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瀨千帆搖搖晃晃地走在夜路之上。


    明明才吐過,酸溜溜的胃液又再度湧上喉嚨。她並不是頭一次喝酒,酒量也不差,所以她以為自己沒問題;然而要一口氣喝下那麽多酒畢竟是太過勉強了。


    當她取出投幣式置物櫃中的衣物並在車站廁所中更衣之際,突然打了個冷顫;緊接著,一陣過去未曾感受過得嘔吐感便一擁而上。


    她得雙頰至今仍因酒氣而火熱,身體卻凍僵了。或許便是由於這份落差之故,強烈的暈眩侵襲而來。方才她曾倚在路邊的郵筒休息片刻,卻無法止息這股暈眩感。


    她終於忍耐不住,蹲在步道邊。然而,她隻是幹嘔,什麽也吐不出來。她想到拿手帕擦嘴,機械性地摸索上衣口袋;一陣冰冷的觸感傳至手心,取出一看,竟是鑰匙。千帆罵了一聲混賬,將鑰匙丟入了水溝之中,連未弄髒的試口手帕也一並丟在了步道上。


    她搖晃地再度邁開步伐。


    喂!一道低悶的男聲響起,此處沒有路燈,卻可辨認出對方穿著大衣,切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日本酒臭味。


    喂!男人再度低吼,一把抱住千帆。她毫不留情地以膝蓋撞擊男人的腹部——但身體搖搖晃晃,使不上多大力氣。


    饒是如此,醉漢依然慘叫一聲,四腳朝天倒在路邊。千帆狠狠地踩了那個男人的肚皮一腳,快步離開現場。背後傳來呻吟聲,但她並未回頭。


    通往女生宿舍的平緩坡道於此時走來,感覺上格外陡峭。她的腳無法隨心所欲地動作。


    千帆開始耳鳴。不,起先她以為是耳鳴,但耳鳴未曾稍歇,越上坡道、雜音越大。照理說,走入遠離市中心的住宅區之後,應該越來越安靜才是。


    不久後,昏暗的夜路之上開始飄盛著紅色的陰影。當千帆發現那是警車與救護車的紅色燈光之後,她宛若挨了一巴掌一樣,猛然醒過來。


    浮現於夜燈之下的是清蓮學園的女生宿舍,在宿舍前蠢動的幢幢黑影是圍觀民眾,千帆喘著氣,撥開了人海。


    小惠……


    是有的臉龐浮現於她的腦海之中,她下意識地撫摸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小惠……該不會……


    千帆的直覺告訴她,或許鞆呂木惠在她外出時自殺了。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惠的聲音摻雜於圍觀群眾的喧鬧聲之中,撼動著千帆的頭蓋骨。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殺了他以後,我再去死。)


    (我再去死。)


    小惠……


    (你不相信我,是吧?)


    (你怎麽也不肯相信我,是吧?)


    宿舍玄關前圍上了禁止進入的黃帶。


    “你要去哪裏?”


    (你不相信我和那個根本沒有瓜葛?)


    一名支付上套著黑色背心的警官抱住千帆。


    (你怎麽也不肯相信我,是吧?為什麽?)


    (為什麽啊?)


    “不能進去!”


    (為什麽?)


    (千帆!)


    小惠


    (既然這樣,那我幹脆……)


    (幹脆就……)


    “小惠!”


    “高瀨同學!”有道尖銳的女聲從警官身後傳來,“這麽晚了,你,你跑到哪兒去了?”


    那是舍監鯨野文子,她奔向與警官糾結在一起的千帆。


    “小惠……小惠呢?”


    “鞆呂木同學她——搞、搞什麽,你是怎麽回事?”原欲降低聲聲量的鯨野文子突然又尖聲高叫。“渾身酒臭!這麽晚了,你到底上哪兒幹了什麽事?就算你已經不是在校生,也不能做學妹的壞榜樣啊!這次我們可真要橫下心了。對,就算你有高瀨家的名頭,哪能讓你我行我素到最後——”


    “到底怎麽了?”一道焦躁的男聲打斷了鯨野。“舍監,拜托你現在不要給我找麻煩。”


    “我、我又沒有……是她!”


    一個頭發斑白、身材矮小的五十來歲男人將視線從鯨野移至千帆身上,閃著黃色光芒的眼睛掃遍了千帆全身。


    “這個女孩是?”


    “被害人的室友。”


    被害人……這三個字便如信號一般,促使千帆掙脫警官的手。


    “啊!喂、喂!”


    “喂!”灰發男人在千帆的衝撞之下,猶如紙片似地跌了個四腳朝天。“哇!”


    “高瀨同學,等等!”


    方才蹣跚的步履猶如幌子一般,千帆全力衝刺,甩開所有攔阻他的警官,奔上樓梯。


    二樓的二零一號室便是千帆與惠的寢室,上麵掛著“鞆呂木”與“高瀨”的名牌,她試圖衝入寢室之中。


    正在采取指紋的鑒識課懾於千帆的其實,不由自主地讓出路來,卻又立刻從身後架住她。


    “喂,你別亂來!”


    “小惠!”


    “你幹什麽!”


    “小惠!”


    “是誰放她進來的!”


    “抓住她!”


    警官們立刻圍住千帆,哀嚎聲與怒吼聲交錯著。


    “冷靜下來,同學。”一名與千帆差不多高地便衣刑警毫不容情地壓住她的頭。“冷靜下來!”


    “小惠……小惠!”


    在警官的壓製之下,千帆雙膝跪地,掙紮了片刻,不久便用盡離奇,反複叫著小惠的聲音也便得軟弱無力,化為喃喃自語。


    “——哦,好痛!”方才的灰發男子一麵揮去西裝上的塵土,一麵走來“這女人怎麽這麽粗暴啊!真是的。”


    “菓哥,”壓製住千帆頭部的高個兒刑警一麵拾起被她打飛的銀框眼鏡,一麵問道:“怎、怎麽回事啊?”


    “哎呀,全身都是你吧。喂,你去替我把這條手帕弄濕。”


    “弄濕?恐怕沒辦法耶——”


    “為什麽?”


    “現在停水。”


    “什麽?停水?”


    “你不知道嗎?九子啊剛才……應該是十一點左右吧,說是水管破裂,所以在這鎮上停水,聽說搞不好得停到天亮才能修好。”


    “切!什麽鬼啊!”


    “呃,不然我去買瓶礦泉水來吧?”


    “既然她那麽想看到現場,”被稱為菓哥的灰發男人無視於銀框眼鏡男,說道:“就讓她看吧。”


    “咦?”


    “喂!”灰發男人不顧貌如銀行行員的銀框眼鏡男阻止,粗魯的扯著千帆的手臂,拉她起身,並讓她窺探二零一號室,“你就好好看個夠吧!”


    千帆看了。


    裏頭並無鞆呂木惠的身影,然而地攤上殘留著大量血跡;房門四周的量還不多,但寢室中央欲宛如血海一般,血腥味舔著千帆發熱的臉龐,血跡一滴滴的延伸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之前。


    玻璃門前的窗簾都是開著的,內側的玻璃打破了,陽台上躺著意思打破玻璃用的銅質花瓶。


    “滿意了嗎?”


    灰發男人問道,千帆氣息不紊地瞪了回去,手臂一扭,將他抓著自己的手腕甩開。


    “真是個不惹人憐的女人。”灰發男人看來頗為疼痛,一麵撫著手腕一麵回瞪千帆,接著又仰望天空,別開了視線“看了這個慘狀居然麵不改色。”


    看來他似乎打算用“驚嚇療法”來“教訓”千帆,才故意讓千帆觀看慘案現場。


    “小惠人到底在哪裏?”


    “別露出那麽可怕地表情,被害人的屍體早就搬走了,鑰匙你想看,待會兒再讓你看個夠。”


    “被害人?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那個女孩是


    被殺的。對了,你……”矮小的男人抬起他那斑白的腦袋,冷眼看著千帆。“你是他的室友,是吧?這麽說來,你也在這個寢室裏,你剛才好像出門了,是去哪裏?”


    “聞了這種味道應該明白了吧?”灰發男人毫不客氣將臉孔湊上來,而千帆則以吐口水的其實朝著他的臉孔吹起。“我是去喝酒!”


    “混賬,弄得滿身酒香!”灰發男人一瞬間露出了羨慕的表情。“高中小鬼居然這麽猖狂!”


    “很不巧——”千帆判斷目前的首要之務是從這個男人身上打聽出詳細情況,因此語氣緩和幾分。“我算是社會人士,因為我已經畢業了。”


    “啊?這麽說來,你不是清蓮的學生?這裏的畢業典禮是在——”


    “這個月三日就已經舉辦過了。”


    “今天是幾月幾日?”自從出現於千帆的麵前以來,灰發男人還是頭一次正眼望著那個戴銀框眼睛的瘦弱刑警“二月——”


    “十八日”


    “已經畢業兩個禮拜的人,為什麽還在宿舍裏?”


    “隻要這個月底之前擺出去就行了。”為什麽自己得陪他聊這種話題?千帆雖然感到焦慮,卻還是回答了。“這是宿舍的規定。”


    “所以你就死拖活賴,住到期限為止?哼!還真是閑著沒事幹,學校奧怎麽可以把公費拿來給這種已經不用照顧的學生揮霍?亂花人民的稅金!”


    “呃,清華學園……”銀框眼鏡男小聲地插嘴:“是私立高中。”


    “隻要政府有輔助,意思就一樣。這種事不重要,你叫什麽名字?”


    千帆吞吞吐吐,對她而言,被問起名字便等於受拷問一般屈辱:因為高瀨這個姓氏在這個鎮上所象征的乃是父親的存在,而非她自身的人格,尤其被初次見麵的男人詢問名字,更是她最為忌憚的發展。


    然而對方是警察,沉默以對是行不通的。她壓抑著急於從毛孔噴出的厭惡感,擠出聲音:“……高瀨”


    “高瀨什麽?”


    “千帆”


    “高瀨千帆啊?一開始講完不就得了,還要我一個一個問!真是的,最近的小鬼都是這幅德行,態度跩得跟總理大臣一樣。算了,不重要,回到我剛才要問的問題,你今晚去哪裏喝酒?”


    “哪裏?”


    “你說你去喝酒,是去啤酒屋?酒館?還是和一般女孩子一樣,到更時髦的店裏——”


    “都不是”


    “不然是哪裏”


    “也沒哪裏,就是隨便找個地方而已。”


    “隨便找個地方?”灰發男人那雙眼睛的光芒之中仿佛饞了毒一般,有種陰沉的混濁之色。“什麽意思啊,小妞”


    “我的意思就是,”千帆吸了口氣,眼神變得比灰發男人更加陰沉。“要是去店裏買酒,店家看我未成年,不會賣我;所以我隻是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啤酒,邊走邊喝而已。”


    “你喝酒的方式還真像中年人啊!其實你不必擔心,沒人會認為你未成年,頂多誤以為你是銀座的公關小姐。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你一麵喝酒一麵遊蕩,到現在才回到這裏來?”


    “沒錯。”


    “有人能證明嗎?”


    “當然沒有啊!”


    “換句話說,你一直是一個人?”


    “很不巧,我不喜歡喝一大群人喝酒。”


    “你剛才在玄關大門時,嘴裏一直叫著被害人的名字嘛!換句話說,你知道她出事了。可是,一直在外頭遊蕩到現在才回來的你,為什麽會知道出事的是你室友?啊?”


    “誰知道?或許是不祥的預感吧!”


    “喂!我看你的酒好像還沒醒,就不拐彎抹角了,我說得明白一點,你很可疑!”


    “什麽意思?”


    “還能有什麽意思?我問你,殺了鞆呂木惠的是不是你?”


    千帆一瞬間忘了自己得裝乖,以便從這個男人口中打聽出詳細狀況;她赤裸裸地表露出激動之情,等著灰發男人,這次刑警並未移動視線,窺探她的雙眸。


    他們互相瞪視對方。


    “哼!不說話了?”灰發男人歎了口氣,這回仍然先別開了眼睛,“算了,之後再慢慢問你。”他以下吧指了指銀框眼鏡男。“去向那個姓鯨野的老太婆接個房間,把其他相關人士也找來一起問話。”


    千帆在製服警官的帶領之下,來到一樓通稱“讀書室”的大房間;住宿的女學生們全都被找來了。一看掛在牆上的時鍾,時間已近淩晨零時;大半學生無論是否已就寢,都穿著睡衣或運動服。


    也有人穿著毛衣,便是住在隔壁二零二的柚月步美,她是二年級生,性格相當豪放,據說每晚都溜出宿舍去玩,若是在這種時候被人發現她“不在”,想必又是一場風波;不過今晚她似乎碰巧留在寢室裏。


    披著紅色棉襖的是與柚月步美同寢的能馬小百合。她和鞆呂木惠同班,為一年級生。下個月便是新生的第一次期末考,或許她正在用功念書吧!


    她們倆抬眼打量著千帆,卻不上前攀談,宛若動物園裏遠遠圍觀著籠中珍禽異獸的遊客一般。


    不光是柚月步美與能馬小百合,其他住宿生也是一樣,隻會偷偷打量千帆並竊竊私語,卻沒一個人直接找她說話。


    許多一年級生在啜泣,就千帆所見,便是與鞆呂木惠不甚熟絡的女孩也哭腫了眼,或許是身邊發生凶殺案,太過震撼之故吧!


    “——各位同學。”


    舍監鯨野文子出現了。不知是對於住宿生遇害而感到悲傷,或是對自己平靜的人生途生波瀾而感到憤怒?她瞪著學生們的雙眼充血並泛著淚光。


    “現在警察先生要問各位同學一些問題,叫道名字的人請依序到“輪值室”裏去。聽好了,要老實並清楚地回答警察先生的問題,知道嗎?”


    通稱為“輪值室”的房間正如其名所示,本來是供舍監不在時前來代班的教職員住宿之處,同時亦兼作為客房,如有父兄從外縣市前來探望住宿生,便可留宿於“輪值室”中;如今留宿住宿生家人已成了主要用途。


    “先從鳥羽田同學開始。”


    鯨野首先要求離自己最近的鳥羽田訝子到“輪值室”裏去。她亦是一年級生,住在五樓的五零四號室,與鞆呂木惠及能馬小百合同班。


    鳥羽田訝子的個子與千帆相差無幾,頭發也差不多長,直達腰際。惠以前曾說她偷偷崇拜著千帆,因此盡學千帆的打扮。然而,今晚的訝子似乎也害怕與千帆四目相交,僵硬的臉孔一直背對著千帆。


    在警察問話之時,鯨野文子雙眼逐一盯著住宿生,宛如監視著眾人,以防她們逃走。


    在這緊繃氣氛的影響之下,學生們都停止竊竊私語。或許鯨野懷疑殺害鞆呂木惠的凶手便在其中。


    然而,鯨野終究沒將視線移至千帆身上,顯然是可以忽視她,頗為滑稽。


    警方的問話持續到早上五點,繼能馬小百合與柚月步美之後,最後被點名的是千帆,鯨野那因睡眠不足而浮腫的雙眼依舊沒看她,隻是默默地以手指向“輪值室”。


    “——嗯?”


    灰發男人坐在榻榻米房間的矮幾之前,以手拄著臉頰;他一見千帆的臉,便皺起眉頭。或許是因為疲勞吧,方才照麵時閃著黃色光芒的眼睛被蜘蛛網般的毛細血管染得一片紅。


    “呃……”另一方麵,整潔如銀行行員的銀框眼鏡男卻依舊精神奕奕。他翻閱住宿生名冊,說道“高瀨千帆同學,她是最後一個了。”


    “最有力的候補終於來啦!”灰發男人以雙手抹去臉上的油光,咧嘴一笑。“唉,一般來說,雙人房裏假如有人被殺,凶手大概都是同房的另一個人。”


    “原來警察的工作就是把案子套到這種“公式”裏?”千帆將及腰的長發束於腦後,同時又故意打了個嗬欠,“還真輕鬆,連猴子都能做到。”


    “你幹嘛用這種挑釁的語氣說話啊?”不知是出於疲累,或隻是演戲?灰發男人猶如無力的老人一般,歎了口軟弱的氣。“我們真的無法理解。”


    明明是你先挑釁的吧?千帆原想這麽說,卻又改變主意。她的直覺告訴她,若是如此反駁便是正中對方的嚇壞。


    不隻是因為累了懶得套話,或是態度驟變原本就是他的慣用手法?隻是灰發男人猛然敲桌,扯開嗓門吼道:”“別以為你能一直裝瘋賣傻,高瀨千帆,我知道是你殺了鞆呂木惠,快點死心,老實招來吧!”


    “證據呢?”千帆的就已經醒了,身體狀況也已恢複;她以平靜的語調反問:“你有證據證明是我殺了小惠嗎?有的話拿出來啊!”


    “在頭號嫌疑人麵前,哪能這麽輕易把底牌亮出來?你聽清楚了,我已經掌握證據啦!聽說你和鞆呂木惠最近吵得挺凶的嘛!”


    “是誰說的?”


    “每個人都這麽說,我們是無法理解那種世界啦,聽說你和鞆呂木惠是“情侶”?”


    “對。”


    千帆承認得太過幹脆,讓灰發男人連嗆了好幾口,不光是眼睛,連臉孔都變得和熟柿子一樣紅。“聽說年關夠不就,你倆“小倆口”就常吵架;你認為鞆呂木惠背叛你,和男人有一腿,所以一再責備她,不過她卻哭著否認,和你鬧得很僵。”


    “沒錯。”


    “所以你醋勁大發,亂刀砍死鞆呂木惠,這句話也沒錯吧?”


    “亂刀砍死……小惠死得那麽慘——”


    “凶器到哪裏去了?”


    “凶器?”


    “刀子啊!我不知道你是用菜刀還是小刀,不過刺了那麽多刀,鐵定是報廢了,你把凶器藏到哪裏去了?還是趁著去買啤酒的時候順路丟掉了?”


    “我沒殺人。所以也沒丟掉凶器。為什麽我還要殺小惠?我們那麽相愛。”


    “所以才要殺人啊!”咳咳咳咳!灰發男人又練練咳了數聲,“昨天愛得如膠似漆,今天卻恨得互相殘殺,乃是常有的事,不過女人之間是否也有這種愛恨糾葛,我就不清楚啦!”


    “當然有。”


    “哦?這句話代表你承認自己的罪行喔?你承認自己殺了鞆呂木惠?”


    “我不是說過我沒殺人嗎?”


    “你這女人還真是倔強!”他一麵拍著矮幾,一麵咳嗽。“既然你堅稱自己沒殺人,就別說什麽愛不愛的廢話,好好交代犯案時間你人在哪裏!”


    “犯案時間是什麽時候?”


    “今晚——不,已經是昨晚了——的十一點十分。”


    “時間限定的真清楚,是化驗的結果?”


    “不,是有目擊者的證詞——喂,發問的人時我!”


    “有目擊者?是誰?”


    “我不是說了,發問的人時我嗎?再說,我剛才也說過,你是頭號嫌疑人;天底下哪有警察會把目擊者的身份告訴頭號嫌疑人的?”


    “十一點十分,我人不在這裏。”


    “那在哪裏?”


    “不知道,我喝醉了,在路上遊蕩。”


    “喂,小妞,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麽蠢。什麽叫做在路上遊蕩?這麽說就等於叫人懷疑你嘛!”


    “事實就是如此,沒辦法。”


    “別的不說,”他宛如犯了偏頭疼似地,按著太陽穴,“你怎麽敢在晚上一麵喝酒,一麵遊蕩啊?你平常都是這樣喝酒的嗎?”


    “不,隻是頭一回。”


    “那你為什麽偏偏選在今晚這樣喝?”


    “因為……我和小惠吵架。”


    “哦?”原以為灰發男人會繼續逼問,但他隻是漫不經心地回道:“吵架啊?”


    “我不想待在房裏,才外出冷卻一下腦袋,我那時心情很差,就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酒,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喝。”


    “公園的長椅上啊?當時你沒碰到認識的人?”


    “不完全沒有。”


    “你和鞆呂木惠吵架的原因是什麽?”


    “我不想說。”


    “照我看來,就是為了她的“劈腿”對象吧?”


    “我行使緘默權。”


    “少賣弄小聰明啦!你為什麽會懷疑鞆呂木惠和男人有一腿?你有根據嗎?或是單憑直覺?喂,你又想行使緘默權啊?那也沒關係不過你若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最好把知道的事全部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對了,”灰發男人的語調不變,話題突然改變了。“其他學生也會瞞著舍監,偷溜出去夜遊?”


    “是啊!”


    “不過,這一代應該沒有女孩子玩耍的場所吧?得到鬧區才有。大老遠地跑出去玩是無所謂啦,要是被逮到會怎樣?”


    “不怎麽樣,被嚴重警告而已。原則上隻有一年級生強製住宿,二年就以上的慣犯有可能被趕出宿舍;不過,被逮到的人似乎很少。”


    “哦?大家的手腳都很利落嘛!”


    “與其說手腳利落,還不如說是嫌麻煩,幹脆作罷。”


    “嫌麻煩?”


    “如同你剛才所說,這一帶沒地方好玩;但要到鬧區去嘛,走路又得花上近一個小時,就算去程有市公車可搭,回程往往沒公車;這裏的女孩也沒有錢到可以一天到晚搭計程車。”


    “騎自行車不就得了?”


    “這裏的自行車停放處就在舍監房間的正對麵,晚上牽車被發現的幾率很高;所以如果想出去玩,就得走路。與其忍受這種麻煩,還不如等假日征得外出許可之後光明正大地到鬧區去玩,因此很少人會大費周章地偷溜出去夜遊。反過來說,正因為舍監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疏於“監視”玄關大門。”


    “換句話說,隻要別用自行車,晚上要瞞過舍監偷溜出去是很簡單的事?”


    “恩。晚上十點熄燈時會點名,不過並不會逐一確定本人的臉;隻要拜托室友代點,應該就能蒙混過去。”


    “回來時該怎麽辦?玄關大門要怎麽開?”


    “各個寢室的鑰匙也可以開玄關大門,沒有問題。”


    “恩,那你呢?也是偶爾會偷溜出宿舍的那種人?”


    “我是光明正大離開宿舍的那種人。”


    “因為你已經不是在校生,管不找你了?”


    “我在畢業之前也是這樣。”


    “哦?這麽說來,你並不在乎舍監是否會發現。既然如此,你應該不是用走的,而是騎自行車出門,可是剛才你回來時並沒騎車啊!今晚有什麽特別的理由不能騎嗎?”


    千帆隔了片刻才察覺到自己似乎失言了。正當她急著設法搪塞之時,也不知道灰發男人是否曉她的心境,又繼續問道:


    “算了,別管這個了,那鞆呂木惠呢?她是會溜出宿舍的那種人?”


    千帆突然察覺得這個灰發刑警其實並未認定她是凶手。當然,他對千帆是有所懷疑;但他時而使用近乎侵害人權的粗暴進攻方式,或許是為了激怒千帆,好打聽出惠的周遭情報。、


    “就我所知,小惠不會這麽做——”


    “恩,今晚也是?”、


    千帆沉默下來。


    倘若一味認定他是個會被外表言行舉止所騙的單細胞刑警,隻怕會栽筋鬥——她如此告誡自己。如果不收起輕慢之心,便無法順利打聽出想要的情報。


    此時千帆終於發現自己在想什麽,大為驚訝。方才她的腦袋一片混亂,隻想著得多搜集一點情報來弄清楚狀況;但如今她的心境卻已化為一種使命


    感,勢必要揪出殺害惠的凶手。


    千帆直到此時才真正體認到惠的死亡,她終於明白惠是被人殺害的。


    終於明白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怎麽樣啊?鞆呂木惠今晚——不,正確說來應該是昨晚——也沒溜出宿舍?”


    該怎麽辦……


    個性向來冷靜的千帆頭一次猶豫起來,對於眼前的灰發刑警,她該吐露多少實情?她完全沒個分寸,倘若隻須裝蒜即可,她有自信能貫穿鐵麵;但她不試著放點餌,對方又怎會泄露情報?


    “……我怎麽會知道?那時我正在外頭遊蕩。”


    “我問的是你偷偷溜出宿舍之前的事。在你離開宿舍之前,鞆呂木惠是不是待在寢室裏?說啊!”


    “……應該是。”


    “應該是?什麽叫應該是?你剛才不是說你和她吵架,所以才離開寢室嗎?啊?既然如此,鞆呂木惠當然在寢室裏啊!對吧?人不在寢室裏,就算想吵也吵不起來啊!”


    糟了……千帆真相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彈舌頭。該怎麽自圓其說?麵對絞盡腦汁苦思的她,灰發刑警毫不容情地繼續追問:


    “你是幾點離開宿舍的?”


    “十點半左右”


    她老實回答了這個問題。


    “當時鞆呂木惠還在寢室裏吧?”


    “對,當時她還在。”


    這話連千帆自己聽來都覺得別有含義,但灰發刑警並未追究。


    “她那是的神態如何?”


    千帆略微遲疑,最後還是選擇老實回答。


    “她說……她要去死。”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殺了他以後,我再去死)


    “哦?說要去死?換句話說,她俺是她要自殺,原因就是因為你和她決裂?”


    “或許是。所以當我回到宿舍,看見警車和救護車時,我以為小惠真的實踐了她的話。”


    “唔……”灰發刑警摸著自己的下巴,一邊仰望天花板,思索片刻,“對了,你剛才——” “呃——”


    銀框眼鏡男快步走來;原來他曾離席片刻,隻是千帆未曾發現。他對灰發刑警咬了一陣子耳朵,眼睛還不時意有所指地偷偷打量著千帆。


    “唔?高瀨議員?”


    “對……他的秘書來了——”


    千帆僵住了身子,她討厭初勢的人問她的名字,更討厭旁人在自己麵前帶著敬畏之意提起父親。方才回到宿舍之時,舍監那句“就算你有高瀨家的名頭”又再度回蕩於她的耳畔。明明就是鯨野自個兒要忌憚高瀨家的名頭的。


    “那是誰啊?”


    千帆驚訝地抬起頭來。聽了父親的名字卻反斥“那是誰啊?”的人,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事後想起來,或許這邊是她不在以“刑警”這個記號,而是以一個人格來看待眼前這個男人的開端。


    “我不認識他。我既沒投票給他,也沒受他關照過。”


    “不,呃,菓哥。”銀框眼鏡男慌張地咬起了耳朵。“其,其實是……”


    “啊——本部長的啊?哦!”灰發刑警一臉不快地鬆開領帶,抓了抓脖子。“真是的,又是關說啊?切!連現場的現字也不會寫的高考組混賬。”


    “菓,菓哥,會被聽見……”


    “知道啦!我也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話說回來,你幹嘛不早講啊?”


    “不,我也是剛剛才曉得……”


    “要是我事先知道,就會對這位小姐溫柔一點了啊!”


    “你、你也不用說得這麽白——”


    “哎呀,幸會”灰發刑警將銀框眼鏡男的臉推到一旁,轉向千帆、虛情假意地一麵鞠躬哈腰,一麵拿出名片。“幸會幸會,小姐、這麽晚才報上名字,真是非常抱歉,這是我的名片。”


    千帆看了他遞過來的名片,上頭寫著“菓正子”;“菓”似乎年成“kurumi” ,不過名字嘛——


    “哦,那不是念成“masako”,是念成“tadashi”。常有些白癡誤以為我是女的,打些奇怪的電話到我家來……不過這不重要。請你放心,消極,別看我這幅德行,我可是個奉行牆頭草注意的男人,對弱者跩得二五八萬似的,不過對強者就是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菓,菓哥,你也不用說得這麽白……”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今天就先打住吧!天快亮了,若是有問題,我改天再請教——”


    此時“輪值室”的門被粗魯地打開,打斷了灰發刑警的一番話。來著是一個條碼禿頭男,她的頭發以發膠抹得晶晶亮亮 ,年月四十左右,身材微胖——他便是千帆父親的秘書之一,望理。


    相比是舍監鯨野通知千帆的母親,而千帆的母親又聯絡了父親,秘書如此晚到,應該是因為父親公務繁忙之故吧!


    “小姐”時值隆冬,他的額頭卻冒出如沙拉油一般的汗水,“很抱歉,這麽晚才到。我來接您了,請快點收拾一下。”、


    “收拾?”


    “議員聽了這件事,也覺得非常痛心,請您快點回去,好讓他知道您平安無事。”


    “我不會去。”


    “啊……?”


    “應該說是不能回去比較正確。”


    “呃,您在說什麽……?”


    “警方不讓我回去,因為我是這個案子的頭號嫌疑人。”


    “什麽?”望理瞪大了眼睛,似乎到現在才發覺菓刑警及銀框眼鏡男的存在;他逼問兩人:“喂,喂!你們是警察?誰,誰是負責人?”


    “嗬~”菓刑警一麵打了個大嗬欠,一麵舉手說道:“我。”


    “怎麽回事啊?居然說我們小姐是頭號嫌疑人,什麽意思?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啊?知道我們小姐是什麽來頭嗎?啊?知道還敢這麽說嗎?鑰匙你敢亂來,小心留下一輩子的汙點!一輩子的!”


    “呃,我沒說過不準她回去啊!對,我可是連半個字也沒說過,豈止沒說——”


    “可是你說我是頭號嫌疑人啊!”


    “不不不,”千帆盤起手臂,轉向一旁;菓見狀苦笑:“我的意思是你是重要參考人,畢竟你和被害人同寢,這是調查的基本嘛——”


    “喂!夠了,好,不用說了。”望理豎起那宛如嬰兒圓滾滾的手指,打斷了菓。“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藏在我的心裏,恩。好了,小姐,我們該——”


    “望理先生,其實我剛才對這位刑警先生動粗。”


    “啊……啊?”


    “對吧?”千帆轉向銀框眼鏡男以及其他刑警,征求他們的讚同“你也可以去問舍監鯨野阿姨,我一把撞開這位菓刑警,試圖進入凶案現場,得因妨礙公務而在拘留所過一晚。”


    “拘拘、拘留所?”望理拿出手帕,擦拭那猶如以平底鍋加熱過的汗水,又擤了擤鼻涕,瞪大眼睛。“喂!你們搞什麽?什麽意思啊?說話啊!什麽拘留所?我們小姐怎、怎麽可能對你動粗?鑰匙反過來還有可能。”


    “那當然。”菓刑警裝模作樣地哈哈笑了幾聲。“隻是我自己沒事跌倒而已。”


    “你、你那種別有含義的語氣是什麽意思啊?你到底想怎麽樣?真讓人不舒服,總之,我們小姐不必去拘留所,對吧?很好,那當然,好了——”


    “可是我不回去。”


    “小、小姐!”望理的雙腿完成了內八字,肥胖的身體左右搖晃。“請別刁難我,求求您,和我一起回去吧!不然我會被議員罵的。”


    “我不會去。”


    “拜托啦!”他脫下圓框眼睛,拿起方才擤鼻涕的手帕按著眼睛,作勢拭淚。“我一輩子就求您這麽一次,請您


    聽我的。我的胃從前一陣子就開始怪怪的,再這麽下去我的胃壁會穿孔,如果小姐不跟我回去,說不定我會勞心過度而死。” “我才生不如死呢!你就這麽跟我爸說吧!” “別給我處難題啦!再說,您不回家,打算住哪裏?您、您的寢室發生了凶殺案,對吧?那、那就代表……寢室裏有屍、屍體、屍體,對吧?”


    “是啊,一片血海”


    “血海……”望理似乎犯貧血,壯碩的身體晃了一晃。“這、這個房間怎麽住人?再說,您已經畢業了,根本不必留在這種地方嘛!小姐,求求您,別再耍性子了,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可以住在宿舍的客房裏。”


    “呃,恕我雞婆,小姐。”菓刑警悠然地挖著鼻孔,嬉皮笑臉地說道:“再這麽下去沒完沒了,我看你回去一趟比較好。”


    “你要放有逃亡之稽的頭號嫌疑人回去?”


    “那我就承認你的好意,把剩下的問題也問完,以免你逃了以後找不到人——你的波士頓包去哪兒了?”


    果然……千帆這才明白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這個灰發刑警不是個粗魯無文的單細胞生物,他偶爾表現出的低俗行徑全部都是精心安排的。


    “昨晚十點半u總有,有人看見你離開宿舍,我不能說是誰看見的,但根據那個人的證詞,你當時提著一隻黑色的波士頓包;而剛才你衝撞我時,受傷什麽也沒有。順道一提,二零一號室裏也沒有任何符合目擊者說到的物品——好啦!那麽包包究竟上哪兒去了?”


    當然還放在車站上的投幣式置物框之中,裏頭裝著千帆換下的衣物。得找個時間把東西拿回來……


    “上哪兒去了?……不知道,看來似乎是我喝醉酒四處遊蕩之時不小心弄丟了。”


    “哈哈,我想也是。順道一提,你離開宿舍的十分鍾前,有其他學生目睹鞆呂木惠從玄關走向樓梯;換句話說,她一回來,你就離開了,是吧?”


    果然不容小虛……千帆用上丹田的力氣回瞪菓刑警。縱使他看來之時個魯鈍粗俗的鄉下中年人,畢竟是這方麵的專家。


    “……沒錯”


    “辛苦你啦,小姐。你隨時可以回去了。”


    “就算有人看到我十點辦理開宿舍,也無法證明我案發時不在場。說不定後來我在十一點左右又回來——”


    “沒人說你的不在場證明成立了。再說,沒有不在場證明,也不代表是凶手,好啦!你今晚就別堅持自己來為難這個人了,先回家吧!”


    “是啊,小姐,這家夥,不。這位先生說得對。”


    發現菓刑警是不容小歔的角色之後,千帆變得冷靜了些。的卻,或許先回家一趟才是明智的做法。雖然她百般不願與父親照麵,但不先安家人的心,搞不好以後就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了。


    “好吧!望理先生,今晚我就看在這位刑警的麵子上回家。”


    千帆並無他意,但菓似乎把這話當成諷刺,露出了苦笑。


    ***************


    搭著望理駕駛的車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亮了,千帆看了時鍾一眼,時間是早上八點,千帆早已做好與父親照麵的覺悟,但出來迎接的卻隻有母親一人,讓她頗為錯愕。


    “——他剛才還等著。”母親以打圓場的語調延女兒入家門。“可是又出門了,才剛走而已,說是有重要的事。”


    是嗎?依父親的性格,八成是料定千帆又會耍性子,一時不會回家。或許是千帆想太多,但思及此,她便覺得自己白回來一趟而忿忿不平。然而,父親不在,卻也確實叫他鬆了口氣。


    “……你沒事吧?千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


    “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


    “你爸爸說他中午時會回來一趟。”


    “知道了。”


    千帆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床已經鋪好了。換做平時的千帆,鐵定又要覺得就是母親事事過於周到,那個男人才會得寸進尺,而大發一頓脾氣;但現在的她已經沒有那番離奇與體力。她連衣服也沒換,便直接倒在床上。


    她將額頭抵著枕頭,閉上眼睛,血海的情景又再度浮現。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惠的聲音回蕩於耳畔。千帆無法相信這道聲音的主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說雖然腦子裏無法相信,真實感卻帶著熱度滲透了身體,增加了重量。


    (為什麽不肯相信哦?)


    (不相信我和那個男人根本沒瓜葛?)


    千帆睜開眼,將左手移到自己的鼻尖之前,戴在無名指上額,是個平凡無奇又便宜的銀色戒指,那是惠送給千帆的,惠的左手無名指上也戴著千帆送得戒指,她們交換了戒指。


    這可說是一種孩子氣的遊戲,也可以說是一種男女關係的詭異模仿;然而對於千帆而言,卻是象征著她與惠的關係,她真的如此認為。


    (我和他真的沒有任何瓜葛)


    (已經沒救了。)


    (我們結束了。)


    (這種關係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小惠……


    千帆與鞆呂木惠是在去年的暑假之前相識的。惠是新生,而千帆是三年級生,當時她們並非室友。


    惠寫情書給千帆,是她們進一步交往的開端,新建的內文為何,千帆已記不清了,總之是些能以“我喜歡你”四字簡化的無謂話語。


    千帆常受到情書,對象不分難度,但她通常看也沒看便丟勒,當然,也常有人單方麵地表示要在某處等她來相見,但她從未赴過約。


    那麽,為何輪到鞆呂木惠之時,千帆卻生了再次見她的念頭?千帆自己也不明白,是命中注定?或是一時興起?期限應該是後者才是正確答案,但結果卻成了前者。千帆如此認為,也如此希望。


    惠是個任性的女孩,自我本位切奔放不羈,從不顧慮他人的感受,嗜虐卻又天真無邪,本來這種性格,是千帆最為厭惡地。


    然而,卻也因此而顯得極富魅力,若要自我分析,可說是千帆享受這被惠擺弄的境地,也可說是惠叫道千帆放棄自我、委身於人的快樂,原本對於千帆而言,放棄自我,委身於人是她死也辦不到的行為,千帆向來不與人交流,縱使躲在自己的殼中;說穿了,惠便是趁她的心靈因疲累產聲破綻之際,趁虛而入。


    倘若千帆與惠的這段戀情是段禁忌之戀,理由並非因為是同誌之愛。千帆犯了自己的大忌,將身完完全全地交給他人,所以才叫禁忌之戀,這是種禁忌的快樂。


    同住一寢與交換戒指,全都是惠提議的。


    “我要獨占千帆。”惠一麵吃吃笑著,一麵撫摸千帆的頭發。“千帆是我的,這個美麗的身體全部都是我的,是我的寶物,我決不讓別人碰,也不讓別人靠近。所以我們一起住吧!我要你隨時都在我的身邊,愛著我;不在寢室時,也要時時刻刻的念著我。你戴上這個戒指,把它當成我,整天都要愛著我,隨時都要想著我。”


    從不接納別人提議的千帆竟然完全聽從惠的擺布。雖然宿舍並無學年中不得更換室友的規定,卻又室友至少同住一年的不成文規矩,因此舍監鯨野大為反對;然而,千帆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遵從惠的命令,在第二學期開始的那一天住進了二零一號室。


    接著,千帆又買了戒指。千帆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購買這種裝飾品。簡直就像是扮家家酒——千帆雖然這麽想,卻又滿心期待這隻戒指能將自己與惠緊緊相連,活像——沒錯,活像


    一直被套上項圈的忠犬。


    他們倆的關係立刻傳得沸沸揚揚;因為惠在宿舍及學校之時,從不掩藏自己對千帆的“占有欲”。得以獨占過去無人能觸及的孤傲寶石——千帆,令惠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惠不允許其他人接近自己的“寶石”;她以代理人自居,隔離千帆,並親自“麵談”相見千帆的人。她冷淡地驅逐所有垂涎“寶石”之人,並沉浸於這種特權之中。


    這類自我陶醉正是千帆最為憎恨的。說穿了,惠並不愛千帆,她隻是因為獲得精美玩具而雀躍不已,之時樂忠於撫摸親吻她最愛的“洋娃娃”而已。這種行為正讓人聯想至將小孩客體化、否定小孩人格卻自以為深愛小孩的父母,原本是千帆最為憎恨的。


    然而,千帆卻認為隻要惠幸福就好,而默許這種行為。她不光是默許而已;被關入惠的賞玩“牢籠”之中,承受著師生的好奇目光與被避而遠之的屈辱。甚至讓她感受到被虐的快感,不,是惠的自我本位讓她感受的。惠把千帆當成自己的“洋娃娃”,而被東城萬物對待的千帆也借此沉溺於放棄自我的倒錯快樂之中。


    隻不過,她們的蜜月期並不長久。如同菓刑警所言,年關剛過,她們倆的關係便產生了裂痕……因為在去年年底,有個謠言如燎原之火一般於學校及宿舍之中蔓延開來。


    (聽說那個鞆呂木啊……)


    (好像和惟道搞上了耶!)


    (和那個花心大蘿卜惟道。)


    (不過,為什麽啊?)


    (對啊,為什麽,鞆呂木不是和那個高瀨千帆……)


    (她是什麽時候換成男人啦?)


    (唉,果然……)


    (果然……)


    (鞆呂木還是寧可要男人吧?)


    (嘴巴上說她多討厭男人……)


    (其實還不是覺得男人比較好?)


    惠否認了謠言,態度悠然,她以為隻要自己否認,千帆便會信之不疑。


    然而千帆並未相信,向來與流言蜚語保持距離的千帆,這回卻像鬼迷心竅似地主動撲向謠言,並認定謠言即是事實。千帆沒有任何根據,卻頑固的否定惠的解釋。


    謠言的對象若不是惟道,或許情況又會有所不同。可是,她偏偏和那種男人……思及此,千帆便徹底冷了心。


    惟道在去年九月中旬曾害千帆冠上順手牽羊額汙名,雖然無明確證據


    ,千帆至今仍確信那是惟道為了“開拓”與她的個人交集點而設下的陷阱,因為當天到市區購物的千帆本來並沒逛書店的打算,全是因為惟道跟蹤她,才逼得她衝進店裏的。


    在那之前,千帆從未進過那家“香苗書店”;但那書店規模頗大,正適合用來甩掉惟道,所以千帆才走進店裏。當她在店裏四處閑逛之時,有個胸前戴著“大島”名牌的女店員叫住了她,並帶她到店裏的辦公室去,要求檢查她的手提包。千帆一頭霧水,依照對方的指示去做,沒想到手提包裏卻出現了她從未看過的袖珍書。女店員質問千帆:“這是什麽?剛才跑掉的那個女孩又是誰?”千帆正感困惑之際,惟道便立即登場,她才領悟到偷竊風波乃是個“陷阱”。於是乎,惟道表明自己是千帆學校的老師,欲把事情擺平;而千帆擔心簽下惟道人情將引來後患,便否認犯案,並頑固的保持緘默。這讓女店員的態度硬化,憤怒地表示要報警,最後還因為厭惡千帆而掉出淚來,陷入了激動的竭斯底裏狀態。


    在場的年輕男店員件事情不可收拾,便去找店長來調停,總算擺平了這件事:然而從這時候開始,惟道對於千帆而言便從單純的教師變成了須加防範的“敵人”。無論是誰,隻要投向這個“敵人”,便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見千帆不再聽命於自己,惠大為動搖。千帆極盡所能地殘酷相待,宛如欲一泄過去被剝奪“主體”的憂憤一般。年關方過之時,惠與千帆的“主從關係”完全逆轉了。


    惠拚了命的想和從前一樣操縱千帆,而當她領悟到這已是不可能之時,便起了竭斯底裏。


    “你不能這樣,千帆,你不能用這種態度對我,你得乖乖聽我的話。”


    然而,恢複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狀態的千帆卻不再受惠擺布,無論惠如何大吵大鬧,千帆都隻是冷眼相待,並毫不容情地傷害她。


    或許這對於千帆而言;是種反抗父親的補償心理。父親總是自以為是地將它的價值觀加諸於他人身上,以絕對權力者之姿君臨天下;他認為自己引以為據的道德才是獨一無二的正義,折磨著家人,折磨著千帆。或許千帆便是將對父親的怨恨發泄在惠的身上。


    “為什麽不相信我?”惠伏在床上哭喊著:“我和那種男人根本什麽瓜葛也沒有,他不過是我們班的導師而已啊!”


    沒錯,這也是讓千帆鐵了心的因素之一。惟道晉是一年級生的導師,而鞆呂木惠是他班上的學生,冷靜一想,這種事實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但因“補償性複仇”而失去理智的千帆卻陷入了錯覺,認為這是以佐證惠與惟道發生過關係。


    “我隻有你一個人,我愛的隻有你而已,你愛的也隻有我,對吧?你愛我吧?咦,千帆,你愛我,對吧?快說對啊!快恢複成平時那個乖巧又可愛的你,恢複成我的千帆,相信我,拜托你相信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千帆並不相信,或許該說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一直以來,千帆將身心全都獻給了惠……如今反作用力將一切倒轉過來,剩下的隻有全麵拒絕。


    (為什麽不肯相信我)


    (千帆!)


    (為什麽?)


    (好。)


    (既然這樣,那我幹脆……)


    惠發起狂來,如暴風雨般一發不可收拾。


    (既然這樣,那我幹脆殺了那個男人。)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殺了他以後,我再去死。)


    小惠……


    為何當時自己不相信她?不……其實千帆至今仍然存疑。


    謠言。男學生猥瑣且肆無忌憚的聲音。女學生刻薄的好奇目光。


    惠和那個男人上了床的謠言,那個男人染指她的謠言。比起惠本人的解釋,千帆更相信謠言,即使在惠死後亦然。


    為什麽?


    (為什麽不肯相信我?)


    這是個千帆必須自問的問題,為什麽?為何如今自己仍相信謠言?不,或許現在的千帆已無力相信的積極之情,但她就是無法揮去惠與惟道交合的情景。


    莫非……


    莫非是因為自己的心中帶有迷惘?


    惠嘴上說得動聽,其實還是寧可要男人——這種根源上的不信任存在於千帆的心理。如今千帆已能明白,自己其實是輸給了這股不信任感。


    她無法相信惠。


    所以惠才了斷了自己的性命……


    淚濕枕頭的千帆突然發覺自己已然混亂了。惠並非自殺,而是被殺的,雖然千帆並未親眼看到惠的屍體,但警方是這麽說的,說他是被人殺害的。


    究竟是誰……千帆試著切換思緒,卻無法如願。每當她回過神來,便會發現自己又選入惠是自殺而亡的錯覺之中,以及向惠道歉的自己。


    “對不起。”


    惠的觸感重現於嘴唇之上。


    帶著鮮血的味道。一集淚水的味道。


    千帆逐漸沉落有著年末觸感的柔軟海洋。


    *************


    “——千帆,你醒了嗎?”


    母親來叫千帆時,千帆早已醒了。此時已近中午……千帆和衣而睡,也沒鑽進被窩。一直彷徨於半夢半醒之間。


    “……醒了。”


    “你爸爸想和你談


    談——可以嗎?”


    “恩,我立刻就去。”


    千帆手腳利落地束起頭發,簡單地整理儀容之後,便下了樓。


    父親身著西裝,佇立與客廳之中,似乎隨即又要出門了。


    千帆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見到父親了,但事實上,過年時他們才見過麵,雖然家裏離學校不遠,當然又已升上三年級,但不願與父親照麵的千帆依然選擇繼續住宿;隻不過,過年時她還是得回家。


    父親本要點煙,卻停下了手,回過頭來“——辛苦你啦!”


    千帆一如往常地生了種無力感,每次照父親相處,她必然會有這種感覺。


    父親向來體貼千帆,而他的體貼應該不假,他從來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怒罵千帆,是個明理的父親……但也正因為如此,讓事態變得無可挽救。


    父親以“明理”自詡,讓千帆忍無可忍。這就像是一個獨裁者在不痛不癢的範疇之內表現得寬容大度,便自以為愛民如子一樣,從不去考慮人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這種誤解化為獨裁的免罪符,縱使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也不以為蠻橫,因為自己是一“寬容的國王”。獨裁者的腦中植有一種“淨化”回路,能將自己的行徑全數正當化為愛民的作為。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千帆也站著垂頭致歉。她早已學到教訓,明目張膽地反抗父親是毫無意義的。


    獨裁者的“淨化”回路不隻對他本人發揮效用,對客體化對象——亦即孩子的社會立場亦能發揮功效。既然父親是“明理有受人愛戴的人”,反抗他的千帆隻會被社會大眾貼上“不知父母心的人性女兒”標簽。典型的思考停止型公式,令人生厭。


    這十八年來,千帆已經學乖了,所以她表麵上再也不反抗父親。說歸說,她可不想坐下來與父親慢慢聊。或許這邊是她剩餘的反抗殘渣吧!


    然而,千帆放不下這一點殘渣,變得更加痛切地認識到自己仍是個“小孩”。因為她無法將自己與父親之間的權利關係客觀地相對比。


    “你還好吧?”


    “我很好。”


    其實千帆的精神依然深受父親的影響。她不斷反抗並憎恨父親,便是最好的證據。


    這讓千帆疲憊不堪,又是她真想幹脆向父親屈服算了,她覺得自己該試著坦率地麵對父親;


    然而,即使千帆再怎麽明白這個道理,她還是害怕。一旦放棄堅持,別說是“自立”了,或許她會被父親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她無法抹去這股恐懼。


    所以她表麵上雖然順從,心裏卻總是抗拒父親,抗拒客觀看待這段親子關係。


    成為父親的“一部分”以求得“解脫”的誘惑,越是抗拒就便得越為強烈,而抗拒程度也隨之水漲船高,近乎扭曲,讓自己疲憊不堪。


    或許千帆與鞆呂木惠的關係便是其源於此,千帆隻是想找個能讓自己“解脫”的對象,這個對象無須是惠,任何人都行,隻要肯把自己當成“奴隸”看待即可。就好像惠並非真心愛著千帆的存在……換言之,便是父親的“替代品”。


    一旦主從關係逆轉,千帆便對惠極度冷淡,亦是反抗父親的補償心理所致——千帆如此自我分析,說不定與形同“暴君”的惠發生關係,就是用來補償自己與父親的關係。


    思及此,千帆毛骨悚然。被父親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對千帆而言,這甚至有性奴隸的意味?這種妄想侵襲著她。所以自己才不斷地反抗父親……刹那件,惠那年輕的裸體與眼前的男人重疊,教千帆險些尖叫出聲。


    “對了,我聽說警方認為你有嫌疑,是真的嗎?”


    “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千帆慢慢調整呼吸,才能擠出下一句話。這讓她感到極為懊悔。“覺得我很可能”


    “你不必擔心,總有一天會證明你的清白。我會好好交代南署的人。”


    好好交代,是要交代什麽?這話湧上了千帆的喉頭,但她突然想到或許可以利用。不消說,當然是利用於手機命案情報之上。千帆有些訝異自己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如此冷靜盤算,又或者自己隻是借由打這類歪主意,來忘卻某些事物?


    “麻煩你了。我想知道的事,警方完全不肯告訴我。”


    “那當然,這是調查上的機密。”


    “可是,我還是希望警方能透漏一些無礙的情報……畢竟被殺的是我的室友。”


    “你現在總該明白平時謹言慎行有多麽重要了吧?”


    千帆一時之間無法領略父親的言下之意。他似乎是在教訓千帆,說她就是因為惹來了與惠是同誌情侶的流言蜚語(父親認定這隻是流言蜚語),發生命案時才會被無視懷疑。


    “是。”換做平時,千帆會沉默以對,但此時她卻姑且表現出順從的態度。“我在反省了。”


    千帆的家人會知道她與惠的關係,是起因於去年母親打電話到女生宿舍找千帆,而惠以“代理人”自居,代為接聽。想和千帆接觸得先經過我的允許,即使是千帆的家人也不例外——便是惠這種幼稚的獨占欲鎖帶來的“喜劇”。


    “是嗎?”


    “刑警先生對我的態度很凶,我有點害怕。”


    “可是警方應該已經問完案了吧?”


    “不,他說改天再繼續談。”


    “改天繼續?真的嗎?”


    “畢竟對警方而言,我是最有嫌疑的人。”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交代他們的。”


    好了,不知能有多少成效……若是這招沒用,千帆一定又會猛然後悔自己在父親麵前裝乖。


    “是。”


    “我記得你說過想去外地讀大學?”


    千帆已通過推薦甄試,考上了當地的知名女子大學。接下來她還會參加聯合招考,但不會再報考其他大學,因為父親隻容許她就讀那所女子大學。當然,就“形式”上而言,最後決定的人時千帆自己。


    “恩,對……我是這麽想過。”


    “既然如此,加入現在還有得報考,你就去考考看吧!發生了這種事,離開這裏轉換一下心情也不錯。”


    這應該也是父親的體貼方式吧!隻不過,非得發生這種慘劇才肯統一千帆離鄉,實在教她難以苟同,要同意,為何不一開始就同意?


    再說,這麽一來,不就等於父親承認了“最後由千帆自己決定”的“形式”隻是偽善?就算不是,父親也隻是借由推甄別的大學再度逼迫千帆“強迫中獎”而已。


    思及此,千帆便感到憤怒,她果然無法坦率地麵對這樣的父親,但如前所述,持續反抗父親卻又意味著無法擺脫父親的影響。


    前無路,退無步。她到底該怎麽做?沒有出口的絕望感。她總是這樣,縱使走進死胡同之中。所以千帆憎恨父親,憎恨這個不自覺地將女兒逼入絕望的女兒。


    她隻能憎恨。


    “好是好——可是之前那所女子大學該怎麽辦?我是推甄上的,鑰匙考上又不去讀,明年清蓮的名額會被取消,造成學校和學妹的困擾。”


    “不用擔心,我會好好交代。”


    莫非他和那所大學的有力人士有交情?千帆並未聽說過,但若真是如此,或許這便是父親希望千帆進那所女子大學的理由之一。


    “謝謝。”


    無論如何,獲得離家機會會是件值得慶幸之事。加入不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或許千帆會真心感謝父親。然而現在的她隻覺得難以忍受。


    千帆送父親到玄關。黑色轎車的後座上坐著一名女秘書,正在等候父親,她是父親的“同居人”。


    家裏的人都知道這名女性與父親之間的關係。如今離家有


    望,千帆不禁生了種淡淡地期待。或許自己到外地以後,父親會顧慮家裏隻剩母親而更常回家,母親便不用像從前那般寂寞了。她抱著這股期待,目送這黑色轎車離去。


    *********


    千帆穿過了清蓮學園的正門。畢業之後,這是她頭一次到學校來,當然,她穿的不是製服,而是便服。現在正是下午的上課時間,中庭空空蕩蕩,因此她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爬上靜聞無聲的樓梯,朝著與教師辦公室位於同一層樓的出路指導室邁進。她有點睡眠不足,但待在家裏隻是徒增疲憊而已,不如趁著父親尚未改變心意,找間像樣的大學報考。


    出路指導室的門事開著的,為了方便學生閱覽資料而設置的大型書桌之前並無半個人影。然而,當千帆踏入之際,卻聽見隔間的另一側傳來稀稀疏疏的說話聲。


    “——怎麽可能!”


    千帆僵住了身子,屏氣凝神。是惟道晉的聲音。


    “我知道,可是有學生在流傳這種謠言啊!”


    女性的聲音是英語老師穀本香澄——惟道晉的未婚妻。


    “別的不說,光是我和她發生關係這件事就是不實謠言了,現在居然說我殺了她,還會煞有其事地加上根據。”


    “咦?根據?”


    “你想想,凶手是怎麽混進女生宿舍的?”


    “有什麽好想得?加入凶手是住宿生,根本用不著混進去啊!啊,不,我不是在懷疑學生。”


    “可是,如果不是住宿生,就是外麵的人啊!”


    “幹嘛想那麽多?你又不是警察。”


    “我不是說了?有學生在傳這些謠言,加入凶手是外麵的人,那個凶手是怎麽拿到宿舍鑰匙的?凶手應該是使用了備份鑰匙,那鑰匙又是怎麽打的?”


    “外麵的人哪有機會偷打鑰匙?”


    “完完全全地校外人士不會有機會,可是教師總有可能吧?”


    “……什麽?”


    “宿舍不是有輪值製度嗎?雖然好幾年才會輪上一次。”


    “啊,恩,女老師會。”


    “男老師也會啊!平時雖然輪不到,但放長假學生不在時,便會輪到男老師當班,你不也當過班?這個寒假的時候。”


    “我、我”惟道尖聲叫道“怎麽會,偷、偷打鑰匙……”


    “我當然相信你不會。可是你本來就合許多女學生傳過緋聞,對吧?這讓男學生特別反感,所以他們一逮到機會就開始亂放這些不負責任的謠言,說惟道老師偷偷打了一副女生宿舍的鑰匙,打算找機會進去。”


    “喂、喂喂喂!”


    “昨晚付諸行動,卻被鞆呂木惠發現,鞆呂木惠想聲張出去,所以你就殺了她。”


    “胡說八道!”


    “還有人是這麽說的。鞆呂木被傳和惟道老師之間有曖昧,害得她和高瀨之間的“感情”惡化,所以她很恨老師。聽說她還曾說過,要是高瀨不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就要殺了惟道老師,自己再去死。惟道老師害怕自己被殺,所以先下手為強,殺了鞆呂木惠……如何?小孩自由奔放的想象力很可怕吧?”


    “別開玩笑了,真是的。”


    “就算隻有部分學生在傳,這種謠言可是確實存在的,你得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唉,阿晉!”穀本香澄的聲音宛如突然散發出香味一般,撲鼻而來。“我說這些話,不是要找你麻煩,你應該懂吧?”


    “我們都快結婚了,要是因為這些奇怪的謠言惹得我爸媽又開始懷疑你,不是很沒意思嗎?你為了博回他們的信任,做了那麽多努力。”


    “是啊!嗯,你說得沒錯。”


    “不是我要懷疑你,做了那麽多努力。”


    “當然啊!”


    “是嗎?可是昨晚你不在公寓耶!”


    “咦……”


    “傍晚到十一點之間,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都沒接。”


    “我、我可沒去女生宿舍!再說案發時間我剛回到家,從我住的公寓到女生宿舍,就算開車也得花二、三十分鍾,不可能犯案。”


    “我又沒說你犯案!”香澄好氣又好笑。“我隻是開玩笑,問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跑出去偷吃。”


    “啊……啊,是、是嗎,對不起。”


    “真是的,振作點嘛!你該不會還放不下那件事吧?”


    “那件事?哪件事啊?”


    “就是琳達的事——”


    “怎麽可能,我早就釋懷了。都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那就好,總之,拜托你規矩一點。”


    “知道了,我會注意。”


    “對了對了,這麽一提,我們的蜜月旅行——”


    他們倆似乎站了起來,千帆連忙離開出路指導室,衝進隔壁的女廁之中,靜待兩人離去。一陣歡愉的笑聲逐漸遠去。


    原來如此——千帆為自己聽到的重大情報感到興奮不已。對,鑰匙,還有鑰匙的問題。不管是校外或校內認識,凶手應該我有女生宿舍的備份鑰匙。


    這麽一來,說惟道是殺害惠的凶手,倒也不算是空穴來風了。今年年關之前——具體日期,千帆不清楚——惟道在空無一人的女生宿舍輪值,獲得了偷打鑰匙的機會;他為何需要女生宿舍的鑰匙?便是為了趁隙潛入宿舍之中,逼迫千帆與他發生關係。那個男人對我還沒死心……千帆可以確信。


    惟道並沒打算殺害鞆呂木惠,對千帆用強才是他的目的;不過,當他潛入宿舍之中時,千帆碰巧外出,同寢的惠欲聲張,惟道情急之下便殺了她。充當凶器的刀子應該就是為了威脅千帆就範所備的道具。


    不,慢著……想到這裏,千帆突然歪了歪頭。這不合理。


    惟道計劃非禮千帆,並偷打鑰匙;這件事本身還說得過去,有充分的可能性。


    但要說他在昨晚十一點十分左右潛入二零一號室,可就說不通了。加入是單人房便罷,宿舍裏所有寢室都是雙人房,乃是眾所皆知的事;惟道會大搖大擺地潛進來嗎?千帆認為應該可以,隻要附近有適合監視的地點。他可以從該處監視走廊上的窗戶;走廊上的窗戶並未懸掛窗簾,靜待惠出門;待她離開宿舍之後,自己再使用備份鑰匙,偷偷潛入宿舍。


    然而,這個假設有個致命性的缺陷,便是會不見得會在特定的夜晚外出。縱使惟道再怎麽執迷,也補可能每晚都躲在附近等惠出門吧?與其如此辛苦,不如想其他方法。


    這一點在相反的情況下亦然,即使惟道的目標不是千帆而是惠,也得等千帆出門以後,才能下手攻擊惠;但他不知千帆哪天才會溜出宿舍,便得每晚進行監視才行,倘若惟道的目的是殺害惠,根本犯不著如此大費周章,大可能用其他辦法。


    千帆怎麽也想不通,隻得暫時排除惟道凶手說。不過,得知惟道或許我有女生宿舍的備份鑰匙,倒是個極大的收獲。雖然惟道本人否認,但瞧他那慌張的模樣,肯定是真的偷打了一副。千帆可以確定。


    還有,香澄所說的“琳達”有是誰?惟道認識外國女人嗎?不,雖然千帆聽到的是“琳達”二次,說不定其實是其他詞眼。香澄以“放不下”來形容,可見這件“去年的事”對惟道而言是個打擊,不知是什麽事,雖然和這次的命案應該無關——千帆一麵左思右想,一麵望著排列於出路指導室中的大學資料。


    “——哎呀?”


    背後又到聲音響起,回頭一看,是千帆滿心以為已和惟道一起離去的穀本香澄。


    “真是難為你了,高瀨同學。”不知香澄不曉得惟道對千帆的“執迷”?她將手放在千帆肩上,表示慰問之意。“你還好吧?”


    “恩,還好


    ……”


    “沒想到鞆呂木同學會碰上這種事……身為她的朋友,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擊吧!”


    雖然香澄以朋友二字來形容,但聽她方才與惟道的對話,顯然也知道千帆與惠的關係。又或她認定那隻是不實的謠言?


    “不過,你到這裏來做什麽?你不是早就決定好要上哪間學校了嗎?”


    “發生了這種事,我想盡可能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哦,原來如此,可是——”


    香澄張口欲言,卻又改變注意,閉上了嘴巴。或許她想提的是千帆的推甄問題。


    “唉,隻是用來解悶而已。”


    “是啊!想想到哪裏讀書來轉換心情也不錯。高瀨同學,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什麽地方都可以,隻要離家遠就行了。”


    “離家遠啊?”


    “我沒去過南部,或許南部不錯。”


    “南部?衝繩嗎?”


    “也好啊!不知那裏有什麽學校?”


    “這個嘛,現在才要報考,可能——啊對了,對了。”香澄起身,取出一個檔案夾。“之前有個同學來問過這間大學。”


    “哪一間?”


    “安槻大學。”


    “呃……安槻在哪裏?”


    千帆雖然聽過這個地名,一時卻想不起來是位於人本地圖的哪裏,她覺得還不如去衝繩比較好。


    “應該不算南部,算是西部、雖然是個全國倒數前幾名的學校,不過至少是個國立大學。啊!就是這個,正好有二次招生。”


    千帆觀看香澄地處的資料。她並非真的感興趣,不過一看二次招生的截止日期是二月二十日郵戳為準,便輕率地下了決定。三年級的導師是高瀨名頭的“信奉者”,隻要出言相求,他定會高高興興地在明天結束之前替她準備必要的書麵資料。


    這個替千帆帶來命運邂逅的出路,便是如此輕率且迅速決定的。“——能替我拷貝這份簡章嗎?”


    “好啊!可是你真的要考?之前那所女子大學——”


    “隻是用來解悶而已啦!”


    這並非搪塞之詞,此時的千帆是真的真麽想得。她還不知道自己真會就讀這所大學,更不知道在這所大學之中結實的人將代自己解開鞆呂木惠被殺之迷。


    “老師,我還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麽事?”


    “惟道老師的班上應該有一個姓能馬的學生。”


    “恩,怎麽了?”


    千帆提起惟道的名字,香澄的表情卻絲毫未見動搖,是她毫不知情,或是在演戲?——


    不,她應該真的不知道吧!千帆下了如此結論。


    仔細一想,惟道又不是白癡。


    若是對所有女學生的一般色心倒也罷了,他與未婚妻身處同一職場,豈會輕易暴露自己對特定女孩的異常執著?


    ***********


    傍晚,趁著於咖啡館之中等候的空擋,坐在窗邊的千帆閱讀剛送來的晚報。


    昨晚的命案上了報,內容是市內私立高中一年級生a同學(十六歲)在女生宿舍之中被殺身亡。想當然耳,清蓮學園的名字並未公開,惠的名字也未出現。這是理所應當之事,但千帆總覺得惠的死亡因為匿名而被忽視了。


    千帆搖了搖頭,卻發現有張臉孔隔著玻璃窗窺探著她。是能馬小百合。千帆要求香澄代為轉告小百合,說自己在此相候。


    千帆招手示意小百合入內。“——對不起,叫你出來。”


    “不會——”


    小百合的表情與昨晚一樣僵硬,是因為學生結伴進咖啡館為校規所禁止,或是因為千帆邀自己出來而緊張?千帆無法分辨。


    “我想問你做昨晚的事,行嗎?”


    “可是,我什麽也不知道。”


    “說你知道的事就行了。我猜昨晚目睹命案發生的人,不是你,就是柚月步美。”


    “對,是柚月學姐……你怎麽知道?”


    “就是有這種感覺,畢竟是住在隔壁嘛!”


    "昨晚十一點十分左右,突然響起了好大的聲音——"


    “好大的聲音?”


    “是打破玻璃的聲音。”千帆推測應該是花瓶砸破陽台玻璃門的聲音。“然後柚月學姐就衝出走廊——”


    “柚月學妹昨晚待在寢室裏啊?她沒出去玩?”


    “不,晚飯後她有出去,但又立刻回來了,應該是九點左右回來的,她那時很不高興——”


    “很不高興?”


    “理由我不知道。”


    “唔十一點十分鄒遊想起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柚月學妹衝到走廊上去看,然後呢?”


    “我覺得可怕,留在寢室裏。”


    “你一直在寢室裏?”


    “對,後來警察來了,鬧得沸沸揚揚的,我更害怕了,一直縮在棉被裏發抖,知道鯨野阿姨要我們到“讀書室”集合。”


    “所以你沒看見現場?”


    “完全沒有,幸好我沒看見,連柚月學姐看了都臉色發青,鑰匙我看了,鐵定會暈倒。”


    “柚月學妹沒想你提過命案的事?”


    “沒那個時間。警察不是問了一堆問題,直到天快亮了才結束,我根本沒睡上多久就又得起床去上學,現在還好想睡。”


    “是嗎?說得也是。”


    “呃……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


    “聽說惟道老師有嫌疑。”


    “隻是誰說的?”


    “學校裏的男生說的,不是曾有謊言說惟道老師和鞆呂木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嗎?”此時小百合似乎顧慮到千帆的感受,略微吞吞吐吐過後,才繼續說道:“因為這個謠言,鞆呂木很怨恨惟道老師,說造謠的一定是惟道老師本人,假如高瀨學姐不肯原諒她,她就要殺了惟道老師,自己再去死。我親眼看到鞆呂木哭著這麽說,我想惟道老師應該也知道這件事。所以說不定是老師害怕自己真的被殺,就先下手為強,殺了鞆呂木。”


    “是嗎……”千帆從未想過放出風聲的是惟道本人,此時聞言不覺心驚肉跳。“不知道是真是假?”


    然而,這是很有可能的;不,甚至該說真相即是如此。千帆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是那個男人放出風聲,說自己和鞆呂木惠發生關係,企圖挑撥不從他意的千帆與惠分手。鐵定是這麽一回事。


    天啊!若真是如此,千帆完全中了惟道的奸計,落入了那個男人的“陷阱”裏。


    “呃……”


    “……什麽事?”


    “柚月學姐她……應該不必住宿了吧?”


    看來似乎是與命案完全無關的話題,千帆放鬆了肩膀上的力氣。“你是指她已經二年級了?


    不過我記得她家住得很遠,沒辦法從家裏通學。”


    “隻要租間套房或雅房,自己搬出來住就好啦!你不覺得嗎?她家那麽有錢。再說,她幾乎每晚都溜出宿舍,就算被退宿也沒話說吧!”


    “怎麽了?你和柚月學妹吵架啊?”


    “沒有吵架,隻是她那個人太我行我素了。”


    “怎麽個我行我素法?”


    “她會擅自使用我的東西,我猜她這一年來沒買過洗發精。”


    “一直用你的?哦?就想你剛才說的,她家很有錢耶!居然這麽貪小便宜。”


    “還不光是這樣,她會拆閱我的信件。”


    千帆大為驚訝。她隱約知道柚月步美任性妄為,沒想到竟然誇張到這種地步。“這可就……有點問題了。”


    “就是說啊!根本就是侵害隱私,可是她完全沒有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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