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張夫人扶著兒子的手小心地在綠蔭遮蔽的回廊裏來回走動,邊走還邊與身邊的趙嬤嬤打趣兒子道,“璉兒從小就淘實,性子也跟個霸王似地,是個從不肯吃虧的主,這回被條狗追了幾條街,也算得了個教訓,教他以後再敢招貓逗狗的不務正業?”


    隨侍在右手邊的趙嬤嬤聽到這話趕緊奉承道,“太太說這話可是差了,憑咱們大爺再如何才華了得,說到底也還是個孩子,這小孩子哪有不愛玩愛鬧的?若是一味的隻知悶頭苦讀,像個大姑娘似地羞答答地躲在房裏,太太才應該著急擔心。”


    “嬤嬤這話很是,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一輩子的至交好友,多半都是小時候從泥地裏玩出來的情誼,若當真將人拘在家裏,也怕孩子以後成了孤家寡人。”橫了眼一旁不住點頭的賈璉,張氏好氣又好笑道,“但凡事總該有個度,萬不可鬧的太不像話了,心中切記自已在外麵丟臉是小,丟了祖宗的臉麵卻大。你在南邊的那些糟心之事,為娘也不耐煩深究,隻希望你自個能有個分寸,千萬別以為有你爹和老太太護著,就能從此無法無天。”


    “母親的話,兒子記著。”賈璉瞧著在前方領路的老嬤嬤,特別正經地保證道,“別管兒子以前如何頑劣,如今卻是要做哥哥的人了,便是為了給弟弟做表率,以後做事也定會三思而後行,再不敢如從前那般輕浮莽撞了。”


    “瞧瞧這張嘴,跟他爹一樣一樣的,盡會說些好話哄我開心,真到遇著什麽事了,還不是照樣我行我素任性的緊。”


    聽母親這話,賈璉很是識趣的閉上嘴,不再與母親繼續歪纏,隻小心攙著母親往老太太那邊走去。便在這時,就見迎麵回廊拐角轉過一群人,細看當頭一人,隻見其朱釵環佩,綾羅加身,卻是做姑娘的打扮,如今在這賈府裏麵,也隻有二房的嫡長女賈元春了。


    元春以往的性子,對長輩們向來都是極尊重的,這回不知怎麽了,竟像沒瞧見賈璉他們一行似地,直愣愣地便從走廊另一邊走了過去,倒是那個緊跟在後麵的丫頭,還遠遠地隔著庭院給他們行了禮,轉眼也就跟了上去。


    有個跟在張夫人後麵中年媳婦,很是瞧不得那樣囂張的仗勢,張嘴便不忿地抱怨道,“也就趁著太太身子不便掌了幾日的家罷了,瞧瞧這猖狂的氣派,如今都敢與長輩玩目中無人了,他日還不知要狂成啥樣呢?”


    “元丫頭這是怎麽了,平時瞧著挺知禮的一個孩子,咱們這邊明晃晃站著一群人,她怎麽就這樣不聲不響的過去了?難道是在哪受了委屈?說起來,也著實難為她一個小女孩家,就咱們府裏的那幫管事婆子,有時就連我都輕易不敢指使,何況是她這樣一個還未出嫁又麵嫩的小姑娘。”


    賈璉皺著眉不確定地說道,“大妹妹的神情瞧著有些恍惚,走路也心不在焉的,許是沒瞧見咱們吧!”


    又回過頭了勸著母親道,“母親現今不宜多思多慮,小姑娘鬧脾氣也是有的,外麵暑氣盛,還是快些到祖母那裏躲躲陽光緊要。”說著一行人便繼續向前走去。


    烈日炎炎的午後,八角飛簷的湖心小亭,花崗岩雕琢的石桌上,擺放著一把古琴。


    遠遠地,便見元春神情恍惚地飄過水上曲廊。走進湖心小亭,瞧見石桌上閑置的古琴,心情煩悶的元春便隨意挑了張幹淨的石凳坐下,素手撥弄,一股憂鬱的琴音便在湖麵上蕩漾開來。


    元春是有大抱負之人,除了本性如此,自然也有從小便被三觀扭曲的祖母教養的緣故。老太太熬死了英明睿智的丈夫,又親手養廢了心愛的小兒子,依然沒有認清到自身愚笨的屬性,還在暗地


    裏慶幸著她那被婆母教養長大的大兒子也沒什麽出息。


    眼見著府裏的金銀慢慢地開始入不敷出,曾經繁華的門庭也漸漸寥落,曾經的宅鬥勝利者老太太終於有了些腦子不夠用的覺悟。回想當年老國公還在時族裏的盛景,再看今時今地的境況,難道國公的年俸很高嗎?明明就記得那錢少的還不夠她打造一套赤金頭麵的。


    把所有的聰明才智都貢獻給內宅的賈母實在玩不轉外麵的陰謀詭計,隔壁家的大伯死的比她丈夫還早,同輩份人當中想要找個商量的都沒有。敬哥兒在同輩中倒是爭氣的,好歹憑著真本事得了進士出身,就是那性子太奇葩了些,不入朝不出仕,甚至連門都懶得出,隻一味宅在家裏修仙問道求長生。


    大兒子有爵無職,小兒子官位卑微,隔壁修道的侄子又不理俗事。眼見著諾大的公爵府邸一步步走向衰落,淪落至今,國公府的姑娘竟連參加大選的資格也一並喪失了。


    想想容貌才情各方麵樣樣拔尖的大孫女,賈母痛心之餘,隻得見天的往四王八公的內宅裏轉悠。便是這樣的費盡心機,她家孫女的名字依然沒能寫在今年大選的名單上,難道她們府裏的姑娘想要進宮真的隻有參加小選一途嗎?


    想到此間,賈母內心觸動,恍惚憶起她娘家大侄兒的媳婦似乎就是後來從宮裏出來的,聽說還是專侍娘娘的醫女,也不知在裏麵還有沒有人脈?


    “宮裏的娘娘們自然是個個賢良淑德的,都是仕宦大家出身,哪個素養會是差的?便是有性格驕縱的,因要顧著臉麵也很少會虐待下麵的宮女,表麵上待人都是極溫和的。”史大太太張氏恭謹回話道。


    “再說,皇宮大內,宮女也不全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裏麵有不少小官之女,沒落世家的庶女,甚或是家資巨富的皇商之女也是有的,誰知道哪天她們所在的家族就莫名其妙地飛黃騰達了?宮裏人最是小心謹慎不過,便是想要欺負人,也得將那人的底查個通透了再說,那種隨手弄死個宮女的傳說,多半都是由一些無知世人憑空杜撰而來,當不得真。”


    賈母雖然被這席話堵得心口生疼,卻還是端著和藹的笑臉繼續問道,“既然那些宮女也有背景深厚的,難道就當真甘心在深宮裏蹉跎歲月不成?”


    眼見著祖母胸口起伏,身子被氣得顫抖,一旁的元春雖也羞愧的要命,還是趕緊倒了一杯溫水遞給老太太,眼神擔憂地望著老太太,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無聲的退到了祖母身後。


    一旁的史太君像是沒看到這對祖孫倆的小動作,依然自顧插話道,“他姑太太莫不是糊塗了,那些宮女背景就是再深厚,能厚的過皇妃去?”。


    “可不是嘛,但凡有些能力的人家,誰肯把如花似玉的女兒送到那等吃人的地方。就算要送,那也該直接送去參加大選,去給聖上做妃子。若是家世不夠,就算才情再高,運氣再好,通過小選進去,頂天也不過封個掌宮女史,說到底也還是高級些的奴才。能如我這般好命提前出宮的,當真是萬中無一了。”史大夫人想到那些陳年舊事,不覺就紅了眼眶。


    史太君瞧著兒媳婦情緒有些起伏,暫時失了戰鬥力,有心繼續給賈母添堵,便主動接過話頭道,“老大媳婦是在宮裏呆過的,那裏可是個人心彎彎繞繞,到處勾心鬥角的地方,若沒幾個相好的姐妹互相扶持,抱成一團,想來很難躲過那些來自各方的鬼魅伎倆,也不知當年她的那些小姐妹,如今究竟都如何了?”


    “還能如何?最好的也不過是平安熬到出宮,再由家人做主嫁給人做繼室罷了;也有機靈的姐妹一心侍奉上麵的主子,千辛萬苦得了恩典,也不過是被賜給王侯之家做妾侍;更多的卻是要在裏麵終身孤老,一輩子見不得爹娘姐妹,或許等哪天成了沒用的老嬤嬤,才會有機會從宮裏給放出來,就像如今養在咱們府裏的那些老供奉,境況多半皆是如此。”


    瞧著孫女慘白的小臉,賈母臉上終於掛不住笑容道,“侄兒媳婦這話我卻不明白了,宮裏不是立有規矩,凡年滿三十的宮女都要一一遣返回家嗎?那些最終留在宮裏麵的,多半都是些自梳的姑姑,她們絕了嫁人的念頭,也不想依靠家裏人,這才留在宮裏麵繼續幹伺候人的活計,這樣就說


    她們孤老終身是不是有些不恰當。


    “他姑太太,老大家的以前在宮裏時可是做醫女的,常與宮裏的娘娘們打交道,能與她相熟的,我瞧著怎麽也得是伺候在娘娘身邊的大宮女級別吧,那些可都是一宮心腹,一入宮門深似海,可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史大夫人也配合著適時輕歎道,“宮裏的女人大多都有很深的執念,在最鮮豔水嫩的時候進去,怎麽會甘心就這樣在深宮裏消耗最美的年華?無數人夢想著有朝一日能被天顏召見晉如後宮,但宮裏的娘娘們何其多,聖上便是一日輪著召見一位,半年過去也未必能輪的完,更別說那些心比天高的宮女了,她們中的大多數也許等到出宮的時候,也未必能知道皇帝長的究竟是圓是扁。”


    琴聲幽幽怨怨,咋急咋緩,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個慢條斯理的嗓音,明明就輕輕柔柔悅耳溫和,卻能在瞬間將人之希望夢想徹底粉碎。


    “嘣”,瞧著手底掙斷的琴弦,元春猛然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見元春魔障似地對四周不理不睬,抱琴在一旁擔憂地叫道,“姑娘。”


    元春回過神來,幹澀的開口道,“嗯?”


    看姑娘終於又肯搭理自己,抱琴紅了眼眶回道,“姑娘,您剛才可把奴婢嚇壞了,自姑娘從老太太那裏出來,就一直跟沒了魂似的,見了誰也不搭理,隻一味亂走亂闖。好不容易進了湖心亭坐下來,又沒命似的撥弄琴弦,奴婢害怕驚著姑娘,不敢有絲毫打擾,隻能在一旁幹著急上火。”


    元春聞言便將雙手緩緩舉到眼前,紫脹紅腫的十指早不複原先的蔥白玉潤,便是微微彎動,也都覺得疼痛難忍。纖纖玉手,柔若無骨,這是每一位佳人都該有的柔荑,而皇妃當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她們的手更應該完美的毫無瑕疵。


    早已不記得為了眼前的這雙手,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日日增白護膚,藥浴保養,花費無數的心思就為了把這十分的美麗再增一分。似乎多一分美麗,就能多一分自信,也多了一分爭得寵愛的籌碼。


    瞧著這雙被自己無意糟踐的手,心裏想著先前祖母口中的話,煩亂的心緒終於慢慢沉靜下來,就連暗淡的眼神也重新開始變得堅定。


    “如今寵冠後宮的甄貴妃,小時候祖母還曾抱過她,她娘家時金陵的甄府,與咱們家是世代的老親。這些年雖因離得遠了,難免有些疏遠,但也從未曾斷過聯係。”


    “逢年過節宮裏設宴,貴妃對我也都是禮遇有加,另眼看待的,在一眾老姐妹當中,著實有些體麵。”


    “就是孫女以後隻能做宮女,有她照看著,難道還用再擔心今後的前程。孫女生來便是有大福氣之人,豈是那些普通宮女能比得?”


    “元兒不如再耐心等上三年,到時候祖母讓你哥哥下場參加大比,若是真能考個狀元榜眼的回來,再得了聖上的嘉獎,你就是直接參加大選也未必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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