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躺在竹榻上,冷大夫拿掉我額頭上的布巾,放入涼水中再度浸濕,又搭在了我額頭上。


    “他們剛剛出去做什麽?”我問道。在插科打諢的間隙,一個灰衣男子推門走進房間,低聲在於三娘耳邊說了什麽,她皺了皺眉收起了嬉笑的臉,帶著那胖熊貓廚子和店小二一起推門走出去,叫我們稍安勿躁,一定不要大聲說話。


    我心中起疑,這才發現我所在的貌似是個閣樓,房簷低矮甚至有幾分簡陋,冷大夫甚至都沒法直立身子站在屋子裏。


    冷大夫伸手試了試我掌心的溫度後,低聲道:“太子殿下似乎察覺端倪,對浮世堂有幾分忌憚,十一皇子也一時被浮世堂最近的行動所震懾。太子殿下派十一皇子暗中南巡來偷偷查訪浮世堂的根基,那次在浙地,就是恰巧遇見。而今日,十一皇子的手下來了我們的隱藏地。”


    我皺起眉頭掙紮著要起身,冷大夫把我按在了榻上搖搖頭:“你身子虛得很,不要總覺得自己有武技傍身就都扛著,再讓你受了冷風,你真要病來如山倒了。”


    “那你給我解釋清楚,我怎麽又在這裏了。別以為我沒注意到,那胖廚子和那幾個手下穿著的草鞋和那些打劫我的山野村夫一模一樣,就算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也是同一個季度晾曬的麥稈一起做成的。”我勾起嘴唇笑道:“莫不是我被困雨中,接著遭遇山賊然後又被你們所救,都是你們算好的。”


    冷大夫天生不會撒謊,他白皙的臉上露出慌張又內疚的表情,低下頭去直搖頭。


    “沿途都沒有遇見村落山寨,那幫山賊又住在哪裏?難不成是在雨中跋涉幾裏地就為了打劫我這個窮女人?還有二爺的人還算是認識我,自然也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是潦倒到極點,是不願意再留在浮世堂的保護下的。”我眯眼說道,沙啞的嗓音反而讓大夫臉上的表情更糾結了。


    “這裏麵沒有你的意思?你難道沒有參與?明知道我左手受傷竟然還讓人來打劫我,而且你知不知道那些浮世堂的人扮演的不長眼的山賊,還狠狠的捏了幾把我的傷口——”


    “是我們的不對!我們的確是沒想到你……你會病得這麽重,而且我知道,如果不是實在走不動了,你是不可能接受我們的幫助。”大夫低下腦袋說道,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定又是一臉愧疚到違反自己良知的表情。


    “知道錯了就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默默給我裹上被子:“你……自己來看,一會兒來人了千萬不要說話。”我裹得像個毛蟲一樣蹲到地上,扒開低矮房頂的瓦片露出縫隙朝外看去。


    房頂外是煙雨中灰藍色的天空,光線很微弱看起來像是就要入夜的樣子。黛色的遠山與樹林環繞著這裏,雨水滴落在瓦片上,濺到我臉上,我往下看去,所在的巨大院落有許多低矮的茅屋,還有幾個簡單的豬圈和牛圈,若不是院落中間堆得幾個石堆,這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寨子。


    我眯眼看去,那石堆下堆積了藍綠色的積水,而空氣中滿是某種金屬生鏽的味道。


    “這裏是銅礦?”我輕聲道。


    “你竟看出來了。”


    剛要再說話,卻突然看著一行人身披蓑笠走了過來,似乎還在交談著,很快的就看到胖廚子滿臉諂媚的搓著手迎了過去,一行人走入了我所在的竹樓,我在閣樓上,於是輕輕趴在地麵上,順著地麵的縫隙朝下看去。


    “這就是浮世堂手下的銅礦?怎麽看起來如此蕭索。”來人摘掉了鬥笠,並不是十一皇子,看樣子更像是宮中類似於錦衣衛一樣的人物。


    “這幾日連綿大雨,地方又偏僻,工人們哪能守在礦上。再加上這裏條件不好,好些人回到自己村子裏去了。”胖廚子弓腰笑著說道。


    “怎麽,我看著廢棄的銅礦堆在院子裏這麽多。”來人頗有心計,不直接問反倒扯些別的。


    “唉,我們都是堂裏下邊的人,這到了雨季牛車不方便行山路,都留在院子裏沒人運走。我們也愁啊,聽說堂裏不打算讓我們繼續弄這邊的銅礦了,我們這些人都不知道去哪兒吃飯呢。”胖廚子皺著臉,說的倒跟真事兒似的。


    “哼,你們這裏可是重要的礦,浮世堂估計不會拋下不管,你們上邊說沒說過銅礦運到何處去做兵械?”


    “喲爺您這別大聲說,我們都是老實人不敢多問的!那浮世堂的人可凶惡了,還威脅我們不弄夠足夠的量,就要殺了我們的!乖乖喲,這都是大老爺,我們哪敢偷懶啊。這位大人您要是見到上邊的人,也千萬給我們這些村夫們美言幾句啊!”胖廚子弓腰弓到自己肥肚子都要碰到膝蓋了。


    那人轉了好一圈,一直踱步觀察了約莫小半個鍾頭,眼見著山路就要淹沒在夜色中了,他輕輕哼了一聲,不屑地走回寨子門口,騎馬離開了。


    冷大夫在我身邊輕輕舒了口氣,甚至都吹到我耳朵上來了。我猛然回過頭去,正好對上冷大夫離得極近的臉,他猛地一慌,差點摔倒在地。


    “哼哼,你們倒是藏得深,但我估計已經想到差不多你們這裏是做什麽的了。”我裹著被子走到閣樓邊上爬下梯子,站在燈油明滅的一樓,胖廚子隻喊著‘哎喲哎喲嫂子啊我姑奶奶啊你怎麽下床了’就來扶我,我腳步有幾分發軟,光著腳徑自走到小竹樓門口。


    “製造兵械的地方就在這裏吧。”我笑道。


    “嫂子你這開什麽玩笑,我們這院裏就這麽大的地方……”胖廚子笑嗬嗬的搓著手。


    “你看那幾堆銅礦下滿是積水,按理說銅礦中混有很多碎石土渣,你們每次都在這裏撿走成塊銅礦運下山,理應原地會堆起一層薄薄的土,隻能把那地方越墊越高,是不可能凹陷下去有如此多積水的,而且這裏的土質特別吸水,像院子周圍都已經變得跟泥潭一樣了,隻有這裏滿是積水。這隻能說明,你們地下有地窖。”我轉過臉來。


    “梅雨地區的地窖一定有什麽防滲水的石磚啊之類的,所以才使得雨水不會下滲,都泡在了這裏。而且你們的地窖一定非常的大,大到中心有略微的塌陷,才匯集了積水。”我笑著看向有幾分驚訝的冷大夫,和仍然掛著笑卻眯起眼睛的胖廚子。


    “再說來,明明是山間小路卻不選擇騾子,而選擇了笨拙卻運輸能力更好地牛車,這說明你們需要一次性的運完很多物品。而牛身上……你瞧——”我走上前幾步,任憑雨絲落在臉上,眯眼看過去:“有非常多的勒痕,這都是用來固定的布條留下的,什麽東西需要這麽多繩索布條固定啊,讓我大膽的猜測一下,是……弩車吧。”


    胖廚子哈哈大笑:“嫂子真是——”


    “要我說的更多一點麽?”我伸手一把攬住胖廚子寬厚的肩膀,就像是哥倆好一樣大笑道:“而且這裏不但是銅礦,更可能是鐵礦和錫礦……或者什麽其他的。因為南方地帶的山間,礦產一般含量不是非常豐富,銅礦做兵器用的並不多,所以你們在毫不可惜的就讓銅礦堆在水中這麽泡著。你我都明白的,銅礦沾了水這麽厚銅鏽,可就什麽都做不了了。”


    冷大夫顯出幾分局促來,胖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哈哈笑著,拿手點著我肩膀:“真不愧是嫂子啊!”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道:“真沒想到二爺竟是個有野心的,連弩車兵械都做出來了,那故意帶我來此處為了什麽?”


    “先別這麽個態度啊。”於三娘倚在門廊上,笑起來:“不如隨我們來看,要真解釋的話,二爺過兩日估計回來,到時候你找他算賬就是了。”


    我平日裏的確不是個這麽尖銳的性子,隻是我費勁千辛萬苦從京城來到這裏,仿佛是一路被二爺算計著,又兜兜繞繞回到他旁邊。那時候在京城所謂的告別都是裝的吧,他從來就沒想放我走過。我越想越覺得煩躁,二爺不該是這樣的人!


    我打心眼裏這麽認為的!


    他是我來到這裏遇見的最熟的人,我喜歡他的性子,他雖然頗有心計卻待朋友真誠又周全,總是和我說話沒個正型又愛胡鬧,但我的確了解他是個有赤子之心的男人。那份掩蓋在外表下的真摯爽朗和認真,是我覺得最可貴的。


    但如今這又該如何解釋。難不成所謂的權利真的會改變他這個人?


    冷大夫遞給我一雙高齒的木屐,我裹上於三娘借給我的暗花絨襖隨他們往外走去。


    “二爺一直想要從技術上領先,他總是跟我們說這是比有錢有權有兵更重要的東西,所以從三年前他被削職並且開始被囚禁在京城不得不裝傻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召了一幫孩子,跟著二爺收攬的各項人才學技術。這幫孩子是比任何礦產任何士兵都要重要的資源,所建地窖也是為了保護這些孩子們。”於三娘戴著鬥笠走入雨中,邊走邊說。


    地窖的入口在非常隱秘的樹林中,她掀開地上的一塊落滿汙泥的鐵板,帶著我們幾人走下鐵板下的陡峭台階。


    “是啊,別看這樣,咱們冷大夫可是用毒高手,而三娘可是操縱弩機布設機關的天才。”胖廚子說道:“還有那小個子,你之前見過的就是笑的特別諂媚的那個,他專門管著貴川地區的情報,易容技術精妙絕倫,而且不論是偽裝什麽樣的人都是得來應手。”


    三娘瞥眼看著胖廚子笑了:“蔡頭兒你倒是誇了一圈兒人也不說說自己,你可別瞧他這一身肥肉,輕功要是跑起來簡直就是一隻穿梭來去的肥鳥!”


    我被他們幾個聊天時候輕鬆的語氣逗笑了:“倒都是人才,聽你們說話就知道你們是二爺的人——”


    話音未落,我就聽見石階下傳來一陣喧鬧嬉笑聲,油燈光映在石壁上,我抬頭看了看,竟然是類似於水泥一樣的材質,難不成這也是二爺手下的發明?


    “哎哎,崽子們,別鬧騰了,是誰跟我說特想見見嫂子的!”於三娘特霸氣的走下石階吼道。


    我就聽見一群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嫂子?!傳說中二爺在京城娶了的女人,之前三娘你還不給我說是個賤人麽?!”


    “呆子閉嘴,人都來了你還敢這麽說!”


    “那個女人腦子有毛病了才會找二爺啊!我之前好像查過,聽說叫柳七——還是個瘋女人呢!”


    “喲喲,真不愧是跟著先生學情報的,連嫂子的情況都調查清楚了!”


    我聽著吵鬧的說話聲走下了石階,麵前霍然開朗,十幾個年輕的男孩兒女孩兒在眼前寬闊的地窖裏,整個巨大的地窖裏滿是各種奇怪的裝置,鳥籠秋千木箱鐵甲,木樁日晷魚缸灶台,甚至有幾個少年用鉤子倒掛地窖天花板上。年輕的少女們穿著簡單的短打,席地而坐,手頭不是女紅布鞋,而是箭矢機關。


    “嫂子——!”我這才一出現,那頭十幾個人扯著脖子齊聲喊道,話音剛落就滾作一團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裹著肥大的絨襖,手上纏滿了紗布,頭發亂糟糟而且臉上還有傷疤,模樣看起來活像是個餓成狗的流民,卻也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


    “毒物那班人怎麽都不回來,我真怕老寡婦折騰死他們!”


    “你笑什麽,等下就輪到我們了!雖然不是習武那班的人,我們機弩班的人也被逼著要去習武訓練!天呐殺了我吧,讓我躺在榻上弄些小玩意兒還好,讓我去跑步豈不是要我的命麽?”


    “少叨叨了,就老寡婦那地獄訓練,我覺得我活脫脫要去了半條命——”


    “正好就當消瘦一下腰上的肉了,這些天梅雨沒法實際出去布設機關訓練,真是要悶死了。”


    他們喊完了就又咋咋呼呼說話鬧成一團去了,我卻感覺到了輕鬆。二爺招了這麽一幫孩子啊,活脫脫像是我在國外讀書時候的休息室,在這裏竟然也有隨意自然的培養他們的地方。


    於三娘滿臉寵溺,笑著對我說:“都管不住了,他們平時課業重,訓練也多。到了關鍵時刻倒是一個個都聽話,隻是平時太散漫了些。說來,這些女孩子們也不過十五六歲,約莫隻比你小一兩歲吧。”我才恍然想起來柳七這身子不過是十七歲的樣子。


    “好了孩子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之前打賭除了我以外那幾個臭爺們全都賭輸了!你們還記得賭注麽?”三娘大笑說道。


    “噢噢噢!記得記得!”一幫人哄笑著叫起來,那幾個女孩子長得不算漂亮,卻個個大膽肆意,眼見著就要朝冷大夫撲過來,大夫嚇得直往我身後躲,姑娘們叫起來:“大夫你這小身板真不想懷孕的,要不我借你個西瓜賽衣服裏頭!”


    “蔡頭兒!我們情報班的先生去哪兒了,莫不是聽說自己輸了就逃了!他之前還信誓旦旦跟我們打賭,說是若是輸了就給自己老母寫信,說自己要給村裏打鐵的漢子生娃呢!”男孩兒們也起哄。


    一個臉上有幾分雀斑的女孩兒挽住了我,笑嘻嘻道:“嫂子,這可是盛況啊,難得見他們幾個臭男人出糗,我們可一定要去鎮上圍觀!看他們怎麽找男人說自己懷了的!蔡頭兒臉皮特厚,情報班的先生,就是那小二,他又會扮女裝,就看著冷大夫怎麽辦了!”


    我忍不住也笑起來:“走,咱們幾個押著他去,你們到後院去搬西瓜,看老娘非要給他腰上綁上西瓜去!”


    “得令!你們幾個快點,嫂子都支持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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