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嚴冬的神都,一片清寒,戶外,隻見雪落風急。


    剛從賈母處回來的王夫人,瞧著空落落的廳堂,梨花桌上早已冷掉的茶盞,身心沒由來地便感覺一陣疲憊。緩緩攥緊的粉拳撐著桌沿,王夫人依然冷著嗓音問道,


    “我早上離開時,老爺說要在這裏等我帶回寶玉的消息,現在前後也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老爺怎麽就沒了影子,可是又有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把你們老爺給勾走了不成?”


    留守在廊下的小丫鬟們聽到問話,彼此忐忑地互望,最終還是一個瞧著年齡最大的站出來回話道,“是趙姨娘身邊的喜鵲,她過來說,三姑娘昨夜受了驚,一夜都哭鬧不止,姨娘擔心姑娘哭壞了身子,又想著姑娘天生便親近老爺,萬般無奈之下才命她來請老爺過去哄哄。”


    “這好好地怎麽就驚著了?可是那邊的丫頭伺候不經心的緣故?奶娘幹什麽去了,連個小孩都哄不住,要她還有何用?”王氏皺眉問道,那姓趙的果然是個不安分的,無論其麵上裝的恁般無辜無害,內裏一樣是包藏禍心的賤人,如今有了孩子,可不得明目張膽的作起耗來了。


    剛才回話的丫頭這回卻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半晌才把話給說明白,隻聽那話裏的大意是,“奴婢私下裏聽小姐妹說,三姑娘似乎是被一隻突然從窗邊竄出來的黃紋虎斑貓給嚇著了。又聽府裏老人說,初生小孩子一般都魂魄不穩,若猛地被某些靈物給嚇著了是很容易就會丟魂的,貓正好就是能通靈的凡間靈畜,三姑娘如今啼哭不住,說不定就是被那貓給嚇得失了魂了?”


    王氏瞧著這丫頭一反剛才利落幹練的做派,忽然就變得畏畏縮縮起來,便疑聲相問道,“你這般吞吞吐吐的,這裏麵難道還有什麽隱情不成?”


    不等那丫頭回應,就聽外麵有丫鬟脆聲聲地喊周大娘,一陣輕聲地嘀咕過後,又聽那小丫頭說道,“大娘快進去吧,夫人也是剛從老太太那邊回來,說不得正等您老過去回話呢!”話落就見周瑞家的揭開簾布走了進來。


    見王夫人正端坐在上首,底下有個小丫鬟正回話的樣子,周瑞家的便放輕了步子過去向太太請了安,之後就老實的靜等在一旁。


    那丫頭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之後嘴裏才小聲說道,“太太贖罪,奴婢隻是聽人說,那隻嚇到三姑娘的虎斑貓瞧著很像大姑娘屋裏養的。因姨娘發動丫頭婆子們滿院子裏找貓,鬧的動靜有些大了,也不知是哪個嚼舌根,那話就被老爺聽了去,聽說老爺因此生了老大的氣。”


    “真是個慈愛的好父親!”王夫人聽完當即氣得笑起來道,“有空滿世界的給一個庶出的女兒找隻貓,卻沒有閑工夫想著替兒子怎麽找回玉。”說完便心神倦怠地對那丫頭揮手說道,“你先下去歇著吧,以後無事之時記得多找你那些小姐妹們喝喝茶,吃吃點心,等有事時再傳你問話。”


    周瑞家的等人走後,才殷勤地給太太斟上熱茶,開口問道,“聽外麵那些小丫頭們說,太太剛剛去了老夫人那邊,不知寶玉少爺現今如何了?”


    “還能如何?自從丟了玉,寶玉的精神便一直懨懨的,雖然吃喝無礙,卻遠不如先前靈動可愛。可恨的是,老太太每日就跟做了魔似地派心腹下人去外麵找玉,卻反把玉的主人親生的孫子丟在一邊不管不問。今兒我過去,就兩三個丫頭守在寶玉身邊,我問其他人都哪去了,竟然有人告訴我她們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都出去找玉去了,你說我聽了這樣的話能不氣的倒仰嗎?”


    王夫人好不容易見左右無人,身邊也隻有周瑞家的這個陪嫁心腹,便拉著心腹發起滿腔的牢騷來。約莫過去一炷香的時間,才將那些積壓在心中的不滿統統傾吐了幹淨,王夫人這才想起正經事來,皺眉問道,“這會子你來做什麽?不是早就吩咐過你,近日除了找玉若無別的大事,輕易就不用來回了,自個掂量著按以前的舊例辦便成了。你現在過來,難道又出了什麽大事?”


    “還不是被東側院的那位給鬧的。”周瑞家的忍著心裏的不滿告狀道,“趙姨娘也不知向老爺吹了什麽耳旁風,好好地非要去請道士招魂。我當家的被老爺叫去辦這事,我一聽就趕緊到太太這裏來報信,叫太太好有個準備,小心別被那賤人算計了去?”


    王夫人聽了陰著臉說道,“這算什麽,還有更加不像話的,你過來的路上可曾瞧見有婆子丫鬟在到處找東西?自從通靈寶玉丟了以後,整個府中就亂糟糟的,到處都在丟東西,現在就連阿貓阿狗也不幹淨了,有些人趁亂就想要渾水摸魚了?”


    “怪不得一路上也沒見著人,感情都去找東西了,這回又是丟了什麽,值得這樣大張旗鼓的?”


    “魂。有人丟了魂,這當爹的可不得給找回來?”說著便將三姑娘被貓驚著一事仔細講了一遍,末了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竟敢拿個小小的庶女直觸嫡女的黴頭,甭說老爺對這事信或不信,就是信了又能如何?元春左右有老太太護著,他還敢上前教訓不成?倒是我以前小看了趙姨娘那樣的莽人,不想她竟然也能使出這種離間別人父女之情的歹毒手段,真真是讓人不可小覷。”


    周瑞家的聽了心頭微顫,趕忙進言道,“太太,既然知道趙姨娘不安好心,這請和尚道士之事要如何處置?”


    王夫人一聽和尚道士,就忽然想起一事,於是便轉向周瑞家的求證道,“小孩子驚嚇失魂一事我也曾聽一些老人提起過,隱約記得好像失魂的症狀大多都是小孩子一直哭鬧不休,沒什麽精氣神,聽著倒是與寶玉現在的情況有些相似,你說會不會是寶玉經了丟玉一事後把魂也給丟了,所以這段日子才瞧起來渾渾噩噩的?”


    “奴婢聽太太剛才這樣一說,還真覺得像那麽一回事,再有民間本就有玉能養人辟邪之說,何況寶玉那玉還是胎裏帶來的?說不得就是因為通靈寶玉丟了,寶玉少爺一時失了玉的庇護,所以才引來不幹淨的東西把魂給丟了?”


    “可不是這個理,經你剛才這麽一說,我這心裏就更加透徹了。”王夫人被周瑞家的說動了心思,一時激動起來,又說,“我當初就不應該理會老太太的阻攔,在寶玉剛一落草時,就立即在家廟裏供上我兒的寄名符,以求能得到上天福祉保佑。若不是老太太說寶玉太小恐折了他的福氣,非要等寶玉過了滿月再說,咱們早早的供奉上,說不得我家寶玉就能因此免了這番災厄也不一定?”


    “太太莫要自責,倘若丟玉之事真是邪物作怪,咱們想法子補救就是了。京裏有這麽多寺院道觀,難道還找不出一兩個得道的高人?”周瑞家的積極地出主意道,“別的不提,就說咱們隔壁府上的敬老爺。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考上了進士,愣是能狠下心來不受官不入朝,把好端端的富貴榮華皆都拋卻,非要鬧著去當道士,人家為的是什麽?可見這世上的神佛之事並不都是那些無聊閑人杜撰,其間定也有些懂得真本事的高人存在的。”


    “經你一說,倒叫我忽然想起一人來。”王夫人心思微動,若有所思道,“聽說京郊蓮花庵裏有個姓馬的道婆,本是尼姑庵主持的記名弟子,常在官員富戶家的後院行走。據說她在布施之餘也為她們解決一些疑難之事,很得那些太太們的賞識。我聽著倒有幾分真本事的樣子,否則就不會連我這種難得在外麵走動的內宅婦人也聽過關於她的耳朵。周瑞家的,你平日常在外行走,這人可曾聽說過沒有?”


    “太太若說的真是那個馬道婆,奴婢子自是聽過的,她在京裏的名氣確實不小。”周瑞家的順著太太的話說道,“就是有一點,似乎別人從未見她做過什麽大的法事,都是些點點海燈供供寄名符之類的小事,也不知她這名聲是怎麽傳出去,奴婢總感覺有些不靠譜?”


    “她究竟靠不靠普,現在也隻是咱們的猜測,你去將她請來,咱們試一試深淺不就結了。”王夫人瞧著倒是很無所謂,眼神晦暗不明地說道,“我卻是挺想借一借她的名聲。”說著就陷入一陣沉思當中,內室裏頓時靜默了下來。


    約莫過了盞茶的功夫,王夫人才從思緒裏轉了出來,重新看向周瑞家的說道,“我剛才仔細想了想,寶玉失魂一事最好還是交給老太太處理最為恰當,咱們也正好丟下手去謀劃另外一件事。”


    接著嗓音就像堵著一樣,麵目也轉為沉痛說道,“寶玉失玉之事自來便是我心中的痛,眼見著我的寶玉就要因此失了老太太的那份獨一無二的寵愛,我這個做母親的卻怎能夠坐視不理?既然那個馬道婆在京裏有這等名聲,想來就是有大本事的,這倒是給我指了條明路,若是能將那馬道婆請來幫咱們作法尋玉,哪怕就給咱們指條方向,也強於現在這般沒頭沒腦地渾找不是?”


    “還是太太想的周全,隻是不知接下來奴婢究竟該怎麽做?還要請太太明示。”


    聽自家陪房家人如此一問,王夫人神情不自在地微微一頓,最終還是開口說道,“請得道大師為寶玉叫魂一事,自有我與老太太另外去安排,這事就不用你來操心了。你單去聯係那個馬道婆,等找到人後,也先別求她辦事,隻專心地和她套套關係聯絡聯絡私下的感情,這樣以後咱們才好辦事。”


    見周瑞家的隻管點頭應是,並不多問一句話,王夫人滿意地繼續說道,“除了這事,我這裏還有一件隱秘之事要你去辦,因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非得要你親力親為不可。”


    說到這裏尤不放心,又再三強調道,“千萬記得一定不能假於他人之手,而且除了你外更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否則後果如何你自個掂量去。”


    “奴婢自從跟著太太嫁進這賈府起,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太太有什麽難辦之事盡管放心吩咐就是了,奴婢雖時有愚鈍,但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的?”


    “我也隻是白吩咐幾句,我如何能不知道你的忠心,怕隻怕你若哪天多灌了幾口黃湯,不小心把咱們許多的隱秘之事趁著酒勁說出來,可真就糟糕至極了。”王夫人先冷著臉訓誡了幾句,才又忽然轉了話題問道,“我若沒記錯,你家大女兒似乎是嫁給了一位專門販賣古董字畫的商人是也不是?聽說其在京城古玩街上也是難得的青年才俊,就不知他們小兩口感情如何?”


    周瑞家的不敢得意忘形,連忙謙虛回道,“都是托太太的福,才能給我家女兒找到這樣難得的好女婿,他們小兩口也好得很,去年夏天老奴還抱上了白胖的外孫子。”


    “既是做古董這行,想來定是個見多識廣的,再則做生意又講究個門路,天南海北認識的人應該不少吧!”王夫人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你女婿認識的這些人中有沒有一兩個懂得玉雕的老師傅?”


    “有的,有的。”周瑞家的連忙點頭應是,還說道,“去年我那外孫過滿月,女婿結交的那些朋友上門慶賀送禮時,老奴曾聽女兒說過,裏麵有許多是有名望的玉雕老師傅,甚至賀禮中許多的小玩意就是由他們親手雕琢的。奴婢跟著太太也算見過些世麵,但見了那些小玩意後卻也不自覺生出喜愛之意,可知那手藝如何了得的。”


    “既是如此,那事情就好辦多了。”說著就將周瑞家的招到近前,極小聲地將心中打算仔細講給了陪房聽,說完又轉入臥房內室拿出一個小盒子,邊遞給周瑞家的邊說道,“記得一定要尋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師傅,也不用告訴你女婿原由,隻讓他牽線搭橋做個中間人就可,不用我說想必你也明白,有時候知道的太多並不是什麽好事。”


    抬頭示意那隻遞到周瑞家手中的烏木盒子,說道,“這裏是先付給老師傅的定金,裏麵還有一塊極品的玉石,到時候你就告訴師傅,若他那裏有比這更好的玉石就用那更好的雕琢,材料費我照付不說,就連這盒子裏沒用的這塊也白送給他。這事具體該如何操作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隻希望你別辜負了我的這番信任,能將這事辦得漂漂亮亮的,到時候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就是了。”


    周瑞家的鄭重抱住那盒子,再三保證道,“太太盡管放心吧,不論是剛才說的馬道婆一事,還是這找人雕玉之事,都隻會爛在奴婢的肚子裏,不會走漏一絲一毫的風聲,就是單為了奴婢的身家性命,奴婢辦事時也會格外的小心。”


    王夫人得了保障,又見沒了別的吩咐,這才放行道,“從今天起,我給你放半個月的病假,你就借著思念女兒的由頭去女婿家好好養養病,等萬事皆都妥當了你再回來不遲。”


    等屋子裏再次隻剩下王夫人一人,瞧著眼前這空蕩蕩的房子,王氏忽然沒由來地對自己感到深深的厭惡。她的婚姻就像一個走不出的魔障,裏麵有她堪不破的榮華夢,諸事求而不得,這世上的不公滋生了她的怨憎恨,而痛苦似乎永遠沒有時限。


    那些賢惠美麗的女人,平平淡淡,溫溫婉婉,她們從不舍下臉麵爭搶的原因,不過是一開始就擁有了所有。抬手輕輕拭掉臉上的眼淚,想到如今養在老太太身邊的三個兒女,心裏苦的猶如黃連的王夫人忍不住自嘲想:我果然是個可憐的人!


    ********


    這邊周瑞家的捧著盒子出了門,從屋子後廊拐了出去。要出夾道時右腳邊忽然竄過一條黑影,周瑞家的猛地被嚇了一跳,仔細往牆頭上一瞧,原是一隻虎斑貓,觀那外形可不就是大姑娘屋內養的那隻。


    想到老爺居然為了趙姨娘發動滿府的下人找隻貓,周瑞家的作為太太頭等的心腹,自是不介意給敵人添添堵。再則這貓還是大姑娘養的,若真被捉了去恐不能善了,還是快把貓送回元春那裏才是正經。


    還不等周瑞家的有所行動,前麵就隱約傳出了一陣腳步聲。那貓歪歪頭,像是在聽前麵的動靜,抬起前爪拔拔頭,又伸著脖子嗅了嗅,有好聞的味道,立即動作矯健地跳進了眼前女人的懷中。


    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周瑞家的不及細想,抬手就把那隻跳進懷裏的貓塞進了手中的盒子,這事剛一做完,就見前麵過來兩個拿著竹竿的小丫頭,見了她,其中一個長相略微俏麗便問道,“是周大娘,豆兒這廂給大娘請安了。大娘瞧著這般喜氣,可是剛從太太那邊過來?”


    “是呢,大娘我辦事爽利,太太剛剛還賞賜了我一匣子東西。”周瑞家的滿臉堆笑,瞧著真像是得了好大的賞賜,還假裝驚異道,“你倆這是在做什麽,瞧這陣勢似乎不小啊!”


    另外一個較文靜的丫頭這時也開口道,“我們姐妹是奉了老爺之命,驅趕那些流竄在庭院各處裏的野貓的,大娘一路過來,可曾有瞧見貓嗎?”


    “好好的怎麽就要趕貓了?咱們府中家大院大,雖常有婆子定時打掃,老鼠耗子想必還是有的,這把貓都趕出去,以後也不怕遭了小偷?”周瑞家的滿臉不解地問道。


    “誰又管這個,老爺的命令咱還能不聽不成?”那叫豆兒的丫頭吐舌俏皮地說道。


    那長相溫順的丫頭拉了一□邊的姐妹,很是乖巧地說道,“姐姐少說一些,小心被管事的聽到又要挨罵。”豆兒聽了撇撇嘴,不過還是老實的向周瑞家的道了別,認命的隨著姐妹一起繼續趕貓去了。


    周瑞家的瞄了瞄盒子,歎了口氣,滿臉無奈地向著元春住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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