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內閣很靜,沒有一絲聲響。


    今早彈劾高拱的奏章也已經全部送到了內閣,但和馮保的比起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張居正終於知道要怎麽才能絆倒高拱,所以他不急。


    高拱見火候差不多,準備主持內閣投票拿下馮保,所以他也不急。


    馮保知道張居正一定會救他,他也不急。


    朱翊鈞覺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沒事不會幹著急。


    高拱坐在首位上,等著其他閣臣給事中的到來,見到一旁的張居正,心裏有些得意,開口問道:“言官彈劾馮保,要不要請皇上懲治他?不知太嶽兄怎麽想?”


    張居正坐他下首,聞言抬頭,笑得有禮道:“一切但憑首輔做主罷。”


    高拱一聽更加舒爽了。高拱為人剛正心思卻很狹隘,他看不上張居正處事的態度,張居正也不喜高拱的作為,久而久之好朋友也疏遠了。


    他和張居正摩擦不斷,挖坑潑黑水的事沒少幹。如今張居正憑他做主,不知是不是也服帖他了。


    他這麽想著,又聽見:“馮保也知不妙,昨天便派人來找我,想要我跟首輔說情,能不能放他一條生路,他願和呂芳一起看守皇陵,終身不回京城。”


    高拱一聽馮保認慫更加得意。不過,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麵,怎會放他一馬,萬一閹賊他日東山再起,斬草要除根。


    “打蛇尚打七寸,今日馮保必死!”


    張居正看了眼高拱,麵色沉靜,垂眸不語。


    內閣議事,朝堂上不能決議的問題到了這,卻是要統統解決的。


    “宮中直接下了中旨簡撥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沒有內閣署名的聖旨,算什麽聖旨。政由宮內出,大明朝也有,但那時亂政。劉瑾當權時,曾這麽幹過,現在如何?皇上這是要跟內閣對著幹嗎?”


    這話一出,開口的給事中說話中氣十足,想來是有備而來,言辭激烈,吹胡瞪眼,直點要害。高拱讚同點頭,其他人也點頭,議政開始了。


    “馮保亂政,擅自攬權,該殺該殺。


    “馮保迎奉拍馬,篡改遺詔,該殺該殺。”


    ……


    “馮保該死,可如今皇上聖旨已下,我等該如何。”


    大臣們聞言一怔,俱都轉頭看向高拱,顯然都準備聽他的,張居正也是,他也想聽聽高拱會說些什麽。


    高拱為人一向自傲,倔脾氣尤甚。他認為皇帝錯,文人當死諫。


    “不必理會。”


    這話也隻有他才敢這麽說出來。


    “皇上已經下旨了,難道內閣也不聽嗎?”


    高拱一聽,也不在意,擺了擺手,嗤笑道:“這份中旨又是誰下的,在坐的各位心知肚明。馮保奸人,趁登基大典,混淆聖意,妄下聖旨。如今天子十歲,如何治天下?”對於馮保趁登基大典,竄掇李貴妃,下中旨自行封賞,不忿至極。


    此話一出,高拱說的偏激,大臣們就靜默片刻,不知怎麽接口。


    高拱話一出口也知失言,細一回想也未覺大逆不道,再者室內眾人具是支持他的人,就並未放在心上。


    夕陽西下,它的最後一縷殘照仍留在人間,給紫禁城罩上了一圈金黃色的光暈。


    張居正就在那坐了一上午,不發言不答話。該做的都做了,成與不成自然了然於胸。他想了一宿,若要絆倒高拱,彈劾小道,如石城大海。高拱門生極多,反彈極大,得不償失。有些話有些事,藏著掖著,不如讓高拱自己說出來,人皆為證,那一切就不一樣。


    乾清宮偏殿


    慈聖太後坐正位,手重重的拍在桌上,急聲道:“他真是這麽說的!”


    馮保跪在地上,哭道:“我怎敢欺騙娘娘。他說……”馮保轉頭看了眼一旁的朱翊鈞,哀聲道:“他說,如今皇上十歲,怎麽做天子。”


    再道:“老奴死不足惜,可高大人這是什麽意思,這些話大逆不道,是要造反麽?”


    朱翊鈞聞言也是一驚,卻是不信的。這話騙得了慈聖太後卻蒙不了他,高拱為人如何,兩朝皇帝深信不疑,皆為重臣。他會攬權但決不會攝政。狼子野心,太勉強了。


    宮中內侍最常幹的事,混淆視聽。


    朱翊鈞見慈聖太後臉色發白,心下鬆了口氣,有些惆然,先生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朱翊鈞不信這話但慈聖太後信了,深信不疑。在她心中高拱或許從不是好的,這句話直刺她心窩子。


    慈聖太後是個女人,內宮女人。有野心,有想法但畢竟不是武則天,便這一下就沒注意了。


    她心急如焚想安慰朱翊鈞,結果自己越說越怕,朱翊鈞還要勸慰她。


    張居正來的時候,衣炔飄飄,穩重沉靜,很成熟,很幹練,是個俊朗的男子。


    慈聖太後一見了他,就開口問話,若是平時她會先讓張居正坐下,這回卻忘了。


    “高拱說了甚,他真要造反麽?”


    這話一出,輪到張居正臉皮一抽,不著痕跡的瞥了眼馮保,後者不好意思的縮了縮腦袋。這話說的也是太瞎了。


    “娘娘慎言。”張居正抬起頭一臉正氣的看著慈聖太後,又為難的說道:“首輔隻言,皇上年幼不可治天下。”


    慈聖太後臉色一白,故作鎮定的開口:“還有麽,先生直說便是。”


    張居正無可奈何,擔憂的看了眼慈聖太後,才委婉說道:“首輔有言,天無二日。”


    這回慈聖太後打擊更大,高拱還是不放過她,這事消停了幾天原以為已經過了,沒想到高拱到現在還死咬著她不放。


    她心中驚疑不定。少頃,目光灼灼的盯著張居正,見他氣定神閑,坦然自若,心下一喜。


    “先生可是已有法子。”


    朱翊鈞在一旁稱職的當著背景板。見張居正侃侃說道,慈聖太後由憂轉喜,最後一臉崇敬的看著他。深深的歎服了張居正把握人心的本事,轉手就把慈聖太後給匡了。


    張居正好計,甚至連朱翊鈞都被算計其中。


    朱翊鈞登基以來,下了三道聖旨,一是冊封太後,二是司禮監掌印,第三詔正在起草。偏偏這三道皆是他人商議起草擬定後他才知曉,雖然他也認同但這樣被排擠在外,有名無實,難免心中不是滋味。


    這一天,高拱的奏疏還是被留中了,內宮風雲變幻莫測,高拱有感形勢不對,也進了宮中,不過他卻是偷偷進了慈慶宮。


    十六日早朝,高儀仍舊抱病未來,楊博回鄉未歸,其餘百官俱到。


    百官來到會極門,才知今日停朝。


    正準備回去時,有人眼尖遠遠見有內侍走了,手上還拿著明黃聖旨,眾人大驚。


    居然又是中旨。


    這時有人認出,那是慈慶宮仁聖太後身旁的大太監,盧芳。


    太監的聲音不好聽,尖利刺耳,現在朝臣卻都聚精會神的聽著,就怕錯過一字。


    這是道聯名下發的中旨,大意是高拱霸權攬政,結黨營私,昔日有言,大逆不道。


    刹時,百官猝然無聲。片刻,朝臣大半是高拱門人大喊不公,請求麵聖。


    內侍再言,若敢鬧事,俱廷杖之。


    百官一聽,更是興奮。一個個同打了雞血般,撕扯的,咒罵的,痛泣的更甚想闖宮的都有。被打了就歡天喜地,更加興奮的大罵朱翊鈞。


    高拱跪在地上身子一僵,心頭一顫,渾身癱軟。半晌回神,猛的抬頭,雙眼直瞪張居正,目若千刀,怒火中燒,寒光振振。


    張居正也不回避,黝黑的瞳孔平淡如水,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王敗寇,全憑本事。


    大理寺卿府邸,昏迷三日的高儀再次幽幽轉醒。聽聞此事,悲痛欲絕,自責萬分。原來那日高拱走後,高儀突然病情巨變,再次昏倒。沒想到會誤了大事,害了老友。他思及此處,痛不欲生,終吐血再次暈倒。


    紫禁城上空,濁雲漫天,烏雲密布,陰鬱不堪。


    朱翊鈞遙遙的站在主殿外,聽著遠方朝臣傳來的悲戚怒罵聲,稚子無謀,懵懂無知,罔顧忠臣,閹黨亂政,心頭百感交集。


    “罪臣高拱拜見皇上。”


    朱翊鈞再見到高拱是在第二日的下午。高拱雖已被罷黜,貶至回鄉。但他數十年官至極品,沒人敢怠慢,就怕他日後再次起複。明朝便是這樣,為官起伏不定,時而顯赫,時而落魄。


    高拱一生大起大落,幾經周折,高至首輔,低而囚徒。現在心已穩靜,大悲之情淡卻許多。


    “先生不必如此,傳道授業即為師,先生乃帝師,多年教誨終不敢忘。”


    高拱有膽有識,是穆宗皇帝心腹之臣,被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人生如夢,倒不想會栽在此處。


    不知過了多久,高拱才長長一歎,道:“臣老了,已是耳順之年。事已至此,計較再多已是枉然。臣多年未能還鄉也有些想念了,如今也算是一了夙願。”


    又道:“臣若去了,皇上愈立誰為首輔。”再道:“怕是張叔大罷,放眼朝堂唯他之才學可為首輔。”


    朱翊鈞聞言不明其意,卻還是頷首點頭承認。


    高拱百般不喜張居正,卻也不得不承認,張居正才華謀略天下無雙。他看著朱翊鈞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我不喜惟約為人處事放散敷衍,卻也佩服他審事察色,眼光如炬。嚴嵩徐階當朝如此,如今亦然。”


    朱翊鈞苦笑,“太師大才,隻可惜心不在此。”


    他與楊博廝混久了,什麽脾氣算是掌握半數,可為軍師,絕代無雙。若要他挑大梁,溜得比兔子還快。


    “惟約兄看明白了,老臣卻是看走了眼。”他說道此處,深深的看了眼朱翊鈞,一歎:“若不是昨日去了慈慶宮,臣還不知皇上竟會有此成算。惟約兄教的好啊!”


    朱翊鈞一聽,表情有些訕訕,不知該說什麽好。把人家算計了,如今來誇你聰明,是不是該回聲謝謝。


    下午的陽光灑落地麵,蕩開點點光暈,窗外鳥鳴乍響,不知又過了多久。


    少頃,高拱又開了口,道:“張叔大,鼠輩也。”朱翊鈞聽了忍不住嘴角一抽,心下暗笑。張居正背後捅刀子的事,以高拱小心眼的性格,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又道:“他心思狡詐狠戾,為人更是不擇手段,我素來不喜。他為相,必會獨斷專行,攬權攝政,皇上不可多加依賴,早作打算才是……”


    朱翊鈞心頭一凜,知道這是高拱在教他,不再言語靜靜聽著。


    高拱瞥了眼小皇帝,忿然又道:“馮保,豚犬也。”


    再道:“馮保此人,私欲極重,奸詐弄權,貪得無厭,權術亂政實乃國之大奸。皇上如此信任有加,他日必將悔不當初......”


    他說完就不再言語,立在當地隻看朱翊鈞的表現。


    朱翊鈞心中千思萬緒,觸動極深,最終隻留一歎,深吸口氣,對著高拱恭敬的折腰一拜。


    少頃,他才直起身,緩緩道:“老師所言,元筠省得,銘記於心必不可忘。”


    再抬頭直視高拱,又道:“不知昨日娘娘所言,先生可有忘?”


    朱翊鈞笑眯眯的看著,顯然也在等他的回答。


    高拱笑了,笑得大聲。他很少笑,都是肅著臉,朱翊鈞也是第一次見,此刻他卻笑不出來了。這會兒他眼中的滄桑憂色淡去了些,不似方才那般濃厚。


    “皇上放心,臣人雖老,記性卻未弱。”高拱說完從袖子掏出一物遞給了朱翊鈞,又道:“此乃老臣親筆寫下,臣有負先帝所托,明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歸了。老臣一生執政為明,這一把老骨頭,臨到頭若用的上,皇上拿去便是。”


    他這麽說完,鄭重的跪下對朱翊鈞拜了四拜,轉身走出了乾清宮,口中吟唱道:“


    誰言吾黨命多奇,榮美如君曆數稀。還鄉歸去翻是客,回車……”


    朱翊鈞目送他離去,聽著歌聲一怔。少頃,才把手中錦箋緩緩打開,滿滿當當的人名一目了然。朱翊鈞一見眼睛一亮,歡喜的揣懷裏,小心寶貝的收著呢。


    翌日


    高拱離去,臨走一擊,朝臣響應,罷免馮保,無可奈何,司禮監一分為二,五五分數,馮保諸黨,半數斬羽。


    楊博在高拱離去的那日就回來了,那天送別的人很多,他也親自送高拱出了城門。他們交情不深但楊博還是這麽做了。


    事已落定。楊博回城就直接進了宮,他那日躲得快如今就要來安撫朱翊鈞了。


    “老臣拜見皇上。”


    朱翊鈞並不抬頭,繼續看著手中的奏疏。片刻功夫,才悠悠開口,道:“三晉之地,風景秀麗,景色宜人,太師好閑情,此行怕是收獲頗豐,不若於朕說道說道,也好開開眼界。”


    顯然早已知道朱翊鈞會這麽問他。


    楊博撫須,笑道:“一把老骨頭咯,哪還走的動。隻是沒想到,區區數年,蒲州變化甚大,難免耽擱些時日。”


    朱翊鈞聞言,心中不信,眼珠一轉,笑眯眯道:“先生離去幾日,現下京城如何。”


    楊博緩顏笑道:“短短幾日,日新月異,感慨萬千。”


    “朕呢。”


    楊博哂然置之,並不言語。


    朱翊鈞等了半天都不見楊博開口,忍不住說道:“先生想什麽。”


    楊博笑了笑,才開口道:“在想怎麽誇讚皇上,才能既讓皇上高興又不生出倨傲之心。”


    朱翊鈞聞言身子一直,他的心情確實有些洋洋自喜,卻不想若沒有楊博的從旁提點,和陳太後的協助,他也不可能這麽順利的得到高拱的支持,謀取到最有利的地位。


    楊博見朱翊鈞不說話,道:“皇上做的很好。”話中帶著笑意,顯然對這結果也很滿意。


    乍一聽楊博肯定了自己,心裏頭還有些喜滋滋的。


    不過,朱翊鈞腦子還沒糊塗,吸了口氣,躬身道:“多謝先生教誨。”


    楊博也不回避受了這個禮,他見朱翊鈞明白,就不再多說什麽。


    半晌,他才悠悠開口道:“如今大勢已定,皇上該如何。”


    以後該如何,他想一展雄心壯誌。


    朱翊鈞正想說點什麽,楊博狡猾一笑,賊兮兮的又道:“不知皇上可有心於老臣學學道法,以道治心,修身養性,滌初玄覽。”


    “心寬意廣,厚德載物,大象無形,治大國,若烹小鮮。”


    朱翊鈞一聽滿頭黑線,楊博還真是無時不刻都在宣揚自家學派,又是一通言語誘惑,想方設法的讓他學道家理念,傳言道法奧妙,誇得天花亂墜。


    以道修心,神閑意定,壺觀日月,遨遊天際,上至九萬裏,下落三千尺。


    無為修心,朱翊鈞以往看不上,更喜歡張居正的實學,幹實事,但如今看來似乎也挺不錯。


    “今後還請先生多多指教。”


    ——  第一卷·完  ——


    作者有話要說:  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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