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競技會首日的清晨——


    我在船艙的床上醒來。


    因為歐崇為我加強警備守衛,所以我在航行台座的船艙裏安穩地度過了一晚(事實上,我腦中不斷浮現晚宴上遭遇的事情,盡管闔眼躺在床上,一樣無法入眠)。


    一直到天亮前,我才微微入睡。睜開眼時已見東方魚肚白,我就此起身。


    我已不想睡了。


    決戰的第一天就要開始了。


    ——


    驗收這兩年鍛鏈成果的時刻終於到來。我離開床邊,穿上藍色的搭乘騎士服,將長劍插向腰間。


    出發吧。


    我想了一會兒,從書桌裏取出那本牛皮封麵的參考書。現在就出發的話,應該很早就能抵達考場的簡報室。開始測驗前,就再看一遍這本書吧。


    受測生並非駕著機體前往考場,而是另外搭乘馬車。


    低垂的白雲就像天花板似的罩在城寨都市上頭。我心想,從船艙前往甲板後,之所以微微感到明亮,難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


    我抬頭仰望。陰暗的雲層離地不到八千碼,就像是壓在頭上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能進行「指定科目」的競技嗎?


    正當我如此思忖時,一旁有人喚了聲「殿下」。


    我轉頭一看,航行台座的船長就站在我麵前。


    「殿下,您的手臂不礙事吧?」


    這名中年船長身穿金絲緞材質的航陸士製服,一臉擔憂地問道。


    「哦,已經不礙事了。」


    我心裏覺得歉疚,故意轉動手臂讓他看。覺得肌肉有點酸痛,可能是昨晚在大廳中庭拚命揮劍的緣故吧。


    「什麽事都沒有,我要照預定計劃前往測驗會場。」


    「這樣啊。那麽本船也會按照計劃,載運安斐爾的機體前往射擊場的維修站。」


    「那就一切拜托了。到那邊再碰頭。」


    首日的「指定科目」是在城寨外的射擊場舉行。受測生會先前往射擊場的管理大樓聽取今天競技的簡報,各家的航行台座也會在同一時間前往射擊場的維修站,為機體做好飛行前的各項準備,事先立起機體。


    「你起得可真早,艾米爾。」


    我交待屬下準備前往管理大樓的馬車。往船體下方走去時,隨行的歐崇已坐進車內,在座位上翻閱文件。


    「睡得好嗎?」


    「還好。」


    我進入車內,關上車門,馬車就此向前奔馳。行進的方向不同於前一晚,是朝城寨的反方向而去——在平原中央建造的一座遼闊的射擊場。


    我們才剛走,就從車窗看見一輛運貨馬車靠向船體下方。


    「應該是我們訂購的飲用水。」


    歐崇斜眼望著馬車,如此說道。


    「真受不了,不就是水嗎,索價竟然那麽高。」


    紋章官手上翻閱的文件,好像是要支付給費康家競技會執行委員會的水費和午餐費的帳單。


    「既然要收取這麽昂貴的費用,就該做好晚宴的警備工作啊——雖然很想這樣對他們說,但就費康家那班人來看,很有可能是收了暗殺業者的黑錢,協助他們襲擊目標。」歐崇一麵翻閱文件,一麵暗罵。「不,昨晚襲擊你的那件事,也許就是他們幹的。」


    昨晚,我將自己和兩名受測生在中庭遭到毒甲蟲襲擊的事告訴了歐崇,卻沒通知競技會的執行委員會。根據強·路易·迪拉克的說法,若是呈報此事,會對溜出舞會、和他一起躲在樹叢裏的那名伯爵家千金造成困擾。強·路易說他「不想呈報此事」。


    我也認為襲擊我的或許就是費康家那班人,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返回台座後告知歐崇此事,他的意見也和我一致。不過,他特別派了私家軍的騎兵隊在航行台座四周加強戒備。


    像這種程度的麻煩,不必向人訴苦,就靠自己的力量去防範吧。


    「裏奇——不,艾米爾。」


    歐崇焦躁不安地向我確認。


    「你遭到襲擊卻毫發無傷,這的確值得慶幸。不過,你昨晚沒有得意忘形、和哪家千金小姐共舞,或是和其他受測生談論『第一次獵狐』的話題吧?」


    「你放心吧。」


    我頷首應道。


    不過,昨晚弗尼茲公爵家的千金提議要我「入贅」的事,我並未向歐崇提起。


    談論女生對我有好感的事,總命我難為情。


    我也不想入贅到哪個名門望族家當養子。


    在迪奧迪特家,有歐崇與卡帕菲爾德這兩名家職幹部知道我的真實身分,並且給予協助,我才能扮演好貴族家繼承人的角色。


    多虧他們兩人的協助,我才能一路走到現在。換一個環境,恐怕就沒那麽順利了。


    車輪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馬車載著我和歐崇走在平原中央新鋪設的道路上。執行委員會告訴我們,搭馬車到射擊場的管理大樓隻要十分鍾就可抵達。


    我望向窗外,得知我們正置身於平原中央。現在應該已進入射擊場的區域內了吧。要是從上空俯瞰,應該能看出我們正進入射擊場的外圍道路。遠處林立的像是白色旗杆的物體正慢慢向我們靠近,周遭是籠罩在雲層底下的廣大平原。


    這裏除了像這樣的射擊場,還有三處競技場—測驗場所好像擁有一群規模龐大的設施。


    「真是的,騎士團是在崇高理想下設立的組織,但圍繞在它四周的那些家夥,不見得每個都那麽崇高。不過,若不接受那些假借騎士團威名的俗人援助又無法順利營運,這也是世俗無奈的一麵。」歐崇朝外頭的景致努了努下巴。「舉個例子吧,你看那大規模的測驗會場。在米爾索提亞全土,同樣規模的地方一共有六處。雖然地方有地方的考量,認為這樣可讓工商業更為活絡,但這麽大的規模,光靠騎士團是無法營運的。」


    「……」


    「艾米爾。你說這次十二名選考審查委員當中,有九名不是騎士團的騎士,而是一般的上級貴族是吧?」


    「沒錯。」


    我點頭。


    「嗯……」


    歐崇盤起雙臂,沉聲低吟。


    這時候。


    嗡——


    頭頂傳來引擎的嗡嗡聲,掩蓋了歐崇的低吟聲。


    馬車周遭陡然昏天暗地。


    嗡嗡——


    是提高推進力、向上攀升的mc機關聲。不過,遠比守護騎士的機關聲響來得緩慢沉重。有一種重物越過頭頂的感覺。


    「是諾耶·姆吉克。」


    歐崇抬頭望向窗外,如此說道。


    「——!」


    我也從窗戶探出頭,抬頭仰望。


    藍灰色的長形船身,斜斜地橫越馬車上方,緩緩地升向空中,連空氣也為之震動。


    這時船體的下腹開啟,練習艦一麵上升,一麵露出守護騎士的甲板(我後來才知道,中型巡航艦等級以下的飛空艦,守護騎士的飛行甲板是往下開啟。不論是起飛還是降落,都是在船體下側使用懸掛式吊鉤)。


    我朝船身望去,發現有一架黑色的守護騎士從飛空艦的腹部以懸掛的方式登場,不久後從懸掛吊鉤上脫離,落向空中。雖然是黑色,但造型不像征稅軍的休耶達岡那麽難看。


    那架機體……


    黑色的守護騎士在空中啪的一聲張開穩定翼,就像要避開母艦的船身般,猛然翻身以銳利的角度往上攀升。它擁有尖銳的輪廓,至於機體的細部,我就無暇看個仔細了。


    咻——


    那黑色的銳利輪廓衝進頭頂上方的雲層中,消失無蹤。隻有從雲端上傳來轟的引擎加速聲。


    好厲害……


    我抬頭仰望,看得目瞪口呆。


    好厲害的操縱技術—雖然穩定翼是在低速下開起,但它旋轉飛行的技術一流。


    我感覺到手臂雞皮疙瘩直冒。


    那是何方神聖?


    2


    射擊場的管理大樓,是一座位於平地中央的鋼製四樓建築。


    走上受測生簡報室所在的頂樓後,整個射擊場透過玻璃窗盡收眼底。除過草的茶色大地上畫有四個巨大的白色同心圓。


    那就是定點著陸的目標是嗎?


    白色同心圓左手邊的地麵有條向前延伸的跑道,長約半庫德,在地上看起來非常長。跑道一路向左手邊的視野深處延伸,兩側林立的電光式旗杆有二十根之多,猶如白色的寺院高塔般高聳。


    ——?


    令人驚訝的是,跑道兩側還設有巨大的觀眾席看台。位於迪奧迪特城後方、這兩年來一直供我練習的射擊場,當然沒有這種設施。


    我是要衝過那裏嗎?


    不過,跑道的寬度和長度,應該和我森林裏的射擊場沒什麽兩樣才對。


    我擔心的是籠罩頭頂的厚厚雲層。


    還是先就座吧。


    走進受測生的簡報室後,我發現裏頭安靜無聲。排列整齊的皮椅全部空著,前方的黑板已準備好要做氣象簡報。


    這裏沒有指定座位,采自由入座。我想看清楚氣象圖,所以坐到最前排的位子,為了有效利用開始前的這段時間,我拉出折疊桌,攤開那本參考書。


    《通往騎士團之路》——過去這兩年間,我不知反覆翻閱幾遍了。


    那天早上,我翻開〈劍鬥精神〉那一項。


    昨晚在晚宴中,有人要求和我決鬥,也有人罵我沒使出全力,所以我想了解「戰鬥」的含意。


    打倒他人,當中有何特殊的含意?


    我暗自思量。


    耳邊傳來艾戚安努伯爵家公子直嚷著「決鬥吧」的聲音,以及那名銀白女騎士說「下次你要是再不使出全力,我會宰了你」的聲音。但我微微感覺到——不論受過何種鍛鏈和模擬戰,他們都沒有斬殺活人的經驗。


    雖然已過了兩年,但那名長得像大蟾蜍的怪物臨終時發出的哀號再度浮現在我腦中。實戰時,艾爾康男爵的討饒叫喊聲仍揮之不去。


    我翻開書頁。


    已看過無數遍的文章映入眼中。


    如今,護樹騎士團的戰鬥是鎮壓紛爭。而在劍鬥方麵,理論上對先攻者較為有利。但我們在戰鬥中,得先說服當事者停止紛爭,倘若無法勸阻,或是當事者蠻橫地展開攻擊時,我們才能拔劍相向。因此,我們不能「先下手為強」。此外,也不能趁對手不注意時展開偷襲。得在避開對手初次攻擊後,用劍封鎖其戰鬥力——


    兩年前,他就是用這種戰鬥法……


    護樹騎士團應該不會主動采取趁人不備的突襲戰。


    當我細看亞休雷·吉特的文字時,一旁有人輕拍我的肩膀。


    「——!」


    「嗨,你來得真早。」


    我抬眼一看,眼前出現一對洋溢著笑意的棕色雙瞳。還有一頭銀色長發。


    我對此頗為驚訝,因為在他拍我肩膀之前,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到來,同時心裏想著,也難怪我察覺不出他的氣息,因為是這名少年比我年長。


    「你也來得很早嘛,強·路易。」


    「因為我很早就醒了。」


    強·路易·迪拉克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皮椅上,翹起他那長長的二郎腿。


    「那是你的參考書嗎?」


    「是啊。」


    我頷首。我們前一晚才認識,就已能和這名大我三歲的少年用自然且對等的口吻交談。感覺就像兩人皆默認了彼此。


    「這是我的案頭書。」


    「不過,亞休雷·吉特的論點……」這名高大的少年盤起雙臂說道。「隻是在闡述護樹騎士團的理想方針,與人持劍對決時,若是一直等對方先攻,一定會落敗。能搶先奇襲才是真正的厲害。」


    「……」


    「昨晚我不也對你說過嗎?」


    「嗯,可是……」


    我並不認同。


    少年開始對我說起他的主張。


    「艾米爾。『成長護樹會』的教科書裏清楚地寫著——在劍術對決中,一劍刺出令對手措手不及,此乃必勝法。大部分的講師也都這樣指導學生。『勝負決定於一開始的攻擊』。很遺憾,我也這麽認為。」


    「可是——」


    我對此感到不悅。


    周遭依舊安靜無聲。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簡報室內隻有寥寥數名受測生。


    我所信奉的案頭書——《通往騎士團之路》的內容,被這名比我年長且實力堅強的少年全盤否認,讓我有點火大。


    「一開始就展開奇襲,趁敵人亂了手腳再給致命一擊,這種做法並不是護樹騎士團的戰鬥方式。」


    「但要是輸了,就沒辦法鎮壓紛爭了。」


    「可是我……」不知為何,我竟然說不出口。我想成為像亞休雷那樣的人……我在心中喃喃說道。


    然而,比我更像一名「冷靜的騎士」、實力比我更接近亞休雷·吉特的強·路易,竟然說麵對敵人時,應該搶先展開奇襲才對。


    「可是怎樣?」


    「……」我說不出話來。


    「你可真是個怪人。」這名銀發少年嗬嗬而笑。「你想說,胡亂殺人是不對的行為是嗎?『非戰主義』也是抱持這種想法。」


    「兩年前我曾殺過人,雖然對方稱得上是個可怕的怪物。但殺人真的很可怕……」


    「這樣做不對嗎?」


    「不,該怎麽說好呢,心裏覺得很不舒服。」


    「艾米爾。」


    強·路易撥起銀發,朝周遭逐漸聚集的受測生們望了一眼,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你聽好了,你擁有實戰經驗,那是很難得的體驗。但你也因為會讓人喪命而想太多。明天的戰鬥,是在不啟動電磁超震動功能的條件下持劍與對手進行模擬戰,可說是單純的劍術比賽。我們是為了戰勝對手、通過測驗才來到這裏。不論用什麽方法,隻要能打敗你遇上的對手就行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回了他一句。


    「你自己才是怪人,不是嗎?強·路易。」


    「怪人?」


    「沒錯,強·路易。」我向他提出心中的疑問。「你嘴巴上說『不論用什麽方法,隻要能打敗對手就行了』,但昨晚卻兩度出手救我。隻要你放著我不管,我就可能會在決鬥中身受重傷,或是被毒蟲刺傷,中毒身亡。你明明可以少一名競爭對手,為何又要冒著受傷的危險,出手救我?」


    麵對朋友,這樣的問話方式或許會令人難堪。但我不禁脫口而出。


    「嗯,說得也是。」


    不過,緊接著下個瞬間,銀發少年口中說出的話令我全身凍結。


    「或許是因為你不是貴族吧。艾米爾。」


    「——!」


    我昨晚就多次感覺到強·路易·迪拉克的敏銳直覺。


    因此,當他在簡報室裏坐在我隔壁,指出「你不是貴族」時,我背脊迅速感到凍結。


    我穿幫了嗎?!


    「……」


    我驚詫不已,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妙。


    重要的競技會就快開始了,偏偏發生這種事……


    然而——


    「啊,你別生氣。」


    銀發少年苦笑著補上一句。


    「我說你不是貴族,是一種善意的說


    法。」


    「善……善意的說法?」


    「意思是說你不像貴族。艾米爾,你態度很謙虛。明明在實戰中立下戰功,卻不會趾高氣揚、目中無人,這樣更是難得。我最討厭那些因為自己是貴族,就盛氣淩人的家夥。你和他們不一樣。」


    「……」


    「所以我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出手幫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鬆了口氣,但感覺得到冷汗從兩鬢滑落。


    「抱歉,強·路易。我對你說了那麽失禮的話。」


    「沒什麽。」


    這名高跳的少年聳了聳肩。


    「的確,我都十七歲了,才第一次報考。也許你會覺得我有點奇怪,在心裏想著,既然講得一副很懂的模樣,為什麽之前沒報考護樹騎士團,對吧?坦白說,我並非生下來就是貴族。」


    「——?」


    並非生下來就是貴族?經這麽一提才想到,他會說過自己十七歲,今年是第一次報考。像他實力這麽堅強,為什麽之前沒報考呢——這也是個疑問。


    「艾米爾,其實我出身商賈之家。去年我父親向征服府捐了一大筆錢,買下某個被抄家的男爵爵位。就這樣,我才成為貴族。」


    「捐錢?」


    從平民搖身成為貴族?


    「沒錯。」


    強·路易·迪拉克頷首,開始談起自己的身世。


    「我父親奧沙諾·迪拉克是名商人。雖然出身貧戶,但他年紀輕輕便闖出一番事業,擁有龐大的財富。商會、工廠、陸運公司、船公司,能得到的他全部都有,甚至娶了家道中落的貴族千金——也就是我母親——為妻。」


    「……」


    「我母親被公爵家撤除貴族的身分,被貶為平民,家中的龐大債務便由我父親一肩扛下。我父親事業有成,娶我母親為妻時可說是風光得意。但我母親雖然過著富足的生活,卻始終鬱鬱寡歡,我父親知道後,就決定讓自己成為貴族。你應該也知道,這世界隻要有錢,就連平民也能成為男爵。我對這樣的事並不反對。一旦成為貴族,就能駕駛守護騎士。也能報考護樹騎士團的預備學校。」


    經這麽一提,我想起昨晚那名少女騎士和強·路易的對話。她好像會提過花錢當上貴族的男爵的事……「去年才剛當上貴族」這句話,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少年接著說道。


    「十七歲是我第一次報考護樹騎士團,同時也是最後一次機會。所以我才會加入『特別會』接受指導。但是以男爵的身分,就算付再多錢,也不能參加特別課程。無法接受知名講師指導,隻能在一般課程中練習。總之,原本以我這種身分,根本就不可能參加那種特別會。」


    「……」


    「不過在擁有貴族身分後,在『成長護樹會』的特別課程裏看到那些不可一世的上級貴族子弟,更讓我覺得忿忿不平。明明沒什麽實力,卻如此狂妄,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可是,昨晚在晚宴裏見到你,發現你雖擁有等同於伯爵的待遇和戰勳,卻仍保持謙虛的態度,讓我覺得你一點都不像貴族。所以就忍不住出手幫你。總覺得……」


    強·路易望著我微微一笑。


    「你和我很像,就像夥伴一樣。」


    這名長我幾歲的少年果然擁有過人的直覺。


    昨晚他才看過我一眼,就已本能地看穿我的真實身分。


    我隻是點點頭,以一句「這樣啊」含糊帶過,但心裏卻很羨慕擁有「類似」遭遇的強·路易·迪拉克。他能以這種方式開創自己的未來。盡管身分不高,但他至少是采正規的手續從平民成為貴族。


    但就我的情況來說,一旦事跡敗露就隻有死罪一條。要是我假冒貴族的事曝光,歐崇和卡帕菲爾德恐怕也難逃罪嫌。因此就算我和強·路易·迪拉克會成為好友,也不能輕易說出自己的秘密。


    「啊,對了。」


    強看我陷入沉思,朝室內某個方向努了努下巴。看來受測生已經到齊。


    簡報室登時人聲鼎沸。


    「又多了一位討厭上級貴族子弟的『夥伴』了。」


    「——?」


    我轉頭一望,在可以容納一百二十人的簡報室後方入口處,發現昨晚才見過的銀白色人影。


    是那名少女騎士。


    「比安……」


    強·路易在我一旁悄聲說道。


    「她是伯爵家的千金,所以在『成長護樹會』是參加特別課程,和子爵、男爵的一般課程不同。」


    「怎樣不同?」


    「完全不同。『成長護樹會』是隻有貴族才能參加的特別會,在裏頭還有階級之分。例如練習用的競技場設有可以升向觀眾席的升降機,但隻有參加中上級貴族特別課程的學生才能坐上升降機,一般課程的學生得爬樓梯。參加特別課程的學生,一般都不會和一般課程的學生交談。騎士團與貴族的階級高低無關,是個講究實力的世界,但『成長護樹會』卻是在做生意,他們向報考的貴族家收取酬金,因此為了滿足學生的父母,而在階級方麵做了清楚的區分。」


    「……」


    「上級貴族的子弟們,昨晚把比安當千金小姐看待,是故意的。」


    「故意的?」


    我隔著他的肩膀望去,發現那名身穿銀白色套裝的少女正在找尋空位,往我們這裏走來。


    「沒錯。對那班人來說,被女孩超越、敗在女孩手下是難以忍受的『恥辱』。比安在特別課程中最為認真,且有不錯的資質,所以實力也愈來愈強。後來就沒有人願意當她的練習對象了。他們希望比安能永遠當他們的偶像,不希望她變成打敗自己的對手。不得已,隻好由我來當比安的對手了。」


    「你當她的對手?」


    「沒錯。之前比安總是一個人在競技場裏練習布朗迪暗戟。所以我才請『成長護樹會』特別通融,讓我當她的對手。她的突刺很厲害吧?」


    「是啊。」


    「比安隻要長劍在手就非常厲害,連駕駛守護騎士時也能使出同樣的技巧。她磨練那招突刺的練習對手就是我了。


    「比安若在格鬥戰中用那招突刺,隻要一擊就能決定勝負,比賽開始沒幾秒對手就會落敗。因為布朗迪暗戟的武器不是劍,而是長槍。」


    長槍——?


    用長槍使出剛猛的突刺?


    聽他這麽說,我不禁暗自吞了口唾沫,這時,我座位旁傳來佩劍撞擊的聲響。


    ——?


    我嚇了一跳,望向身旁,不知何時,那身穿銀白套裝的少女已站在我左側的空位旁。


    怎麽了?


    「——」


    金發少女斜眼瞪了我一眼,不發一語地坐下。她那穿著銀白色搭乘長靴的雙腳交叉而坐。


    怎麽了?


    我不禁瞪大眼睛。


    少女眼望前方,不發一語,坐在位子上雙臂盤胸。


    我莫名地心頭一震。


    少女的發香送入鼻端,一陣酸甜的氣味傳來。我微微一驚,心裏想著——她畢竟是個千金小姐。既然說「別把我當女人看」,就別穿短裙、別抹香水嘛。


    正當我如此暗忖時,少女突然把臉轉向我。我不禁仰身向後。


    「你有什麽意見嗎?」


    「咦?」


    「要坐哪裏是我的自由。」


    我還來不及反應,坐我右側的強·路易差點笑出聲來。


    「有什麽好笑的?」


    少女以藍色眼瞳斜眼瞪著他。


    「航行台座的淋浴用的是雨水。不準笑。」


    我夾在強·路易與比安中間,正感到不知如


    何是好時,簡報的時間已經到了,講台處下達指示「請所有受測生就座」。


    仍有許多受測生急急忙忙地從坐在最前排的我們前方經過,找空位就座。這時,有一群人從我麵前通過,發出陣陣腳步聲。


    走在前頭的,是那名一頭茶色卷發、身材高眺的公爵家公子——塞特·古流尼法特。跟在他身後的,則是昨晚和我同桌的那群人。


    「哼。」古流尼法特居高臨下地望了我們一眼,便大步從前方走過。此時的他已無昨晚的紳士風度。


    比安依舊雙臂盤胸望向一旁,完全無視於他的存在。


    接著走來的是那名顴骨高聳的少年——鷲爾·紐伊·艾戚安努,他以那上吊的白眼瞪視著我們,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就此走過。


    緊隨在後的少年們也同樣對我們投以鄙視的目光,從前方通過,走向通道另一側的座位。


    「接下來,競技會首日的『指定科目』將就此展開。」


    講台處開始進行簡報。


    這是駕駛守護騎士飛行前的行前會議。


    站在講台上的,是昨晚在晚宴上宣布開幕的那名高大的騎士。他已年近三旬。


    「各位早安。我是騎士團指導教官,法雷利·拉古藍吉上尉。」


    一百二十名坐在皮椅上的受測生全部靜了下來,將目光集中在講台上那名騎士身上。


    「從今天起為期三天,將測驗各位的技藝、品格、騎士道精神,看你們是否能成為護樹騎士。希望各位能充分了解騎士團創立的理念,堂堂正正地投入比賽中。在介紹首日科目的注意事項前,在此先對今天的氣象做簡單的報告。」


    那名高挑的騎士輪廓深邃的側臉對著我們,手持細棒指著貼在背後牆上的氣象圖。


    向受測生們說明天候狀況、告知飛行前的各項注意事項是年輕教官的工作,不是由上級資深軍官負責。


    ——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氣象圖。聽說米爾索提亞有個氣象觀測網,但因為氣象算是軍事情報,所以由征服軍一手掌控,不會發送給一般貴族。護樹騎士團雖不是征服府的直屬軍隊組織,但依照傳統,還是會收到征服府發送的氣象情報。


    亞休雷·吉特的參考書中寫有〈氣象圖的觀看法〉,因此講台上的大氣象圖讓我看得津津有味。


    「平原現在正被高氣壓籠罩。」年輕的指導教官指著氣象圖解說道。「上午是從大達魯多亞海吹來的海風,所以是吹東風,到了下午轉為陸風,所以改吹西風。各位一早看到雲層低垂,可能會擔心競技會能否如期舉行,但請不用擔心。弗蘭斯這裏的空氣有很多構成水蒸氣的微粒子,所以在氣溫偏低的清晨一定會被低垂的雲層籠罩。但隻要太陽升起,受到日照,覆蓋大地的雲層便會逐漸升向上空,雲霧隨後就會消散。剛才練習艦諾耶·姆吉克與艦上機已飛向空中展開天候調查,得到的報告是『高度(離地七、八千公尺到一萬公尺的高度):晴朗無雲,競技開始時不會有問題』。」


    看來,首日的競技將按照預定計劃進行。


    原來剛才從馬車頭頂通過的練習艦,是為了調查上空的天氣才升空。


    「那麽,在說明競技內容的各項注意事項之前,先讓各位看一樣東西——飛向高空進行天候調查的布拉凱瑪資深軍官,在待會兒返航時,會順便進行『指定科目』的示範表演。」


    指導教官說完後,簡報室內一陣嘩然。


    示範表演?


    這名教官——法雷利·拉古藍吉上尉——以細棒指向講台後方的牆壁,覆蓋牆壁的紫色布幕隨即向左右兩側開啟,眼前隨即出現一整麵玻璃。講台後方是一大片玻璃窗。


    「如各位所見,這裏可以將射擊場的跑道盡收眼底。請各位注意看著陸目標。」


    「——」


    「——」


    眾人將視線投向指導教官身後的景致。天空仍布滿厚厚的雲層。遠方的茶色大地重新以白漆畫了四個同心圓。


    拉古藍吉上尉朝綁在手腕上的通話機傳達指示。


    接下來的數秒,什麽事也沒發生。


    「來了。」


    驀地,它出現在天際。


    刷!


    一道銳利的黑影衝破頭頂的雲層底端,以倒懸的姿勢落向大地,在即將貼近地麵時,猛然翻轉起身。是那架黑色的守護騎士。


    我早上看到的那架機體。


    啪的一聲,黑影就像瞬間散開似的緊急刹車,降落速度驟減。機體的外形在著陸前改變,它的機械右臂已握好長劍。咦……它什麽時候拔劍的?背後的穩定翼已折疊收回,那架人形機體就此著陸。雙膝的避震器往下一沉,落在圓圈的中央,幾乎沒揚起任何塵埃。剛才明明以那麽快的速度衝向地麵,但著陸的瞬間,卻像羽毛飄落般輕盈。


    好強。在空中切換成陸戰模式,一麵刹車,一麵張開手腳拔劍?!


    著陸的衝擊隔了一會兒才從地麵傳來。


    視野中的黑色機體沒有片刻遲疑,隨即往地上一蹬,進入陸跑狀態,衝進跑道。


    跑道兩側的旗杆以亂數亮出五個藍色光點。黑色的守護騎士就像在急流中蜿蜒蛇行般流暢,逐一掠過亮燈的旗杆。它通過的旗杆光點逐一轉為紅色,卻不見它揮劍的動作。好快,它真的有揮劍嗎?


    竟然有這種事……揮劍砍向旗杆,但奔跑速度絲毫未減!


    正當我看得目瞪口呆時,那架黑色機體已衝過遠處的終點線,擺出揮劍完畢的姿勢。


    「唔。」


    室內鴉雀無聲,眾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震懾,拉古藍吉上尉朝眾人點點頭,解說道。


    「剛才著陸得分為滿分三十,打擊得分為滿分三十,至於所花的時間,從起點到終點推測應該不到六十秒。」


    室內悄靜無聲。


    我也吞了口唾沫。


    著陸滿分,打擊滿分,所花的時間不到六十秒?


    等一下。我的最少時間是……


    「各位不必因為看了剛才的示範而失去信心。我們這群現役騎士,每半年都會定期到這個射擊場進行訓練。剛才操縱那架機體的布拉凱瑪中校,是這條測驗跑道的前紀錄保持人。直到兩年前才被吉特少尉超越。」


    「——」


    在終點處停止不動、隻看得到一個小黑點的黑色機體,深深吸引眾人的目光。


    他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指導教官。」我隔壁的強·路易舉手發問。


    就像是代替看傻眼的我發問似的。


    「您說的吉特少尉,就是亞休雷·吉特少尉嗎?」


    「沒錯。」講台上的教官頷首。


    「他雖然年輕,卻是名優秀的騎士。因為『那本書』的關係,他在受測生之間好像小有名氣。」


    「他兩年前創下的紀錄是幾秒?」


    「吉特少尉的賽程紀錄,在著陸、打擊方麵都是滿分,隻用了五十七·五秒。這項紀錄可不容易打破哦。」


    這時,原本靜悄悄的簡報室開始一陣嘩然。


    著陸、打擊滿分,而且隻用了五十七·五秒……


    這數字著實讓人咋舌。


    「教官,吉特少尉是創立以來最高的紀錄嗎?」其他受測生問道。


    「是公開的最高紀錄。」


    拉古藍吉上尉頷首說道,也許是為了緩和場內緊張的氣氛,他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在這裏偷偷告訴各位一個秘密。其實在將近二十年前,好像有位騎士會創下更厲害的紀錄。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事情的經過,但是聽布拉凱瑪中校說,那位騎士的紀錄因為他個人『有損名譽』的因素而被刪除,真令


    人遺憾。」


    「——?」


    「——?」


    「總歸一句話。」上尉為了讓現場蠢動的受測生們平靜下來,又接著說道。「這世上有很多高手。今後各位需要好好修行。這次隻要展現出自己最好的操縱技術就行了。那麽,在競技開始前,我先簡短地提醒各位該注意的事項。」


    3


    兩小時後。


    嗡——


    在全景螢幕的視野中,東一塊西一塊的白色斑紋往左傾,斜向流逝而過。因為機體正以三十度的斜度繞圈。


    「——」


    我位於平原上空,坐在指揮艙的操縱席內,在離射擊場約六庫德遠的荒地上空等候點,一麵進行等候盤旋,一麵等待上場接受測驗。


    「指定科目」的競技就此展開。


    天候大致還算晴朗。等候高度為九千碼。休佩·安斐爾在張開穩定翼的飛行模式下,保持0.5倍音速的速度持續左向回旋。


    當時若有人從地上抬頭仰望,應該可以在許多形狀相似的黑影中,看見一架背後張著機翼的青黑色盔甲武士混在碎雲裏若隱若現,緩緩繞圈回旋。


    看到這架機體,也許會覺得它比周遭的其他守護騎士嬌小許多。其實一點也沒錯。休佩·安斐爾算是輕戰類型。十八碼的身高在人們眼中是很巨大,但在守護騎士中算是嬌小的機型。


    我望著全景螢幕上采圖形顯示的機關馬力和各係統的狀態,確認沒有異狀,同時輕輕握著控製杆,維持回旋的姿勢。


    所有機體一同飛向空中後,已過了一個多小時。受測生的機體依照統管總部以資料傳輸通訊呼叫的順序,逐一展開測驗。等候點的領域相當遼闊,不必擔心機體在空中會互相碰撞。


    目前機體沒有異狀。各個機關與係統在一般的飛行狀態下,應該不會有任何狀況。問題果然還是在著陸後……


    多年來一直擔任迪奧迪特子爵家守護神的這架機體,既沒有厚實的裝甲,mc機關也沒有強大的馬力。不過,它擁有卓越的瞬間爆發力以及靈活的運動性能,武裝除了長劍外,還配有一副二十厘米電磁炮。速度和攻擊力是它的最佳防禦,但前提是「要有一名本領高強的操縱者」,此乃當初設計時的構想。迪奧迪特家在兩百年前建造這架機體時,沒有足夠的資金可以建造奢華的大型機體,這可能也是事實。然而,它最值得仰賴的瞬開爆發力和運動性能,如今也因為腳部啟動器和構造零件超出耐用極限,非對負重加以限製不可。換句話說,我在駕駛時無法施展全力。


    現在發牢騷也無濟於事。安斐爾是一架優秀的機體,它過去會多次解救我,擊敗我麵臨的對手。盡管現在能力受限,我還是覺得它不會輸給其他貴族家馬力強大的大型機種。


    這兩年來我架著它全力投入訓練。它看起來雖然有些殘破,但隻要控製在限製範圍內就行了。


    我瞄了一眼左側扶手型計量器麵板增設的「負荷指示器」與紅色警告燈。現在負荷指示器的標示為「0」,紅燈也沒亮。因為在飛行時,我右腳的弱點不會承受重量。


    但這樣的天候……


    我望著地平線傾斜流逝的全景螢幕,緊咬著嘴唇。


    在八千碼的高度下,根本都是碎雲嘛。之前還說「競技開始時不會有問題」。


    「艾米爾。」陣營線路的喇叭傳來聲音。


    是歐崇。


    他從地上的維修站—在射擊場旁的航行台座支援指揮所向我呼叫。


    「聽得到嗎?」


    「聽得到。」


    我如此回應,在地上負責支援指揮的紋章官,告訴我他收集到的資訊。


    「競技開始一個牛小時了。已有六十架機體完成第一次測驗,結果有超過一半的人沒通過。」


    「沒通過?」


    「沒錯。因為有許多機體為了要避開雲層,沒能在『助跑航線』中通過指定的起始點,要不然就是通過了起始點,卻沒能加速至規定的速度,就緊急降落。不過,也有一半的人在這種條件下順利通過。在通過的那群人中,有人取得很高的分數。」


    「——」


    「目前上空的情況怎樣?」


    「雲層很礙事,但我會想辦法。」


    「好,你的號碼是93號。在輪到你上場前,我一有新的資訊就會告訴你。」


    「麻煩你了。」


    在飛行前從總部那裏取得的號碼,就是「指定科目」測驗進行的順序。


    對了,他們兩人……


    我環視四周。


    他們已完成第一次測驗了嗎?


    離開簡報室,回到航行台座後,我才被告知序號,所以不知道強·路易·迪拉克與比安·尼梅·米拉波的號碼。我還沒好好地和比安說過話,所以不知道她是第一次報考還是第二次。經這麽一提才想到,我們一直沒空聊到他們兩人搭乘的究竟是何種機體。


    反正他們的機體一定比較高級,迪拉克家和米拉波家的財力應該比我們雄厚。


    我在等候點上空望著其他盤旋的機體。遺憾的是,守護騎士所搭載的「對戰通話」係統在「指定科目」中是禁止使用的。因為他們規定「等候時禁止私下交談」。這麽多架飛行的機體,不知他們兩人身在何處?


    這時——


    你以為自己交到朋友了嗎?


    我體內有個東西如此說道。


    要是在格鬥循環賽中對上他們兩人,也必須將他們打倒才行。


    我知道。


    我對體內的聲音點頭說道。


    到時候我會全力應戰,打倒對手。


    統管總部傳來的指示化為文字,出現在全景螢幕右側的角落。


    資料傳輸線路傳來「某某號開始測驗」的訊息。同時,在等候點盤旋的行列中,有一架守護騎士脫離等候盤旋的隊伍,進入「助跑航線」。


    仔細一看,又有一架機體被點到號碼而側身脫離等候隊伍。受測生的機體逐一展開測驗。


    到幾號了呢?我望著一架脫離隊伍的茶色機體。「助跑航線」的入口是位於一座岩山上方。今天早上在簡報中已說明過,從那裏到六庫德遠的標位練習艦,必須維持八千碼的高度,直線加速前進。


    至於天空的狀況,今天早上弗蘭斯上空的雲層隨著日出緩緩上升分散,變成一整麵碎雲。但碎雲飄浮的高度,正好是展開指定科目測驗的八千碼上空。


    藍灰色的練習艦諾耶·姆吉克,不時隱沒在碎雲中,看起來是如此遙遠。等候盤旋的高度比科目高度還要高出一千碼,所以練習艦從這裏看得比較清楚。


    準備接受測驗的茶色守護騎士,從作為參考標的的岩山上方進入「助跑航線」,旋即遇上一團白雲,表現出不知所措的模樣,轉身避開。因為一旦進入雲中,眼前就會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可能不希望練習艦從眼界中消失吧。


    要是在完全看不見前方的情況下叫我「加速至0.7倍音速」,我也可能會有所遲疑。而且這時候能使用的儀器,就隻有磁力方位羅盤與高度計。在雲中直線前進,若是方位稍有偏差,就可能會撞向練習艦。但要是在0.7倍音速的速度下以s形閃避雲層,回旋半徑又會擴大,就此飛出「助跑航線」。如果不想擴大回旋半徑,又不能加速。


    「指定科目」看起來簡單,事實上非常困難。


    「艾米爾,中間統計結果出爐了。」歐崇以陣營線路向我呼叫。


    「請說。」


    「目前最高得分是著陸二十七分,打擊二十四分,時間七十六·五秒。平均著陸十七分,打擊十八分,時間八十二秒。看來,隻要著陸與打擊取得七成以上的成


    績,時間控製在八十秒內,便能通過『指定科目』的合格門檻。」


    「——」我將歐崇念的分數牢記腦中。


    合格門檻有點高……


    分數須達「七成以上」,時間則要控製在「八十秒內」,歐崇之所以會稍微高估,可能是預料第一次沒能通過的受測生,在第二次測驗時會有更好的成績。


    若達不到這個標準,就會慘遭淘汰……


    「艾米爾。就算天候不佳,合格門檻還是很高。那幾名先接受測驗的上級貴族子弟都陸續得到高分。」


    「我明白了。」


    *


    *


    *


    那天。


    在競技場上空,整麵碎雲阻擋了視線,連要直線飛行都有困難。


    然而,先參加測驗的受測生,有半數通過科目測驗,當中還有人取得高分。


    後來我冷靜一想,那些上級貴族的子弟在「成長護樹會」的特別課程中繳了高額的月費,為了要通過測驗,花了兩、三年的時間(甚至是從小開始)在知名講師底下接受特訓。特別會的專業講師應該很清楚弗蘭斯冬天的氣候,所以會事先教導他們對策。古流尼法特那班人,顯然早就對在這種天候下飛行做好準備。


    我隻能仰賴一本參考書,一切得靠自己摸索。初次麵對「整麵防礙視線的雲層」會感到不知所措,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極力想保持冷靜,但歐崇卻接著說道:


    「艾米爾,現在最高分的是古流尼法特公爵家的公子。接下來那群得高分的受測生,全是上級貴族的公子哥兒。奠沒意思,通過的全是那些花大錢的家夥。你得證明一下,這世界沒那麽無趣!」


    歐崇難得如此激動。


    不,這次的弗蘭斯之行,他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可能是一直在地上維修站的電光告示板上看到受測生的成績順位,心情受到影響吧。


    不知為何,過去曾在首都的大學與其他貴族一起求學的歐崇,對貴族階級——尤其是上級貴族,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平時隱藏在他機靈沉著的外表下,但有時又會狂熱地流露。之前中央征稅局那名年輕的一級官員造訪城內時,他就緊張地指著自己額頭的傷疤說:「來了個最不好惹的人。」


    他很少跟我提到自己的過去。


    「你聽好,千萬不能輸哦。好好比賽。」


    「別太勉強。」


    一旁傳來另一個重疊的聲音——一個年近半百的男子沙啞的嗓音。


    是卡帕菲爾德總長。


    「喂,艾米爾。你看古流尼法特家的迪法斯泰塔和那些上級貴族的機體,他們花錢的方式可和我們不同。你別想著要和他們拚紀錄。以你的技術,要被選為種子選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話說到一半,背後猛然響起一陣引擎聲和驚呼,蓋過總長的聲音。那聲轟然巨響可能是衝進終點線的巨大機體減速的聲音吧。觀眾席發出嘩的一聲驚呼,人人抬頭望向電光告示板的得分顯示。


    「總之,最重要的就是維護好機體。」


    「我知道。」我右手握著控製杆,望著斜傾的天空操控機體。


    我也不想太勉強。在簡報室裏,教官說我們可以一麵盤旋,一麵觀摩其他受測生在測驗中的表現。然而,在這樣的雲層中,根本看不見地麵的射擊場。就算使用螢幕的望遠功能,也看不見先進行測驗的機體著陸或拔劍的模樣。雖然沒辦法參考,但至少不會讓人情緒激動,也許這樣反而比較好。


    對了。


    原本我一直都很冷靜。


    直到我看見那架機體的動作……


    快要輪到我了——


    我握著控製杆讓機體盤旋,腦中思索著待會兒測驗時的步驟。


    這時,在前方繞圈等候的成群機體中,有一架守護騎士突然停下。


    ——!


    它的動作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前可能是埋沒在成群機體中的關係,我一直沒發現它的存在,但隻要一移動就讓我注意到它。是那架白色的守護騎士。


    這架機體足足比安斐爾大上一圈。它反射日正當中的陽光,俐落地逆向傾斜機身,脫離圍成圓圈的隊伍,像要一口氣衝向下方般急速降落。來到八千碼的高度後,陡然一個翻身,改為水平飛行。


    就此展開測驗。


    動作俐落無比。


    從岩山上方進入「助跑航線」的那架白色守護騎士,穩定翼閃著白光,毫不遲疑地飛進前方的雲團中,直線前進。


    「這家夥真是藝高膽大……」


    我如此喃喃自語,緊盯著它的行進軌跡。不到兩秒,白色機體已從雲團對麵衝出,維持直線前進,不斷加速。馬上又要衝進下個雲團了,但它完全不理會那些雲團。瞧它的飛行方式,好像眼前根本沒有雲層阻擋似的。


    好厲害的守護騎士!


    就像空中晴朗無雲般直線前進,不顯一絲遲疑。此人推測出自己的飛行軌道,連風造成的偏移也在計算之內,讓機體飛向自己希望前往的位置。技術無比高超。


    接下來的數秒,我看不見那架機體的蹤影,但從螢幕上看到它從雲中冒出,貼近飄浮在遠處雲縫間的藍灰色練習艦旁。這架銀白色機體從「助跑航線」的起點開始,一直沒偏離過航線。它準確地從練習艦旁的起始點通過後,突然一個翻身,機首朝向地麵,背部朝下,被風吹跑似的就此消失。


    消失在雲團中,失去蹤影。


    「——」雖然隻是眨眼間發生的事,但我望著那架機體的動作,倒抽一口冷氣。


    好俐落的動作……它剛才那股降落的衝勁,是使出推進力的動力緊急降落!


    這時——


    嗶。


    在操縱席的座位上挺身向前的我,差點沒注意到螢幕右邊顯示的資料傳輸通訊訊息。


    「93號,開始測驗。」


    唔,我整個人嚇得往後仰,重新坐好。


    輪到我了!


    時候終於到了。


    螢幕上確實是我的號碼沒錯。終於輪到我了。


    「可惡……」


    那架白色機體精采的動作吸引了我的目光。突然輪到我,讓我覺得有點措手不及。糟了……我睜大眼睛搜尋底下那座岩山。之前一直鎖定著的那座岩山,原本一直都在我視線範圍內的……


    找到了——


    那座很特別的岩山——「助跑航線」的入口。


    要冷靜。照之前練習的去做就行了。


    好,我要上了……


    4


    「好,我要上了!」


    我右手朝控製杆使勁一扭,讓向左盤旋的機體倒向右方,利用這股離心力將機體往下拋,進入降落姿勢。


    眼前景色不住旋繞。


    終於輪到我了。


    我要接受「指定科目」的測驗了。


    外頭的景色在我麵前繞了一圈後,我將機首朝下,開始降落。颼——耳畔一陣風聲呼嘯,機體從九千碼高的等候盤旋處衝向八千碼高的「助跑航線」。


    然而——


    喂,不過是下降一千碼,你就要采橫向降落嗎?!我不自主地操作,連自己也大吃一驚。


    我感覺到兩頰熱得發燙。


    我太衝動了——這是怎麽回事?


    當時我隻要逆向傾斜機身,往右方盤旋降落即可。根本不必在空中繞軸心回旋一圈。然而,當我腦中想著「上吧」的瞬間就已做出動作。在機體倒向右方,急速降落時,我的眼角一直盯著那座岩山。螢幕上浮現的高度顯示將來到八千碼。我以控製杆將機體拉回水平姿勢。


    刷——我感覺到血液往下衝,眼前景色往下飛逝。


    機首揚起,正好在八千碼的高度展開水平飛行。


    景色在水平狀態下陡然停住。


    很好。比剛才那架白色機體朝八千碼降落的速度還快——正當我如此暗忖時,腦中突然念頭一轉,驚覺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這時候求快做什麽?


    不可以。難道是剛才那架白色守護騎士的表現刺激了我?


    這兩年來,我一直是獨自一人進行訓練,所以不認為自己心中有「競爭心態」。


    「冷靜下來。用自己的方式操縱。」


    冷靜下來!


    剛才那架白色機體的動作是很厲害,但是在它的刺激下與它較勁,根本沒有意義。


    正當我喃喃自語地說服自己時,機體己通過岩山上空。從球形指揮艙內的操縱席往正下方俯看,岩山已由前往後地從我腳下滑過,再也看不見它的蹤影。


    我已進入「助跑航線」——哇,怎麽會這樣!我抬眼望向前方,很想放聲吼叫。眼前的情況與剛才等待盤旋時截然不同,降到八千碼的高度後,在浮雲的遮蔽下,完全看不到標位練習艦。


    不妙!


    我不知道緊急降落的起點在哪裏……


    不,我看到了。


    看到了。無數的積雲飄浮著,從雲縫間可以看見在前方偏右的遠處,有個小小的藍灰色雪茄形船體浮在空中。好,起始點在那裏——順著這條路線前進就行了。我本能地查看全景螢幕的磁力方位顯示。一八二度——幾近於正南方。這就是「助跑航線」的路線嗎?在我看出方位的瞬間,機體已衝進雲團內,眼前化為一片白茫。


    「哇,可惡。」


    機體微微上下搖晃。視野一片白茫茫,什麽也看不見。我用控製杆保持機體水平。機首方位一八一度……修正為一八二度。隻要維持這個方位加速就可以了。


    我左手搭在推力拉杆上,在一陣搖晃後,視野霍然開朗,周遭又變回藍天。但機體隻在耀眼的陽光下飛行了一會兒,旋即又進入霧茫茫的白色雲團中。化為一片白茫的全景螢幕上,磁力方位羅盤顯示著數字「一八二」。速度一樣維持在0.5倍音速。


    要加速。加速到0.7i音速……


    不,等等——不安從我腦中掠過。在看不見前方的狀態下加速到0.7i音速,若是在衝出雲團的瞬間撞向練習艦的艦尾怎麽辦?


    白色水蒸氣不斷湧來,我吞了口唾沫,朝它前方的數字「一八二」望了一眼。


    這時候要是采取安全的做法,微微往左偏移飛行呢?改成一八〇度或是一七九度……這樣就可以避免在練習艦前方衝出雲層時直接撞向艦尾。


    「不,不行。」


    我搖頭。


    今天早上的簡報有提到「上午吹的是西風」。現在我往正南方飛,所以機體此刻就算是直線飛行,也會被西風吹向左方。這時候要是將前進路線向左微調,衝出雲團時恐怕會就此偏離練習艦,靠向左方。若不能通過規定的起始點,就會當場失去資格。盡管看不見前方、心裏發毛,我還是得維持機首的方位加速前進。


    我伸舌舔舐嘴唇。我相信自己的想法,維持原來的方位,左手將推力拉杆往前推。


    嗡——


    我背後的mc機關加強了推進力。


    加速。螢幕上顯示速度的數字不斷增加。0.55倍音速、0.62倍、0.61倍、0.7倍。


    喀啦喀啦,機身搖晃逐漸加劇。在雲層中以0.7倍的音速飛行。我從來沒這樣飛行過……


    「——」


    我緊盯著一片白茫的前方。


    休佩·安斐爾的機體達到規定的速度,衝進視線不良的「助跑航線」。


    嗡——


    六庫德的距離有這麽長嗎?不論我再怎麽前進,碎雲仍不斷從全景螢幕的視野深處湧來。


    不過,這樣的雲量並不算多。


    我如此說服自己,重新握好控製杆,筆直前進,完全不閃躲前方的碎雲。


    不久,終於跑完「助跑航線」。遙遠的右前方浮現一艘藍灰色的細長船體,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我以眼角餘光掌握它的方位,維持行進路線。緊接著,我再次衝進雲中,視野化為一片白茫。


    長達數秒的時間,什麽也看不見。


    一片雪白。


    「可……可惡。」


    聽歐崇說,先接受測驗的受測生當中,有半數在第一次測驗中失去資格。他們可能是因為害怕,而在雲層中讓行進路線稍微偏左,或是像曲道滑雪般逐一避開白雲前進,所以才無法準確地通過練習艦旁邊的「定點起始緊急降落」起始點,或是未能達到規定的速度。


    我明白那種置身雲中的不安全感。


    但每個人的條件都一樣。


    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有人取得高分。


    雲層並不厚,應該很快就能穿出雲層……


    我耐住性子,緊握控製杆不動,這時,眼前陡然轉為一片藍天。


    時間接近午時,太陽已升至中天。


    看到了,在右前方一千碼!那艘練習艦的藍色船體,果然就飄浮在我估算的位置上。


    從這裏開始,前方沒有浮雲阻擋。


    很好……


    休佩·安斐爾已飛過「助跑航線」。即將在練習艦旁邊展開指定科目。


    從練習艦旁邊一百碼處通過時,確認過綠色信號燈亮起後,就此展開緊急降落。


    我眼角餘光緊盯著視野右方愈來愈大的飛空艦輪廓,右手穩住控製杆。在腦中思索接下來的步驟。


    mc機關在我背後發出低吼。


    藍色船體逐漸逼近。再過兩秒就會進入空中的起始點。


    「艾米爾,聽得見嗎?」


    這時,陣營線路傳來一個聲音。


    是卡帕菲爾德。


    「你應該知道安斐爾的右腳就快報銷了吧。在『指定科目』中,別讓它承受過重的負荷。」


    一秒。


    「我知道。」


    我如此回答,以0.7倍音速飛過藍色船體,確認它一旁的綠色信號燈是否亮起。


    綠色信號燈——


    是開始進行科目測驗的信號!


    「要避免使出全力,以免紅燈亮起。」


    我一麵自言自語,一麵使勁地將控製杆扭向右方。


    不對,掌舵力道過強。這樣會造成負荷過重——可是,剛才那架機體就是這麽做的。


    「喂!」


    *


    *


    *


    那時候。


    一決勝負的緊張時刻到來,我的「競爭心態」就此展現。


    我應該更早發現才對。在鼓舞晚宴中對艾戚安努回了那句「要決鬥就來吧」時就應該發現,自己擁有和常人一樣的……不,應該說是更勝於常人的「競爭心態」。


    我發現自己個性中有這麽一麵。


    總之,當時我還不夠成熟。


    *


    *


    *


    「可惡!」


    機體在我的操縱下,像翻轉手掌一般在空中翻麵,視野一百八十度旋轉。頭頂成了平原大地。


    接著我將控製杆往後拉。旋即有一股強大的重力將雙肩按向座位,幾欲將我壓垮。視野由上往下流竄,頭頂成了地麵。隱約可以看見地上畫的四個同心圓。


    背向地麵緊急降落。


    大地一麵搖晃一麵朝我頭頂籠罩而來。


    別退縮啊。


    我雙眼緊盯著那劇烈晃動的同心圓。


    左手將推力拉杆推至極限。


    嗡——


    mc機關全開。


    「喂,別逞強啊……


    」


    刷——


    嗡——


    還要加速!


    在呼號風聲及機關的轟然巨響下,已聽不見陣營線路的喇叭聲。我施展動力讓休佩·安斐爾的機首朝下,身子倒立,背麵朝下地緊急降落。


    大地一麵旋轉,一麵朝我頭頂衝來……要縮短時間,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可惡……


    我自己也發現到,在看過其他受測生的飛行情況後變得鬥誌高昂。


    不能造成過大的負荷,否則會損壞機體—但當時我不得不施展動力、背麵朝下地緊急降落。


    速度又增加了些許。


    0.86倍音速、0.88倍、0.89倍。


    地麵以驚人的衝勢向我逼近。


    然而——


    那架守護騎士……


    我兩頰發燙。


    我緊盯著陸點的同心圓,在激烈搖晃中緊握推力拉杆,一麵估算刹車距離,一麵在腦中暗忖。


    剛才那架白色的守護騎士……


    我絕不能輸它。


    雖然不知道它是何來曆,但我不想輸。


    嗶嗶——


    對地接近警報與警告聲發出鳴響。


    嗶嗶——


    拉起機身、拉起機身。


    「可惡。」


    我就像之前在荒地上空將飛空船擊沉那樣,緊盯著地表上的目標—那四個白色的同心圓不會有


    片刻離開我的視線,盡管機體開始打轉,我目光仍鎖定著它。就是那裏,要降落在那裏!我如此提醒


    自己。原本混亂的軌道趨於穩定,頭下腳上的安斐爾朝那白色的同心圓衝去。好,位於軸線上……


    看著吧,我一定要降落在正中央!


    我沒辦法在地上站穩,所以要得高分,就得在空中多賺點分數才行。鬥誌如此高昂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因為得知「指定科目」的錄取分數意外地高的緣故。


    然而,隻要腦中想著「我要好好表現」,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這兩年來我將《通往騎士團之路》看得滾瓜爛熟,當時我應該要想起當中「不該得意忘形」那一條才對。


    當你心想「好,我應該會有好表現」時,就會開始得意忘形,而失去專注力,覺得「要是沒能有好表現就太可惜了」。若是心存「我要好好表現給其他人看」的念頭就更糟糕了,因為這樣會束縛自己。這時候要舍棄一切功名之心,注意身後的情況。


    這個警告被我拋諸腦後,我隻專注於估算自己與地麵的距離。像之前在森林射擊場的訓練那樣,額頭會自動告訴我刹車的時機。我忍著恐懼,注視著那以驚人速度向我逼近的大地,當額頭感到一陣涼意的瞬間,就是刹車的時候。


    嗶嗶——


    拉起機身、拉起機身。


    以白漆塗成的四個同心圓已近在眼前!


    來了。


    「就是現在!」


    我右手反射性地操縱控製杆,左手同時切斷推力。我使勁地將控製杆往後拉,視野迅速往下流竄,人形機體登時抬頭朝向天際,在空中「站立」。我緊接著將推進力全開,雖然那0.5秒的緩衝時間讓人焦急,但這次我以mc機關往上使出磁場推進力。強大的磁場在機體上下形成空氣的壓力落差,強製將機體往上拉,刹車。


    嗡——


    雙腳朝下的下墜力道減緩,機體就此停在空中——正當我如此暗忖時,地麵由下往上隆起。我在引擎全開的狀態下著陸。


    咚!


    雙膝的避震器往下沉,大地在我麵前向我點頭。


    「負荷計」的指針一時往上竄升。


    「哇!」


    一陣落地的衝擊襲來,我落在四個同心圓的中央——成功了!我上半身差點撞向計量器麵板,但左手仍沒忘記要切斷飛行推進力,右手將操縱係統由「飛行模式」切換成「陸戰模式」,再將拉杆往後拉,讓機體的機械右臂伸至背包拔出長劍。我一麵進行一連串的動作,目光一麵搜尋跑道。


    跑道在哪裏?


    ——!


    緊接著下個瞬間,我整個人僵在操縱席上。


    怎、怎麽會這樣?!


    5


    三十分鍾後。


    「為什麽……」


    我低著頭,坐在伸向空中的維修起重機平台上。


    汗水因冬日的空氣而變冷。


    為什麽會那樣……


    我本想出拳打向平台的扶手,最後還是停手。


    ……


    轉眼間,我在「指定科目」的第一次測驗已經結束。


    關於結果——我連想都不願去想。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雖然原因都出在我身上,但是——


    維修起重機的平台兼守護騎士的升降梯之用,機體單膝跪地時,高度正好到機體胸口。


    我靠著扶手坐在平台上,視野無比遼闊。整個維修站一覽無遺。


    停泊此處的迪奧迪特家航行台座附近,排滿了貴族家的航行台座。到處都是單膝跪地、靜止不動的守護騎士,一旁都靠著維修起重機,忙著在競賽間的空檔時間進行檢查維修作業。


    休佩·安斐爾也一樣,它右腳護甲被卸下,多名技術家職人員正在檢查內部機械的情形。


    「龜裂的範圍沒有擴大。」


    卡帕菲爾德爬上梯子,朝走出指揮艙艙門後就一直坐著不動的我遞出一個藤編的便當盒。


    「這是指定的餐盒,吃吧。」


    「我沒有食欲。」


    「傻瓜。已經發生的事,再怎麽想也沒用。隻要在下午的第二次測驗中有好成績就行了。右腳的事你不用擔心。因為剛才承受重量隻是一瞬間的事,支撐架的龜裂情形並未擴大。剛才你在測驗時感覺到的怪聲和衝擊,是右下腿啟動器的某個輔助汽缸因為氣體外泄而故障。我己換過o型環、灌好氮氣,已經能像之前那樣行動。這類的零件我們多得是。」


    「——」


    「喂。」


    年近半百的總長看我垂首不語,拍了拍我的肩膀,抬起他那張長著鷹勾鼻的側臉,望向觀眾席前的電光告示板。


    「你排行六十九呢。」


    「……」


    我根本不想看。


    現在是午餐時間,所以會場內聽不見剛才的引擎聲和機體行動的聲響,也聽不見看台上的喊叫聲。平原上的射擊場此時擁有短暫的寧靜。


    這時,傳來有人爬上梯子的聲音,高大的紋章官出現在平台上,手上捧著許多文件。


    「真受不了。」


    這次又是什麽文件?


    「這是剛才送便當來的費康家官差硬塞給我的東西。」


    「——?」


    「『成長護樹會』的入會介紹書。聽說費康家負責入會的引薦工作。他還說在這次的大會中,通過『指定科目』的受測生,全都參加過這個特別會。哼。」


    我後來才知道,每逢這個季節,弗蘭斯常常從一早開始就是這種天氣。隻是不見得總是如此。在亞休雷·吉特的著作中,並未提到和雲有關的事,這表示他報考那年天候良好。


    就算有浮雲,隻要不是分布在競技的起始高度,阻礙視線,就不會有問題。但這次的受測首日,這些不利的條件全難得地重疊在一起。然而,「成長護樹會」的講師早從數周前就開始緊密觀察弗蘭斯的氣溫和濕度變化,預測出「今年可能會受到雲層阻礙」,因而針對雲中飛行的要領,為參加特別會的學生們開設「考前特別講習」。因此,盡管有許多沒參加特別會的受測生實力堅強,隻要不曉得在雲中飛行的要訣,就會嚴重左右得分,因此吃足了


    苦頭,不是成績不佳,就是失去資格。


    「竟然跑來跟我說,請務必要入會,為明年做準備。」歐崇將那疊入會介紹書重重地甩向平台的金屬地麵。「講明年是什麽意思?」


    邀我入會?到各個貴族家發送午餐,順便邀人人會是嗎?我不知道費康家竟然還會引薦受測生加入特別會。不過,今天上午出爐的結果,或許會讓不少貴族家開始考慮是否該入會。


    因為參加對策講座與否,造成了如此的差異。


    但我不是因為不敢在雲中飛行而失分……在「助跑航線」中,我展開了一場精準的飛行。


    「喂,裏奇。不,艾米爾。」


    「——?」


    那緊張的聲音讓我抬起頭來,隻見歐崇站在我麵前注視著我。


    「你聽好了,下午的第二次測驗,你不隻要打進前六十名,還要贏得第一名才行。讓那些撒大錢加入特別會的傻瓜們刮目相看。」


    「要我贏得第一名,這不可能啦。」


    我朝之前一直不想看的巨大電光告示板望了一眼。


    我定睛一看,上麵顯示了第一次測驗的成績排名。第一名是塞特·古流尼法特公爵公子。編號1號,守護騎士為迪法斯泰塔。


    第二名是強·路易,迪拉克男爵公子。編號99號,守護騎士為史雷普尼爾·拜歐雷特。


    從第三名開始,列的都是上級貴族子弟的名字,第七名是比安·尼梅·米拉波伯爵家的千金。編號92號,守護騎士為布朗迪暗戟。


    第一次測驗排名第一的,是那名一頭茶色卷發的公爵家少爺。排名第二的則是強·路易。果然不簡單……


    「第一名的得分是著陸二十七分,打擊二十四分。你應該能超越這個分數吧?」


    「可是在時間方麵,在陸上衝刺時我無法使出全力,不能使勁地轉身劈砍,所以沒辦法突破七十六·五秒的成績。」


    事實上,上級貴族的機體會帶好幾組膝關節零件隨行。他們認為關節和腳部算是消耗品。當中有些機體好像還會因應天氣更換雨天用的關節和晴天用的關節。


    「哼,沒錯。如果打算在一次測驗中將膝蓋操壞,不管哪種動作都辦得到。」卡帕菲爾德抬頭望著告示板嘀咕道。「古流尼法特的迪法斯泰塔動作的確很快,但那種跑法根本完全沒顧慮到對機體造成的傷害。」


    因為投入的資金不同,操縱的動作也會有所不同,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就算心有不甘也沒用。


    「不過相較之下,排名第七的布朗迪暗戟還真可惜。」


    總長望著告示板說道。


    「它的動作非常俐落,但旗杆發光的配置卻是左、右、左、右、左,不僅是從左邊開始,而且回身的動作太多,對它相當不利。算它簽運不好。」


    「你是指在這小子前一個參加測驗,米拉波家的那架白色守護騎士嗎?」歐崇頷首道。「發光部位的排列確實不利。若不是因為那樣浪費了一些時間,就算擠進前三名也不令人意外。再怎麽說,也比那個落地時麵向後方,一副不知所措的家夥強多了。」


    「——」


    歐崇語帶諷刺,但我內心更加自責。


    我朝左手邊第三個維修站望了一眼。


    那架白色的大型守護騎士機體單膝跪地,肩膀護甲的裝飾在冬日的照耀下閃閃生輝。維修超重機伸向機體胸前的艙門,隻看得到維修員的身影。


    ……


    那原來是她的機體……


    我就是受到它俐落的動作影響,才被激起鬥誌。我真傻……


    我不禁想起剛才接連遭受的打擊。


    我閉上眼,著陸那瞬間的光景再度浮現眼前。


    咚!


    大約三十分鍾前。


    休佩·安斐爾的雙腳落在白色同心圓中央,雙膝的避震器往下一沉,機體大幅往前傾。我當時在心裏大喊一聲「成功了」。落在那四個同心圓的正中央——定點著陸目標——在我鎖定的那個小點上著陸!這麽一來,我著陸就得滿分了——我一麵如此暗忖,一麵以左手切斷飛行推進力,右手將操縱係統從「飛行模式」切換至「陸戰模式」,伸出機械右臂從背包拔出長劍。我幾乎是一口氣完成這些操作步驟,同時在前方視野中搜尋跑道。


    接下來是多重目標陸上擊破。但旗杆的光點排列呢?


    我一麵放眼搜尋,一麵將左手搭在推力拉杆上,準備往前衝。


    然而——


    「——!」


    緊接著下個瞬間。


    我整個人僵在操縱席上。


    怎麽會這樣?


    ——沒有跑道!


    怎麽可能!這是怎麽回事?我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降落在著陸點後,前方應該會有條半庫德長的跑道—兩側各立著十根電光旗杆、寬五十碼的跑道——筆直地延伸到終點。我應該要拔劍衝向那裏才對。


    但我眼前卻看不見那條跑道。


    隻有一望無際的茶色地麵。


    難道說……


    「——!」


    當我回過神來,已浪費了兩秒的時間。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降落在同心圓中央,沒注意到機體所朝的方向,就此降落。我急忙轉向背後,在全景螢幕後方看到亮著紅色光點的旗杆,以及一路通往地平線的道路。


    我非常錯愕。糟了,我竟然讓安斐爾的機體以背對跑道的姿勢降落!過去我從未犯過這種錯誤。


    同一時間。


    「艾米爾,背後。」


    耳邊傳來陣營線路的聲音。


    「唔!」


    我反射性地握住控製杆使勁一扭,同時將推力拉杆往前推到底。一股令人暈眩的橫向重力襲來,眼前景致陡然飛向左方,機體當場改變方向。加速動力反轉!腰部平衡器在我控製杆的操縱下運作,左腳腳跟往地上一蹬,扭轉上半身,右小腿啟動器一陣伸屈,將機體推向跑道的方向。計量器麵板上的「負荷計」指針迅速往上攀升,指著「九〇/一〇〇」,一旁的紅色警告燈也一度亮燈。右膝負荷過重嗎?可惡!但我不予理會,讓機體繼續轉身。


    「艾米爾,別太勉強。」


    「可惡!」


    改變方向後,我全力加速。若是從跑道旁的觀眾席上觀看,應該會看到一架持劍的巨大青黑色機體往地上用力一蹬,改變方向,左腳和右腳嵌進地麵,準備全力衝刺。


    咚!


    剛才耽誤了幾秒?


    機體往前傾。推力拉杆往前推到底,馬力全開、全力衝刺……雙腳往大地使勁一蹬,機體猶如跳躍般往前衝去。加速重力將我背部壓向座椅,全景螢幕上下晃動,機體強烈震動。


    咚咚——


    跑道從前方靠近。每當我往地麵一蹬,「負荷計」的指針便會從零竄升至「八〇/一〇〇」。紅色警告燈——沒亮。沒問題。


    「呼、呼。」


    我氣喘籲籲,抬眼望向前方上下晃動的視野。快點!這意想不到的失誤讓我無比激動,為了追回耽誤的時間,我讓機體全力衝刺。但就在我擔心「負荷計」與警告燈,將視線往下移的瞬間,立在左右兩旁的電光旗杆離開了我的視線。


    「什麽?」


    當我察覺時,安斐爾已陷入飛快的速度,第一根亮燈的旗杆已從我右後方通過。我錯過了!這比我身體熟悉的速度還快!一根在下側亮起紅燈的旗杆往右後方飛過,我來不及出手。已經太遲了……我呆呆地目送它離去。我不該抱怨維修人員,他們在競技會前已仔細維修過腳部的機關,行動阻力因此減少許多,衝刺加速比之前練習時還要快。


    我暗叫不妙。轉眼間,下個亮燈的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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