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就是葉籠煙的一次磨難。


    歸瑁將她收入龜甲裏,本是為了保護她,龜甲是一件奇寶,堅固神異,就是涅槃期的大修士,輕易也無法拿捏。


    同時,龜甲也有極強的進攻能力,丟出去,有如小型隕石,威力可以媲美涅槃的隨手一擊。


    所以他將龜甲丟向了李春成,他盼望,在龜甲和同伴的連擊能殺死李春成,或傷到李春成,再不濟,攔一會兒,等他抓了麵前的少年。


    他沒能抓住麵前的少年,他被少年擊敗了,他那同伴,不隻沒能拖延李春成,還搶了他的龜甲,逃去了!


    不過,龜甲在對方手中也好。


    他和那蘑菇人還算熟悉,蘑菇人要的,無非是一些妖族寶物。他可以從對方手裏,贖回龜甲。


    歸瑁將額頭貼在地麵,心想,接下來,隻要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李春成邁開腳步,走到那地上大坑的旁邊,劍尖挑過地上殘破的屍體。


    那的確是屍體,是血肉之軀,是洞玄境的血肉之軀。


    李春成剛剛那一劍,攪碎了蘑菇人的胸膛,將他的身體扯成了數截,落在地麵上。


    有幾截蓋滿了泥土,李春成精準地挑起,仔細打量,掃過左腿右腿左臂右臂,最後停留在那爬滿蘑菇的腦袋上。


    在靈氣攪碎蘑菇人屍體的同時,他的真意,也鑽入了對方的識海,理應已經撕碎了對方的神魂。


    為何對方能夠逃脫?


    沒了身體,隻剩下神魂,他是怎麽逃的?


    涉及神魂的功法是不少,但都由大勢力把持著,看那蘑菇人出手,不是大勢力的子弟,何況,就算是神魂功法,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如此悄無聲息。


    他看夏遠。


    “是半妖。”夏遠回答。


    “人妖?”李春成晃了晃劍尖,劃破人臉蘑菇的頂端,半紅半綠的鮮血流淌而出。


    對方的靈氣雖然汙濁,但還是靈氣,不是妖氣。


    “不錯。”夏遠抱著雲琴兒,來到李春成身邊。


    人也可以轉化成妖,就像妖也可以轉化成人。


    因為是妖,所以可以舍去人軀,因為是妖,所以有著血脈自帶的妖術。這才能以洞玄之軀,借助各樣的巧合,從一個涅槃手中逃走。


    “倒是有幾分豪氣。”李春成歎一句。


    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變作妖,對方所追求的,他已經猜到。


    “力量真是令人瘋魔。”夏遠跟著歎。


    “他的境界,已經到了洞玄巔峰,定是在為涅槃做準備了。”


    李春成看過夏遠,比起那蘑菇人的動機,他更在意少年,少年似乎什麽都知道。


    “隻是這樣,到不了涅槃。他的資質不夠,資源不夠,化妖是個方便快捷的法子,但也不是那麽好化的,他隻能化半妖。菇妖的血脈本來就算不上高,半妖又打個折,洞玄巔峰已經是他的極限。”


    夏遠解釋一番,瞥過一邊的歸瑁。


    歸瑁正偷偷瞧兩人表情,被夏遠的目光一掃,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他沒有意識到,夏遠眼神裏帶著深意。


    但他意識到了夏遠懷中的少女。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在下先幫小姐解了咒。”


    那是妖族的沉睡咒法,人類難以破解,若解得不好,還會傷到對方。


    他覺得,這是展現自己誠意的時候了。


    夏遠不需要他的誠意。


    少年抬起手掌,擱在少女的胸膛上,大日般的光芒亮起,如同水流,滲入了少女的身體。


    這正大光明的真氣,在少女的體內流淌,很快發現了躲在角落的陰濕妖氣,它們撲上去,將妖氣撕咬,毀滅。


    雲琴兒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馬車,夢到少年,夢到那歡愉狹窄的夜,這讓她快活,令她喜歡,可很快,馬車柔軟的地毯變成了堅硬的甲殼,夜明珠的光芒不見了,四周漆黑如同深淵。


    她感到寒冷,某種冰冷的東西,牢牢鎖住了她。


    她以為自己進了冥府,覺得自己大抵已經死了。


    不然,四周怎麽一片黑,一片冷?


    她一定是在冥府裏飄蕩,她將永遠困在這凜冽的冬夜。


    恐慌升起在她的心頭,對喧鬧人間的不舍、對剛獲得的自由的不舍,以及對少年的思念,都在心中浮現。


    她以為自己義無反顧地跳入了危險中。


    現在,她感覺自己可能沒有考慮周全,沒有考慮完整。


    為她,為少年,為她和少年的孩子。


    她原準備寫在信裏,可信紙正巧到了末尾。


    她在黑暗中祈禱,向一切她見過聽過的神明,向天地間的萬物。


    她原不信宗教,現在才知道,信仰原來是希望的一種化身。


    她不知自己祈禱了多久,她已將所有能想到的神明,能想到的具有神力的東西,都虔誠地參拜過了。


    她最後向記憶中的人影祈禱,向腹中胎兒的父親祈禱。


    她覺得安心多了,其他所有神明所有神物都隻是希望投在水麵的影子,唯有少年不同,少年就是希望本身,不,希望本就是從少年體內抽離的。


    黑暗遠去了,柔軟的地毯在腳下,鬆軟的被衾包裹著她,她陷入睡夢,夢到草原,碧綠的草葉,夢到大海,蔚藍的波濤。


    她沒有夢到少年,少年在被衾的溫暖裏,是草原吹拂她臉頰的風,是大海輕拍她腳麵的浪。


    她美美地睡去了。


    當她睜開眼,少年的臉頰就在她的麵前。


    她抬起手,掐住少年的臉頰。


    “不是夢,不用試了。”夏遠瞥一眼那放肆的手掌。


    雲琴兒不信,將少年的臉頰扯長:“那你怎麽不疼?”


    “我是抱丹境,還能被你一個小小的采霞掐疼了?”夏遠從少女的胸膛收回手,食指彈上她的腦殼。


    雲琴兒痛呼一聲,確定這是現實,她從冥府回來了!


    她想到之前的夢,一陣難以忍耐的羞赧自心頭湧起,腰上一扭,她跳下少年的懷抱,掩飾了臉上的紅暈。


    向少年祈禱的後期,她大約是中了邪,竟學著歡喜教那淫邪的獻祭,向少年獻出了身體。


    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會那麽多姿勢!


    為了轉移注意力,也為了讓少年不注意到自己的臉,她忙問:“現在是什麽情況,葉籠煙呢?”


    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姐妹。


    夏遠指了指低頭哈腰的歸瑁:“就是這個情況了。”


    雲琴兒掃過周圍破碎的大地,心中升起暖意,原來是少年領著人,過來救了她。


    “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對小姐出手,還望小姐恕罪!”歸瑁又跪在了地上,這次跪的,是雲琴兒。


    李春成嘴角一抽。這龜妖,跪了涅槃,跪了擊敗了他的抱丹就算了,怎麽連采霞也跪!


    作為江湖兒女……雖然雲琴兒想這麽說,但她根本沒有體會過多久的江湖。


    作為看慣了江湖故事的兒女,雲琴兒不憎恨歸瑁,若敵對過就要憎惡,那這個江湖得有多少血雨腥風。


    她關心的是夏遠,還有葉籠煙。


    “籠煙呢?”她問歸瑁。


    “小姐她……現在很安全。”歸瑁沒說葉籠煙在龜甲裏,剛被蘑菇人搶了去。


    “你們想要做什麽,將這裏化作妖域?”雲琴兒又問。


    “夏小姐何出此言?”歸瑁詫異。


    他隻是想和公主在這裏隱居,等到百年後,公主修為大成,再做別的打算。


    “那蘑菇,不是你們的藥引?”雲琴兒皺起眉。


    “什麽藥引?”歸瑁猛地一驚,事情似乎脫離了他的預想。


    “給聚落裏的人們吃的蘑菇,”雲琴兒此刻也顧不上羞了,麵色嚴肅,“這個聚落裏的修行者資質都太好了,隻有三四十歲,就能有采霞修為,人數還不少,我查了兩個月,是那蘑菇催化的。”


    歸瑁是妖,不清楚人類的修行速度,所以未能發現這一點。


    他驚愕:“普通受了妖氣催化的蘑菇,對人類修士沒有任何效果。”


    “那什麽蘑菇,會有效果?”夏遠追問。


    “帶著妖血的蘑菇,”歸瑁更困惑了,“他分出了自己?用這個法子,可以控製人類,但是沒有這個必要啊,這會削弱自己的血脈,影響自己的修行。”


    “反正他用這蘑菇妖血脈,不論怎麽修,都不能到達涅槃。”夏遠又道。


    少年的話如同靜夜裏忽起的大風,刮過歸瑁的身體,搖晃他的內心,降下冰冷的雨。


    他麵上慘白:“他想要換血。”


    ……


    唐子小時候,便跟著古居士了。


    那時候的古居士,隻是陰暗了些,不愛露麵,修為也隻有抱丹巔峰。


    那時候的古居士,不住在地下麵,住在曠野的茅草屋裏,整日與蘑菇作伴。


    等到古居士晉升洞玄,身上才散發出了蘑菇的腐敗氣味,才搬入了地下的洞穴裏。


    古居士身上的氣味愈來愈濃,性格愈來愈陰鬱,修為,也愈來愈高了。


    五年前,一個洞玄想來探查小人菇的奧秘,古居士與他交流了一夜,早上,那洞玄便走了。


    所以,盡管懼怕夏遠他們,唐子仍以為,古居士可以守住洞天,可以驅趕走那些外來者。


    直到他見到古居士。


    地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黑,他瞧不見古居士的身影輪廓,但他知道古居士就在自己的麵前。


    因為那陰濕腐敗的氣味,就在他的鼻尖飄蕩。


    比以往更濃,但濃的衰敗,其中似乎帶著鮮血的味道。


    古居士輸了。


    唐子瞬間意識到了這個,他驚歎夏遠一行人的強大,居然能夠打贏這鬼魅一般的古居士。


    他憂心自己的未來,不知古居士下一步打算怎麽做,他們讓出洞天後,去哪裏安家。


    古田生不打算帶上聚落裏的其他人。


    他隻打算帶上唐子,永生永世,片刻不離地帶著。


    唐子屏住了呼吸,空氣中的腐敗氣味幾乎凝成了實體,吸進肺裏沉甸甸的,似乎要將他的肺從身上扯落。


    他等古居士說話,但古居士一言不發。


    他覺得臉上有些癢,強忍著,不去撓,心想應該是蘑菇的粉末,吹到了自己的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聲音響起,唐子以為是古居士在說話,凝神細聽,聽了會兒反應過來,那是蘑菇生長的聲音,是衝破土壤,增衍菌絲的聲音。


    隻是,那聲音有些怪,不像是地上或是牆壁上,經空氣傳來的,而像是他貼在蘑菇旁的土地上,讓那聲音通過自己的臉頰,傳入耳中來的。


    他明明站著,怎麽可能貼在蘑菇旁?


    他站著,但蘑菇可以貼在他的臉上。


    臉頰越來越癢,古居士還在沉默,古居士還在前麵嗎?


    他不再屏吸,想要通過氣味,判斷古居士的存在。


    他淺淺吸了一口,大片的蘑菇粉末順著空氣,進入了他的肺裏,他嗆住了,劇烈咳嗽起來。


    越咳,臉上的瘙癢越甚,仿佛這咳嗽,帶動了他臉上的什麽機關。


    他終於忍耐不住,伸手抓了抓臉。


    他抓到了一片蘑菇,小小的白色傘菇。


    他的臉上怎麽會有蘑菇?


    “因為我來了。”


    是誰在說話?


    “是你,也是我。”


    你是誰!


    “唉——”


    唐子的意識猛地陷入了黑暗,他以為自己暈厥了,自己一定是得了不得了的病症,才會讓蘑菇爬在臉上。


    果然,那些平日裏吃的增加修為的、療傷的蘑菇,有著毒!


    他慶幸自己倒在古居士的洞穴裏,古居士一定會救他的,他醒來後,病情一定已經得到了控製!


    等等,他真的睡著了嗎?


    如果他睡了,他怎麽還能感覺到風,感覺到有什麽熟悉的東西在擠壓自己?


    好擠好擠,為什麽都擠在一起?


    他想要離開,但他覺得他的腳被什麽夾住了,就好像——埋在地下。


    沒等他想明白,頭頂生出壓力,有什麽壓下來了,他勉力去撐,但片刻也支撐不住,這是他不能阻擋的力量!


    不!


    唐子,或者說新的古居士古田生,將腳板踩下,地上的小鬼傘噗地破碎,被碾做泥土。


    他拿出龜甲,歎息道:“富貴險中求,隻是不到最後一刻,都不知道是福是禍。”


    唐子軀體裏的妖菇血脈稀少,勉強可以轉生,又不會耽誤到更換血脈。


    不知道這讓歸瑁如此上心的葉籠煙,到底是什麽血脈。


    希望不會辜負他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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