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墨染的夜空裏閃電如蛇隱沒。豆大雨滴挾裹著夏日燥熱,劈裏啪啦敲打在八寶琉璃屋簷,雨水匯聚,流瀉在了簷外屋後。


    佛堂小院,拐角處的一處廂房,雨幕中透出昏慘慘的螢火燭光。聽雨聲颯颯,那房中卻安靜異常,隻不時傳出一些茶碗相撞之聲,來回踱步之音,才知裏麵並非無人靜室。


    驀地,踱步聲止,暗色中映出一張蒼白俏臉。隻見她幾步挪至茶桌旁,劈手奪過桌邊人手中茶杯,口裏焦急道,“都這會子了,你怎麽還有心思在這品茗泡茶,還不快想法子接回姑娘才是正經?自姑太太使人接走姑娘,前後已過了有幾個時辰,便是留寢也該遣人來回一聲,這不聲不響沒首沒尾的,姑太太她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抱琴愣愣地瞧著空掉的右手,皺眉不悅道,“你隻問我,卻叫我問誰去?”說完便扭過身去不去理人。


    鼓瑟忙轉過身子,麵對抱琴討饒道,“好姐姐,現下可不是咱們拌嘴置氣的時候。平日姐姐是怎麽叮囑我的,又是如何教導妹妹的,說什麽咱們貼身丫鬟第一需要謹記的本分便是一刻不離的幫襯照料主子,要急主人之所急,想主人之所想,怎麽這會子姐姐自個卻忘了不成?”


    聽著鼓瑟拿著自個從前的話來堵她,抱琴一時沒忍住一掌拍在桌上起身道,“你又怎知我沒將姑娘的事放在心尖上?我不過急在心裏罷了。若如你這般沒頭蒼蠅似的著急,就能想到好法子解了現下這局麵,就是叫我將這屋裏的地磚踏破又有何妨?”


    嘴裏一時暢快,鬱氣還未盡散,抱琴便意識到自個方才失了往日穩重,忙又緩了語氣補救道,“依我說,咱們還需靜下心來仔細理一理前頭後尾才最妥帖。都是自家親戚,姑太太便是再精明,難道還會吃了姑娘不成?保不齊這會子她們姑侄不過是在談天說地秉燭夜談?咱們雖慣於從惡的一麵妄測外人,這回卻不妨多往好的一麵想想,這禦使府和國公府又沒多大利益關係,興許明日一早姑娘便被全須全尾的送回來了呢?若真如此,那咱們現在這些子擔憂害怕豈不都成了笑話了?且不如省省心,等明日若姑娘還沒回來,再操心這事不遲?”


    這好一番推心之語,聽得鼓瑟隻在一旁連連冷笑,不過還是等抱琴說完,才譏諷道,“沒甚利益關係?姐姐也好意思蒙我,難道我就是那沒腦子的蠢丫頭不成?又不是聾子瞎子,看不見姐姐和嬤嬤們私底下搞得那些個小動作,那些瞞過別人或有可能,想連我這個貼身伺候的丫頭一起瞞了,卻是千難萬難。不過看在大家有意隱瞞的份上,又恐無意間壞了姑娘好事,我才故作不知罷了,真當我心中沒有明鏡不成?”


    這話聽得抱琴麵上微僵,也顧不得嘲諷拌嘴了,隻拉著鼓瑟緊張道,“妹妹剛說我們在林府做的那些子事情你其實都瞧在了眼裏,這話可真?我們平日行事,不說是謹慎萬分,步步小心總有的,你這丫頭卻又是如何瞧出來的?還不快快與我道來,若真有甚明顯破綻,也不知現下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姐姐莫急。嬤嬤們手段那樣老辣,又怎會留下破綻給外人瞧?”鼓瑟見抱琴終於認真起來,也收起爭鋒的心思,一門心思地解釋道,“我能瞧出,不過是因為咱們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心性習慣都了若指掌,一抬眉一低眼,誰還不知誰肚裏都在想些什麽。何況你替小姐辦事,動作雖隱秘,又特意避開我,其實難免還是落有痕跡,這些可不全都落在了我的眼裏,我便想不知都難?若是外人,想來定不會瞧出些什麽。”


    “你即是自個已猜了出來,我便不瞞你,對於這禦使林府,咱們姑娘確是有大謀劃大成算的。”抱琴見事已無甚可瞞,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即是交心又是安撫道,“到底不是襟懷坦蕩的好事,姑娘也怕泄露了隱秘惹來禍端,所以曉得此事的也僅奶嬤嬤與我並參與的人罷了。本來此事與你道來也無妨,可你的性子你自個還不曉得,嘴上生來就沒個把門的,在夢裏都能叫人把秘密給審出來。你有這怪毛病,但凡相熟些的姐妹又都是盡知的,從前也不知因此遭了多少戲弄,小姐又怎敢將此秘事告知你,自是能瞞著便瞞著了,卻非是對你存了半點的不信任之故,妹妹萬莫對小姐胡思亂想才好。”


    “這話好笑,小姐是主子我是丫頭,天底下哪有丫頭挑剔主子的理?小姐不說自有她不說的道理,我隻幹好我分內的事便是,哪來埋怨苛責之說?妄我一直以為姐姐冰雪聰明,這回卻當真是想差了。”


    “你能如此想便再好不過。”抱琴輕舒了口氣,神色愉悅道,“至於姑娘那邊,你也不用過分擔心。姑太太身邊有咱們的人,若小姐當真不好了,自有與咱們通風報信的,咱們隻管坐等消息即可。”


    “阿彌陀佛。”鼓瑟雙手合十唱了聲佛,埋怨道,“你若早說,豈不省了我先前那些沒頭沒尾的惦念?卻偏要等我問了出來才說,姐姐近日行事當真是越發說完奸猾了,也越發得了姑娘的看重,我如今是比不得了。”


    “喲……,你這丫頭還醋上了,卻原來我先前那些話都是白說了不成?都說並非故意瞞著你,為何還這般酸三言四的,難道還非要姐姐親口給你道歉不成?”抱琴嘴裏麵調侃,兩雙蔥嫩的揉胰掐著鼓瑟兩邊的腮肉,報私仇地訓道,“想想先前你逼問我話時的作態,那可是氣派的很,這會子又說比不得我的酸話,真真是好的壞的都在你那邊,我竟成了被審問的犯人了。”


    “姐姐多大的胸懷,能計較我這個。”鼓瑟費力地將臉蛋從抱琴的魔掌裏解救出來,跑遠幾步才回身討好道,“我那不是擔心咱家姑娘麽?此事若是喚作姐姐,你明知主子前兒算計了姑太太,今兒姑太太就叫人請了主子過去談話,是你你可能不胡思多想麽?”


    聽到這話,抱琴臉上漸漸斂了笑容,眉鎖輕愁道,“妹妹憂慮我又何嚐不知?嘴裏說的再底氣


    十足,也抵不住這心中躍動的忐忑,即便那邊有人怕也難保萬無一失?一個疏忽大意,可真不知後果究竟如何了?先前我說咱們隻管坐等消息,多少帶了些自我安慰。小姐走了那麽久,論理總該有人過來知會一聲,不管消息是好是壞,也能安安咱們的心不是,可就如方才所言,如今卻是連個鬼影也無?真真叫人心裏無論如何也踏實不下來。”


    鼓瑟聞言站定身子,滿臉不讚同地勸慰道,“姐姐是心裏有成算之人,怎能在這種關鍵時刻亂了分寸。剛剛姐姐還訓誡我來的,那一套套下來,我這好不容易寬了心,怎麽姐姐自個反倒慌了腦?”


    “姐姐既有空在這瞎想,倒不如為我解個惑便宜。我這心裏早一直存著個疑問,那困惑時時縈繞於胸,又不得開解,實在惱人的緊?”鼓瑟低眉盯著腳尖,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問道,“今兒話頭即趕到了這兒,我便鬥膽問上姐姐一問,姐姐可知咱們姑娘心裏究竟是個如何想法?這一出出的真就快將我搞糊塗了。”


    鼓瑟抬眼望向抱琴,殷切地問,“論理這姑太太府上和咱們賈家也沒甚直接的利益關係,怎麽咱們小姐卻好似一門心思的在這邊使力?常人行事總講究個因果緣由,利益好處,咱們姑娘卻又圖些什麽?總有些叫人摸不清頭腦的意思。”


    這邊正靜待回話,隻聽哢嚓一聲,耳邊炸開一道震雷,鼓瑟心中猛地一跳,立即心虛地向抱琴偷瞄了瞄,暗暗忖度剛才言行,確定並無漏出一絲一毫紕漏,才又順勢轉頭望向了窗外。


    強製按耐住心中翻騰的恐懼,鼓瑟小心挨近抱琴,攀住身邊溫熱的手臂,顫著音道,“深夜無人,姐姐權當咱們姐妹閑話,與我說上一說吧。聽這外麵雷聲打的,轟轟不絕,怪讓人心裏害怕的,不若咱們專注地說會話,全當這外麵的風雷不存在一般可好?”


    抱琴也被剛才那記響雷唬了好一挑,沒等露出怯弱嬌態,就見鼓瑟一臉懼怕的死扒住自個,兩廂一比,便自覺比人高上一籌,竟顧不得害怕直接順著話頭打趣道,“難得有將你這個明白人也搞糊塗的時候?可見我們先前所為必是瞞過了大多耳目,若果真如此倒叫我對姑娘放心不少,想來小姐那邊必出不了甚大事。”


    抱琴邊說邊長舒一口濁氣,低眉便瞧見一張殷切中帶著疑惑地俏臉,心中一時竊喜一時自得,嘴裏忍不住顯擺道,“咱們姐妹一心,我又知你是個最最忠心不二的好丫頭,今兒你即想知,閑來無事我費些口舌與你說道說道倒也無妨。隻一點卻需謹記,必得將你今兒聽來的全爛在肚子裏才可,就是一絲一毫也不能向外人透漏,倘若你能做到這點,我便全都告訴了你又有何妨?”


    鼓瑟聞言立即打包票道,“我從前確有個嘴鬆的毛病,可姐姐也不想想那是多早晚的事了,早在我伺候姑娘那一日起,因怕壞事,已是漸漸改好了,不然嬤嬤也不能叫我近身伺候姑娘不是?姐姐盡管放心,今日之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沒有第三人能知你我談話。若我漏了出去,管叫外麵那些炸雷一股腦劈了我,我也絕無任何怨言。”


    “你隻保證了便可,卻又何必如此詛咒自個?當心叫老天爺聽到你胡亂發誓,以為你是個愛弄口舌的,在功德薄上記你一筆。”抱琴嘴裏嗔怪,臉上卻帶著極為滿意之色。


    言至此,本該直接道出其間玄機,誰料偏又話鋒一轉,隻聽她又道,“小姐行事素來高深莫測,又愛故布疑陣迷惑世人,我雖直言相告也無妨,可那樣得來的謎底卻有甚意思,權不若我給提示你來猜有趣味。”


    也不等鼓瑟附和反駁,抱琴就直接自顧說道,“你且聽著,我這裏隻給一句,便是咱們小姐自小的誌向。你若真能據此摸透了姑娘意圖,我非但從此對妹妹甘拜下風,就是叫我稱一聲姐姐那也絕無二話。好啦,我言盡於此,正待洗耳恭聽,妹妹快猜猜來!”


    鼓瑟心頭梗著一口老血,再想不到還有這等神轉折,不過想套句話而已怎就搞得這般一波三折?若不是瞧抱琴神色一點也不似作偽的樣子,鼓瑟真就以為自個是早已暴露,此刻不過是人家逗著她玩而已。


    默默咽下一口老血,鼓瑟憋著口氣求道,“姐姐好歹多給些提示,真當妹妹是那女中諸葛不成?哪有扔下一句就叫人家猜答案的,我若能想得通透,今日何需還要追問姐姐,姐姐耍賴不說,還要這般欺負人,妹妹心裏真真比黃連還苦?”


    “撒嬌也無用,不說就是不說,你若有本事,隻管來猜便是,我且在這等著。”抱琴麵上老神在在,心底卻暗想,“我且試她本事,若果真言中,算她機靈,以後人前必要愈發謹慎行事;若不中,也能顯得我的本領,縱不能收為已用,也要她往後行事有個忌憚,也省得萬事總想與我比個高下。”


    鼓瑟見抱琴主意已定,事終不可圜,隻無奈道,“如此,我猜來便是,姐姐快莫在用言語激我。”


    說完仰臉思量片刻,便雙眼緊盯著抱琴表情說道,“我懶得猜測其間雙方較量細節,便是猜想來也猜不出甚原委,我隻從結果推前因如何?”


    “要怎樣,皆隨你意。”抱琴輕快回道,“我不過想聽聽在你這旁觀者眼裏,究竟是何想法?”


    鼓瑟聞言心裏盤旋再三,到底斟酌了言辭,開口道,“姑娘夙願咱們是盡知的,心心念念的便是一朝能扶搖青雲上,玉輦入宮門,做那人上之人。從前在京裏,小姐一心一意為自個兒孝賢才德之名作勢,眼見離成功隻差一步,卻遇小人作祟,一夕間老爺名聲盡毀不說,帶累的姑娘也沒了前程。老夫人不是也因此,才打發咱們姑娘回金陵老家來排遣鬱悶?”


    鼓瑟打量抱琴點頭附和,遂鼓足勇氣繼續說道,“近日,我卻忽瞧姑娘眉頭疏解,抑鬱盡散,與來時大不相同,想來是心中夙願重又有了指望之故。在聯想姑娘近日所為,是每日必在姑太太跟前奉承取悅,風雨從未有落下,這可大違了姑娘平日行徑,想來這指望必是應在了姑太太身上。”


    “正解。”抱琴忙不迭的點頭應可,又鼓勵道,“你且接著往下猜,若中我便幫著補充些細節原委為你解惑。”


    鼓瑟聞言瞄了抱琴一眼,想要回應兩句,奈何腦子裏一團思緒,不敢隨意打岔,隻得順著思路繼續猜測道,“姑太太待侄女雖好,卻與咱家太太有隙,且又是從少時起便積下的姑嫂矛盾。此矛盾平日裏不顯,外麵瞧著待幾位侄子侄女也分不出親疏遠近,可若當頭真有個大事相求,保不準真就這頭辭那頭應了。”


    “所以咱家小姐不得已才見天的到姑太太跟前刷親近,聊天奉承解語花,消愁解悶開心果,樣樣逢迎到了極致,我在一旁瞧著都替姑娘喊累。奈何姑娘是有大主見之人,怎肯聽底下人勸解,隻一門心思要討好姑太太,若不是後來有了變故,小姐如今怕還是不見南牆不肯回頭呢!”


    鼓瑟聞言忙將小姐往日言行在腦中過了一遍,明了後才追問道,“小姐後頭確實改了路數,隻不知是因何故?”


    “還不是咱家太太將人得罪的很了。雖不知人家現今究竟曉不曉得太太做的那些醃臢事,有一點卻是篤定的,倘若有一日這裏麵的陰私不幸挑開了,那招招斷子絕戶的毒計,件件是不死不休的大仇。”


    鼓瑟心底咯噔一下,隻覺抓到了大隱密,眼中亮光一閃,歎道,“又是咱們那個好太太!要我說,內宅婦人,殺伐決斷雖是好事,可也不能萬事皆將人往絕路上逼,就算不信陰司報應,也該為膝下兒女積些功德行些善事才好,這眼睜睜的可將姑娘坑了多少回。”


    “咱家姑娘萬事皆好,就是沒修得一對省心的好爹娘。”抱琴點頭附和,又心有戚戚焉道,“再沒有見過有哪家的女兒日日跟在父母身後收拾爛攤子的,哎!”一聲悠長輕歎,靜默良久,卻是再不肯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近日臉皮漸厚,功力一日千裏,心甚悅,發文同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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