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起了一場大風,院子裏落了一地的枯葉,府裏的仆役忙著收拾府裏的酒席,無暇顧及院中的落葉,不過一個晚上,便積起了層層的枯葉,鬆鬆軟軟的鋪滿了院中的幾條小徑,半個腳掌踩上去,隔著一層的鞋底,也能感受到那種鬆軟細碎的觸感,順著那小徑悠閑地一步一步走來,走至了一處石亭,靠著一處水塘,還有一株看上去年歲已經不小梨樹,偶然落下幾片柔軟可愛的梨花白的花瓣,緩緩慢慢地落下……


    ——難得偷來的半日浮生。


    順著這處的小徑走來,果真瞧見了那石亭中抵著額角淺眠的一人,下意識放輕了腳下細碎的腳步聲,調整了幾下自己的呼吸之聲,腳步聲已經近乎幾不可聞,呼吸聲又綿長又悠遠,更近乎不可分辨。楚留香撥開眼前幾叢從旁伸出的枝椏,遂也矮身鑽入了那石亭之中,麵上的笑意瞧著確實越發深邃迷人了幾分,心下歎了一聲道,——府裏上上下下為著撤下的酒席忙活得熱乎,他倒是難得在這處的石亭之中尋出了幾分的自在。


    甜兒,蓉蓉和紅袖三個丫頭商議著要往船上置辦些物品,嘰嘰喳喳地笑鬧著去了這城裏最熱鬧的長街,至於花瘋子,幾日前倒是高興著找到了酒友,整日裏往那神捕司找人捕頭喝酒喝得勤快,卻不知,他出現在長安的消息早已在江湖上傳開,因而,昨日,華山派清風女俠高亞男不出意料之外的也出現在了長安,這花瘋子還不得像個短尾巴的兔子一般拔腿就跑,“不跑的就不是個男人!”胡鐵花一邊嚷嚷著,招呼都不曾打上一個,在被高亞男追了整整三條長街之後,終於又是沒了音訊。


    將軍府裏的酒宴在兩日前就已經收尾,林子清差人傳了話讓沈譚和吳家小娘子兩口子安心在府上住下,這將軍府實在空曠的很,西廂的那塊地方又空了很久,多了這小兩口子像是也多了幾分的熱鬧,有了幾分人氣,在府邸沒有置辦下來之前,工部派下給官員的官舍對於兩口子來說到底有些實在不怎麽方便。


    前來府上的客人這幾日來大多都已經散盡,倒是他因著那三個小丫頭想著要置辦一些物品,而在這將軍府中逗留了一陣子。


    “若你今日是來道別的,大可已經不必了。”林子清本就習慣淺眠,作為一個內力高深的江湖中人,楚留香都可以調整著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變得近乎幾不可聞,然而,若是身旁總有一個一眨不眨地勾著嘴角笑意盈盈盯著自己瞧的男人,也許不用過上多時,也總會不經意的察覺到的。


    “你不必總是盯著我的臉來看,莫非我的臉上還長出了一朵大紅色的花兒。”方才醒來,林子清的麵色看上去卻不比尋常的言笑不苟,一副正經嚴肅的模樣,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不見半分的血色,待到那雙緩緩睜開的黑漆漆的眸子裏散去了一層漫上的朦朦的水光,散去了一層看上去迷迷糊糊的神色,那眸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又迷人,回過神來回頭難得莞爾地調笑道。


    “林大人的臉上當然沒有長花。”楚留香摸著自己的鼻子笑了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張男人的臉自然是沒有什麽好看的,隻是……”


    “隻是……不過是一張臉色看上去十分不好十分蒼白的臉色,不過是眼角的暗色幾日不見又越發深了些許,不過是……”楚留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隨後又指了指自己一邊的臉色,隨後便像是頗為無奈的歎了口氣上來,“若是蓉蓉見了你如今的這副臉色,隻怕再好的脾氣也要被林大人你磨得火氣上來的。”


    林大人就著桌子上的冷茶隨手斟了兩杯,道:“大夫的脾氣似乎都是不怎麽好的。”


    楚留香道:“大夫的脾氣一向都還算是不錯的,如若不碰上像你這樣的一個不夠聽話的病人的話,他們往往溫順得和咩咩叫喚的綿羊一樣,但若是不著運的遇上像你這樣的一個病人,指不定要成了一隻團成了團的刺蝟。若是再負責一些的大夫,隻怕是都要恨不得用刀子般的眼神紮上你幾眼了。”


    順手接過林子清手中正要往嘴邊去送的一杯冷茶,楚留香又道:“有沒有大夫和你說過,你最好不要喝冷茶。”


    林子清:“……”


    楚留香道:“待到明日甜兒他們置辦好一些物品,我便也該離開了。”


    林子清沉吟片刻,遲疑著說道:“可有購置馬匹?”


    楚留香笑道:“明兒個時候再置辦上倒也是不遲。”


    “把阿青帶上吧。”林大人曲指彈了幾下麵前的桌麵,每當他開始仔細思索的時候下意識習慣性的一個動作,隨即閉目言道,“……近年來在府上盡管養得胖了些,卻是正兒八經的照夜玉獅子。”


    頓了片刻後,又道:“它才八歲,還能跑能跳得很。”


    楚留香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兔子一樣幾乎快跳了起來,楚留香不由瞪眼道:“你要把那匹照夜玉獅子送給我?那匹你像著祖宗一樣供著的那匹照夜玉獅子?”


    林子清道:“它難道不是一匹世上少見的好馬?”


    楚留香不得不承認,“世間百年難得一見的一匹寶馬。”


    林子清道:“若是眼看著這樣的一匹寶馬在我的手上好吃等死下去,豈非不是一件讓真正的愛馬之人覺得為之扼腕歎息的憾事?”


    “它在你手上的價值遠比在我手上的價值要高上了許多。”林子清不急不緩地說道,“我留了它整整一年,將一匹桀驁不馴,野性難馴的野馬慢慢地磨去了他的爪牙,將他像家畜一樣的在府中養著,你是不是覺得我豈非是個十分自私又極為暴殄天物的惡人?”


    楚留香道:“我不會每日喂著他好十幾壇子的陳年好酒,也不會派著人每日給他刷著身上的鬃毛,更不會每日給他仔細的抓著身上的虱子。”


    林子清勾了勾唇角,嘴角,眼中的幾分笑意近乎一閃而過,“你隻需要每日給他備上一壇子二十年份的好酒,他說不定便會高高興興地跟著你走了。”


    楚留香不由苦笑道:“這馬雖好,然而若是當真牽了回去,豈非像是要供著一個馬祖宗一般的供著它了,這筆生意豈非又是筆十分虧本得很的生意。”


    “不過……”楚留香隨後又不由無奈道,“你既是已經這般說了,我若是再回拒於你,豈非實在是太過不夠朋友了?”


    最後似是頗為有些無奈的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無奈道:“罷了罷了,馬祖宗便也就是馬祖宗,有這樣的一匹馬祖宗,怕是尋常人向來盼都盼不得的一匹寶馬良駒,供著也便就供著吧。”


    林子清從懷中又拿出了一麵金牌,正麵是瞧著張牙舞爪的兩個“免死”的大字,反麵卻是一條雕刻極為精美的金龍,牌子的正中間嵌進了一枚玉色圓潤可愛的指頭蓋大小的玉珠。


    楚留香不由緩緩苦笑道:“你好似早已肯定了我遲早會在臨走之前來見你一麵的,所以早已備好了這些個讓我幾近驚嚇不能物什等著我來取?”


    林子清將那牌子從桌子的一邊推到了另一邊,“我倒是希望你日後永遠也不會有用到這麵金牌的時候。”


    “我惹上的麻煩莫非都是些江湖上的大麻煩。”楚留香隨手把玩了幾下手上的這麵金牌,隨後又似乎有些意興闌珊的放回了原處,“這麵牌子,隻怕於我卻是沒有半分用處的,你交予我又有何用?”


    “它在我身上的用處也遠比在你身上的用處還要更小得多。”林子清緩緩道,“若是聖上到了非殺我不可的地步,這麵金牌於我卻是真正沒有半分的用處,不如將它送給我一個總在不斷的招惹著麻煩的朋友,偷了幾十戶的官家,時至今日,莫非你還當真以為,你現在惹上的官場上的麻煩還不夠少嗎?”


    楚留香訕訕的笑了笑,道:“總也不至於惹得什麽要不得的大麻煩吧。”


    “這牌子便是用處不大,然而你若是不收下,我怕是難以心安的。”林子清道,“我欠你的人情,便是我自己怕是都早已數不太清楚了,你若收下了這麵牌子,我心下倒是也能稍稍緩下一些了。”


    楚留香猶豫著還是收了牌子,隨後又道:“倒是竟差點忘於你說了,先前我去那……樓裏也算是稍稍探出了那麽一些的消息,”楚留香稍稍頓了片刻,又道,“那青弦原來的本名……你可還記得七年前你府上的一個小丫鬟。”


    “——!”


    虛握在桌前的右手的五指終於是緩緩收緊了幾分。


    “留心端木蓉。”楚留香不由歎道,“無論你年前認識的那個端木蓉是個怎樣可愛善良的女孩,整整七年,莫說是女人,便是男人也會變的,她早已經不是你早年認識的那個女孩了……子清。”


    終於是化作了嘴邊一聲若有似無的極為清淺的歎息聲。


    人總是會變的,好的會變成壞的,壞的也不一定就不能變成好的,好的變得更好,壞的也有可能變得更壞,本是天道循環之下的自然之道,更何況,人心易變,又豈能僅以一言以蔽之。


    端木蓉變了。


    變得他都認不出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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