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的母親有先天性哮喘的毛病,亦綰以前聽家明說過,家明的外祖父,曾經在商海裏叱吒風雲的地產界大亨就是因為哮喘病突發而猝然長逝,所以家明母親的哮喘病是從胎裏帶出來的,是有遺傳底子的,即使遍訪了名醫良藥也是無法根治的。


    不過亦綰還是能從家明的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藥的味道,一開始亦綰還嘲笑過家明是藥罐子,這點小小的年紀就開始灌各種中藥材了。


    家明的性子一向都是溫和細心的,對細節更是苛求到完美。雖然平時的學業繁重,但是每次家裏的保姆在廚房裏準備用銀吊子給母親熬中藥的時候,家明都會親自翻檢著淡黃色的油包紙裹裏的名貴藥材。


    家明的母親是個要強的性子,不僅在阮氏企業裏是一手遮天的董事長夫人,在家庭婚姻裏以及在自己的孩子麵前更是事無巨細地一手包攬,家明從小到大都是很少會去忤逆自己的母親,有時候他寧願自己多受點委屈,也不願與母親針鋒相對。


    倒是家明的父親,那個喝了點酒小酒就會搖頭晃腦,齜牙咧嘴的西裝大叔,讓亦綰覺得有一股如沐春風般的溫和與親切,家明的性子多多少少有一絲他父親的影子。


    可是當電話那端的家明的聲音漸漸變得咻咻嘶啞的時候,亦綰的心還是猝不及防地‘咯噔’了一下,雖然亦綰是打心底裏不喜歡曾經在電話裏對自己一副盛氣淩人模樣的家明的母親,但此刻的她卻是真真切切在為家明擔心。


    貴婦人是執意要送家明去英國留學,雖然家明的奶奶是老淚縱橫地舍不得這個心肝兒肉的寶貝孫子,可貴婦人雖然當麵不敢忤逆婆婆的意思,但私底下總是不免要抱怨家明考不上國內名牌大學多半就是婆婆不分青紅皂白太溺愛孫子的緣故。


    其實家明的祖母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相當風華絕代的精致女人,能坐到阮氏企業創始人董事長夫人的寶座那完全是憑自己的能力和膽魄而平步青雲的。自從家明的祖父去世以後,老太太就一門心思的撲在孫子的身上,雖然出國留學也不是什麽生離死別,但在老太太的觀念裏,遠渡重洋畢竟不能時時刻刻的陪在身邊,她想她會思念成疾的。


    兒媳婦的抱怨老太太多半是聽在耳朵裏,卻從來沒有正麵指責過,亦綰想,老太太不發威多半是看在寶貝孫子和兒子的麵子上,愈發嬌縱了貴婦人的蠻橫脾氣。


    然而家明畢竟不是一個可以任人擺布的精致木偶,當母親替他打點好一切並且吩咐秘書訂好飛往英國機票的那天晚上,家明像往常一樣手裏擎著一隻寶藍石色的水晶玻璃杯子,從書房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然而這一次,當他趿著腳後跟露出半截的棉質拖鞋緩步從母親臥室經過的時候,他卻突然停下了腳步,虛掩的門縫裏透出一絲淡白的光圈,洇染在腳邊,開出一朵凜冽的水仙。家明順勢將另外一隻手疏疏地擱在暗紅色的窄窄的門框上,下巴抵在手臂上,安靜地看著母親將行李箱裏的東西一件件地搬出來又嘀嘀咕咕地放了進去。


    生平第一次,他可以以一種深情寬容的姿態來凝望著這個生她養她的女人,母親畢竟是老了一點,她彎下腰拾掇著家明的襯衫衣襪的時候明顯是有一些吃力。


    她恍惚覺得有一道凜冽卻堅毅的暗影壓在她的背上,那是兒子的溫度。家明猶記得那一次和隔壁家的小妹妹躲迷藏的時候,他玩得瘋了累了,四仰八叉地就躺在院子裏的一棵大榕樹下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是在母親溫暖的背上,他記得以前的每一次從睡夢中驚醒都是伏在老管家蘇爺爺的背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從熨燙的筆挺的中山裝上絲絲縷縷的飄過來,蘇爺爺是祖父曾經生死之交的戰友,那件立領挺括的深灰色中山裝是祖父遺留給忠誠的老管家的,家明一直都記得那是祖父生前最愛的一件衣服,盡管洗得都有些發白,但確是祖父身上的沉穩慈祥的味道。然而這一次,他分明記得那是母親身上chanel no.5的香水的淡雅的花露水的味道。


    月亮像一麵銀鏡高高地懸在屋脊翹起的簷角上,他聽到腳底下高跟鞋的細跟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啪嗒’‘啪嗒’地聲音,母親一定是剛剛結束了一場冗長的會議,在家明的印象裏,母親永遠留給他的都是一抹忙碌的身影。


    他把頭抵在門框上,輕微的聲響驚動了屋內的人,她回轉過身子,訝異的眼神裏卻流露出了一絲轉瞬即逝的驚喜,她笑著說,“你這孩子,進門也不敲一聲,別在家裏就壞了規矩。”貴婦人是在竭盡全力地培養兒子英國男人的紳士風度。


    家明很少進過父母的臥室,每次經過都像是一場陌生的旅遊。父親不在,家明忽然朝裏麵邁了幾步,迤邐曳地的柔滑蠶絲的墨綠色絨球在腳背上涼絲絲地刮過來又刮過去,他看著母親梳妝台上的烏木相框裏夾著的兩寸來寬微微泛黃的全家福,微笑著說道,“爸呢?還沒回來?”


    母親沒有抬頭,而是繼續將疊得整齊的衣衫放進行李箱裏,似乎有些不悅地說道,“除了開會他還會做什麽?你說說,兒子明天下午的飛機就要飛英國了,他還非得明天一大早就要飛去墨爾本,反正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他是不管也不問,不說了,一說起他我就氣得不行,兒子,快來扶媽一把,我這老腰喲,就是懷你的時候……”


    母親一嘮叨起來就是沒完沒了,家明的嘴角忽然擎動了一下,彎成了好看的弧度。母親在公司裏一向都是以精明能幹威嚴強悍的女強人的形象示與下屬,但在家裏,卻也不過是個會為了家長裏短嘮叨抱怨丟三落四的小女人。


    家明背靠著窗台,順勢將兩隻手擱在落地玻璃邊框鑲嵌的白色扣環上,一下一下地上下扳動著。母親忙碌的側臉反映在綠色玻璃窗裏,像鏡子裏的浮花,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家明看著窗外的霓虹燈,將整個人都陷入到茫茫的黑夜裏,忽然開口說道, “媽,是非去不可嗎?”


    他小心翼翼地以試探的口吻來揣摩著母親接下來的反應。


    果不出其所然,貴婦人拿著白色襯衫的手驀地停在了半空,隨即暗淡地垂了下去,像玻璃匣子裏的一隻風幹了的蝴蝶,愴然墜落。


    家明的心涼了一截,卻仍然固執地想從母親那裏尋求到可以妥協商議的餘地。


    貴婦人彎著腰沒有做聲,而是將手裏的白色襯衫揉成了一團,像暗夜裏一朵開敗了的百合。貴婦人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問題,而是帶著一絲堅定和猶豫反問道,“家明,你以為媽所做的一切都是害你的嗎?媽知道國內不是沒有可以培養出高端管理人才的名牌大學,可你的高考分數畢竟是差了那麽一大截,就算是複讀一年,你確定你就能勝券在握?如今我們阮氏企業早已不複你爺爺在世時的光彩,在公司管理方麵,你爸更是力不從心,時常是顧東不顧西,商場如戰場,多少人虎視眈眈地巴不得我們家公司立馬倒閉,兒子,你還小,很多事情媽媽都比你想得多看得遠,如果你現在不努力一把,將來等到我和你爸都老了,管不動了,擔子還是要落到你的肩上,阮氏企業是你爺爺拚了半輩子的心血才打下來的江山,決不能在我們的手上就給毀了,兒子,你能明白媽媽的這一番苦心嗎?”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著,聲音也漸漸變得沙啞起來,而那隻捏在手裏的皺巴巴的白蝴蝶似乎也感覺到了疼,垂下了灰白蜷曲的狹長觸角。


    家明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還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對於整個阮氏企業來說,家明一直都知道在管理方麵,母親比父親付出的心血遠遠要多得多,她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嗬護在自己的臂彎裏,就像曾經依偎在母親懷裏的家明一樣,它可以理解母親的這種良苦用心,可是人生的路,終究是要自己一個人走下去,他希望的是母親可以放手讓他自己去拚搏。


    水晶玻璃杯在他手裏滴溜溜地轉著,一道光,兩道光,刮在白粉牆上,他安靜地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那些搖曳的斑駁的光影就像花影一樣從他的臉頰上緩緩滑過,冰冰的,涼涼的。


    拒絕去英國讀書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想到了亦綰,拿起手機按下撥號鍵的手終於還是停頓了下來,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母親的臥室傳來輕微的吵聲,一開始還是極力壓低聲音的爭執,但後來爭執變成了低吼,忽然“豁朗”一聲是杯子摔在地板上的聲音,母親和父親很少會吵架,而這一次晚歸的父親卻大動肝火地和母親發了一通脾氣。


    睡在另一側臥室的奶奶也被這激烈的吵鬧聲給吵醒了,老人家或許是護子心切,拄著一根金拐杖就敲開了兒媳婦臥室的門。


    父親的醉意醺醺和奶奶對兒子的偏袒注定了這是一個不可能平靜的夜,老太太本來就不樂意兒媳婦自作主張把寶貝孫子送到什麽英國去讀書,心裏也是窩著一團火,隻是不好說什麽,這一次可能是語氣說重了些,婆媳關係本來就是微妙的,貴婦人一氣之下竟然差點喘得沒有緩過來一口氣。


    幸好是及時送到醫院裏才脫離了危險,家明打來電話的時候亦綰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但家明最後卻說了一句,“亦綰,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願如此吧!亦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整個入學高一前的最後一個暑假也是在一場有驚無險的歎氣聲中結束了。


    不過自從那天晚上讓爸爸嘴裏的天之驕子睡了一夜的地鋪之後,亦綰還是給老爸狠狠地責罵了一通。亦萱在一旁鬼靈精似地吐了吐舌頭,不過還好,亦萱沒有把姐姐那天夜裏劃船去迷霧山林找阮家明的事情給抖落出來,要不然亦綰不脫層皮才怪。


    作者有話要說:寫著寫著忽然想到一句歌詞,“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不知為什麽,停在了這裏,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酸溜溜的滋味吧,時光總是這樣的不解風情,可我們仍然相信愛情,仍然相信生命裏總有一個人會愛我們如生命,是我們人生旅途中的一根溫暖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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