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掘開地麵蓋成的四邊形地爐裏,排好白天撿來的木柴,然後用打火石點火。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微小火苗延燒到麥杆,接著像是纏繞上去一樣往木柴轉移,最後化成溫暖的火焰。冉冉升起的煙,從開在洞窟天花板上的排煙孔竄至外頭。


    暴露出光滑岩石表麵的洞窟牆壁上,映射著三個被放大的小孩影子,牆角則有三頭青灰色毛皮的座狼發出沉穩的鼻息熟睡著。


    把鐵鍋放在鐵製的四腳架上,倒入融冰取得的水,等待煮沸。經過處裏的兔肉就放在三人的身旁,隻等下鍋的時機。


    “好像天國喔。”


    坐在地爐旁邊的薰喃喃說道,下巴靠在用雙手環抱住的膝蓋上。雖然整張臉和衣服都髒兮兮的,可是臉上卻浮現了在山樓時所沒有的溫和安祥。


    “哪有這種這麽單調無趣的天國啊。”


    武一邊粗魯地撥動木柴,一邊打趣地說。口頭上雖然在發牢騷,但武顯然也很喜歡這個洞窟。在這個洞窟裏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仿佛是定居山上的天狗老早為三人做好了準備似的。


    “以前鐵定也有人住在這裏。不曉得是剛好不在,還是永遠不再回來了。我希望是後者啦。”


    舜盯著火焰喃喃嘟囔道。雖然臉頰和在山樓時相比略顯消瘦,但他的身心感覺似乎比以前更為茁壯了。


    熱水滾開後,隨手把白天捕到的兔肉扔進鍋裏。肉很快就煮成了紅褐色,一塊接著一塊被吃進三人的肚子裏。


    “好吃。” “真夠味。” “嗯,煮得剛好。”


    沒有任何調味料,隻是單純煮熟的肉而己,可是對正值發育期、饑腸轆轆的肚子來說,有得吃就沒什麽好挑了。三人默默地啃食兔肉,把吃剩的骨頭喂給了三頭座狼。忠實的座狼們將主人親手喂食的骨頭吃得精光,振動喉嚨發出蚱向向主人撒嬌。若非有這三頭座狼,候補生們應該也不可能成功逃到這個地方吧。


    “今天是第幾天了?”


    武懶洋洋地在地爐旁邊躺下開口詢問。舜隨即答了出來。


    “從脫逃開始算的話,今天是第十天。在這個洞窟生活是第二天。”


    “我們已經甩掉追兵了呢。”


    薰像是鬆了口氣般說道。舜也很快就告誡她:


    “萬萬不可大意。這裏舒服歸舒服,我覺得一直留在同一個地方太危險了。”


    雖然三人在脫逃之後馬上遭到輕騎兵隊的追蹤,不過所幸有座狼的幫助,三人途中未曾被迫上半次,成功逃離了姬路移民地的勢力圈。


    神戶的廢墟遼闊地座落在右手邊,三個人在中國山地翻山越嶺,一路經過三宮、尼崎,下山穿越大阪的廢墟,然後渡過了澱川。之後仍繼續一路往東前進,現在則藏身在遭到風雪封閉的不知名山地的洞窟裏。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裏,不過從路上的右手邊常常能看到大海、以及從姬路出發的日數來推論,舜研判這一帶有可能是※東海地方。(譯注:東海地方即日本本州中部靠太平洋側的區域,包括現在的靜岡縣、愛知縣、三重縣和岐阜縣。)


    在舜的提議下,三人隻顧往東走,以遠離姬路為第一目標。東部地區現在處於中小規模的共同體群雄割據的局麵,姬路移民地的追兵在此難以自由行動,非常適合作為藏身之處。三人再也沒有回到姬路的打算,現在隻為尋求一塊安身之地一路向東奔逃。


    一吃飽飯三人立刻熄滅了營火,冷到快結凍般的夜晚寒氣隨即充滿了洞內。


    接下來的能做的事隻有睡覺。三人走向自己的座狼,用手摩娑毛皮。


    “我要睡囉,朔夜。今晚也麻煩你了。”


    語畢,朔夜也習以為常地稍微打開躺在地上的身體,包容身材嬌小的薰。


    薰把身體埋在朔夜的毛皮裏睡著了。


    朔夜的體溫可以避免自己晚上被凍死,薰緊密地依靠著身體蜷縮成一團的朔夜。對於五歲就被帶到山樓晚上總是孤獨一個人度過的薰而言,現在可以和最喜歡的朔夜一起睡覺,是再幸福也不過的事了。


    天未亮——


    薰赫然醒來。有股不對勁的氣息。她從朔夜四肢的隙縫探出疑惑的眼神,觀望洞窟的入口。


    “啊,有月亮……”


    在黑暗洞窟的外頭,皎潔的滿月散發出冰清玉潔的光輝。耀眼明亮的潔白月光甚至射進了洞窟的深處。


    那道潔白的月光也照出了武的影子。他背靠入口附近的內壁,向前伸出兩條腿,專心地眺望著月亮。他的座狼十六夜則很有規矩地端坐在他的身旁。


    薰慢慢地爬出朔夜的毛皮,屏聲氣息,躡了躡腳地偷偷靠近武。等快靠近到身旁時,才冷不防在武的麵前探出鬼臉。


    “哇!”


    “做什麽啊,笨蛋。”


    仿佛早就察覺到薰打算惡作劇似的,武的反應顯得很冷淡。薰開口揶揄了他一番:


    “怎麽了,不睡覺在賞月。難道是在想家嗎?”


    “那怎麽可能。我打死也不要再回去那個鬼地方了。”


    武好強地回答後,像是感到尷尬似地站了起來,接著走到洞外仰望天空。山地的夜晚寒氣遍布,冷到仿佛敲打就會應聲般。光是呼吸,武的口中就呼出了濃密的水蒸氣。


    “快看,滿天的星星。”


    即便冷得全身發抖,薰還是隨著武來到了外頭,在胸前環抱胳臂,照武說的抬頭一看,頭上是一大片沒有遮蔽物的是空。


    “哇啊!”


    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冬天的夜空點綴得光輝燦爛,宛如神明灑下了整桶的金平糖一樣。


    這陣子晚上一直躲在洞窟裏睡覺,所以很久沒有看到這麽多的星星了。而且今晚的月亮明亮到忍不住要眯起一邊的眼睛,就連一旁的武表情也依稀可見。


    “好厲害,可以看見下麵耶。”


    兩人的下頭浮現出蒙上了一層青紫色的和緩起伏,是蜿蜒曲折地糾結纏繞在一起的山嶺,以及山麓與山麓毗連相鄰的低矮山巒。披覆在那些山地上頭的杉木與山毛櫸的樹梢沐浴在滿天的星燦下,染成了點點斑駁的銀箔色,將峽嶺的棱角妝點得華美豔麗。


    “好漂亮。”


    薰不由自主地發出感歎,望向身旁。武的臉就在旁邊。武不知何故神情恍惚,眼裏看的是薰而不是夜空。


    薰的身上纏附著不屬於這個天地的絕世光輝,那道純潔的光使她的輪廓浮出夜色,映照在武的瞳孔上。


    “…………”


    薰微微歪起脖子感到疑惑。武猛然回過神後尷尬地撇開視線,改為鑒賞眼下的夢幻光景。


    “好漂亮喔。”


    武用低沉粗獷的嗓音碎碎念道,話語化作一道白煙消失在夜色之中。薰忍不住笑了。


    “哈哈,你也會說‘好漂亮’喔?好奇怪。原來武也會說這麽浪漫的字眼。”


    “什麽啦,這有什麽好笑的。你自己還不是有說。”


    “啊哈哈,武生氣了。”


    “少囉嗦。你有毛病喔,笑得那麽誇張。”


    “會嗎?因為真的很好笑嘛。啊哈哈、啊哈哈。”


    薰豪爽地大笑。武擺了一張撲克臉〣應。大笑了一陣之後,薰用映照了星彩的瞳孔看著武。


    “好久沒笑得這麽開懷了說。真的太有趣了。”


    “一點都不有趣。到底哪裏那麽好笑啊?”


    薰麵露微笑回應了武的牢騷。


    “呐,武,我們不能永遠在這裏生活嗎?”


    “在這裏?”


    “嗯。就像今天一樣大家一起去抓兔子、一起去汲水、一起去撿樹枝生火。然後晚上就和朔夜它們一起睡覺。等到春天來臨後就有野草可以采,還會有很多結


    束冬眠的動物,日子就能過得比較輕鬆了。我想一定會很快樂的。”


    “感覺是很快樂沒錯,但沒問題嗎?現在追兵應該還在搜尋我們,或許沒那麽簡單吧。”


    “……是這樣嗎?”


    “現在脫離姬路還不夠遠啊。我們得逃到更遠的地方去才行。”


    “要多遠?”


    “要多遠呢……逃到東京那一帶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


    “東京……”


    薰在口中呢喃著隻在書本看過的地名。


    “我聽青砥先生說啊,那裏現在好像還有很多超高的樓房耶。雖然到處都是爬滿裂痕的柏油路,不過都有人居住,而且還有幾個大型的市鎮。我們隻要混到裏麵去,就不怕會被發現了吧。”


    “人家會歡迎我們加入市鎮嗎?流浪者很不受歡迎耶。”


    “嗯。可是我們是特進種。隻要發揮我們的實力,要當傭兵不成問題,順利的話搞不好還可以成為像青砥先生一樣的將軍。等到當上了將軍,就算美歌子還對我們死纏爛打也沒有關係,還可以反過來向她報仇呢。”


    或許是愈說愈興奮的緣故,武的語氣變得有些激動。克製不住開始沸騰的年輕熱血,言詞顯得鏗鏘有力。


    “就是這樣,嗯。我要去東京當將軍。我立誌成為跟霧崎桐人一樣,大家光聽到名號就會害怕得渾身發抖,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將軍。”


    “…………”


    “然後……嗯,對了,成為厲害的將軍後,我要擊敗美歌子。我要率領大軍親手攻陷姬路移民地。管他是legion、鐮鳥、甲牛還是戰象,我用一發氣彈就把他們通通打垮。哈哈,對啊,就是這樣!薰你覺得如何,這是超棒的點子對吧?”


    “嗯,對呀。”


    “舜很聰明,軍師這個職位應該比將眾還適合他吧。等那家夥再更成熟點,一定可以想出連美歌子和白穀三座都會被他耍得團團忡的戰術。對對對,隻要我跟舜聯手合作,美歌子根本沒啥好怕的!”


    “那我呢?你怎麽沒提到我?”


    “咦?喔,你不用做事也沒關係啦。”


    “那是啥意思!隻排擠我一個人嗎?”


    “不是那樣啦。你是女的耶,不可能成為將軍的。”


    武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如此斷言道。


    愣了一秒後,薰說出了簡短的間句。


    “女的?”


    “嗯。女的不用上戰場。那種事交給男的來做就可以了。”


    一股沉默籠罩了下來,頓時變作寂靜無聲的夜晚。最後是薰太陽穴的青筋爆裂聲打破了寂靜。


    這回換薰的語氣變得激動。


    “跟男女生無關。我也可以當上將軍啊。我要帶領眾多的人馬和美歌子作戰!”


    “不行啦,沒有軍隊會服從女人的命令。絕對不可能的。”


    武不分青紅皂白地妄下的定論,深深地刺傷了薰的心。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以前都不會那樣說的不是嗎?不是約好要三個人一起打敗美歌子的嗎?”


    “那個約定都幾年前的事了啊。有五年了耶!那時我九歲,你才七歲。那種小時候的約定沒有意義啦,那麽小也沒有什麽男女生之分。”


    薰瞠目結舌地仰望著身旁的武。


    的確,他的身高一口氣拉長了許多,薰的臉隻到他的肩膀。全身長滿結實的肌肉顯得體格強健。相較之下薰的體型還是個小孩子。


    男人與女人。薰被這兩者的差距給傷害到了。


    “……你是在開玩笑的吧。不要胡說了。那樣子……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過分。這樣就對了。你不要上戰場,我才快樂。”


    “……咦?”


    當薰想要問清楚話中的意思時,武的雙臂環住了薰的背部。


    用力。


    然後薰就這麽被緊緊抱住。


    “咦?”


    同樣的字眼再一次從薰的口中流泄而出。


    武用感覺快把背折斷的力道用力緊抱了薰,全然沒有想放開的意思。武單薄的胸膛貼在薰的臉上。


    “怎……怎麽了,武?你在害怕嗎?”


    “我才不覺得害怕。”


    “不然……你為什麽要抱我?”


    “…………”


    “武,我喘不過氣……”


    被緊緊抱住的薰把脖子往旁邊轉。臉頰靠在武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隔著軍服傳進了耳裏。薰的五官糾結成一團,把兩隻手擠進自己和武的胸膛之間,試圖把他推開。


    環抱在薰背後的手終於鬆了開來。還來不及鬆一口氣,這回武又把手放在薰兩邊的肩膀上。


    “董……”


    武難得地以認真的聲音呼喚。薰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膽怯地向上一看,用怕生幼犬般的眼神注視著近距離的武。


    站在眼前的武,就好比一個陌生人。


    不是那個過去自己一直當朋友看待的武,而是一個英勇強壯的男孩。


    他筆直的視線射穿了薰。


    燕的心髒不禁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一種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感情彌漫在兩人之間。


    就在薰忍不住想要甩開他的手逃走的那個當下——


    原本一直乖乖端坐著的十六夜忽然豎起了耳朵,口中發出低沉的嘶吼,打直後腳朝四周的黑暗擺出威嚇的姿勢。


    “……十六夜?”


    薰發現不對勁。


    緊接著,全身毛發倒立的朔夜和立待,也冷不防從洞窟深處的黑暗中冒出來,發出了低沉的威嚇聲。


    武的手這才從薰的肩膀拿開。


    兩人向腳底的斜坡投以銳利的視線。岩石和灌木遍布的陡峭斜坡靠近山腳的部分,遭到了黑暗的吞噬。


    黑暗裏夾藏了一股肅殺之氣。感覺得出有許多生物屏聲息氣,睜大了眼睛往這裏窺視——盡管看不見,但確實存在。


    紅暈頓時從薰的臉頰消散。


    兩個人都了解現在有緊急事態發生。前一秒的感情霎時先被擺在一旁,取而代之顯露的是兩張稚齡戰士的麵孔。


    “武,提喚氣。”


    “啊啊。”


    這三天之所以會在洞窟裏度過,為的就是修養身體貯蓄練氣。兩人提喚出涵養在下氣海的氣,使其往身體末端的氣街集中。


    在兩人的身旁,全身毛發倒豎的三頭座狼則向前跨出前爪,堅挺地挺直後腳,鼻子蹙起了皺紋,縮著肚子發出低沉的嘶吼聲。


    幾乎可以肯定洞窟被包圍住了。隻是還不曉得敵人的身分。


    是怪物、山賊、追兵、還是其他呢?


    “我要打光了喔。”


    武簡短地預告,右手的氣街聚集了水滴般大的練氣。


    “嗯。”


    薰點頭答應的同時,發光的微粒子慢慢往武伸長的手指頭移動。


    籲出一口氣後,武朝著黑暗從手指頭射出了五頧光球。


    閃光奔竄。雞蛋般大小的五顆光球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呈扇形飛散,照亮了兩人所在的洞窟前,以及表麵凹凸不平地布滿了岩石的斜坡。


    兩人凝神細看,有東西躲在無數的灌木和岩石陰影裏,觀察著這裏。在來自五個方向的光源照射下,他們在積雪未退的斜坡上拉出了一道道的影子。躲起來的不是怪物,而是人類。


    “舜!”


    薰轉頭向洞窟內大叫。


    “我早就起來了。”


    一個沉著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舜神不知鬼不覺地早已騎乘在立待的身上。鏡片底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隻是剛才的氣氛不好意思打擾你們。”


    嘀嘀咕咕地挖苦了一番後,舜揚起下巴示意兩人盡速騎上座狼。那個舉動仿佛隱隱約約夾帶了一種被孤零零地拋下而賭氣的感情。


    潛伏在斜坡的敵人不再躲躲藏藏,接連把那一身純白的軍服暴露在蒼白的月光底下。


    雖然那無疑是姬路移民地的軍服,但仔細一瞧還是可以看出跟一般士兵的差別。


    每一個士兵手上所持的武器風格都大相逕庭。


    新月形的大鐮刀、長柄的前端裝設了形狀複雜的刀刃的斧槍、握柄是橫向的雙麵刀“拳刃”……當中亦不乏有左手拿※協差、右手持日本刀的※二天一流的劍士。(譯注:協差是日本武士佩掛在腰際的護身短刀。二天一流是宮本武藏以父親的劍法為基礎,輔以實戰經驗所編創出來的兵法。)


    潛伏在薰眼下的,是個個彌漫著異樣氛圍,充滿了獨自個性的士兵——不對,應該稱之為劍士。


    舜認得這群散開在斜坡上的異樣士兵所屬的兵團。


    姬路移民地近衛三兵團之一——從萬能型特進種中選出精銳,再由“劍聖”來棲征一郎親自傳授兵法,為姬路移民地實力第一的劍術家集團——


    “來棲兵團!”


    舜大叫的同時,陡峭的斜坡冒出了火花。能使用練氣的萬能型特進種腳跟噴出燦光,如滑行般衝上了斜坡。


    下一刹那,斧槍在薰的眼前閃現。薰的頭向後一仰,避開了攻擊並往後跳躍,以雙手拍擊雪地往上空跳去,腳蹬背後的山地表麵,不急不徐地改向前方跳去,然而上天一流的劍士卻早已岔開雙腳,站在騰空的薰眼前。


    薰的翡翠色眼眸綻放了燦光。她短促地吸氣,把練氣集中在右手的氣街,一直線地衝進了劍士的攻擊範圍。


    薰藉由巧妙的身法閃開了隨著吆喝揮下的日本刀。劍士算準薰身體結束移動的時機刺出協差。但劍士的一舉一動全都在薰的掌握之中。每天努力和青砥兵團的練氣能手修練的成果,在此展露無遺。


    薰配合腳的移動旋轉上半身避開協差,把手按上劍士的側腹,從中釋放出了練氣的凝塊。


    咚,劍士的上半身隨著低沉的聲音折成了“ㄑ”字狀,脊椎骨發出斷裂的清脆聲響,口吐鮮血,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模樣淒慘的劍士連一聲哀嚎也沒有,就像個馬口鐵的玩具一樣高高地飛上了星空。


    薰接住了從他手中掉下的日本刀,旋即舉刀往旁橫劈。


    鏗!耳邊響起了刺耳的金屬聲。兩把過去由美國海軍陸戰隊所攜帶使用,名為“海豹刀”的野戰刀擋下了薰的橫劈。


    眼前的短刀搏擊手咧嘴冷笑。就在下一個瞬間,短刀的刀尖劃過了薰的胸口。


    所幸傷口隻是傷及皮膚,再深一點的話,肋骨之間的隙縫可能就被割開了。使刀的戰士不給薰有喘息的機會,當機立斷朝著往後麵跳開的薰射出刀子。這一招完全出乎薰的意料之外。


    “哇!”


    躲不掉了。刀子穿過薰慌忙中刺出的日本刀刀尖,直朝薰的咽喉飛去。


    “冷靜一點。”


    一道閃光隨著聲音迸現。


    武把從敵人手中奪來的大鐮刀拿來當球棒揮擊,打回了刀子,同時讓自己的練氣罩在刀子的外圍。


    被擊目的刀子,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深深地刺進了使刀戰士的喉嚨。


    “噗噫——”


    使刀戰士的傷口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不僅如此,灌注在刀身上的練氣流進了他的體內,一舉炸裂。


    隻見一朵碩大的血肉之花在黑夜中綻放,使刀戰士粉身碎骨的肉片化作腥風血雨,灑落在斜坡上的劍士身上。武的練氣之可怕令來棲兵團的精英們目瞪口呆。


    “就是現在,快啊!”


    舜大聲喊叫。抓住這一瞬間的空隙,薰一手持著日本刀躍上鞍,另一隻手纏住了韁繩,接著大喊。


    “武!”


    武就像失神了一樣,茫然地注視著吞下了自己的練氣的敵人被炸成肉片的光景。


    “武,動作快啊!”


    轉過睜大的眼睛向薰看去,武這才回過神跨上十六夜的鞍。


    “跟著我逃!”


    舜丟下這句話後帶頭向前衝。薰和武也緊跟在後。


    座狼邁步時沒有絲毫的躊躇,使勁地在一片漆黑之中狂奔。


    舜感覺到後方有追兵,盡管身處於能見度等於零、暗得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的狀況,舜還是信賴立待,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動韁繩。


    座狼是馬跟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魯,因此也繼承了馬的優秀夜視能力。座狼能在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以不遜於白天時的奔跑速度,在人類無法看清楚的起伏山路和密集的林木狹縫間奔馳。人類之所以會投資大量的時間和勞力調教座狼,正是因為看中它們兼具強大攻擊力和夜間騎行能力的關係。


    薰拉著朔夜的韁繩馳騁在黑暗中,右手握著日本刀的握柄。剛才所釋放出的練氣觸感,至今還殘留在她的右手上。


    “他是不是死了?”


    她口中念念有詞。那個被打入練氣的凝塊,飛上了高空的二刀流劍士——


    有可能已經死了。跟練習的時候不一樣,剛才完全沒能控製力道。“對方是來殺我的”這個事實在不知不覺間反映在練氣上。劍士口吐鮮血,也聽見脊椎骨斷掉的聲音。他還來不及慘叫,身體就折成奇怪的角度飛了出去——


    “嗚!”


    薰突然一陣暈眩、反胃,當然不是因為被座狼搖得頭暈。她感覺到奪走了人命的右手掌像是開始漸漸腐爛了一樣。薰回想起以前青砥所說過的話。


    ——要訣就是不要去想像。


    這是青砥授予的薰戰場心得。絕對不要去想像對手的人格,不要去想像對手有父母兄弟姊妹,不要去想像他所走過的人生。


    敵人就隻是一具企圖殺害你的物體,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和敵人對峙時,你該做的是在夥伴遭到殺害前先殺害對方,如此而已。過程一結束,千萬不要去想像被自己破壞的物體,而是要火速進行下一個過程。隻需一鼓作氣地把和自己對峙的物體破壞、破壞、再破壞……那就是戰士在戰場上的工作。


    “不要想像。”


    奔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山嶺的同時,薰一邊出聲如此告訴自己。然而拉著韁繩的左手卻顫抖不止,握持日本刀的右手同樣使不上力。


    “不要想像!”


    薰提高音量向自己怒吼。現在必須把所有心力集中在甩開來棲兵團這件事情上。沒有時間讓自己多做無謂的想像來自我傷害。


    “不要再想了!”


    薰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夾雜了哽咽。理智外的部分告訴自己,我已經一腳踏入了再也無法回頭的路。此時薰的靈魂深處也感受到,自己往後的命運將會繼續奪走更多“敵人”的性命。不知不覺中薰流下了自我憐憫的淚水,盡管覺得這副模樣很沒有出息,可是不藉由流淚宣泄的話,內心會痛苦得無法自持。反正現在是一片漆黑的夜晚,騎在座狼上不會有人看見。薰為自己找了個理由後痛哭失聲。她心想,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哭得這麽悲慘了。


    不久,山間泛起了魚肚白。


    三頭座狼馬不停蹄地趕路,穿梭在山地斜坡上的遼闊針葉樹林裏的茂密枝幹間,踏過埋在雪下的草地,飛快地翻越險峻的山脊。


    來棲兵團騎兵鍥而不舍地緊迫的馬蹄聲從背後逼近。敵人似乎有追蹤專家同行,即便舜千方百計試圖想甩開追兵,來棲兵團騎兵卻一直沒有上當。就算放棄山路刻意改走窒礙難行的荊棘小徑,或在雪麵留下故布疑陣的腳印後改變行進旳方向,甚至選擇露出了泥土地麵的地方行走,結果都是一樣。對方始


    終沒有受騙上當,全程保持一定的速度穩穩地迫蹤。


    薰騎乘在朔夜的背上轉頭回望身後。


    晨曦穿過樹梢,從低角度傾斜射入,緊迫在後的輕騎兵隊的身影浮現在朝霧中。追兵一共有七名。他們的背上全都背了一副隻有特進種才可能拉得動的大型弓。對手是難纏的騎射兵。


    薰一邊保持全速奔馳,一邊頻頻回看身後有無弓箭射來。為首的兩名騎手從背後拿起弓,接著從掛在腰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枝弓箭,兩腿夾緊馬腹,在馬鞍上拉起了弓。


    騎射兵全身的肌肉開始膨脹。握住弓身的左手和拉弦的右手全都腫脹到有大人軀幹般那麽粗壯。發出銀光的箭頭直指朔夜。


    “弓箭瞄準的是座狼,小心點!”


    薰一邊大聲提醒衝在前頭的兩人,一邊想一讓握住日本刀的右手使力。


    這時薰卻感到有些不對勁,手指沒辦法正常施力——


    被短刀割傷的胸部傷口不僅發癢,還開始蔓延到全身。那個發癢的感覺好像正透過微血管一點一滴滲透到全身一樣,感覺非常不舒服。


    ———有毒?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瞬間,箭矢以音速逼近到了薰的麵前。


    “嗯!”


    薰反射性地以右手提起日本刀向上揮砍。直到弓箭被一刀兩斷,才聽見空氣發出“咻”的聲響。這個撕裂空間的銳利放箭聲,是由肌肉纖維係特進種專用的弓弦所發出的,聲音會在箭射出的稍後才傳進耳中。這正是弓箭遠比音速還快的證據。


    隻是閃過一箭還沒辦法放心。騎射隊換人領頭,早已拉滿弓蓄勢待發的第二波射手挺身衝到了前麵。薰忘了自己中毒的事,如果不能渡過眼前的危機,在毒性發作前會先被敵人幹掉。


    在拉緊弓弦的右手放開的同時,第二波弓箭的箭頭飛到了薰的眼前。


    “嗯!”


    這回日本刀由左上方往右下方揮下。被斬斷的第二波弓箭的羽毛隨著露水潰散,耳朵隨後接著聽見“錚、咻”的聲響。然而還來不及鬆一口氣,第三、第四波的弓箭已接連飛來。攻擊一波接著一波,交接的速度非常迅速緊湊。


    好不容易砍下第四波弓箭後,薰忍不住向前麵兩人求援。


    “箭砍也砍不完。這樣下去遲早會中箭的!”


    聞言,武向舜提出了建議。


    “不要逃了,用氣彈解決騎兵。”


    “可是,萬一在這裏把氣用光的話……”


    “現在不用,就擺脫不了他們。我們隻要有任何一頭座狼被幹掉就完蛋了!”


    失去了座狼的騎手沒辦法跟其他人共騎一頭座狼。座狼不能同時載兩個人。比方說如果薰失去了朔夜、想跨上武的鞍與他共騎的話,會遭到十六夜的攻擊。座狼很堅持隻順從一個主人。


    “氣我已經蓄好了。我要迎擊囉,舜!”


    武的當機立斷輾斷了舜的迷惘。舜拉著韁繩的手一鼓作氣地被提到了胸前,立待踢濺起雪花停下腳步。武從十六夜的鞍上縱身躍下,跨出右腳在地上的積雪掘出一道長溝,同時高聲喊叫:


    “薰,停下來!”


    薰機警地拉起了韁繩。朔夜在雪麵挺出前腳急煞,一路通過武的身旁。看破了武的意圖,薰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以極佳的默契將右手的日本刀交給了武。


    武的眼眸頓時亮起了燦光。


    在他眼睛注視的方向,有七名騎兵揚起一道雪煙直追而來。衝在前頭的兩名騎兵早已拉滿了弓弦。不僅如此,緊跟在後的騎兵們同樣拉起了弦,伺機發動沒有間斷的齊射。


    銀光燁燁的劍尖旋往了武的腰後。


    此乃青砥傳授的氣彈射出架勢。練習時成功射出氣彈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如果不能成功射出氣彈,會立刻被對方擊斃。


    發光的微粒子慢慢附著在刀身上。武的練氣一如蜂蜜般從劍尖垂滴落下。他日不轉晴地直視前方,而並駕齊驅的兩名騎射兵幾乎是同時鬆手放箭。


    音速的齊射。


    武狠力咬緊牙關,乾坤一擲地往斜上方揮出了日本刀。


    刹那間——空間破裂了。


    在靜止的世界中,細微的光粒子從劍尖劃出的軌跡呈膜狀溢出。


    緊接在那片膜之後,一個似乎是由光粒子濃縮而成的穹窿形物質從那道軌跡冒了出來。


    隻見那個純粹由光組成的物質受到大氣的摩擦,不祥地啪嘰啪嘰作響、閃爍,表麵上還有無數電流在奔竄,然後——朝著那道雪煙一鼓作氣射出。


    光速的一擊當前,即便是音速的齊射也空虛地化作了塵煙。


    光芒的奔流直朝著天頂竄去,黃銅色的幔幕以驚人的氣勢膨脹。在這片幔幕內有的隻是灼熱,一股會讓存在於幕內的一切融化得不留原貌的殘酷熱量。


    薰和舜都忍不住別開了臉。因為武的氣彈所含有的光熱,直視的話很有可能會使眼球燒得潰爛。


    湊巧位在氣彈射出軌道上的一切,全都隨著沉重的震嗚與爆炸音,以及撼動天空的轟然聲響被分解成分子,漸漸升華為光。


    徒剩壓迫著天地的光與熱。


    在那光熱徹底消失在空間之前,三名天子候補生全都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狀態。


    薰眯起一隻眼睛,抬起手臂護著臉,努力想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態。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原來這是武的傑作。


    “武,你好厲害……喔。”


    光芒收斂,寂靜重回深山的環抱。薰遠眺了剛才的損害痕跡,向旁邊的武說出了她的感想。


    武同樣呆望著眼前麵目全非的光景呆若木雞。


    氣彈所通過的路徑上,積雪全蒸發得一幹二淨,裸露出了紅色的地麵。原本林立在射線上的杉木和山毛櫸,也因為樹幹的底部被消滅而往左右兩邊倒下。那七名騎兵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定睛細瞧的話,勉強可以在地上找到軍服的碎片和燒焦的馬鞍、燒毀的箭頭以及馬蹄鐵,可是卻四處找不到屍首。很有可能是身體在一瞬間炭化粉碎,在空間中灰飛煙滅了吧。


    武低頭看了顫抖的手,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自己身懷的力量有多麽強大。麵對武的氣彈,七名千錘百煉的特進種連聲慘叫也沒有,眨眼間就從世上消滅——這個事實令他的雙腳直打哆嗦。縱使再怎麽有膽識,這個力量對於才年僅十四歲的武而言,仍顯過於沉重。


    舜第一個回神。他閉起驚訝得張大的嘴巴,用食指向上推起眼鏡,努力擠出冷靜的聲音說道:


    “一難過去了,但是災難並未完全結束,一定還有其他追兵。好了,我們快逃吧。”


    舜催促兩人速速行動並環視四周。他注意到這附近有水聲,先前因為顧著逃命所以沒有發現。豎起耳朵仔細判斷後,舜聽出這應該是河川的流水聲。


    來棲兵團之所以能一路牢牢緊迫,很有可能就是循著味道追蹤。若是如此的話可以跳進河川去除味道。舜左右張望搜尋聲音的源頭,最後視線停留在一長排座落於山徑右側的杉木林。雖然沒看到水麵,可是這個形同救星的聲音是來自這片坡度和緩的下坡處沒錯。


    “下麵有河川,我們別走山徑了,下去吧。”


    聽到舜的提案,薰和武這才抬起了頭來。兩人依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示意。舜看得出不習慣和人類互相殘殺的兩人消耗了不少精神。殺人的事實在薰和武的心裏刻下了傷痕。


    可是現在的狀況由不得他們沉浸在感傷中。


    舜向上揚起了視線。從密密麻麻地佇立在一起的樹林另一頭,隱隱約約傳來了馬蹄聲。手持特殊武器的追兵們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來吧。


    在韁繩的驅策下,三頭座狼爬下了斜坡。愈


    是往下爬,流水聲愈是接近。三人謹慎地操作韁繩以防一口氣滑落。不一會兒眼前景色豁然開朗,滿地礫石的河岸映入了眼簾。


    河寬約莫五公尺,白銀色的河麵水流頗為湍急,而且深不見底。原本是想藉由渡河的方式來消除氣味,可是就這情況看來,要在騎狼的情況下渡河到對岸並非易事。


    “我們往下遊走吧,或許在途中會發現可以渡岸的淺灘。跟我來。”


    立待踢蹬著礫石往下遊方向衝刺。整條河岸都是礫石和沙石堆積而成的地麵。對岸那片針葉林繁茂的山地則是向上隆起突出,甚至隨處可見斑剝露出的峭立岩麵。


    就在三人尋找渡河地點的途中,來到了一座溪穀。


    斑岩東一塊西一塊地挺出河川的水麵,高聳到需要整個仰起頭露出喉結才能看到頂的險峻山崖,聳立在源源不絕地激起水花的湍流兩旁。座狼們把腳泡進水裏渡過狹小的河岸。飛濺的水花冰冷到仿佛快凍結了。


    舜回望身後蔚藍的天空,太陽就快爬到南邊的天頂了。薰的朔夜吐出紅色的舌頭緊跟在武所騎乘的十六夜之後——但模樣有些不太對勁。舜連忙拉住韁繩令立待駐足,向薰喊話。


    “薰?你身體不舒服嗎?”


    薰幾乎把整個上半身靠在朔夜的脖子,韁繩纏在兩隻手上,以趴著的姿勢騎乘。她麵色鐵青毫無血色,就連眼珠都顯得有些混濁。武也是現在才注意到薰的異狀,趕緊跳下十六夜的鞍衝到她的身旁。


    “喂,你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突然病懨懨的?”


    “我……沒……事……”


    薰故作堅強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舜和武互看了對方一眼。


    “這是……?”


    “有可能是在哪裏中毒了。薰,你有頭緒嗎?”


    薰隻能搖頭回答舜的問題,她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舜發現她軍服的胸口處滲出了鮮血。那裏正是天未亮時在洞窟前被短刀割傷的傷口。短刀上有可能塗了毒藥。


    武的麵色凝重。


    “放著不管會有生命危險吧?”


    “這大概不是足以致死的毒藥。對方的目的很有可能隻是想生擒我們。騎射隊鎖定座狼為攻擊目標就是最好的證據。我想這毒應該隻會暫時奪走身體的控製力吧。隻不過,我可以肯定這下慘了。”


    追兵的蹄聲隱隱約約地在溪穀回響。三人的狀況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武剛才使用氣彈把氣耗盡了,薰也因為中毒而失去行動能力。


    舜仰望天空低聲歎息道:


    “我們要死在這裏了嗎?”


    武搖頭否定。


    “還沒結束呢,我們要掙紮到最後一刻。”


    盡管痛苦地糾結著一張臉,薰還是辛苦扭轉脖子麵向舜。


    “沒問題……的。我還有……力氣……能……逃……”


    薰挺起上半身,揮擊韁繩給兩人看。朔夜順應指示,輕快地跨步前衝把舜和武兩人留在了原地。


    武也跨上了鞍,兩腳放進鐙內,毅然地低頭向舜說道:


    “能逃到哪裏就算哪裏。最糟的情況是無論如何也要讓薰一個人逃走。”


    “——我知道了,我們是保護她的盾牌對吧。”


    “沒錯。就算沒辦法三個人都平安逃離,範圍縮小到一個人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一定要讓美歌子氣得跺腳。”


    滿臉都沾了鮮血泥巴的武,就像滿腦子餿主意的孩子王一樣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他立刻踩下鐙直追朔夜而去。


    舜在這個節骨眼,終於從下氣海提喚出練氣覆蓋住全身。強度固然不若武和薰那麽威猛,但他好歹也是曾在鶴木山樓認真投入嚴苛練氣修行的萬能型特進種。現在這個狀況下還保有上得了台麵戰鬥力的,隻剩舜了。


    “至少要讓薰平安逃走。”


    舜輕聲呢喃後,揮下了立待的韁繩。聰穎的他已感應到這趟旅程的終點就近在眼前了。


    原本狹隘的溪穀地形又慢慢變得開闊了起來,看樣子現在似乎來到了中流水域的入口。這裏不僅河麵較為寬廣,水流的流速也趨於和緩。原本呈白銀色的水而變成了藍綠色,甚至可以見到淺灘和沙洲的蹤影,沙石淤積的區塊和形成淺灘的區塊涇渭分明,對岸則是一片長滿覆蓋著白雪的針葉林的山地。


    、


    奔馳在滿地細石的河畔,一馬當先的朔夜腳步有逐漸變得不穩定的趨勢。騎在上頭的薰隻是把腳掛在鐙上而已,甚至不像有在揮擊韁繩的樣子。


    武凝神注視著前方。自從踏入中遊地帶以後,他就不斷對四周做地毯式的觀察。不肯錯放、也不能錯放過任何突破現狀所需的任何東西。戰鬥從天未亮一直持續到現在,武也全身筋﹉疲力盡,但他依然激勵自己的意識,勉強振作打起精神,尋找著希望之光。


    不久——那個東西出現在對岸。


    武往左拉動十六夜的韁繩靠向立待,通知了舜。


    “有船!我發現船了!”


    舜眼鏡底下的視線循著武指示的方向飄去。誠如武所言,對岸有一艘粗陋的平底船被拉上了岸邊。舜頓時大喊:


    “薰,快停下來!”


    然而跑在前麵的薰對舜的聲音卻毫無反應,隻是頹然無力地把上半身垂靠在朔夜的脖子上。朔夜之所以會停下腳步,應該是基於朔夜自己的意誌吧。舜對這頭狼的聰明表達了無言的感激。


    “船交給我來想辦法,我這就去把它拖過來。”


    武從十六夜的鞍躍下,開始練氣。雖然他的氣早已耗盡,不過多虧他擁有天賦異稟的呼吸器官,即便是臨時練出來的氣,要蓄積到能踏過水麵並不是問題。


    武短促地吸氣的同時,腳跟踩上了水麵。身手之輕盈甚至不見水花噴起,僅做二次的跳躍便綽綽有餘地跨過了寬約七公尺的河麵。解開係船的繩子,武雙手抬起船頭把它拖入水中。這艘船可能荒廢已久了,船上不見船竿或劃槳之類的道具,隻能在河中隨波逐流。武把繩子銜在口中,縱身跳進了寒氣襲人的嚴冬河川裏,朝薰的方向遊去。


    河水的溫度冰冷到幾乎令武昏厥過去。泡水的軍服重如石塊,水流的速度也遠比肉眼所兒的湍急,如果不保持意識清醒的話,很有可能會直接被河水衝走。


    武擠出了最後一絲堅毅的氣魄。他拚命地擺動快麻痹失去知覺的手腳劃開水麵、腳蹬河底,下顎使出吃奶的力氣咬住繩子,終於成功渡河。


    “快點……把薰抱過來!”


    渾身濕透的武一邊顫抖一邊大喊。舜把早已無法動彈的薰從朔夜的馬鞍抬下,然後抱在自己的胸前。


    “薰,你就搭著這艘船逃走吧。敵人交給我們兩個來擋。”


    舜用平靜的口吻如此說道。麵無血色的薰在他的懷裏痛苦地微微睜開了眼睛。


    “那是什麽……意思……?”


    “就算隻剩你一個人,你也要堅持逃下去。你不可以再留在那種地方了。”


    “喂……你在說……什……”


    “薰,你好好保重。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的。”


    舜把薰的身體安置在平底船的船底。失去行動能力的薰雖然拚了命地想抬起上半身,但她現在連跨過船緣也做不到。


    武回頭看向背後。追兵的蹄聲從上遊方向逐漸逼近,不能再拖下去了。武的右手抓牢了繩子,把載了薰的船又拉回水中。


    就這麽嘩啦嘩啦作響地,武蹚在水中把船往水勢湍急的地方推去。船上的薰緊咬著牙根向武伸長了手。


    “不……可以……我……也要、一……起……”


    武肚子以下的身體全泡在河川裏,一如要把薰的身影清楚地烙印在腦海中似地,他目不轉睛地


    直視著她。


    當初沒辦法誠實說出的話,現在好像有勇氣說得出口了。


    “昨天晚上,我不是說你當不了女將軍嗎?其實那是騙你的。我隻是不希望你變成那種人而已。”


    “喂……你……在說什……”


    ,


    就像不讓薰繼續說下去一樣,武用雙手抓著船緣,踩著水底開始加速。平底船揚起水花,速度加快。


    “憎恨、殺害他人這種肮髒的事不適合你做。你比較適合微笑啦。我喜歡你微笑的樣子喔。”


    武垂低著頭,模樣笨拙地在水中前進。薰正努力擠出聲音不知在說些什麽。但武這時隻想一股腦地抒發自己的心情,因為這一去很有可能將是永別。


    “我會連你的份也一起憎恨美歌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忘記複仇,逃得遠遠的去爭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話,我也會很開心的。”


    “我不要……我們……一起……”


    察覺薰語帶哽咽,武硬是擠出一張鬼臉後抬起頭來。他一邊劃破水麵,一邊揶揄似地說道:


    “唉唷,你聽話別再囉嗦了嘛,現在氣氛正感人呢。這種時候就是要用歡笑來道別啊。我們一定能再見麵的啦!”


    “不要……我不要……!”


    守在岸邊的舜回頭大叫。


    “騎兵要來了!快逃、快逃啊!”


    武擠出僅剩的力氣,用被冰凍的河水泡得失去了知覺的手腳使勁往前推,成功的讓平底船自行漂流了起來。同時,他不忘向薰喊話安撫她的不安。


    “對了,你就去東京吧,我會去接你的。等我變成跟霧崎桐人一樣威風的將軍打敗美歌子後,我再去跟你見麵。這樣你可以接受了吧?”


    “武……”


    薰伸出了手。武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一會兒,把心愛的女孩的麵容清楚地刻印在自己的心坎裏。他放開了手。


    平底船一路往下流方向漂流而去。薰那張痛哭流涕的臉探出了船緣。向前伸長的小手愈來愈遠。


    武的下半身浸在河水裏,他拉開喉嚨高聲大成:


    “你要去東京喔!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東京的某個角落喔!”


    “武……”


    “等我打敗了美歌子之後,我會去接你的。”


    武的誓言在山峽間回蕩,一字不漏地傳進了薰的耳裏。即便薰連手指頭也遭到毒藥的麻痹,依然使出渾身之力揮舞的手,就是收下了誓言的證明。


    藍綠色的滔滔河水將船載向了遠方。


    等到船影消失在蜿蜒河川的盡頭後,武將嘴抿成了一直線,毅然地轉頭回望上遊。


    來棲兵團的輕騎兵隊已經追到了眼前。鐮鳥的隊伍踩踏著河岸的鵝卵石,在胸前摺起被冬陽照耀得閃閃發光的鐮刀,浩浩蕩蕩地直行而來。特進種的隊伍則緊跟在後。他們全都是埋伏在洞窟前的劍術家集團。


    “我不會讓你們越雷池一步。”


    武的氣已被榨幹得一點也不剩,武器隻剩一把武士刀,但他不打算逃。他不惜在這裏跟敵人玉石俱焚,也不允許他們向薰伸出毒手,就算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耍帥的人可不是隻有你喔。”


    一旁的舜冷靜地說道。武露出了賊笑,看著同甘共苦七年多的夥伴。舜全身充滿練氣,做好了戰鬥準備。


    “還有它們也是。”


    朔夜、十六夜、立待。年幼的座狼也一邊發出低吼一邊壓低身體重心,狠瞪著鐮鳥的隊伍。看來它們都很清楚現在自己該做什麽。


    “薰還真受歡迎耶。”


    “你也未免偷跑得太誇張了。”


    “你有被害妄想嗎?”


    “一點都稱不上公平。”


    “那你就拿那些人當對手,努力挽回吧。”


    武壞心眼地揚起下巴,指了指手持金光閃耀的武器、蜂擁而上的特進種。舜嘴巴噘成了ㄟ字狀聳肩。


    “戰鬥本來就不是我的本領,可是和你們共過的那幾年我也沒有虛度。若論拖延時間,我比你還在行。”


    “那真的是太可靠啦。”


    兩個人肩並肩,準備正麵迎擊來勢洶洶的來棲兵團。


    坦白說,和薰就此分別確實令人寂寞,但兩人並不後悔。接下來的任務隻有負起責任奮鬥到最後一刻,給來棲兵團迎頭痛擊讓他們追不上薰。


    武讓臨時精製出來的練氣環附在隻手握持的武士刀上後,主動向敵兵展開攻勢。舜也使出練氣加持的跳躍跟進。三頭年幼的座狼則分散開來,從三個方向撲上了鐮鳥的隊伍。


    來棲兵團花費一個多小時才逮捕了兩名天子候補生。迫蹤大隊的隊長在返回姬路移民地後,列舉出許多原因為自己辯解:無法快速逮捕的棘手原因,不外乎是捕獲了抵抗最為激烈的澀澤武後,澀澤舜立即逃往山中,因此拖延了一些時間;其次是座狼的抵抗比想像中要來得更凶猛;還有,市長下令務必要活捉,所以比較麻煩,怕傷害到兩名天子候補生……等等諸如此類的理由。還說假使市長能批示找到天子候補生時能格殺勿論,應該用不著二十分鍾就能成功抓人,而且也不至於讓澀澤薰成功潛逃……等諸如此類的話為自己辯解。


    另外,十六夜和立待在麻醉後紛紛落網,卻唯獨朔夜帶著傷勢下落不明,似乎是逃到遠方去了。研判它很有可能是跑去尋找薰的下落,但主仆之後有無順利重逢,姬路移民地在天子候補生脫逃事件的記錄上,並未明確寫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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