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


    一腳用力踹醒無論怎麽叫或怎麽推,依舊毫不在意地賴在床上睡大頭覺的玉之後,由紀換上子鹿色軍服,三兩下快速吃完早餐,在理緒的目送之下動身離開久阪家。玉則是先回自己的家換好軍服,才來到集合地點。


    淩晨六點半,一支準備前往白河的子鹿色隊伍聚集於調布新町東側大門。


    以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為首,加上分別掌管軍務、政務及財務的三名町役場重要幹部齊聚一堂。形成四人全數騎著馬匹,並由擔任護衛的玉及由紀領隊前進的陣容。另有八名隸屬於這座城鎮的兼差士兵跟隨在後,構成滴水不漏的防衛網。


    回頭觀看這支總數多達十四人的隊伍,感到不太自在地穿著軍服的玉嘻皮笑臉地說道:


    「就這座城鎮的規模而言,還真是大張旗鼓呢。是打算讓八王子那些人見識到我們威風的一麵嗎?」


    在他身旁的由紀也點了點頭。


    「目前有武藏野派的高官們駐紮在白河地區。而我們則是調布新町的代表。若不拿出氣勢,隻會被對方瞧不起。」


    在兩人背後的啟十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很倚重兩位。這一路上就有勞兩位嚴加戒備了。」


    「是。」


    凜然作出回應後,由紀翻身跨上所分配到的栗毛年輕駿馬。玉也伸直腳尖穿過毛色光澤亮麗的鹿毛座騎馬鍾,手法熟練地操縱韁繩。


    隻見朝陽浮現於一行人的馬首所指前方。


    在甲州街道刻下一道道蹄印的隊伍,就此肅然朝向東方邁進——


    「呼啊~」


    過沒多久,玉脫口打了個毫無半點幹勁可言的嗬欠。


    天氣晴朗,路況也相當良好。甲州街道兩側尚留有將近六十年前所栽種的銀杏行道樹,即將轉變顏色的枝葉們淡淡地承受著初秋陽光。


    雜草堅強地自柏油路麵的裂痕底下探出頭來,使沿著道路前進的過客腳板沾上些許朝露。由蠑螈及壁虎蛻變而成的怪物們,動也不動地躲在布滿赤紅鐵鏽的道路護欄後麵觀察隊伍。另有數隻巨鷹駐留於雜居大樓屋頂,正在物色路上是否有大小適中的獵物。以萬裏無雲的秋季天空為背景,一如往常的眼熟廢墟始終佇立在調布新町眾精銳們所走的路途前方。


    悠哉遊哉地眺望著沿途景觀的玉,不經意地開口與身旁的由紀交談起來:


    「怪物變少了耶。」


    「嗯,因為大家一起努力驅逐了它們啊。」


    「也對。照這情形看來,理緒她們或許也能把活動範圍延伸到這附近了吧。」


    「想讓孩子們到這邊玩,就得砍伐森林才行。若不移除掉怪物們的繁衍地,就算再怎麽驅逐也隻會不斷湧現,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說的也是。但接下來如果住在多摩川沿岸的人們願意協助,我想怪物遲早都會絕跡才對。而且相信他們肯定也很樂意住在適合住人的環境。隻要人類認真起來攜手麵對問題的話,即便怪物也肯定不是對手。」


    「真的嗎?」


    「嗯。可是要談合作並沒那麽簡單,就像這次也是……等等,我在講什麽啊我。這些芝麻小事一點都不重要。我肚子餓了,我們快點停下來吃便當吧。」


    玉突然打斷原本準備認真談論的話題,一如往常地發出空腹嗚叫聲。


    由紀頗感不滿地以單眼瞥視玉,接著歎了口氣停止交談。


    玉總是呈現出這種感覺。有時雖會冷不防變得有點正經八百,但隻要他本人一察覺到自己的心境變化,就會立刻中斷話題,並換回平常那種嘻皮笑臉兼不負責任的態度。在這種時候,由紀內心總會感到有點毛躁火大。


    玉極度害怕認真嚴肅地麵對其他事物。


    在與他相遇經過半年多之後,由紀便已察覺到這個傾向。


    玉真的是個好人,這一點由紀也心知肚明。雖然平常總是習慣拌嘴吵架,不過一旦由紀遭遇危險,玉總會及時現身相助。


    在跟鳥邊野交手時也好、被鬼道眾綁架時也罷,加上先前對上白河的那場大戰也一樣。有一股明確的善念沉睡在他的心底,當與他親近的周遭眾人當真身陷致命危機之時,那股善念就會自動覺醒。這一點絕對無庸置疑。平常不管再怎麽試圖隱藏,在陷入真正的極限狀態之際,玉的本性便會蘇醒過來。玉對此有所自覺,並討厭那樣的自己,但他卻仍舊是個不得不表露出善良天性的人物。


    由紀認為真正的玉既認真又溫柔,是個隻要身旁有人陷入困境,縱使不顧自身安危也非得幫助對方脫困,簡直是令人同情的爛好人。在初次見麵時,理緒之所以幾近主動地黏著玉不放,肯定也是因為理緒知道玉骨子裏其實是個溫柔的好人。理緒就是具備像這樣能夠一眼識破他人本質的特殊才能。


    然而玉卻非常害怕表現出真實的自己。他為何如此懼怕,由紀並不得而知。不過玉總是像剛剛一樣,隻要真實自我的意見即將浮上台麵,他就會連忙壓下自己的本性,接著嘻皮笑臉地敷衍已經脫口而出的台詞。仿佛在懼怕、逃避著什麽一樣,始終不肯正視既坦率又毫不矯飾的自我真麵目。他那種藏頭縮尾的態度,令由紀倍覺火大。


    「你喔,還真是滿腦子就隻想到吃呢。」


    那股火大感受化作冰冷話語刺向玉。


    麵對這番冷嘲熱諷,玉回以一抹毫無半絲幹勁可言的窩囊笑容,仿佛誇示不中用的自己似地抬頭挺胸說道:


    「吃一大堆美味食物填飽肚子,找個舒適地方睡大頭覺。我對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感興趣。」


    由紀在心中暗自嘀咕一聲「大騙子」。


    你如果真的是那種人,當時就絕不可能傷痕累累地衝來救我。


    盡管深信不疑,但自由紀口中飛出的,卻是與她內心想法完全相反,而且顯得愈來愈尖酸刻薄的台詞。


    「真受不了你耶。你是隻貓不成啊?」


    「幫我取名為玉的人明明就是你好不好。」


    「為你取名的人是理緒啦、理緒。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取名為『奴隸』的。」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其實仔細想想,玉這名字跟我還真速配。自己這樣說或許有點過分,但像貓的生活方式本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啊。」


    「理緒她就是這麽厲害。我時常很佩服她怎能看人看得這麽神準呢。」


    「哦……但是當她替我取名為玉時,我跟她明明才認識沒多久啊……」


    如此嘀咕一聲之後,玉頓時陷入片刻沉默。


    又如同往常一般,表現出莫名詭異的沉思神情。


    由紀很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接著玉緩緩開口說道:


    「昨天玩的那場超級人生遊戲,當你打死都不肯唱歌時,理緒曾寫下『唱了絕對會有好事降臨』這句話給你看對不對?」


    「咦?嗯……大概吧。」


    「……然後,如同理緒所說,你唱完歌之後,立刻發生了好事。」


    「沒……錯。」


    經玉這麽一提,由紀也跟著回想起來。對,當時她確實依照理緒的建議唱了那首丟臉的歌,接下來那首歌便成了暢銷金曲。因此由紀才得以跟理緒一起進浴室洗澡。


    如今回想起來,宛如理緒在當下就已經提前知道那首歌會大賣一樣……


    理緒身上果然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特質。


    再回想起來,今年夏天——在跟白河開戰之前,也發生過令人費解的事。


    玉一如往常地在久阪家打屁聊天,有點像是胡說八道的延伸似地聊到了「飛天豬人」這個話題。由紀雖認定玉是為了逗在場眾人發笑,才搬出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作為


    聊天題材而一笑置之;不過理緒卻麵帶笑容揮動鉛筆,斬釘截鐵地寫下『玉不會說謊唷』這句話。當時由紀還很擔心理緒會不會是感染了玉的蠢病,哪知道之後在白河戰役中現身強襲武藏野派本營的怪物,正是如假包換的「飛天豬人」。


    ——為何當時理緒就已經知道玉並沒有說謊呢?


    由紀看了玉的側臉一眼。玉難得露出正經神情,抬頭看著天空。接著他那嚴肅認真的側臉,對由紀提出疑問:


    「理緒是町長從遠房親戚那邊收養過來的對吧?我記得好像是因為她再也無法繼續待在故鄉,才開始跟你生活在一起。」


    「呃,嗯。大概從三年前開始吧。」


    「理緒的故鄉在哪?」


    「……我沒聽說過。但我記得好像是北邊……」


    「……仙台嗎?」


    「咦?」


    「如果不是就好。」


    「……我不曉得。理緒似乎不太想提起往事,所以我並沒有多問。此外她也不肯告訴我她的真實姓名……」


    「哦……高比良町長的親戚是吧……」


    嘟嚷一聲後,玉露出仿佛對某事感到不滿的表情瞪視天際。


    「……怎麽回事?理緒的身世有什麽問題嗎?你為什麽突然提起有關仙台移民地的事?」


    心生不安的由紀開口詢問。但玉卻隻是一味支吾其詞,始終不肯正麵回答由紀的問題。


    話說回來,治理仙台移民地的澀澤龍之介,是玉,也就是霧崎桐人過去的盟友。他是一名優秀的分子生物學者,還創造出鐮鳥及騎狼等優異古利魯。據傳在他所研究開發的數千種生物群當中,也存在著由人類及動物混合而成的詭異古利魯。而且聽說將近三十年前,為了學習市政管理技巧而前往神追地區訪問的高比良啟十,也和他有深厚交情——


    由紀發出「咕嚕」聲響。不安話語自她的櫻紅嘴唇之間流泄而出。


    「你、你幹嘛悶不吭聲啊?會讓人覺得很在意耶,隨便講點話好不好。」


    「呃,嗯……算了,沒什麽。隻是我想太多罷了,你不必在意。」


    「聽到你這樣講,我能不在意才怪。又沒關係,講嘛。」


    「嗯……算了,沒什麽啦。你不必在意。」


    在意、不必在意的搭腔持續了一段時間,最後形成有點吵架意味的對嗆,並惹來同行的町役場幹部斥責,兩人這才閉口不語。將這股怒氣藏於心底的由紀重新握緊座騎韁繩,轉眼凝視道路前方。


    午餐是策馬趕路在馬背上吃完的。解開町役場在出發時所配給的笹葉包,隻見裏麵裝有三顆灑上胡椒鹽的飯團。顆顆白米顯得晶瑩飽滿,張口一咬,新米香氣立刻在嘴裏擴散開來,好吃到令人忍不住閉上眼睛。但突然感受到身旁傳來一股不尋常氣息的由紀轉眼一看,隻見早已吃光三顆飯團的玉眼神認真地注視著由紀手中的飯團。由紀見狀,馬上如同試圖保護孩子免遭人口販子魔掌侵襲的母親一樣將飯團抱於懷中,「嘶呀——」地露出虎牙厲聲威嚇。玉則以「咕——」的空腹聲來回應威嚇。經曆這段由「嘶呀——」及「咕——」組成的無聊應酬,在正午時分過後,一行人總算抵達新宿地區。


    位於南方天頂的太陽發出透明日照,射向崩塌的高樓大廈群,而在覆蓋住大廈外牆的藤蔓後麵,則有灰塵滿布的碎裂玻璃孤伶伶地反射著陽光。


    現場依舊隨處可見八月那場大戰所留下的痕跡。包括路麵上的漆黑汙漬、斷折的武器及裂開的防具碎片、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正前方遭到燒毀的雜居大樓。


    士兵們的遺骸幾乎都被怪物們啃蝕殆盡,根本無從分辨其正確身分,隻能把不知生前歸誰所穿的軍服碎片或毛發當成遺物送還給遺族。而跟隨在軍隊後方的那群被稱作「戰虱」的流民集團,則在戰爭結束後的戰場上到處遊走搜括,掃光死者身上所持有的物品,使得提供像樣遺物給遺族紀念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要蔑視流民們的行為固然簡單,不過武藏野派本身也在戰後闖入白河地區,蹂躪、虐殺、粗暴地對待無辜市民。啟十對內對外均宣稱白河戰役是「為求自保而不得不為之戰」,而實際起因的確也如他所說。然而他卻在向多摩川沿岸共同體尋求援軍之際,暗中與對方締結了「戰勝後再來劃分白河領地」的協約。顯見他已事先把戰後動用暴力搶奪戰敗方人民財物一事列入考量之中。這無法稱作是純粹的自衛戰爭。啟十的所作為,是高舉「自衛」這個大義名分所展開的侵略戰爭。跟戰虱沒什麽差別,不對,反而還對白河采取了遠比戰虱來得過分許多的行徑。盡管這是贏家的權利,或者說若不這麽做,就無法支付酬勞給那些賭命奮戰的士兵們,但由紀心裏仍然殘留著一股難以釋懷的感受。


    隻不過由紀自己並沒有阻止戰爭的力量。雖然站在道義立場來看,啟十的行徑顯得格外下流齷齪,但結果調布新町卻也是因此才得以平安無事地繼續存留下去。作為町長用來保護城鎮居民所作的安排,啟十采取的行動並沒有錯。換成自己,就絕不可能做出跟啟十一模一樣的決定。自己在麵對通盤政治情勢之際的無能為力,以及經驗的不足,這些事由紀均有自知之明。


    然而……


    ——至少希望能當個高風亮節之人。


    行經過往戰場的由紀如此心想。


    戰場會毫不留情地將隱藏於人性中的所有要素公諸大庭廣眾之下。


    無論是膚淺、高尚、醜陋或美麗都一樣。


    由紀見識過為了守護城鎮及家族,鮮血淋漓地戰至氣絕身亡的第一列士兵們所展現出來的高潔氣度。以及穿越火牆前來馳援的玉,縱使烈火紋身亦毫不在意地竭力揮舞鐵槌辟開生路的齋藤。他們那為救他人而不顧自身安危的身影,是既崇高且勇敢,又特別值得尊敬的表現。


    至於眼見危機臨身便躺下裝死,等到形勢逆轉才霍然起身,闖進白河地區對居民們暴力相向的高比良啟一郎;以及自己沒有挺身戰鬥,總是緊跟在軍隊後方,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才踏入戰場搜刮死者持有物的戰虱便不值一提。對於那些向在白河領地內驚慌逃竄的婦女小孩施加暴行的士兵們,即便是曾經一同出死人生的第一列士兵,由紀依舊發自內心厭惡他們。既不想看到他們的嘴臉,也不想跟他們吃同一鍋飯。更不願認定那種無惡不作的人是自己的戰友。


    ——極限會揭穿人類本性。


    由紀親身體驗了此事。


    平常隻會耍寶的玉及齋藤,在戰場上顯得高風亮節。而平常既勇敢且充滿理性的優質青年啟一郎,在戰場上卻隻是個膚淺的卑鄙小人。在被「戰場」這種極限狀態拆掉的麵具後方,隱藏著一個人的真實麵貌。因此由紀許下心願,假使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能表現得像玉及齋藤一樣。她想當個縱使平常扮演著小醜角色,到了關鍵時刻也能展現出戰士本性,奉獻自己所有能力幫助他人的人。這種人總比平常明明擺出一副身為崇高戰士的架子,等到踏上戰場卻隻顧自保而四處逃竄的小醜還要來得帥氣許多。


    一行人由甲州街道進入靖國大道,接著繼續往東推進。


    走下九段阪,穿越化作廢墟的神保町,再東進踏入秋葉原。


    靖國大道兩側雖又再度沉入深邃樹林之中,但愈是接近離秋葉原地區,前方視野也隨之漸漸擴展開來。


    人們在此砍伐樹木,部分水泥建築物跟著遭到拆毀,鋼筋骨架也一並被清除幹淨。通常,鐵會隨著歲月流逝而生鏽,而這也是導致汽車及電車鐵軌並沒有被回收再利用,至今仍舊被棄置於原地的主要理由,但受到水泥保護的鋼筋卻不會生鏽。因為鹼性混凝土能保護酸性鐵質免遭腐蝕。而這些未受腐蝕的鋼筋,便可回收重新製造出堅固耐用


    的武器防具。過去在這一帶,也曾存在過一個科技進步,能夠很有係統地拆除水泥建築物,自殘骸內部取出新鮮鐵質,再加以精鏈生產出全新鐵製品的大規模共同體。


    ——神追。


    這個名字自由紀腦中一閃而過。


    以「篡奪王」霧崎桐人為首,集「永恒少女」澀澤美歌子、「劍聖」來棲征一郎、「始祖」青砥伸、「萬裏眼」白穀三座——等等眾多絢爛耀眼的才俊於一堂,胸懷熾盛熱情征戰天地,現已消失於時空彼岸之年輕人們的樂園——神追移民地。


    如今由紀所能看到的,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煙消霧散的夢想殘骸。


    沒有人步行在馬路上,周遭也不見任何居民。以往居民總數超過兩萬人以上的繁華痕跡至今已不複見。由於此地的樹林砍伐得比其他地區更為幹淨,因此覆蓋住建築物的藤蔓減少許多,傾倒的建築物殘骸也都被收得一幹二淨。除此之外則跟其他地方沒什麽兩樣,放眼望去隻剩一片斷垣殘壁。


    側目看了身旁一眼。


    玉帶著一如往常的不感興趣表情,也沒有特別轉眼觀看周遭街景,隻是淡淡地沿著靖國大道前進。


    此時,玉及由紀的目光突然產生交集。


    「怎樣啦?」


    玉不太開心地說道。由紀則有點驚慌失措地設法掩飾。


    「沒什麽。」


    玉抽動鼻子「哼」了一聲。之後走在隊伍最前頭的兩人未再多做交談,隻是默默策馬前進,行經化作廢墟的淡黑色秋葉原前方地帶,朝向清澄的白河繼續邁進——


    到了西斜的太陽略帶橙黃色之際,一行人已平安無事抵達目的地。


    白河領地的老舊城鎮經過修補、改造,有許多居民們生活在其中。這是現今日本最常見的共同體型態。


    由紀一邊信步穿越主街道,一邊眺望著城鎮的模樣。


    並排於街道兩側的建築物外牆並無藤蔓附著其上,大多數居民似乎都各自隨意挑選喜歡的公寓或綜合大樓定居下來,隻見陽台上依舊掛滿許多晾起來的換洗衣物及棉被。由於空調無法啟動,因此夏季必須另尋其他通風良好的住處,但要渡過除此以外的季節不成問題。不冷不熱的現在是一年當中最舒適的時期,不過如今此地早已人去樓空。伴隨前陣子那場大戰而來的掠奪行徑,已使麵向主街道的這附近一帶遭受到毀滅性打擊。財物被奪、居民們被趕離家園、身強體壯的人遭到囚禁,不是被賣掉,就是被抓去當奴隸。


    此地目前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身穿整齊服裝,昂首闊步於大馬路的居民。抬頭挺胸信步而行的都是身著武藏野派軍服的警衛兵。而數量最多的則是聚集在道路兩旁的流民。每當由紀等一行人由眼前經過,他們就會露出陰沉目光狠狠瞪視。大概都是因日前那一戰而失去住處的民眾吧。原本住在這附近的健康居民幾乎都被視為戰勝者的財產而遭到囚禁或被抓去販賣,至於當不成商品的人們則隻能這樣倒臥在路旁等待餓死。在他們的眼神當中,充斥著一股無處發泄的鬱悶情緒,以及光看就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恨意。


    這也難怪,由紀如此心想。盡管町上到處都有武藏野派的綏靖官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宣導,但光靠能言善道根本就壓製不住如此強大的怨念。要他們不怨恨,才是強人所難。


    隻因「戰敗」這件事,就造成先前耗費心血所建立之家族、土地、財產及所有一切都被奪走的他們,內心究竟抱持著多麽強大的怨恨之情呢?縱使這是贏家的特權,是伴隨戰勝而來的合理報酬,武藏野派還是對白河地區采取了就人道觀點而言不可饒恕的惡劣行徑。針對此事,由紀直覺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慚愧意念持續苛責著自己。


    然而一旦稍有差池,調布新町也會變得如同現在的白河地區一樣淒慘。城鎮被燒毀、財產被搶走、老人遭到踐踏、婦女遭到侵犯、孩童被抓去販賣。光是想像理緒被囚,人格遭到暴力蹂躪的場麵,由紀便發自內心感到戰栗不已。她很慶幸事情並沒有演變至那種地步。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想什麽打輸的問題,一旦輸了就沒戲唱了。敗戰後敵人將奪走一切。無論是理緒、調布的人、你的性命還有你的私房錢,這座市町擁有的一切都會被敵人連根拔走。所以一旦輸了便萬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寶物,那麽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不分對方為人好壞全都格殺勿論,把敵人狠狠踩在腳下讓他們再也站不起來才是唯一的方法。』


    這是在與白河交戰之前,玉對由紀所說的一段話。親眼目睹白河地區現今的慘狀後,便可理解他們已無法再重振旗鼓。而如今的由紀也知道非得將他們踐踏至這種地步不可的理由究竟為何。假使讓白河地區保有作戰能力,他們勢必會展開複仇行動。並非為了搶回被奪走的東西,他們大概隻會在恨意驅使之下,為了一吐心中怨氣而抱著必死覺悟發動反撲吧。即便換來那樣的反擊也不足為奇,因為調布新町軍隊已經對白河地區人民做過如此過分的舉動。


    ——憎恨持續堆積。


    在看見流民們所露出的刺骨眼神後,感到毛骨悚然的由紀十分確信,她領悟到這股怨恨絕不可能輕易化解。


    隻要追根究底便可發現這股「憎恨」所造成的強大作用力,正是導致當今日本紛爭不斷的理由之一。


    這條在世界汙染以後才延續下去的憎恨連鎖無從切斷。遭到踐踏、掠奪的感受超越世代傳遞給年輕一輩,衍生出對陌生人的不寬容及岐視態度。令人不禁覺得如今全日本仿佛都被卷入由過往遺恨及怨念、憎惡之情所形成的無底漩渦之中,並一路流向更加殘酷的漩渦中心。


    ——要是能夠跨越這股憎恨之情的話。


    由紀如此期望。但那隻是贏家的信口開河罷了。如果換成理緒遭人踐踏,相信由紀也必定會受到恨意驅使而展開報複。實際上,由紀至今仍對過往在自己眼前殺害雙親的美歌子恨之入骨。她並不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舍棄掉這份仇恨。


    ——憎惡不會消失。所以戰爭也不會結束。


    ——直到某人獨自成為最後贏家之前,憎惡的連鎖大概會持續蔓延下去吧。


    ——直到暴力裝置被整合為單一個體的那天來臨為止。


    由紀一邊步行穿越白河城鎮,內心一邊思考著這件事。此事究竟將於何年何月,以及能否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獲得實現,連她自己也完全沒把握。


    過沒多久,一行人抵達白河移民地舊市府大樓前方。此處正是啟十今天的目的地。


    市府大樓周邊已由身穿市街地迷彩色軍服的八王子移民地士兵所占領。在新宿展開的決戰分出勝負之後,百武沙也加所率領的八王子騎兵隊立刻快馬加鞭沿著靖國大道往東飛馳,對掠奪完全不感興趣地在轉眼之間就攻陷白河市政廳大樓。之後八王子兵便維持著占領市府大樓的不動姿態。率領調布新町軍隊的高比良啟一郎掠奪了「白河移民地所保有的財物及人力」,但百武沙也加所搶奪的卻是「白河移民地的統治機構」。經營白河移民地所必備的人員及書麵資料全數被集中於這座市府大樓之中。換句話說,八王子移民地所搶奪的正是「為求有效經營今後的白河移民地所需之人力物力資源」。


    動用暴力掠奪的行徑,基本上采先搶先贏製。先搶到手的那一方便獲得所有權。因此白河移民地並不會要求瓜分調布新町在白河市街地所奪得的財物,調布新町也無法針對八王子掠奪的東西發表任何不滿意見。即便他們所搶下的是白河市政大樓也一樣。這是雙方默認的遊戲規則。


    然而這一招——實在太過狡猾。


    啟十如此認為。


    一想到八王子移民地市長·百武岩友可能自從白河戰役開打前便已洞燭機先地安排


    了這項作戰,內心頓覺毛骨悚然。當時,包含啟十在內的大半武藏野派人士都隻顧著思考「該怎麽做才能打贏白河」這個問題。根本沒半個人有多餘心思可以去考慮到戰勝後要如何經營八王子移民地的相關問題。如今啟十總算大開眼界,領悟到世人賦予百武岩友的「奸雄」之名絕非浪得虛名。


    今天來此拜訪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磋商。若是沒能談出什麽進展,那麽白河原先保有的權利將一點一點慢慢地被八王子移民地占為已有。為了維持武藏野派內部勢力的平衡狀態,啟十並不希望見到八王子派變得太過突出。因此他非得動用所有交涉籌碼打破現狀不可。啟十拖著反映出沉重心情的腳步,隻帶領隨行的町役場幹部,正式踏入由八王子士兵負責守備的白河市政廳大樓——


    「老爹似乎遇上大麻煩了呢。我瞧他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進去呢。」


    目送啟十的背影進入大樓之後,玉才轉頭嘻皮笑臉地對由紀說道。


    町役場的幹部們接下來要開始工作,而玉及由紀的護衛任務則到此告一段落,再來就是他們的自由時間。卸下重擔的玉一臉輕鬆地伸了個懶腰。


    「別把町長叫成老爹,要尊稱他為町長。」


    麵對由紀這番申斥,玉的肚子發出「咕嚕~」聲響作為回應。


    由紀的雙肩頹然下垂。


    「為什麽你的肚子成天叫個不停啊?」


    玉傲慢地笑著說:


    「因為空空如也啊。再不快點裝下一餐的食物進去,它可是會發出更響亮的哭聲唷。」


    「你在那邊自信滿滿地講什麽鬼話啊?這是威脅嗎?照理說今天應該能在旅館享用晚餐才對,就耐心等到晚上再說吧。」


    咕喔喔~咕喔喔~玉的肚子極其不滿地發出抗議聲。


    「別用肚子回話。有夠丟臉的。現在也隻能忍耐吧。」


    咕~咕咕咕~


    「吵死了,閉嘴啦。就算發出那麽悲情的聲音給我聽也沒用。」


    咕喔喔喔~咕喔喔喔喔~喔喔。


    「這音色還真是千變萬化呢。聽起來真像狗的吠叫聲。」


    噗~噗噗噗~


    「咦?總覺得聲音似乎變得有點幹……哇,這不就是放屁聲嗎!別用放屁聲回話啦!」


    噗——…………


    「不要再放了!天啊,我聞到白米臭掉的味道了!」


    啾啾啾。


    「麻雀聚集過來了。」


    噗~~…………


    啾啾……


    「嗚哇,麻雀掉下來了!住手,求求你快點住手啦。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們這就去吃個點心好不好?所以拜托你快安靜下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玉答應由紀的懇求,壓製住肚子裏的饑餓蟲,緊緊闔上沒規矩的小菊花,低頭俯瞰著倒在腳邊昏迷不醒的小麻雀們。


    「真對不起這群家夥。隻要再靜躺一段時間,它們應該就會恢複意識才對。」


    嘟嚷一聲「真是夠了」的由紀,一邊擦去額上冷汗,一邊麵露嚴肅表情說道:


    「你這響屁也太誇張了吧,居然有辦法臭昏聚集過來的麻雀……」


    隻見玉臉上浮現出一抹揚起嘴角的得意笑容。


    「俗話說,美麗的花朵總是帶刺啊。」


    「盡管我覺得你引用例子的方式不太正確……但若把你的屁裝進袋子裏,說不定就可以當作武器使用喔?隻要砸向敵人,便能發揮出類似催眠瓦斯的效果……」


    「拿著我的屁走路的軍隊嗎……我還真不想看到那幅畫麵。」


    「嗯,我也不想提著你的臭屁走路。臭氣一旦從袋子裏泄漏出來,隻會造成困擾……哇,我在講什麽啊。對了,要去吃點心。有沒有什麽可以吃的呢……」


    由紀轉眼環視周遭。


    在隅田川沿岸的遊步道上,有好幾家寒酸的攤販在作生意。看樣子是專門跟武藏野派士兵打交道的戰虱餘黨。由紀跟玉連袂逛過數個攤位,最後在一家感覺還不錯的蕎麥麵攤販前麵停下腳步。


    「哦,是山藥泥蕎麥麵耶。看起來似乎很好吃耶。」


    「不錯啊,那就選這裏吃吧。」


    決定用餐的兩人跟店老板展開交涉。戰前在白河地帶流通的貨幣已失去信用,老板堅持不肯收取。因此換成改用麵粉、白米、肉幹、寶石及稀有貝殼等物品進行交易。由紀拿肉幹、玉則以寶石碎片支付餐費,換來兩碗熱騰騰的蒿麥麵。


    「我們到那邊的板凳坐著吃吧。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隅田川呢。」


    這條順著川流鋪設的遊步道,是邊針對世界汙染前所設置的步道進行修補邊直接加以沿用的設施。河畔旁邊堆有布滿青苔的水泥消波塊作為護岸,並以鐵製扶手將河川及遊步道區隔開來。步道上的石板路整備得相當完善,再也沒有機會點亮的鏽蝕路燈保持著一定距離並列於步道兩旁,路燈附近則有設有零星的石砌休息處。


    玉及由紀隔著一張白色磨石桌對麵而坐。


    說聲「我開動了」便動筷用餐的兩人,臉上幾乎同時浮現笑容。


    「真好吃。」


    「嗯,很美味。」


    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兩人不發一語地享用薔麥麵。由於實在太過美味,由紀忍不住發出豪邁的吸食聲,快速將蕎麥麵扒進嘴裏。


    「你喔,毫無女人味可言耶。」


    「薔麥麵本來就是該大口吸食的餐點。況且上麵又淋有山藥泥。聲音當然會變大。」


    嘴裏塞滿薔麥麵的由紀如此回答。而沒資格批評別人的玉,自己也不斷發出「呼嚕呼嚕」的響亮聲音享受著這碗薔麥麵。


    「好好吃喔。」


    玉把這句感想不知輕聲重複了幾次,並不經意地看了白河地區的景色一眼。


    太陽早已西斜,天空也即將被夕陽美景所覆蓋。


    在世界遭受汙染之前,即便是奉承也稱不上水質良好的隅田川,如今已化作一條幾可直視河底的清澈川流橫亙於玉眼前。


    天際橙紅色彩及川流之銀白色交織而成的水麵上,有著野鴨群悠遊。它們時而抬起可愛的臀部對準天空,順勢壓低喙子探入水中。河魚隨之躍出水麵,揚起的水花則在河麵上掀起些許小小波紋。


    野鳥群橫掠過暮色漸深的天際,回到位於某處的巢穴。轉眼望向西方,隻見背對夕陽的廢墟形成一道道剪影,以其喪失活力的輪廓占據了天際一角。


    玉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食物,一邊放下拿著筷子的手,定睛看著即將墜入夜色深處的黃昏景色。


    內心充斥著一股平穩感受。


    既平靜且安祥,感覺相當自在。


    一方麵是因為薔麥麵很好吃,另一方麵則是拜眼前美景所賜。而由護衛旅程的緊張情緒中獲得解放,再來隻需好好休息的安心感亦起了些許作用也說不定。


    可是,現在自己內心得享安寧的理由並非僅止於此。這一點玉也有所自覺。


    他轉眼看著石桌的正對麵。


    由紀依舊專心地挪動筷子,夾起山藥泥薔麥麵塞滿整張嘴巴。她蠕動嘴巴,津津有味地品嚐美食。


    像這樣跟由紀一同渡過的時間,讓玉感到相當自在快活。也助他能夠很明確地感受到睽違已久的平穩心情。


    自玉心海深處浮現出來的,是一股懷舊之情。是一股已伴隨時光洪流飄向遙遠彼岸,照理說應該再也無法喚回的情感。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遭到原罪病毒汙染之前——


    高樓大廈林立,數量多到嚇人的汽車在柏油路麵上來回穿梭,盛裝打扮的人們一邊吸入被汽車廢氣染黑的空氣,一邊心情沉悶地匆忙趕路的過往時代。


    父母親決定離婚,是發生在霧崎桐人——也就是玉年僅六歲時的事。


    他不記得親生母親長什麽模樣。父親則在玉八歲時再婚,並搬進一間全新的寬敞豪宅。隻是繼母跟玉關係很惡劣,平常也是沉默以對。父親則於再婚六年後離家出走,造成玉隻能獨自留在這間跟其他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豪宅裏麵過生活。


    國中時期,玉是個飽受霸淩的可憐蟲。


    他無法跟同班同學打成一片,讀書運動樣樣不精通,上至老師、下至同學都瞧不起他。每天早上,黑板都會寫滿玉的壞話。在教室被當成細菌,在走廊上走路會被人踹背。課堂上會被同學伸手猛捏背部,下課時間會被拖進廁所用髒水淋頭。到最後玉拒絕再去上學,開始過起每天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過著隻與電玩、電腦及漫畫為伍的繭居生活。盡管後來因校方憐憫而得到畢業證書,確定前往在當地評價極差的私立高中就讀,但結果他還是跟國中時代一樣拒絕出門上學,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過著自我封閉的生活。


    在這些日子裏,隻有一個人肯溫柔地對待玉。


    矢田真理。


    跟玉截然不同的她,是個容姿秀麗、才氣煥發、就讀一流大學並專門研究最先進生命科學的義姐。


    個性直爽豪邁的她,總是大刺刺地走進玉藏身的地下室,一邊斥責這個不成材義弟的惡劣生活態度,一邊動手幫他整理房間,準備餐點給他吃,以及陪他一起打電玩。


    玉則總是搬出貧嘴及囂張的態度來麵對這名樣樣表現良好的義姐。把真理所說「叫我姐姐」這句話當耳邊風的他,每次都直接呼其名叫她「真理」,壞心眼地回應她的親切對待,或是挑剔她特地為自己準備的餐點。隻要他這樣做就會惹真理生氣,接著兩人便開始吵架。玉就是因為喜歡跟真理吵架,才故意用這種會引發吵架的態度來對待她。


    老實說,玉非常喜歡真理。


    他發自內心依賴著她。對於遭到身旁眾人舍棄及排擠的玉而言,她是唯一肯回頭關心自己的重要人物。隻有跟真理一同渡過的時間能讓他感受到溫暖人情。透過真理,使他得以跟地下室外頭的世界接軌。


    之後,背著小包裹的鴿群飛越東京天際。


    由小包裹撒下的人造病毒「inal sin」,隻花了短短三天時間便將全世界的生態係徹底破壞殆盡。


    『桐人,做出選擇吧。是要等死,還是變成怪物繼續活下去。』


    前來地下室造訪的真理一邊口吐朱紅,一邊將她跟研究室同仁,澀澤龍之介聯手開發的長生不死病毒遞交給玉,並說出這句話。


    玉試圖喂真理喝下病毒。他說反正像自己這種貨色就算活著也沒用,但真理不但聰明伶俐,而且人緣又好,所以她才應該要活下去。


    此時,真理說出「桐人喝我就喝」這句話作為回應。她說背包裏還裝有一人份的病毒。相信這句話的玉便仰首喝下長生不死病毒。


    然而無論他再怎麽找,背包裏頭也沒有所謂另一人份的病毒。玉邊哭邊翻轉背包內裏,將裏麵所裝的東西全數倒出來,隻是怎麽找也找不到可以給真理飲用的那份病毒。


    『我們來日會再見的。在鐵橋相見。』


    說完這句令人無法理解的話,溫柔的義姐就此咽下最後一口氣。玉隻能在真理臨死前喚她一聲姐姐。他背起義姐的冰冷遺骸走出地下室,把她擺放在最討厭的繼母身旁,點燃房屋火化遺體。他一邊苛責犧牲掉優秀義姐而保住這條無能小命的自己,一邊帶著這具不會衰老的肉體,在這腐壞的世界上苟且偷生。直到六十年後,他在櫻花漫天飛舞的二子玉川鐵橋旁,遇見了久阪由紀。


    不可思議的是,由紀身上帶著跟真理一模一樣的氣息。


    在她無意中脫口而出的話語末梢、偶爾展露的成熟表情、吵架時的噘嘴神態、難得一見的微笑底下——均映照出當時曾在那間地下室體會過的懷念感觸。


    那股氣息緩緩滲透了玉的破碎心房。


    自從在三十年前拋棄姓名之後,玉轉身逃避各種事物,隱姓埋名,在不與任何人事物扯上關係的狀況下,孤獨地存活至今。他有著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帶著不老不死的軀體,脫離時間洪流影響的他,為自己扣上了永遠浪跡天涯的枷鎖。他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也從未對這種生活方式產生疑問。


    然而——我是否也差不多可以原諒自己了呢?


    玉的內心近來總是動不動就冒出這個想法。


    而由紀正是引起這個想法的來源。


    像這樣與由紀共渡的時光,能深入玉內心,喚醒一股近似人情味的情感。而這股跟矢田真理以往所付出一模一樣的情感,如今則透過由紀再次打動了玉的心靈。


    「咦,怎麽了嗎?」


    由紀停下使用筷子的手部動作,看著坐在正對麵的玉。他很難得麵對食物卻不發一語,而且還露出有點正經八百的表情低頭盯著石桌不放。


    猛然回神的玉先是瞄了由紀一眼,隨即換上傻笑神情。


    「我剛才心不在焉了一下。」


    玉打哈哈地說道。由紀則「哦~」地蠕動喉嚨敲了聲邊鼓。


    「原來你也會心不在焉啊。」


    「混帳東西,別看我這樣,我內心可是很多愁善感的。隻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心不在焉。要我邊眺望夕陽邊歎氣,那還不簡單。」


    「別做那種跟你一點也不搭的事情啦。你腦子裏明明就隻有『想吃咖哩飯』或『想吃烤肉』等,跟食物脫不了關係的念頭而已吧。」


    「有夠沒禮貌耶~你剛剛已狠心踐踏了我的少女情懷。」


    玉嘻皮笑臉地把剩下的薔麥麵送入口中。哪來的少女情懷啊……由紀也哼了一聲,並以雙手捧起麵碗,一口喝光剩餘的湯汁。


    就在兩人同時說了聲「謝謝款待」,並準備將餐具拿回去還給攤販老板之際,忽見一個嬌小的剪影逕自從旁切入由紀的視野之中。


    「哎、哎呀。好、好湊巧唷。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泥,不對,是你,實實實在是連作夢也沒想到呢。真真真真的啦,沙沙沙也加所說句句屬實喔。」


    雖然咬了好幾次螺絲,不過依舊語氣堅定地講完這句似乎事先練習過很多次的台詞之後,身穿鮮紅騎馬服及雪白長褲的百武沙也加,硬是凜然抬頭挺胸,定睛俯視坐在板凳上的玉。


    「哦哦,原來大小姐你也來啦?這可真湊巧呢。來,先坐再說吧。」


    玉笑容滿麵地挪動腰際,大方地抬起下巴指著自己身旁的位置。


    隻見沙也加的臉龐仿佛「啵」的一聲似地變得滿臉通紅。


    先是很開心地輕殷朱唇「嗚哇」了一聲,隨後卻又立刻緊抿雙唇的沙也加,硬是擺出高傲架子地往斜上方揚起下巴。


    「這、這算什麽?傭餅,不對,區區一介傭兵竟敢用那種土、不對,是口氣跟沙也加攀談……再怎麽不知天高地厚也該適可而止一點啊。」


    沙也加是八王子移民地市長·百武岩友的獨生女,也就是所謂的「千金大小姐」。明明擁有高貴身分,不知為何卻很頻繁地造訪調布新町,並到長屋那邊露臉,或是參加在久阪家舉辦的派對,又因每次總是選擇坐在玉身旁而聲名大噪。


    「然、然而沙也加也能鯉,不對,是理解憑你的教育程度,也難怪你隻會用如此粗俗無禮的口氣。因、因此沙也加就好心陪、陪你坐那個板蹬,不對,是板凳。」


    想盡辦法講完這句完全走樣的台詞之後,沙也加毅然昂首,扯開嗓門向隅田川對岸大聲呐喊。


    「沙也加要跟庶民們進行交流……雨宮!!」


    「遵命,公主大人!!」


    隻見一名個子矮小的老人,獨自留在夕陽遲遲不下山的河川對岸待命。


    頭頂白發,戴著一副如同牛奶瓶底部的眼鏡,臉上蓄著風度翩翩的嘴邊胡,身穿一襲亮麗燕尾服——


    一目測到那位老人家的身影,玉及由紀的頭發同時霍然倒豎。


    「執事雨宮!!」


    兩人一同脫口發出同樣的喊叫聲。


    「公主大人,本人來也——」


    雨宮的高亢咆哮聲則自對岸傳入耳中。


    燕尾服當場迸裂飛散,衣服底下那具宛如金剛石的肌肉裝甲傲然現世。


    雨宮倒著背部仰望天空,雙手掌心對準上方,接著將五指折彎成鉤爪狀,發出「嘶啊啊啊啊」的威嚇低吟。


    就在位於瓶底眼鏡後方之雙眼綻放出懾人目光的同時,雨宮的鞋底已猛然震碎柏油路麵。


    轉瞬——執事雨宮騰空飛起。


    咻~~


    隻見拖著這陣狀聲詞飛越隅田川,高高地翱翔於半空中的雨宮對準玉直飛而來。


    以暗紅色天空為背景,仿佛由高射炮擊發的炮彈的這名矮小老人,以雙手扶著自己的頭部往上仰,指尖則彎成鉤爪狀,在半空中劃出一條漂亮拋物線後,不偏不倚地朝玉這邊筆直降落。


    「公主大人————————————!」


    由雪白的嘴邊胡底下,迸出了這陣高亢雄壯的咆哮聲。


    ——我的心髒會被他挖走!


    玉的直覺發出尖銳警告。


    這個老妖怪在白河戰役中的作戰表現,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先以空手挖出敵兵心髒,在持有者眼前豪邁地捏爆,讓回濺鮮血染紅一頭白發,再得意洋洋地高聲朗誦自己所寫的莫名其妙短詩。縱身撲向四處逃竄的可悲白河軍士兵背後,從背麵精準地挖出心髒之後,再刻意伸手搭住敵兵肩頭,讓敵人轉臉麵向自己,接著伴隨「哼」的勇猛吆喝聲,任由捏爆心髒所形成的血肉自指縫間傾泄而出。沒人知道他如此堅持當著敵兵眼前捏碎心髒的意義究竟為何。而其行徑的莫名其妙程度更令人感到害怕。如今調布新町的大人們甚至都會用「再不快點就寢,我就要叫執事雨宮過來羅」這句話來嚇唬熬夜不睡覺的小孩。而這招效果頗佳,據說現在町上有愈來愈多小孩光是大老遠看見雨宮的身影,便會開始哭鬧並嚇得尿失禁。


    「玉!」


    察覺危機臨身的由紀不由自主大叫一聲。玉則反射性地握住插在腰間的兩口短劍劍柄。妖怪執事邊任由瓶底眼鏡閃閃發亮邊矗然飛越河麵,就這麽夾帶著濃烈妖氣,威風凜凜地朝向地麵降落。


    ——立刻挖出這個糟老頭的眼珠!


    藏在玉胸口的桐人發出命令。用不著他說玉也知道。短劍根本奈何不了雨宮的肉體。刀刃有可能刺穿的部位,頂多也隻有瓶底眼鏡下方那對眼睛而已。玉的雙眸綻放出銳利目光,下定決心準備迎戰嗜血執事。


    「來吧,妖怪!」


    「公主大人————————————!」


    咕嚓。


    飛越河川的雨宮伴隨著這陣鈍重聲響,一頭猛然撞上遊步道的路麵石板。


    老人的頸項扭曲成詭異角度,石板也應聲碎裂。這顯然是著地失敗——不對,甚至令人懷疑他究竟是否真的有打算好好完成降落動作。玉從板凳上翻身滾落至地麵,順勢抽出插在劍帶裏的短劍。妖怪當場起身仰望天際。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一陣幾可震撼全世界的咆哮。


    隨後緩緩伸手探入胸前口袋,取出一條毫無皺摺的手帕,麵露如鬼神般的猙獰神情,小心翼翼地鋪設在石板凳上。


    咕嚓——


    現場再度傳出一陣鈍重聲響。這次是五體投地的雨宮拿自己額頭使勁叩擊步道石板的聲音。本已破碎的步道路麵再次冒出更深邃的缽狀凹洞。碎散的玻璃鏡片閃閃發亮地飛濺四散。


    「這~邊~請~坐————!!」


    聽見雨宮的呐喊,沙也加裝模作樣地靜靜彎腰,坐在手帕上,接著回頭望向擺出應戰姿勢的玉。


    「你你你、你可別會錯意喔。沙也加對像你你你你這樣初魯,不對,是粗魯的傭兵壓根不感興趣。可、可是,既、既然都已經偶然在此相遇,那就算撥點時間,稍微跟你喝杯茶聊聊天也無妨……」


    話尾悄然消失於滿臉通紅的表情底下。沙也加緊咬嘴唇低頭不語。


    看樣子雨宮似乎是為了將手帕舖在板凳上,才縱身飛越隅田川。


    領悟到這一點的玉頗感傻眼地邊擦去額頭冷汗邊收掉短劍,接著交互看了忸忸怩怩的沙也加及動也不動地匍匐在地的妖怪之後,這才轉眼望向雙手交抱胸前,麵露僵硬笑容的由紀。


    「好,要開始吐槽羅~可是,該從哪一點著手比較好啊?」


    「……嗯。總之我很好奇為何雨宮先生會待在對岸。」


    「也是。他待在那邊根本沒有意義可言嘛。」


    「還有,居然一聽到呼喚就震碎燕尾服飛向天際。」


    「為什麽隻為了舖一條手帕而飛越河川啊?」


    「而且還著地失敗。」


    「又下跪敲壞步道。」


    「還撞碎了自己的眼鏡。」


    被這樣單方麵吐槽了一頓之後,原本伏首不動的雨宮緩緩抬頭望向玉。臉上露出似乎略帶怒火的表情。他好像是在抗議。隻見鏡片已碎裂的瓶底眼鏡綻放光芒。


    「膽敢仇視公主大人之人,本人雨宮絕不輕饒。」


    「我又沒仇視她。」


    「隻要是為了公主大人,本人雨宮也能輕易飛越隅田川。」


    「呃,嗯,這該如何是好啊?他背後沒有開關之類的玩意兒嗎?如果可以隻在必要時打開開關,沒必要時直接關機的話,那就很方便了耶。」


    此時,沙也加緩緩低頭看著雨宮,開口發號施令。


    「雨宮,把那個東西拿來給我。」


    「遵命,公主大人!」


    雨宮活力充沛地回答,隨後「咕嚓」一聲,再度震碎鞋底石板縱身躍起,輕鬆跳回隅田川對岸。接著在對岸背起一隻包裹,大老遠地喊了聲「公主大人——————」之後,「咕嚓」一聲,施展出本日第三度的高空跳躍飛抵這邊,一頭猛然撞上遊步道,順勢側身在地上翻滾數圈,最後「涮」地帥氣起身,五指彎成鉤爪狀、昂首望天、齜牙裂齒……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煩死了啊————!」


    懶得理睬一臉傻眼的玉,雨宮連忙動手解開背在背上的包裹。從裹巾裏跑出好幾個餐盒。玉及由紀壓低聲量在一旁竊竊私語。


    (拜托一開始就順便背著那個包裹過來好不好……)


    (他會不會純粹隻是想飛越河川三次而已啊……?)


    (被他那樣背著包裹在地上翻滾,裏頭的東西肯定全被壓壞了吧……)


    果然不出玉所料,雨宮一打開餐盒的蓋子,攪成一團的炸雞塊、日式蛋卷、章魚熱狗及咖哩炒飯立刻映入眾人眼中。


    沙也加頓時變得麵無血色。


    而雨宮也愕然睜大他那雙隱藏於碎裂眼鏡底下的眼睛。


    「雨、雨宮!!」


    「公、公主大人!!」


    主仆倆各自發出急迫聲調呼喚對方。到了下一刹那,隻見雨宮緩緩正坐於原地。


    「公主大人啊,啊啊公主大人啊,公主大人啊!」


    一本正經地高聲朗誦當場想到的辭世俳句,接著運氣鼓勁,伴隨「喝呀」的一陣吆喝聲,出人意表地揮動彎


    成鉤爪狀的五指刺向自己的胸口正中央。


    「公——主——大——人啊啊啊!!」


    可怕的是他竟然一邊呻吟,一邊試圖挖出自己的心贓。雨宮為了負起撞壞沙也加那份豪華便當的責任,他打算挖出自己的心髒,再當著自己的麵加以捏爆,以此手法壯烈成仁。


    ——我超想看的!


    這個不負責任的念頭自玉腦海當中一閃而過。就道義層麵而言,應該立刻出手製止才對,但他真的很想看。雨宮試圖執行的,八成是可以歸類為最豪邁的自殺方式吧。他超想親眼看看人類是否真有辦法以那種手法實現自裁心願。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


    仿佛回應玉內心的渴望一般,雨宮邊發出悲壯咆哮邊持續推動自己的手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然而雨宮的肉體幾乎跟鑽石一樣堅硬。就算憑他那一身妖怪般的怪力,也無法輕易斬斷自己體內的肌肉纖維。想要以死謝罪的意誌力,以及鋼鐵肉體與生俱來的純粹求生意誌。最強的矛及最強的盾在雨宮身上展開一場龍爭虎鬥。


    「衝啊,雨宮,加油!」


    玉忍不住握緊拳頭替他加油打氣。在這種場合的加油,當然帶有「朝著能取悅我的方向加油」之意義。至於一旁的沙也加則是雙手輕搗嘴巴,眼睛隻盯著慘不忍睹的便當盒不放,壓根沒發現執事試圖自裁的舉動。


    「嗯,算了,還是阻止他吧,好嗎?」


    再也看不下去的由紀伸手搭住雨宮的後頸,輕輕射出練氣。


    「咕喔……」


    一陣沉悶的爆炸聲響過後,雨宮雙眼反白,第一關節已刺入自己胸口的五指瞬間喪失力量。


    「啊啊,笨蛋,現在明明是最精彩的場麵說!」


    無視於頗感遺憾的玉,意識被斬斷的雨宮身體頹然橫倒。由紀所施展的精彩絕技,一擊便使這個妖怪徹底失去意識。


    「沙也加的……便當……」


    對一旁騷動毫不在意的沙也加,依舊悵然若失地俯瞰著因雨宮剛才那一連串草率側身翻滾所釀成的慘劇。


    「這是人家……費盡心思做的耶……」


    隻見如此嘀咕的沙也加眼角流出一絲閃耀淚光。甚至隱約可聽見一陣微弱的嗚咽聲,由她緊咬的嘴唇內傾泄而出。


    玉側頭感到不解。


    「怎麽著,大小姐你已經餓到流眼淚的地步啦?便當雖然變得亂七八糟,但也還不至於完全無法下肚嘛。還可以吃、還可以吃啦。」


    玉一臉詫異地說道。


    沙也加則轉動哭紅的雙眼怒瞪玉,以壓抑住滿腔怒火的聲音說道:


    「這、這並不是沙也加要吃的便當!這是……那個……是為了送給別人,而由沙也加親手準備的便當……」


    「啥?哦哦,是要給大人物吃的便當啊?那這下子的確不能拿去獻寶了呢。」


    「嗚……嗚嗚……」


    聽玉這麽一說,沙也加終於忍不住扭曲她那端莊秀麗的臉蛋,明確地開始發出哽咽聲。


    這名個性倔強的女孩會在他人麵前哭成這樣,想必此事一定對她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吧。


    「這是人家第一次親手做的……嗚……費盡心思……嗚嗚……」


    這下子該如何是好啊……玉轉臉望向由紀。


    由紀皺起眉頭,貼近玉的耳邊輕聲說道:


    (由你負責把便當吃光,這樣做便能解決問題。)


    (……我?但這是要給大人物吃的便當耶?)


    (沒關係啦。快說「我要吃」。)


    由紀臉上的表情相當認真。不自覺受到震懾的玉,隻好依照她的吩咐,轉臉看著沙也加。


    「總覺得啊,這便當也不能就此拿去丟掉吧?我雖然不是大人物,但還是吃掉它好了。」


    玉以若無其事的語調試著拋出這句話。


    沙也加睜大布滿血絲的哭腫雙眼望向玉。哽咽聲戛然止息,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願意……品嚐這個便當嗎?」


    「也沒什麽願意不願意啦,反正我肚子隨時都很餓。那個便當雖然已經被撞爛,但也沒糟到不能入口,況且丟掉又很可惜。」


    聽他這麽一說,原本掛在沙也加臉上的扭曲表情隨即逐漸軟化消失。這次輪到雙頰代替眼睛泛起一陣紅暈,她雖有點驚訝地微張嘴巴,又連忙試圖收斂表情,結果卻宣告失敗,導致她隻好為了避免被玉看到臉部神情而低下頭去。


    接著,她就這麽低著頭對玉說話。


    「既然這樣……那好吧。雖然並非沙也加所願……但沙也加也不阻止你。隨你高興吧。」


    「喔,是嗎?那我開動羅—由紀你也一起來吃吧。」


    玉把從包裹裏拿出來的便當盒擺放至石桌上,接著繞到板凳前麵坐下,並開口向正對麵的由紀說道。


    隻見由紀輕輕搖了搖頭。


    「謝謝,我已經吃飽了。全都給你吃吧。」


    沙也加抬頭望向由紀。一陣細若蚊鳴的聲音由她嘴唇之間傾泄而出。


    「若不嫌棄的話……久阪小姐也請用……」


    「不了,您別在意。我還知道應體察高貴之人的心思方為有禮。」


    片刻過後,由紀搬出頗為冷淡的語調,斬釘截鐵地加以回絕。


    察覺到由紀話中所隱含的意思,沙也加露出有點不甘心,同時卻又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表情,彎腰坐在玉身旁。


    玉一點也不在意少女們這段雖然短暫,卻激蕩出陣陣劇烈火花的交談,逕自打開三個餐盒的蓋子,感慨萬千地注視著雨宮那陣翻滾動作對餐盒所造成的傷害。隻見五顏六色的菜肴雜亂無章地在餐盒內擠成一團。


    「我很愛吃蛋。」


    玉挪動筷子探向日式蛋卷。


    沙也加頓時睜大雙眼,喉頭部位更因緊張過度而發出一陣「咕嚕」聲響。


    「啊,蛋、蛋卷不太好……真要說的話,炸豬排可能還比較像樣一點……」


    玉硬是把少女的輕聲嘀咕當作耳邊風,直接夾起蛋卷送進嘴裏。


    咀嚼咀嚼,咕嚕。玉的喉嚨隨之蠕動。沙也加仿佛試圖撐破眼皮似地張大雙眼,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玉的反應。


    「天啊,超好吃的啦——」


    玉十分開心地露出笑容。那是如假包換的感想。蛋卷既新鮮又飽含湯汁,而且滑嫩到入口即化。


    沙也加的臉上表情瞬間為之一亮。


    「真、真的嗎?這、這個嘛,沙也加猜那應該是像你這種平庸庶民從未品嚐過的高級料理就是了……接、接下來嚐嚐炸豬排如何?」


    「沒有蛋卷啦?這很好吃耶,我好想再多吃幾份說。」


    「蛋、蛋卷隻有一份而已……要是你肯事先告知的話,沙也加就可以多準備一些……不、不過縱使像你這樣的平庸庶民提前告知,沙也加也不一定會照做就是了……」


    玉手中那雙不安分的筷子,接著對準咖哩炒飯伸了過去。沙也加驚慌失措地說道:


    「那個,請先吃炸豬排……這道咖哩炒飯我還正在學……」


    無視一切提醒的玉一手抓起餐盒,豪爽地將咖哩炒飯扒進嘴裏。一口氣吃光這道菜肴,臉上再次浮現爽朗笑容。


    「好吃——!這真的是大小姐你親手作的嗎?太厲害了。很好吃耶。現在這道菜已擠進我心中咖哩炒飯排行榜的第三名羅。」


    「真、真的嗎?那個,不是單純的應酬話嗎?要、要知道像你這種平庸庶民所說的應酬話,對、對沙也加這般身分尊貴的人可是一點都行不通喔?」


    「不不,這真的很好吃啦,真的。一整個開胃,筷子都停不


    下來了啊。」


    如他所說,玉的筷子動個不停。接二連三地夾起菜肴塞進嘴裏,「好吃」一詞也不斷脫口而出。


    沙也加臉上表情的興奮程度逐漸攀升。她看著玉的誇張反應,整張臉變得麵紅耳赤,眼角甚至顯露出喜極而泣的跡象。


    「這、這其實也是沙也加第一次動手作料理。特地商請老師前來,學習菜刀的用法,竭盡所能……不、不過,沙也加隻是覺得這是必備的個人修養才開始學習,絕、絕不是為了作便當給你吃才……」


    「哇拷,炸豬排超讚——!!要死了,好吃得要死啊,美味死了!」


    「沒、沒錯吧!?沙也加也對炸豬排很有信心呢!甚至連老師也讚賞有加呢!老師誇獎沙也加油炸火侯抓得絕妙無比,說沙也加是油炸料理天才!可、可是呢,沙也加那麽擅長油炸食物是為了自己,絕對不會是為了你這種……」


    一張臉紅到幾乎快噴火的沙也加,就這麽低著頭在胸前輕輕互戳雙手食指的指尖,整個人顯得既開心、又很難為情地繞啊繞、繞啊繞地不停轉動雙指。


    另一方麵,隔著石桌坐在兩人對麵的由紀,臉上則掛著一張冰冷至極的表情。她不發一語,露出凝固的遠眺眼神,冷冷地看著狂吃沙也加所做便當的玉。


    首先察覺到由紀有異狀的人正是沙也加。


    緩緩起身的沙也加,露出帶有一絲誇勝意味的表情。


    「若不嫌棄的話,久阪小姐也品嚐看看如何?沙也加的炸豬排還有剩唷?」


    由紀微啟櫻唇,一句毫無感情起伏的台詞隨之傾泄而出:


    「心領了。我很明白像我這樣的平庸庶民,實在高攀不起百武小姐的炸豬排。」


    「嗬——嗬嗬嗬嗬。炸豬排也沒什麽好高攀不高攀啊。沙也加一點也不在意,請盡管品嚐無妨。」


    「我說我心領了。」


    「哎呀呀。您在膽怯些什麽呢?這也隻不過是區區一塊炸豬排而已嘛,吃了又不會要您的命。」


    「…………」


    「話又說回來,請問久阪小姐是否也像沙也加一樣會下廚呢?」


    火大——……


    由紀以一陣仿佛可以聽見上違形容詞般的沉默,來作為沙也加這個問題的回應。


    沙也加用左手手背輕抵下巴,筆直地翹起並攏的五指,意氣風發地高聲大笑。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久阪小姐,像不會做菜這種小事,根本就無需放在心上啊。畢竟久阪小姐是練氣能手,在八王子移民地更被稱作『調布新町的張飛翼德』而備受敬畏啊。張飛、張飛。想也知道張飛當然不可能會下廚嘛。」


    啪嘰啪嘰啪嘰。


    由紀的鬢角底下傳出數道聲響。


    由紀也曾聽說過這個綽號。她很開心……才有鬼。若是被喻為聖女貞德或巴禦前也就算了,為何偏偏是張飛?由紀懷疑沙也加搞不好就是到處宣揚這個綽號的幕後黑手。


    「……我對任何綽號都不會感到在意……但擅自認定我不會做料理的說法,倒令人頗不以為然。」


    由紀壓抑住情緒,勉強擠出這句話。而對此言產生反應的人則是玉。他維持著嘴裏塞滿食物的狀態,丟出一個不知輕重的疑問。


    「啥?你會做菜啊?」


    由紀眼中燃起一團熊熊怒火。翡翠色的虹彩燦然竄升。


    「會,我當然會。隻是你不曉得罷了。」


    「少臭蓋了啦~我根本沒看過你下廚。啊,該不會是那樣吧,你是因為見到大小姐廚藝那麽高明才大發脾氣嗎?天啊——有夠無聊——你是笨蛋嗎?又沒關係,你雖然不會烹飪,但你有辦法獨力輕鬆斬殺千人大軍不是嗎?還被稱作張飛。就把殺人當成你的烹飪技巧好了,戰場就是你的廚房啦,沒錯沒錯。」


    玉這番不知輕重到極點的發言凶猛地燒灼著由紀的脊梁。


    由紀背後霍然竄出一股夾帶著「轟轟轟轟轟……」之可怕音效的透明烈焰。


    嘴角亮出獠牙,不對,是露出虎牙的由紀如此說道:


    「區區料理、還難不倒、本姑娘!」


    「你哪位啊?好可怕唷——」


    「我說我會下廚烹飪!!」


    「好好好,我知道了,所以別再用那種聲音講話,你到底是打哪發出那種怪聲音的啊。」


    「像是八寶菜啊!!青椒牛肉絲啊!!我都能煮得很好吃!!」


    「哦哦,這樣啊,我懂我懂,一切都是我不好,嗯。雖不曉得你為何盡挑些聽起來很費工夫的料理,但求求你改用平常的聲調講話好不好,呐?」


    將嘴角抿成一條筆直橫線的由紀,先以手腕使勁揉了揉眼角之後,隨即露出怒火中燒的赤紅雙眼狠瞪著玉。


    沙也加則是豎起隱藏在發縫之間的靈敏雙耳凝神傾聽——


    「八寶菜及青椒牛肉絲?哇,沒想到久阪小姐居然會烹調這麽高檔的料理。真令人羨慕不已呢~相信您的廚藝必定相當高明吧~」


    ——邊以嘲諷意味十足的語調如此說道。


    由紀正麵怒瞪沙也加,火冒三丈地挺起雙肩。


    「我連北京烤鴨也做得出來。」


    在氣頭上的由紀草率地挖了個更大的洞給自己跳。


    沙也加的嗬嗬大笑聲隨之流向隅田川。


    「哎呀哎呀哎呀!這真是太了不起了。真希望沙也加有朝一日也能享用到久阪小姐親手所做的料理呢。然而玉先生截至目前為止,都還未曾品嚐過久阪小姐烹調的料理對不對?」


    「的確沒有。我完全想像不到由紀的料理會是什麽樣子。但老實說,那種小事壓根無關緊要。天啊,這章魚熱狗超好吃的耶——」


    側目觀看兩名少女爭論的玉,一邊隨口搭腔,一邊不停動筷將沙也加的便當大口大口吃下肚——


    「我隻是一時激動才講出那種話,實際上我根本就沒做過菜啊。」


    與沙也加等人道別之後,由紀以鬧別扭的語氣猛發牢騷,順著天色已暗的隅田川河岸遊步道走向旅館。


    填飽肚子的玉則在一旁慢條斯理地配合著她的步調。


    「你有夠無聊。真是個大傻瓜啊~」


    玉表現出一副壓根事不關己的模樣,由紀見狀又接著說道:


    「八寶菜也好、青椒牛肉絲及北京烤鴨也罷,別說是烹飪,我甚至連吃都沒吃過。隻不過是以前曾在理緒閱讀的料理叢書上頭看過而已啊。」


    「知道了啦,我又沒有吐槽你的意思。而且也沒說要你煮給我吃啊。」


    「……嗯。可是看到百武小姐剛剛的反應,我總覺得她很有可能會在下次碰麵時重新提起這個話題啊。雖然這隻是我的直覺,但我很擔心她會不會趁大家聚在一起時突然找上門來,並試圖要求我當場做料理給大家吃……我又不想到時候才說『其實那是謊話』……」


    「你還真愛瞎操心呢~天啊~肚量超小的~無聊透頂耶~」


    「羅、羅嗦啊。就算無聊,這對我而言也是個很嚴重的問題。事實上我完全不會做菜……」


    話尾悄然消失。由紀低下頭去,任由修長眉毛遮住她那翡翠色的眼瞳。


    玉則頗感傻眼地哼了一聲,轉眼望向河麵。據說在目前的白河地區有許多夜盜趁著權力空窗期頻繁出沒犯案。可能是為了加強警戒吧,隻見入夜後的河川沿岸設有整夜不熄的篝火,井然有序的成排火光映照著河麵。路上往來的行人稀稀落落,頂多隻會偶爾與負責巡邏戒備的武藏野派士兵擦身而過。自下遊吹來的河風已夾濃濃涼意。


    由紀邊走邊凜然抬頭挺胸,語氣堅定地對著昏暗夜色說道:


    「所以,為了到時候能


    夠輕鬆過關,我打算請理緒教我做菜。好讓自己可以成功作出八寶菜、青椒牛肉絲及北京烤鴨。」


    「這個嘛……你若有心的話,我是不會阻止你啦……但你這個外行人為何偏偏選擇挑戰那些高難度的菜色啊?」


    「我當然也知道一開始八成會不斷失敗……但隻要持續用心練習……」


    「你大概就是那種,會因為受到特別好強的個性影響而惹禍上身,結果落得自掘墳墓並慘遭活埋下場的可憐蟲。」


    由紀頓時氣得鼓起雙頰。


    「這事不試試看又怎能知道結果如何?」


    「也是啦。要試了才知道啊。」


    「你那種一副不感興趣的語氣是怎樣?真要追根究底的話,還不都是因為你取笑我,才害我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所以你也要給我幫忙。到時你要負責試吃我做的北京烤鴨,再老實發表感想給我聽。」


    「雖然聽起來似乎還滿有趣的,而我也很想半嘲諷地試著幫你,但……」


    「你有什麽問題嗎?」


    「該說是問題嗎……當我一聽見要『試吃你做的料理』這句話的瞬間,我體內那股異常進化的求生本能隨即開始響起相當劇烈的警報聲喔。它以睽違許久的凶猛勁勢在我心中發出『嗡——嗡——嗶啵——嗶啵——這邊是求生本能、這邊是求生本能,別答應別答應絕對不可以答應嚴正拒絕下跪拒絕磕頭拒絕若小看這事會死會死會死真的會死。這邊是求生本能、這邊是求生本能,嗡——嗡——嗶啵——嗶啵——』非常大聲的警告。」


    「……你真是個沒禮貌的家夥耶……即便是開玩笑也太沒禮貌了吧……」


    「嗯……假如是開玩笑也就算了……但很可惜我句句屬實。附帶一提,這是我個人的專用警報係統,我對它的性能相當有自信。長年使用下來,它真的隻有在遭遇危險時才會發出警報。就連先前在新宿與敵軍交戰之時,它也未曾響起如此劇烈的警報聲……」


    由紀繃著臉陷入沉默。


    依舊氣呼呼地鼓著雙頰的她低頭不語,接著突然快步往前走。


    這是很難得能在由紀身上看到的反應。玉也加快腳程跟在由紀身旁。


    「幹嘛?你別作出這種反應好不好—」


    他雖試著逗她,微微低著頭的由紀卻以頭發遮掩住自己的表情,依舊不發一語地持續快步前進。自發縫之間隱約可看見她緊咬嘴唇的神態。


    「你別生氣啦—我剛剛那是騙你的,開玩笑的啦~」


    玉開始辯解,由紀卻隻是豎起雙肩、身子微微前傾、像具機器人一般虎虎生風地交互邁開直挺挺的修長雙腿向前行。她一邊這樣趕路,一邊頻繁地舉起手腕,接二連三地擦拭眼角。


    完蛋了……玉在心裏暗自叫苦。


    看樣子自己似乎真的對由紀的心靈造成了傷害。


    甫察覺到這點,一股真心感到過意不去的歉意頓時油然而生,於是玉便一邊配合由紀的行走速度,一邊開始設法亡羊補牢。


    「我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啦,一切純屬說謊。試吃肯定不會比打仗還可怕嘛~」


    「…………」


    「天啊,我好想吃吃看說~北京烤鴨耶。那道料理一定很美味吧~雖然我從沒吃過。可是絕對很好吃啦,好吃好吃。」


    「…………」


    「我願意試吃唷。我吃我吃。」


    「……不必了,反正吃了會害死你。」


    「拜托,你居然當真啦?有夠呆耶—你幹嘛對我說的每句話都信以為真啊?」


    「……因為。」


    「想也知道那隻是玩笑話嘛。你起碼也搞懂這點常識好不好。」


    「………」


    「抱歉,一切都是我不對。但你也犯不著哭吧?」


    「……我才沒哭。」


    「嗯,我就知道,你才不會因這點小事就落淚。我向你道歉,所以你別再生氣了啦,好嗎?」


    由紀停下腳步,但依舊維持著以頭發遮住表情的狀態。


    「……你真的肯試吃嗎?」


    「我肯我肯,沒問題沒問題。」


    「…………」


    「不對,應該說我很樂意試吃。反正我的優點就在於肚子隨時都空空如也。能夠白白享受到大餐真開心~我好期待試吃唷~」


    由紀以手腕來回用力擦了擦臉,露出赤紅的雙眼仰望著玉。


    「……你上當羅。」


    「咦?」


    「我怎麽可能因為那點小小刺激就掉眼淚?想也知道我隻是假哭而已嘛。」


    帶著紅腫眼角如此說道的由紀好勝地吐出舌頭。


    若是平常的玉,大概早已吹毛求疵地撂下「你明明就已經哭過了嘛,這算哪門子露骨的敷衍手法啊?假使真想騙人的話,就該先擬定周詳計劃,並抱著一旦失敗就晈舌自盡的覺悟再動手」這句狠話破口大罵一頓,但他現在決定隻作出不痛不癢的反應,隨即發出「嘩~」的爽朗笑聲,豎起單手輕抵後腦勺。


    「唔哇,搞什麽鬼,原來如此啊。原來你隻是假哭而已啊?哇,我被騙了。」


    「怎麽樣,服輸了吧?我的演技也頗有看頭對不對?」


    「我完全沒發現耶。剛剛的你看起來就跟真哭沒什麽兩樣啊。」


    「嘿嘿~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喔?你得試吃我做的料理,並老實發表感想給我聽喔?知道了吧?」


    「既然徹底上了你的當,那也沒輒啦。好啦好啦,這次算我輸啦。」


    盡管玉的語調聽起來惺惺作態到極點,由紀卻心滿意足地展露微笑,雙手繞到腰際後方,身子微微向前傾,接著換上淘氣的神情仰望玉。


    「來比誰先跑到旅館!」


    由紀活力充沛地丟下這句話,隨即翻轉身子,沿著遊步道筆直飛奔而去。


    「喂~你究竟要捉弄人到什麽地步才開心啊。站住站住!」


    仍然維持著惺惺作態語調的玉也像個傻孩子一樣,邊高舉單手不斷揮舞邊在後麵追著由紀的背影。


    盡管看在旁人眼中,這肯定是一對無懈可擊的笨蛋情侶,但可怕的是兩個當事人都毫無自覺,就這麽吵吵鬧鬧地奔離現場。隻剩陣陣寒冷夜風不停吹打著這對笨蛋情侶離開之後的遊步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利維坦的戀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犬村小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犬村小六並收藏利維坦的戀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