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齡侯老太爺在大年節下裏一病西去,一了百了死的幹淨利落,可苦了身後這滿堂全無著落的孀妻弱孫,頂梁柱沒了卻又遲遲等不到諭旨,選不出新的當家人來,別說史門上下人心惶惶,就是外界也少不得要猜測紛紛。


    就在外界都在紛紛議論史侯家將來如何之時,坊間恰又傳出史家大兒昏厥在靈堂的消息,此事一出立即引得一眾故交親朋無不唏噓感歎,既感此子的赤誠純孝之心,又歎史侯家怕是真就要從此一蹶不振,退出這京城貴族圈了。


    當今聖上以仁孝以治天下,史家大兒本就是占了既嫡且長大義的名分,如今又博得了純孝的名聲,想也知道這祖上的爵位最後肯定必要落在他的頭上,奈何這位身子實在不爭氣,聽說生來便一直病歪歪的,莫說將來思報國恩,就是能否處理好闔府大小之事都是未知之數,這可不就是將要敗落之象!


    莫說其家中二兒軍中掌兵權,三兒宮中領權職,全不管用,當家之人選了個廢人,誰還有心思陪你玩,這滿朝上下哪個不是富貴心勢利眼,三年過後誰還認識誰啊!說不得也不用等上三年,他們就能直接參加另一場喪禮,實在是這位繼承人不像是個長命的娃。


    這日停靈將滿的當晚,除了身子歪怏怏的老大,史家三房夫婦齊聚在老夫人史母的房中,以待商議今後之事,卻是人人皆緘口莫言,氣氛著實壓抑沉悶。


    史母高坐上首,精氣之神全無往日的健旺,灰白的臉上也平添了幾道深深的皺紋,暮氣沉沉的瞧著眼下滿堂的兒女,眼見老二老三都木著一張臉作出一副悉聽尊便的姿態,心中酸澀長歎一聲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有本事的,對著老大這樣連家門都鮮少邁出的兄長恐難以服氣,可規矩就是規矩,誰也不能亂了祖宗法度?”


    史鼐聞言掀起眼簾望了母親一眼,勉強扯起嘴角說道,“兒子豈敢質疑聖上的決定,隻是憂心明日行出殯大禮時,大哥可能撐起他那嬌弱的身子,送老父最後一程,畢竟是要襲爵的長子,屆時若是缺席大家臉上怕是都不好看。”嘴裏說著眼裏還向大嫂身邊的空位瞟去,其間幾分真情幾分算計皆都掩映在了眉梢眼角之間。


    史張氏接到這半明半暗的質問,自不好老神在在的閑坐在一邊,隻見她當即起身向著史母回話道,“老爺他雖是胎裏帶弱之症,到底調養了這三十幾年,底子終被慢慢打磨好了,這幾日身子不爽,不過是精氣神一下子損毀過甚之故,卻不礙根基如何,今日且讓他好好的休整一晚,也好攢夠精氣應付明日之事。”


    史母先是勉勵大兒媳幾句,才對著在座的兩個兒子言道,“我豈不明白你倆對自個長兄那點子不忿之心?也是他這個羸弱的身子令我日夜憂心,奪了我大半的精力,以致疏忽了對你倆的管教,無論茶飯學業都各有嬤嬤先生代為看顧,我這偷懶的因不想卻釀成了你們兄弟離心的果,這叫為娘如何不心生歉疚,畢竟你們卻都是我的親兒啊!”


    一席話說的史鼐史鼎兄弟心生惶恐,再不敢擺出一副晚娘的臉孔,齊齊離座跪趴在史母麵前請罪說道,“怎敢怨恨母親,兒子們縱有怨憤之心,那也是對咱們侯爵府的將來有些憂患難平?兒子們若是有心貪慕權勢也該憑借大丈夫一身智勇自個去爭去奪,憑那祖蔭卻算什麽好本事,也實非兒子們心中所願。隻可惜大哥,隻可惜大哥他那樣的境況,可能守成否?”


    一番話立即烘暖了史母一顆冷寂的心,頗感慰藉的情懷裏不免就憶起了丈夫生前對兒孫們的諸般教導,一時便老淚縱橫的說道,“你們這樣很好,實不枉你們父親對你們哥倆平日的教導,雖說你們都是有大誌氣之人,可為母怎麽忍心你們兄弟竟從小兵熬起,這幾日我左思右想苦無頭緒,幸得你們大嫂家學淵源替娘親想了個張良妙計,前日我已征得你們哥哥的同意,今番叫你們過來就是要你們明白一件事,都是我史家的子孫,沒有放你們哪個不管不顧的道理。”


    說著便看向站在一旁的大總管,從他手裏接過厚厚一摞紙柬子,眼裏閃著複雜與不舍的神光言道,“雖說世人皆稱這金銀財帛俱乃是身外之物,可若真要哪日需作出千金散盡還複來的壯舉,怕就猶如壯士斷碗般撕心裂肺。罷了,隻要人尚在權複存,難道還怕沒有去而複返之日?”


    說著望向底下的兩個兒子言道,“正要叫你們知道知道這些賬目條款的由來,前兒咱們家弄出那般大的動作,又是封銀庫,又是賣店鋪,想來也瞞不過你們的眼睛,底下人都猜測說這是分家的前奏,也有說咱們這是要卷鋪蓋回老家去的,如今怕是連你們心裏也在嘀咕。如今諸事已妥,也不妨告訴你們,咱們家萬畝良田的地契,幾十個盈利豐厚的店鋪,並公中現有的古董玩物金銀細軟,便是在金陵老家的祭田也舍了一半有餘,早叫大總管私下裏尋了門路全都給一點點的變賣了出去,終換得百萬兩的現銀,這好不容易湊夠了銀子,我便叫你們哥哥到宮中代父遞交了遺本,把咱家幾十年前所欠皇家的虧空給一股腦補了上,你哥哥當時雖隻說這是亡父臨終遺願,並不曾求的半分恩賞,可我隻想想也能猜得出,當時龍顏必是大悅的。”


    史母這廂還在嘮嘮叨叨,那邊的史家老三卻早已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急忙抬頭搶白母親道,“母親糊塗啊!作甚麽好好地偏要還什麽勞什子的虧空,這滿城上下大半的權貴哪個沒虧欠皇家幾萬兩銀子,別人尚都未提還錢之意,偏母親要逞這個能開這個頭,咱家本就因父親亡故散了大半的權勢,怎還能在這節骨眼裏上趕著得罪這滿城的權貴,這豈不是要自尋死路?”


    “三兒你雖勇武,到底閱曆短淺,也不怪你看不清這裏麵暗藏的玄機。”史母感歎著釋疑道,“這世上有哪家是真心喜歡被別人欠錢的,便是這世上最最尊貴豪闊的天家怕也不能例外,你父親新去,三兩年內老聖上尚還念著你爹爹的舊情或還能對你們兄弟有所眷顧,可時日一久咱們孤兒寡母朝堂無人,誰還能記起曾經有個顯赫一時的侯門史家,為母少不得要替你們加大恩情的籌碼,做這第一個吃螃蟹的試路之人,倘若僥天之幸能格外開恩給你們兄弟加官進爵,就更不枉母親這一番辛苦的盤算了。”


    一旁的老二史鼐卻是頭腦聰慧理智清醒的,按禮法論家中大半財物本應該是老大一家的,如今為了這闔府的前程,大哥竟能一聲不哼的同意母親作此番決定,足見兄長有海納百川之胸襟,若是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由他做主定怕是萬萬不肯同意的。如今既在聖上那邊掛上了號,他又自忖是個有真本事的,不怕以後沒有大前程,何苦偏要和自家哥哥處處作對,叫外人看笑話,


    叫老母親寒暖心,不妨做出個兄友弟恭樣,也叫周邊之人瞧瞧他們老史家的好教養。


    這一番思量定,就聽史鼐開口說道,“兒子謝母親苦心安排,也謝哥哥胸懷大度,從今後再不敢心懷不忿,隻一心輔佐哥哥整好家業,待以後還要重新光耀咱家的門楣。”


    “看來,老二你這是想明白了。”史母欣慰的點頭虛應,轉眼又看向旁邊的小兒子說道,“三兒不明白不要緊,待明日聖上旨意臨門,那時自會便有分曉。你倆暫且先退下吧,莫忘記以後要兄弟齊心振興門庭,我且留下你們媳婦陪我說會子話,你們若在這,倒叫她倆拘謹了。”


    史鼐哥倆聽見此等吩咐,又重新給母親行了拜禮,起身就在老婆子的帶領下出了內門向外院走去。


    等屋裏隻剩下她們婆媳四人,史母才重新向著眾人言道,“白日裏全賴你們妯娌慌忙忙接人待物,這好不容易暫且歇定下來,卻又將你們都叫到這裏來聽我老婆子嘮叨,實在是辛苦諸位,也叫老身心裏好生的不安。”


    在座三位急忙忙起身回說一句“不辛苦,不過都是些應盡之事”,更有最會討喜的史鼎之妻王氏婉言勸道,“倒是母親您連日勞累,卻比媳婦們更需要保養,萬不可太過悲傷,好歹要顧惜這膝下的一眾兒女親孫,再經不起任何的喪親之痛。”


    張氏也隨即親手斟得一杯參茶送與史母手中,規勸說道,“三弟妹這話言之有理,如今闔府上下全靠母親一人坐鎮定心,千萬莫要在這種要命的時候出什麽岔子,別的不言,隻說那前頭需要迎來送往的王妃貴婦,也隻有母親才有那接待的規格,媳婦們是萬萬上不得台麵的。”


    “不過是閑坐在一邊陪那些王侯夫人們渾聊罷了,哪有什麽辛苦可言,比不得你們又要哭靈又要待客的勞神。”史母自謙兩句,隨即便轉入正題道,“今兒把兒們留下也不為別事,不過是聽說白日裏咱們府裏有人與專門過來憑吊的賈家老姑奶奶起了爭執,雖說當時隻是個小騷亂,不消一刻便給平息了,到底還是被人看見了老姑奶奶氣衝衝蹬轎離去的身影,此事無論咱們有理沒理,這簡慢貴客的罪名咱們怕是要擔定了。我這般說並無任何怪罪之意,隻因事發之時並不在場,不曾目睹當時的情景,才特意叫你們過來與我再仔細分說分說。”


    史母這邊話音剛落,就見剛才還在討好賣乖的老三媳婦與那始終沉默寡言不發一詞的老二媳婦都悄無聲息的後退了兩步,隻明晃晃的將老大媳婦留在了當中。


    張氏這時臉上卻糅雜著愧疚與怒惱,見上麵的婆母雙眼炯炯的瞧向自己,隻得先忍下滿腔的委屈小心翼翼地上前請罪道,“這事與別人無幹,卻是媳婦一時失言當堂惹惱了老姑奶奶,也怪我當時沒有沉住心氣,管不住這笨嘴拙舌的說了幾句頂撞之言,老姑奶奶年長之人,想是平日聽慣了奉承之言,咋一聽小輩頂撞肯定不能受用,可不就當堂不顧親戚的臉麵憤而離去了。”


    老三媳婦玲瓏心眼,豈能不暗中打量老太太的顏色,見她不似有分毫怪罪之意,便也上前幫襯著說話道,“這事依我看可怪不得大嫂,母親又不是不了解老姑奶奶那人慣愛指手畫腳的品性,大哥那時剛剛為公公守完夜靈,正躲在外院書房裏小憩,也不知老姑奶奶那裏來的本事竟熟門熟路的給她摸了個正著,不說關愛之語,不慰親者哀痛,卻劈頭蓋臉反給了一頓訓斥,大哥本來就已悲慟傷身,豈還能禁得住這般無端指責,要不是當時大嫂正巧尋了過去及時給灌了幾帖藥下去,大哥現下還不知會是什麽境況呢!”


    “她…她這是要逼死我兒啊!”史母眼裏惱恨道,“老大家的,你快與我說說,那老貨到底是怎樣數落我兒的,竟能叫你平日這樣溫和柔順的性子都忍不住作出頂撞長輩之舉?”


    張氏聞言心裏愈發委屈,隻見她噙著眼淚說道,“論理姑奶奶她身為長輩,要數落數落後輩本也無可厚非,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偏拿夫君的身子說事,一會說夫君身為長子嫡孫應以家族為重,不該逞能背負不能背負之重責,一會說綸兒年幼體弱少不頂事,話裏話外竟影射我兒有夭折之相,大家聽聽,哪個妻子母親聽了這等話能不怒能不惱?”


    “她倒是好長的手耳,明明自個家裏尚還一團汙糟,卻還有心關心別人府裏的家常理短。”史母先是齒冷不屑,轉眼卻又關心問道,“這幾日一直忙著侯爺的水陸道場,擺供守靈之事,倒是忽略了綸兒他們這些孫輩,雖說如今咱家居喪隻能麻衣素食,可萬萬莫短了小孩子的用度,畢竟現下他們正是打筋骨拔身段的關頭,萬一熬壞了身子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正要與母親提起此事,明日咱們府上出殯,我與弟妹們是肯定不得閑的,更不要提母親您了,少不得還要繼續在眾王妃貴婦間費心周旋,哪還得空閑專門照顧幾個娃子?幾個十來歲的侄兒侄女也還罷了,如我家小兒那般四五歲大的可怎麽自處才好,今正要請教母親示下,到時該怎樣安排才算十分妥當?”


    張氏剛細細陳述完心中為難,這邊的老三媳婦也補充言道,“也是現今天寒地凍,舟行不易,若繼續殯與宗廟直至天氣回暖後再談扶靈回祖籍之事,恐對亡父十分不敬,若隻在家廟停靈幾日便直接打道回南,少不得要從陸路顛簸南下,這一路上車馬勞頓,先遑論孩子,就是咱們大人的身子也是輕易吃不消的。”


    這倆妯娌說話間提起出殯事宜,不免又使史母憶起亡夫生前的種種,那時候夫君尚在之時,如何需要她煩心這些大小瑣事,因嫁得一個精明睿智的好夫君,她也樂得做個悠閑自在的老封君,多少年了都沒嚐到這般乏身無力的感覺?而如今隻為了這送殯出行之事,她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費心籌謀,兩廂一對比,直覺現在的人生實在乏味的緊,活的好沒趣味。罷了,隻待兒孫具有著落,我再去陰間尋了太爺,好許一場下世夫妻,在這之前卻要好好籌劃一番才妥。


    史母心中轉了千般心思,麵上卻依然滴水不漏的沉吟道,“我是不敢耽擱太爺入土為安的,卻又不能不顧惜兒孫的身體,卻叫老身實在為難。這思來想去,我裁度著不如這般行事,明兒我給太醫院的王院正寫個帖子,他乃是太爺的舊友,與咱家又是世交,老家也是在金陵的,可喜之前還曾聽說他今年有回鄉祭祖之意,這次扶靈回祖籍不如請他與咱們一路同行,彼此也好有個照顧保障。”


    老三媳婦聽完立馬拍著巴掌言道,“老太太這主意甚好,這有了太醫隨行,大嫂卻不必如此憂心了,隻要咱們路上再小心謹慎仔細保養,想來途中也不會出什麽大的問題。說來我倒還想到一事,聽聞賈家大房也就是大嫂族中堂妹一家,似也有回南方老家之意,隻不知行程定於幾何,他家也算是咱家的至親,卻不存在什麽忌諱之說,說不得也是可以結伴同行的。”


    張氏聽了臉有猶豫道,“人家是為了給自家兒子備戰科舉,又因原來的恩師幾個月來一直稱病謝館,所以才不得已欲要在南方仕林間尋訪仕宦大儒求得點播調教,咱們這樣的怎好約人家同行?便是我那族妹向來通情達理,咱們也不好如此折損親戚情分,科舉考試本就是運道為先,人家若是當真因此沾染了半點晦氣,可不要恨死咱家了。”


    這廂倆妯娌打機鋒,卻把史母聽得著實糊塗,於是便問道,“這寒天霜日的,怎麽就要回南了?便是要備戰下屆科舉這時日也還早著呢!作甚麽這樣著急慌忙的,很該在打春後再選了風輕雲淡的好日子出發才對。怎麽聽剛才老三家的意思,他家似乎近期就有回南的打算?”


    “哎呦,誰知道人家是怎麽想的?左右這消息滿京城裏沒幾個不知曉的,所以我才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提。老太太若是想要知道的更清楚些,何不問一問大嫂?”說著就眼望向張氏說道,“她們姐妹感情向來好,平日兩三日間就要彼此下帖相邀閑談一番,想來也該知道些內幕才是。”


    這番話很是勾起了老太太的好奇之心,欲要問卻又不便在眾兒媳跟前打聽別家之事,隻得暫時壓下心中疑問轉而提起旁的事宜,打定主意等待會議完諸事後,一定單獨留下老大家的好好聯絡聯絡婆媳感情才行。


    是晚婆媳私聊暫且不提,及至翌日,至於史府上下如何安排摔喪駕靈,如何款待接迎來往堂客官客且都一一略去不提,隻說當日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穿街而過,兩旁多少豪門府邸設筵路祭,又夾雜多少市井小民的嘖嘖讚歎,可見當時喪儀之豪奢之隆盛的境況。


    更有殯喪隊伍將要出城之際,就聽街道盡頭馳來馬蹄之聲,一眾小黃門手持今上諭旨騎馬乘轎而來。慌忙臨時設好接旨的香案,便在一眾世交舊友及圍觀百姓的見證之下,史家一門兩侯的榮耀就此光照滿城。


    作者有話要說:難道我寫的十分無味嗎?為神馬就是沒人給打評論呢!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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