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五月夏


    北京,正下著雨,似正在傾訴那不安,雨點最初還如牛毛狀落下,最後竟漸漸變得如大豆般,劈劈啪啪地砸在地上,落下一個個顏色深淺不同的水印,漸漸地,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密,砸落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恍若新春時放爆竹時的爆裂聲。讓人心神不寧。


    朱翊鈞穿過幽靜的街道,小跑著過了院子來到簡約有質的廳堂,沒好氣道,“什麽鬼天氣,怎麽我一出門又下雨,先生你看我這一身,都濕了。”


    楊博眼也沒抬坐在椅子上看著奏章,沉聲道,“小子今天不是又用先生的名頭偷跑出宮玩了?該罰該罰。”


    接過婢子遞過的毛巾,擦了擦水漬,他說的誇張,有人打傘,頂多沾了些水意。


    朱翊鈞嘿嘿一笑,道:“張先生說老師病了,元筠特來看望老師。”


    楊博確實生病了,不過就是小感冒,他三天摸魚兩天曬網,偏偏沒人能阻止,病了?那就休息吧。朱翊鈞更鬼搭著順風車,平時沒少打著看望的名號逃跑出宮。


    楊博手裏翻著,倏然抬眼,頗有深意的接道,“皇上也病了。”


    朱翊鈞心頭一凜,那眼神刺眼的很,這老狐狸又藏著掖著,訕訕的沒接話。


    少頃,二人相對半晌無話,楊博轉頭繼續津津有味的看奏章,朱翊鈞覺得無趣也湊了過來,隨手拿了本,看完放一邊再拿一本看完放一邊,一連看了好幾本。


    再錯愕的抬頭,“怎麽都是勸諫,父皇沒看嗎?”


    複又感覺不對,拿起一本再看,發現時間不對,道:“這都月前了。誒,這本更久都上月了。”


    朱翊鈞心頭一黯,父皇怕是已有數月不曾處理朝務了,不然,這些上疏的人指不定現在在哪種菜。


    楊博漫不經心的說道,“不知道,如今看如何,不看又如何。”


    朱翊鈞一聽,忍不住開口道,“您呢?也上疏了嗎?”


    “寫了。”


    “什麽時候?”


    “大概半年前。”


    朱翊鈞一驚,拿眼打量楊博,半年前楊博好像也沒缺胳膊少腿的,寫奏章的都倒了,石星也倒了,那你怎麽還在這。


    楊博笑道,“群臣皆有,何差我這,不過順手,渾水摸魚罷。”


    又道,“殿下呢?”


    朱翊鈞一聽隻得幹笑,他想穆宗皇帝保重身體,卻從未正兒八經的說過,心裏想著子不言父之過。


    這會想到穆宗皇帝平日的愛重,心頭又有些發酸,旋悟楊博話裏有話。


    蹙眉道,“先生想說什麽,先生知道什麽。”


    他是想問,父皇說了些什麽,父皇想些什麽。


    楊博正色道,“揣摩聖意乃大罪。皇上心裏想些什麽老臣不知。”


    又笑眯眯道,“不過,殿下心中所想老臣還是略知一二。”


    朱翊鈞心頭一凜,麵上卻裝作不信,楊博不看他再道,“西宮勢大,潞王千歲,年歲尚幼卻機敏聰慧更甚殿下當年,皇上寵愛非常,曾言可留在宮中直至成年再往藩國,賜東宮課講大儒悉心教導,不想……”


    不想穆宗皇帝貪戀藥石女色,吞食大量□徹底搞壞了身體。


    楊博嘲道,“殿下怕哪天皇上色令智昏,糊裏糊塗的失了分寸……”


    李貴妃偏愛次子,穆宗皇帝愈見偏妥,妄施愛重。朱翊鈞心裏著急,便打著冷意旁觀的心思,沒料到會被人看透心中的齷蹉念頭。


    朱翊鈞隻覺被人看穿,心頭難受,想矢口否認。又見那人是楊博,這是在指點自覺別幹傻事,才幹巴巴的張口,“老師”


    楊博莞爾道,“你啊,想法頗雜,一肚子鬼主意小聰明,自以為聰明絕頂,卻不想皇上未老,眼又未瞎,又怎會看不清人。”


    朱翊鈞低頭聳腦的坐在那,深覺自己太不是東西,想著回去好好陪陪穆宗皇帝。


    一想就做,和楊博道了聲謝就跑了。


    不過一會兒,朱翊鈞帶著侍衛出了府,迎麵碰上個人,十來歲的小子。


    那人滿身是汗,口含欣喜的說道,“殿下要回去了?怎不告訴我今天會來,我好早些回來。”


    楊廷保,楊博的曾孫。


    老狐狸的曾孫,沒想到會基因突變成了虎頭虎腦的傻小子。


    他一臉嫌棄的看著楊廷保,道:“滿身臭汗,離我遠點。又去練武場了。”


    楊廷保又擦了把汗,笑得老實巴交,傻乎乎的道,“爺爺說,學好了功夫可以給殿下當將軍,給殿下打勝戰。”


    會功夫可不一定能打勝戰,朱翊鈞想著,沉吟片刻答道,“太師說得對,學好了以後封你當將軍。”


    楊廷保“嗯”了一聲,傻笑著就沒說話。


    朱翊鈞心出一念,又道,“下過水麽?”


    楊廷保為難道,“沒去過。不過,我想能成。”


    朱翊鈞側頭看了他一眼,標準的北方小子,心裏歎了口氣,我看你不中。


    “殿下要玩泅水嗎?我收拾下,算我一個成不。”


    “今天沒空,下回帶你玩。”


    朱翊鈞離開後,楊廷保還站在門外,眼神堅定像做了什麽決定,當晚就傳出兵部尚書家的公子跳河自殺的新聞。


    *


    “咳咳~~”


    “咳咳咳~~”


    “皇上,皇上,~”


    龍榻上不停咳嗽的穆宗皇帝,榻邊簾後坐著陳皇後、李貴妃,周圍內侍紛紛麵露悲戚,有的更是老淚縱橫。此時的穆宗帝麵色蒼白憔悴,慘烈的咳嗽聲甚至要把肺也咳出來。


    “馮保,太子可到了。”穆宗帝嘴唇蠕動,聲音細如遊絲。


    “陛下,太子殿下馬上就到了……陛下太子殿下來了…..”此時馮保淚流滿麵,四處尋找,終於看到朱翊鈞正匆匆趕來。


    正在這時,內閣的幾位閣老,六部的尚書也已紛紛趕到。全都圍到了,穆宗帝龍榻的周圍。


    因為,此刻他已氣若遊絲,早已無力回天了。


    朱翊鈞趕回宮中,聽到這消息,如晴天霹靂。


    當看到穆宗皇帝蒼老憔悴風中殘燭的躺在禦榻上,朱翊鈞吸了口氣,跪在他的床前,麵露悲戚,雙手握著穆宗帝直冒冷汗的手。


    穆宗皇帝看到朱翊鈞的到來,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他緊緊的抓著朱翊鈞的手,兩雙相似的桃花眼同時都蓄滿了淚水,心中千思萬緒最終也化為一歎。


    他年不過四十,沒想到。如今大限將至,諾大的責任和重擔,他還不曾為這孩子安排好一切,他還不曾教導這孩子為君之道,帝王之術,思及此處便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穆宗皇帝停止了咳嗽,連忙又抓住高拱的手,臨危托孤般的說道:“以天下累先生。”


    恍惚還覺不夠,又對朱翊鈞說:“事與馮保商榷而行。”


    朱翊鈞聽罷連忙點頭,生怕他錯過。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荒怠,保守帝業。”


    龍榻上的穆宗皇帝因多說幾句話,多聞幾個字,便又反複咳嗽,更甚手捂著嘴的絲帕已沾滿了血跡。


    “皇……皇上!”周圍人大驚失色的叫到。皇上這都咳血了!這還了得!?


    朱翊鈞隻覺得這血觸目驚心,很是刺眼,很是嚇人。


    這時,穆宗皇帝眼中忽然閃過一抹陌生的情緒,蹙眉低聲在朱翊鈞耳際說了幾句。


    朱翊鈞眼神一凜,正想說些什麽,隻感那雙緊握的無力的手,突然很用勁的抓牢他,隨後又慢慢僵住。直到鬆開。


    朱翊鈞似是發現了這一變化,身體緊繃,雙眼直愣愣的看著穆宗皇帝,在他麵前猛烈的咳嗽兩聲,臉上一片痛苦。隨後,便是一抹放鬆的神態浮現在他病態的臉上,眼神也不似渾濁,慢慢的渙散,整個身體也慢慢的,無力的,躺下。


    “父皇”朱翊鈞伸手搖了搖穆宗皇帝。


    “皇上!~”


    一時間,整個皇宮嚎啕大哭,場景淒慘。宮女太監,妃嬪娘娘,文武大臣,紛紛跪了一地,榻簾後的李貴妃更是不顧禮儀的衝了出來,直至哭暈了過去。


    殿外,喪鍾瞧起,天下隻聞,當今聖上駕崩了。


    朱翊鈞倏然落淚,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才被幡然醒悟,沒想到就死了。


    或許朱翊鈞的話並不能改變什麽,但他要的是態度。


    嘉靖皇帝聽術士的說,一處不可二龍,能把穆宗皇帝趕出皇宮,三十年不見一麵。穆宗皇帝從小沒父愛,這滿腔的愛意宣泄在朱翊鈞身上。


    隻是沒想到,或許穆宗皇帝最後的日子也很傷心失望,他沒想到愛重的兒子,最後會希望自己去死。


    他生活適應的很好卻遲遲沒代入角色,等到絕望的時候他才有了懼色。朱翊鈞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穆宗皇帝從未虧待過他,甚至溺愛有加,真是昏了頭了,想一巴掌抽醒自己。


    朱翊鈞思及此處,呼吸急促起來,大口大口的喘氣,那股悲苦的勁兒來了,放聲嚎啕大哭。


    沒想到短短幾年,他也變了樣了,皇宮真是個會養人的地方。


    四歲前,沒有請先生穆宗皇帝親自一句一句教他讀書識字,穆宗皇帝生活上一切從簡,粗衣素食,但對於朱翊鈞卻沒有一點委屈。


    六歲時,冊封皇太子,本該低調舉行,卻難道鋪張,東宮修飾精致華美。


    八歲時,本應出閣講學,穆宗皇帝卻怕他求學辛苦,力排眾議,遲遲不定。


    對於他諸多不可規矩的請求,都一一應允。


    哪怕每次都扯謊偷跑出宮玩耍,穆宗皇帝都不曾責罰過他。


    穆宗皇帝初登基時,勤政愛國,勤勉自製,不是個多有才的君主但也不是昏君。


    朱翊鈞第一次見到穆宗皇帝是在乾清宮,那時的父皇三十歲,國字臉,眉角修長,眼若桃花,長身玉立,是個實打實的美大叔。


    穆宗皇帝是個節約的皇帝,對朱翊鈞就賞賜頻頻。背了篇文,有賞賜。寫了副字,有賞賜。哪怕一句關心的話,都會有賞賜。


    楊博看的對,朱翊鈞是個心雜的人。


    他氣的時候會想人不得好死,這會又在悔恨想他的好了。


    國喪,明皇帝駕崩,全城帶紗,停棺守靈七日。


    七年前,嘉靖皇帝駕崩時,朱翊鈞也守靈,當時覺得這些古人特假特傻。當皇帝了指不定多開心,如今他也成傻子了。


    放聲大哭,哭累了沒淚了,就扯著嗓子幹嚎,嗓子嚎啞了,灌口水接著來。


    穆宗皇帝也這麽幹過,哪怕他和嘉靖皇帝關係還沒朱翊鈞這般要好。


    朱翊鈞想的很多,他不光想著穆宗皇帝,還想自己爸媽。


    初到異世,他哭過。無他,想爸媽了。挺悲哀的就一個孩子還沒了,他們該哭成啥樣!


    朱翊鈞被壓抑久了,終於能發泄一次,幹嚎都能吼的讓人側目。


    一旁的小世子功力極深,也被震得嘴角抽搐。


    朱翊鈞緩了下,悲慟勁兒也消得差不多,準備再來一輪,沒想到就被人刹車了。


    登基為帝,九五至尊。


    皇帝!


    這是朱翊鈞最想要的事。


    但,或許穆宗皇帝駕崩時最擔憂的就是朱翊鈞了吧。


    自古主幼臣必強。太年輕,注定被人把持,這個喘口氣都要再三思量的朝堂,這個連穆宗皇帝都有些難以掌控的大明皇朝,這個十歲的孩子怎麽做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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