吧。”


    梁白玉逆著打在窗戶上的日光:“您全程在場?”


    陳富貴的臉色“刷”地就沉了下去:“既然你不信,那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陳叔,您誤會了。”梁白玉輕聲說,“我隻是想確定一下。”


    年輕人一雙眼很黑,沒有紅,也沒淚,他的反應不符合他的身份立場。


    陳富貴被他看著,渾身莫名的起了層雞皮疙瘩。


    “這件事我是聽楊誌說的。”陳富貴打開桌子裏麵的口服液,摳開一支往嘴裏倒,“他那晚剛好從小尹村那邊回來,發現了害完人離開的土匪們,他運氣好,躲草叢裏沒被發現。”


    楊誌是楊鳴的大伯,生了個天生誘導型的omega兒子,嫁到了縣裏,他因此成為街坊四鄰羨慕的對象,耀武揚威的炫耀。


    梁白玉放下捂嘴的手,舔著還在流血的傷處:“後來呢?”


    “後來不就是你那個遠方表姑來了村裏,花錢雇人把你父母埋了,帶你離開了村子。”陳富貴把喝空了的小瓶子丟簸箕裏。


    “那我父母的墳……”


    “不在山上。”陳富貴語出驚人。


    屋裏一片死寂。


    梁白玉小幅度的牽動了一下臉部肌肉,說不清是什麽表情,他的聲音小得接近氣聲:“不在?”


    陳富貴點了根煙,他把火柴掐斷:“也就是你表姑帶走你幾天後的事。”


    那一夜大到暴雨,山上的小屋被砸得響個不停,陳富貴睡不著,他穿著雨衣雨靴出了門。


    陳富貴怎麽都沒想到,他會在山腳下的河裏看見兩具屍體。


    當時水流太急,他一不留神,屍體就不見了。


    陳富貴沿著河跑了一段,什麽都沒見著,他去找村長的路上想到了一個猜測,趕忙掉頭往山裏衝。


    結果還真的就是他猜的那樣。


    兩具屍體是梁家夫婦,他們的墳包被挖過,裏麵是空的。


    有人對他們憎恨至極,不想他們住在村裏。


    哪怕是死了的。


    陳富貴沒到處亂說,關於梁家夫婦墳的事,大概隻有挖墳的人,和他這個無意間路過的知道。


    這些年過去,那時候的一切都被埋沒了,存留的隻有老一輩口頭上的傳言。


    真相是什麽,不重要。


    況且所謂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陳富貴省略了一些心裏話,隻透露了答案,他一說完,年輕人就走了。


    沒和他打招呼。


    他也沒看清年輕人是什麽神態。


    缸子裏的水不燙了,往事也就結束了。


    陳碸中午回來做飯,小黑狗咬住他沾著泥的腿對他叫,他去廚房淘米:“發財,去找我屋裏的那個人。”


    發財沒像平常那麽聽話,還在叫。


    陳碸意識到了什麽,他把手裏的水瓢扔回水缸裏,大步去自己屋。


    沒發現人,轉頭就去他爸那屋。


    “啪”


    陳碸手上的水珠掉在了地上,他握了握拳,問躺在床上的父親:“梁白玉出去了?”


    陳富貴沒搭理。


    “我出去找他,晚點燒飯。”陳碸沉聲說著,要往外跑。


    “別找了,走了。”陳富貴出聲。


    陳碸整個人頓住。


    陳富貴看兒子那樣就上火:“我說他早就走了,上午走的!”


    陳碸皺眉:“你趕他了?”


    “他像是能被趕走的嗎?”陳富貴沒好氣。


    陳碸看著父親:“那他為什麽走?”


    “反正他是自己走的!”陳富貴從算命書裏抖出一張紙,就是那保證書,他用力在紙上拍兩下,“看清楚了!”


    陳碸一字不漏的看完,半晌都沒說話。


    頭發裏的灰和蛛網襯得他狼狽,又憨木,可他身上的信息素正在從阻隔扣裏流出來。


    ——有一點混亂,像什麽東西燒起來了的焦味。


    “人在做,天在看,這手印是他按的,沒人逼他,老天爺都記上了,你也別去找他,他跟咱家沒緣分。”陳富貴說。


    陳碸啞聲道:“你們談了什麽?”


    “他要找父母的墳,我告訴他位置了,就這樣。”陳富貴不耐煩,“別問了,趕快去燒飯。”


    陳碸搓搓麵部返回廚房,他把米淘了,蓋上鍋蓋燒火。


    鍋裏忘了放水。


    深夜,陳碸蹲在梁家門頭底下,他低頭摳著指甲裏的泥,滿身髒汙。


    身後是被他修好了的老屋。


    陳碸的腿又一次麻了,他站起來,欲要動動腿腳,耳朵裏捕捉到了輕微響聲。


    有人過來了。


    陳碸的心跳加快,他猛地偏過頭,朝著那個方向望去。


    皎潔的月光下,一道纖瘦的身影從遠處走來,他好像是走了很長的路,腳步拖拖拉拉的擦著地,很累,隨時都能倒下去。


    陳碸下意識的迎上去,一股水腥氣撲進他的鼻息,他滯住。


    梁白玉身上滴著水,濕漉漉的長發貼著臉跟脖頸,猶如剛從水裏爬上來的水鬼。


    他垂著布滿血絲的雙眼,跟陳碸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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