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從無例外,九清自暗中助你得這天下便已知會有今日,隻是未曾想會來得如此之快,抑或該說未曾想你會如斯心急。”


    一番話說來從從容容,不見半點窘迫與慌張,恍若自己直麵的並非生死一念之間的鴻門宴,而不過是一場摯交之間普通的秉燭夜談。


    看得祝熙之如此平和清淡神色,劉裕此時倒真是心中悵惘了,此等人才若非迫不得已他是如何也不願下殺手的,他日定會是國之棟梁,他之左膀右臂。


    歎息一聲,徑自為祝熙之斟了一盞茶,雙手奉上,神色謙恭,一如當年他還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卒之時對祝熙之流露出的神采。


    “學生無意作此以怨報德之事,然溫將軍那處卻是起了疑心,更是憂於郎君驚世之才於他有礙,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取了郎君性命,否則吾之性命堪憂。裕何惜此賤命,然天下未定,我朝風雨飄搖,死有輕於鴻毛,亦有重於泰山,鴻毛易得,泰山難登,裕如何亦不肯半途而廢。”


    “今日郎君作此犧牲,他日天下太平之時,功德簿上自有英名,裕自當焚香沐浴,戒齋三日親自供奉郎君牌位。”


    此話說完,劉裕膝行至祝熙之麵前,彎腰低頭抬手,將茶盞奉於祝熙之麵前。身下竟有嗚咽之聲,聽之便覺淒然。


    祝熙之望著碧清的茶水,眼波流動,映照著房中微光自有一股清華之氣。


    茶水無害,杯沿鴆毒相附,一盞入口,肝腸寸斷,他從未懷疑。


    “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自當遺臭萬年,然此二者皆非九清所求。所求者不過平淡繾綣生活,家人和樂,隻是這紛亂時代卻是叫我不得不深陷汙泥之中,如此早早去了也算質本潔來還潔去。”


    “浮名如煙雲,你隻叫我在地下得嚐清閑也就罷了,其他皆不需要。然,我尚有心願未了,不知你可否答應我?”


    祝熙之也不接那茶盞,隻看著跪倒在自己麵前的人淡淡訴說著。


    劉裕聽得此言,身形微動,終是暗啞著嗓子道:“郎君有何吩咐隻管說來,劉裕定當竭盡所能。”他不是鐵石心腸之人,隻是成大事者絕不能婦人之仁,若是能以祝熙之一死來換的他平安無虞,完成大業,縱使心有愧疚他依舊是要做的。往後若是能為祝熙之稍作彌補,也算心中好受些,無論如何伯樂知遇之恩他自是不能忘的。


    “我死後,你若得天下,祝家馬家不得死傷一人,汝可答應?”


    “裕敢不從命。”


    “謝家於我有知遇之恩,若非得以,至少為其留下一絲血脈,不可妄加殺手,汝可同意?”


    “······裕,自當從命。”


    雖稍有不甘願,劉裕終究是答應了,謝家於他始終是大忌,隻是此時他不得不答應祝熙之,敷衍也好,為祝熙之走的安心也罷,一切皆是後來事情。


    “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露出一抹淺笑,伸手接過茶盞,一杯飲下,動作行雲流水,瀟灑從容,不見半點停滯。白瓷茶盞雖空,卻依舊停留在唇畔,白皙纖長手指映著白瓷更顯精致,嘴角含笑,眸中帶水。


    “你可安心了?我一死你便安全無虞了,如此我也該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隻為你往後雄圖霸業。”


    眼皮低垂,放下手中茶盞,自是拿了劉裕的茶盞斟了一杯茶水與他。


    “裕受寵若驚。”抬首接過杯子,劉裕低頭飲下,手指微抖,終是不敢再去看祝熙之一眼,心有有愧,如何也承受不得。


    眼看著劉裕將茶水喝盡,祝熙之微微露出些許微笑,機關算盡又如何,何人技高一籌也得看是誰笑到最後。曆史之上的劉裕顯有賢名,然他要的卻是萬全之策。


    父親慈和的笑容,帶著威嚴的麵容,母親嚴肅雍容而卻溺愛的神態,小小的英台嬌俏著撲進自己的懷中,甜甜的叫著七兄,軒之踱步而來與英台吵嘴鬧成一團,自己含笑為這二人分辯,一家人和樂逍遙。還有那人,三分帶笑,七分邪氣的向自己走來,輕聲道,九清,我穿著豔紅嫁衣來嫁給你了,你可不能拋棄我······


    “咳咳,咳咳!”突然而至的腹中絞痛讓祝熙之麵色一白,冷汗淋漓而下,痙攣伏桌,口中腥甜,溫熱的液體不住的湧上喉頭,豔紅的血液染紅了青衣,恰如紅梅落水,自是美的炫目。


    漸漸他隻覺意識模糊,冷熱不知,然忽有一人輕呼他的名字,帶著幾分寵溺,幾分無奈,他自是無比熟悉的。


    “九清!九清!我接你回家了,我們一起去暢遊山水,立刻就走!”


    “九清,你看我穿這身紅裳好看不?”


    “九清······”


    嘴唇微動,笑意淺淡:“文才,我們回······”


    “彭!”無力的手臂垂下,與寂靜的屋中砸出響聲,直直捶落在人心頭······


    “祝郎君,恩公!”


    劉裕終是不能自已跌坐於地,眼神早早失了神采,許久不能回過神去。不知多久才驚覺麵上溫熱,伸手一抹,原是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即便走的如此痛苦依舊笑如清風,不沾半點塵埃,劉裕似乎想是覆上那一抹淺笑,卻終是停在半空之中。他是髒汙之人,配不上這等輕靈之人。


    “嘶,好疼!”馬文才於眩暈之中醒來,摸著自己的後頸直叫痛,卻是忽的坐起身,驚叫道,“九清!”


    放眼望去,房中空蕩異常,哪裏還有祝熙之的半點身影。


    “九清!九清!”飛奔出門而去,迎頭便撞上一人,正是清茗。


    一把死死抓住清茗,死命搖晃著,馬文才嘶吼道:“九清呢?九清去哪兒了?”


    清茗麵上無悲無喜,一如往日,直直看著馬文才道:“請馬郎君同我走一趟,便知分曉。”


    分明麵前馬車之上是他心上之人,然馬文才卻從未如同此時這般裹足不前,他恐慌的連身子都顫抖了。最後終是步履蹣跚著走上前去,慢慢掀開簾子,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閉眼含笑的臉,若非嘴角血跡豔紅,便一如平日裏熟睡了一般,安詳而靜謐。


    馬文才登上馬車,將祝熙之攏進自己懷中,一日平日所做的那般,慢慢為他拭去嘴角血跡,眼中溫柔如水,恍若化開的堅冰,膩的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九清,怎麽就在這裏睡著了呢?你本就身子不好,若是再得了病,我就讓你喝那苦藥湯子再不給蜜餞的。”


    “我帶你回房好不好,我摟著你一起睡,做你的湯婆子,好不好?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今晚我們便成親,我讓雲昊給我們準備最好的錦緞,你穿上肯定風華無雙,如此便先歇著,我晚間再叫你,如何?”


    一把抱起祝熙之,馬文才躍下馬車,一步一步朝著屋內走去,腳步輕緩異常,好像是怕驚了懷中熟睡的人。


    清茗落於其身後,目光平靜,不知在想些什麽。


    新月黯淡,星光燦然,桃樹林中,水榭之上,一對龍鳳紅燭靜靜燃燒著。


    水榭之中紅綢琳琅,不時粉桃飄散於內,帶出香氣幾許。


    馬文才一身火燒般豔紅衣衫,紅綢綰發,眉間一點紅砂,便是如此卻依舊英氣不減,不增半點女子柔媚。


    懷中之人,清俊眉目,黑發如瀑,同是紅衣似火。閉目含笑,麵色安詳,清淡如許,即便是這紅裳也掩不下清俊之氣,便如水中青蓮,妖嬈自無關。


    馬文才低頭吻了吻祝熙之的嘴角,溫聲道:“九清,你身子不好,今日我便抱了你行這天地之禮,醒了之後萬不可惱怒。你看我連嫁你都答應了,你可不能要求再多了。”


    “今日你我皆為結發夫妻,來日定當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你說如此這般可好?”


    交杯酒喝下,馬文才抱著祝熙之一步一步走下水榭,溪流之中早有竹筏等待。其上百花堆砌,紅綢交錯,淩風飄揚,望之不凡。


    踏上竹筏,將祝熙之輕緩放下,馬文才方才露出一個淺笑:“熙之,你說想要暢遊山水,如今正是好時節,我便陪著你遊盡這山川河流,你可高興?”


    隻是他如何再問,卻得不到半點回答。


    正當竹筏要離岸之時,清茗忽從水榭便疾走而來,將一盒子拋上竹筏,揚聲道:“這是我家郎君要我交與你的東西,切勿相忘。”


    馬文才神色陰冷的瞧了清茗一眼,此時誰都不能打擾他與熙之說話,然清茗卻是毫無反應,自顧自離去。


    打開匣子,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青竹笛仍在,玉人何處尋?人非昨,人非昨啊······


    舉起手掌,一掌拍下!


    待竹筏飄遠,原應走遠的清茗卻生生出現在了原地,麵色無異,目光再平靜不能。


    懷抱起一塊大石,慢慢向水中行去,於水漫過頭頂之時露出一抹微笑:“熙之郎君,清茗來陪你了。”


    祝家七郎祝熙之暴病身亡,屍身焚毀,上虞祝家立其衣冠塚於祝家祖墳,全族縞素,泣涕不成聲。


    當世名流皆往吊唁,聞者無不傷心落淚,歎晉又失一風流才子,治國能臣。謝家謝混於靈堂之上痛哭失聲,幾慟絕暈倒。


    與此同時,馬家郎君亦是隱退山水,隻為完摯友暢遊山水心願,天下頓失一員大將。


    人皆言,祝家鳳凰亡,一亡累一雙,君心耽如故,世上再無雙。


    風雲十年,征伐不斷,真龍之象,顯於人世。劉裕用僅僅十多年時間蕩平世家,掌握朝堂,世間四野無不震驚惶惶。


    永初三年五月,皇宮西殿。


    劉裕躺於床上,眼看著圍繞著自己的群臣妃子,終是閉上了尊貴的眼眸,一滴淚滑落,鹹澀無比。


    命中最後時刻,他想的不是霸業江山,亦不是美女如雲,隻是那人一抹清淺的笑。恩公,若有來生,我······隻是他已來不及想來生了。


    霎時間,西殿之中哭聲四起,一代英明帝王宋武帝,崩!


    錢塘桃花林中,兩人相對而坐,其中一人華發滿頭,目含威嚴,叫人不得直視;另一人亦是風儀無雙,卻麵容盡毀,醜陋不堪。


    “他死了,你與九清終該放心了,他終究沒有負了熙之於他的期望。”醜陋之人釋然一笑,卻更顯幾分駭人,然他卻是不在意的,“九清交於你的任務也算是完了,你可有打算?”


    “他自該是慶幸未曾有負九清所托,否則早就叫他命喪九泉了。”威嚴之人冷哼一聲,卻是輕抿了一口茶,低垂的眼皮擋住了眼眸之中的落寞。


    醜陋之人搖頭苦笑:“是啊,若非九清我何曾能用這一副麵皮換得苟且偷生。九清之謀算果真無人能及,便是被害之時依舊能將蠱蟲種於茶盞之中叫他喝下,以圖日後為保我們性命而可以有所掣肘,否則我這假死也便成了真亡了。”


    “九清會將信件藏於青竹笛之中亦是猜中我的心思,我那一掌拍碎了青竹笛,卻是得了九清的手信,若非替他看著劉裕,護著祝家與馬家,自然還有你,我又何苦熬這麽些年。不愧是我的九清,不愧是祝家七郎。”


    終是將手中茶盞放下,抬首對醜陋之人道:“謝混,待我死後,將我與九清的骨灰同葬於梅樹之下,他最是愛看紅梅映雪的。”


    說完,卻是伏上石桌,隻見雙手握拳,經脈畢露,不消一會,便再沒有了呼吸。


    “馬兄,來世輪回,九清與你定當廝守。”


    抬首青天,似有一雙璧人攜手而去。


    江左鳳凰,祝家七郎,機關算盡,紅塵無雙。


    作者有話要說:阿七今日到這裏就完結了,謝謝各位親的支持!這篇本打算三十五章結束的,結果倒是越寫越長了。(無奈)


    肯定有很多人覺著怎麽就悲劇了呢,其實我倒是不覺著這是悲劇,熙之的性子本就不適合你爭我鬥,早早去了亦是解脫。我本打算寫成he的,可惜修修改改終是感覺不對,遂,還是寫成了這樣,希望親們不會失望。


    我們下一篇文不見不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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