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芬,我有時候會想…”


    “克麗奧,我也有時候會想…”


    兩個人同時互相說。


    “你勾引女人挺有一手。”


    “你真的是個非常任性的丫頭。”


    馬車上一陣沉默……似乎連拉車的馬匹都感覺到了車座上的兩人之間蹦出無聲的火花,變得害怕起來。奧芬捏住韁繩的手好像感受到了兩匹母馬的騷動。


    他看都不看旁邊座位上的小個子女生,低聲說:


    “我哪裏勾引女人了?”


    “我哪裏任性了?”


    對話又停止了。路邊的風景以和馬車同等的速度向後流去。風窸窸窣窣吹過草地,在裸露的街道上卷起一些沙塵。太陽升至最高點。


    奧芬不情願地把昨晚的事回想了一遍——就在馬吉克和克麗奧在為晚飯的事吵著什麽的時候,我和渾身是血的西莉愛塔出現了,該怎麽說明這件事真讓我傷透腦筋。結果隻能是有什麽說什麽。就說不知為何,她免費幫了我一些忙。


    第二天一早,西莉愛塔消失了蹤影。隻在奧菲睡袋的枕邊留下一張字條。


    字條上說她有急事不得不先行離開,若願意見見她的委托人的話,就來這個地方。


    這個暫且不說,這張字條惹來的麻煩真不小——大概讓克麗奧有了什麽奇怪的誤會。她肯定誤以為他和西莉愛塔一晚上都在一起。隻不過不直接說出來而已。


    “我和你認識快一個月了——”


    克麗奧的嘴唇撅得就像拿手拽著一樣,繼續說:


    “你先是向我姐姐求婚。”


    “那隻是個騙局。而且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博魯坎那個笨狸子。”


    “住在街邊的旅店時,摸了女服務員的屁股,是個超正點的。”


    “那是單純的誤會。而且對方那麽豐滿,手會碰到的幾率就很大。”


    “上次在阿倫塔姆也是——”


    “你說的是絲媞芙吧,那家夥隻是我的一個朋友。”


    “才不是。你幾乎不吃甜食,還買可麗餅。你當時的眼神就是一副想勾引女孩的色樣。誰讓那個售貨員那麽可愛。”


    “那不是買給你吃的嗎?全因為你氣嘟嘟的。原來是為這事兒啊。”


    “才不是。你上次不是還衝坐在馬車裏的有錢人小姐揮手了嘛。”


    “你觀察得真細致啊……那是因為是對方先向我揮手的。”


    “你就不會裝看不見嗎!而且最近每天晚上一住店就把我趕出房間,自己和馬吉克單獨在一起。潔身自愛你都不懂呀?”


    “我說!我上魔術課,你就算聽了也沒用吧。”


    “…………”


    克麗奧收了嘴——然後她一下心情好轉,不再生氣了一樣,目光閃爍地說:


    “我也要學魔術!”


    “沒門。”


    奧芬快速回答。


    克麗奧像是不服氣一樣,探出身子。


    “為什麽呀?”


    “教了也是白教。而且你沒法付學費吧?別看那樣子,馬吉克的老爸可是有付我學費,他可是我的正規學生。每個月都在往信托銀行裏匯錢。”


    所以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大城市。而且通過傳信鴿和多多坎達的銀行取得聯絡需要花上數日,所以必須停留上幾天。


    和在街邊野營不同,住宿費是要花錢的。


    克麗奧像是陷入思考一樣盯著高空看了一會兒,問道:


    “學費先不去管它……你剛才說教也白教是什麽意思?”


    “沒有資質的人學不了魔術。這是遺傳的原因,誰也沒辦法。除非你重新生一次。”


    “重生一次、嗎……”


    克麗奧用充滿憧憬的語調說。這樣看,就像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但奧芬歎息一下,如果沒看到這家夥拿著劍大鬧的場麵,連我都會被她的外表騙倒。


    “若能重生一次,把我生成魔術士就好了。”


    克麗奧斜過身子,口氣輕鬆地說,奧芬斜眼看了一下她,說:


    “你信會有來生嗎?若真的有,我倒希望自己會是有錢人家的二女兒。這樣就能輕輕鬆鬆過日子,再怎麽樣也不會和非法的高利貸收租人一起旅行的。”


    “你想怎樣?要和我鬥嘴?”


    “沒什麽。說跟就跟上來,還偷我的錢亂買衣服啥的,你這種任性起來沒完沒了的小姑娘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我隻想問,你幹嘛非要盯上我?”


    “嗯~?”


    隻見克麗奧皺起眉頭。好像對奧芬的話沒有理睬,但實際不是這樣。簡單說就是在猶豫。她在仔細措辭後,開始答非所問。


    “我啊,還以為奧芬絕對不會問這種問題呢。”


    她的指尖抓抓下巴,繼續說:


    “但是呢,隻要過一段時間絕對就會這樣問。所以我早就準備好答案了……”


    “你這算什麽啊。”


    “嗯。就是說,奧芬,之前你不是對我說過嗎?說我是『夥伴』。”


    “…………”


    奧芬沒有回答。他暗暗驚訝。


    克麗奧繼續說:


    “我不怎麽會說,我,畢竟是一個千金小姐不是嗎?——你幹嘛,一臉懷疑的表情。”


    “不,沒什麽……”


    奧芬不看她了。


    “算了。然後呢,像奧芬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該怎麽說呢,痞子?”


    “……你這人。”


    “開玩笑開玩笑。就是說,我想到了。我想與奧芬變得對等——對呀,就是『夥伴』嘛。”


    “……為啥啊?”


    奧芬用沙啞的聲音回應。他當然記得自己曾說過那樣的話。但那時隻是說說而已,恐怕對方誤會了,並當真了。


    “因為我覺得奧芬是個很厲害的人,所以我想讓奧芬對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不好意思,我已經覺得你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物了……”


    “是嗎?”


    克麗奧笑了一下。但奧芬笑不出來。他感覺就像被針紮中了要害一樣。


    (也就是說,她一定要讓我向她認輸一次才甘心啊,她就是這個意思吧)


    這時……


    “師父─”


    馬車的車棚就像是劈做兩半的圓筒再放倒,馬吉克從那裏露出頭。克麗奧用不客氣的視線看著他——大概她命令他不許伸頭出來——但對奧芬來說,徒弟的出現正好救了他。馬吉克像是在悶熱的車棚裏呆了很久了,頭上掛滿了汗,他有點耐不住了,說:


    “還沒有到嗎?那個金克霍爾村。是打算在那裏借宿嗎?”


    “是啊。”


    奧芬從褲口袋裏掏出西莉愛塔留的字條。一隻手把它展開看看,說:


    “她就是這樣留言的。總之,先在那個村子碰頭。”


    留言還有後半部,但奧芬已經把紙條揉成一團,又迅速地放回口袋裏了。


    “那個金克霍爾村有什麽呢?”


    “不清楚。沒聽說過那裏。不……好像有一個知名的魔術士在那裏隱居。”


    “魔術士?是〈牙之塔〉出身吧?”


    馬吉克問道。奧芬搖搖頭說:


    “是沒錯。不過老是喜歡沉浸在一些稀奇古怪的研究裏,所以被〈塔〉流放了出去。不止如此,似乎還對長老的秘書下了手。總之是集歪門邪道於一身,一直在那個村子裏繼續研究。”


    “……聽語氣好像是在說以前的事情似的……”


    馬吉克擦擦汗,奧芬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手帕遞過去,答道:


    “嗯。應該已經作古了才對。雖然沒聽說已經死了。被


    〈塔〉流放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果還活著,就已經一百歲以上了。還活著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是個明年就滿一百二十歲的老婆婆,我聽說過。”


    “是啊是啊。”


    奧芬說著用手拍拍克麗奧的頭,心裏一顆石頭總算落地了。談話進行到這裏,克麗奧的腦袋裏不會再去想什麽『夥伴』了——她就是這樣的少女。總有些小心思讓人捉摸不透。


    安心之後,像是要居安思危似的,奧芬的思想回到了口袋裏西莉愛塔留下的字條上。他沒對馬吉克和克麗奧說,那張小紙片上還有一句話,恐怕那才是留言的關鍵所在。那是用開玩笑一樣的口吻寫下的話:


    “其實,不論是原來委托人的委托,還是奧斯特瓦爾德的委托,對我來說都沒有差別。”


    這就意味著一種威脅,她在說:如果不來金克霍爾,就殺掉你們。


    馬車走在離金克霍爾村越來越近的大道上。轉入通向村子的小路後,遠遠的能看見山丘陰影處一座白色的小教堂,馬吉克和克麗奧換班,坐在車座邊上,馬吉克感歎了一句。


    “嗚哇—”


    “?怎麽了?”


    奧芬不知道他在感歎什麽——村子的景色並沒有什麽變化,這裏隻是一個邊境小村落。夕陽下,廣袤的麥田變成一地金黃,仿佛已經成熟了一樣。這裏雖是邊境,但鄉土味並不是很濃,呈現的是都市郊外的景觀。這裏距離奇耶薩爾西瑪大陸上四大都市之一的古都阿倫塔姆還不到一百公裏。


    前進中能看到氣派瀟灑的大院門、大房子,打掃得幹淨清爽的小學校,中央派遣到這裏來的維持治安的官員哨所,還有小型農場。比馬吉克小不了幾歲的小孩拿鐵叉插進幹草垛,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望著這裏。小孩的旁邊躺著一隻年邁的牧羊犬,它好像把看羊的任務交給小孩子去做,自己倒過起了退休的生活。風一吹,遠處傳來狗追逐羊的吠聲。


    這樣的景致,並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你怎麽了?馬吉克。”


    奧芬問。馬吉克臉上的驚歎還保留著,他翠綠色的雙目閃了閃。說:


    “真是好地方。”


    奧芬漫不經心地答:


    “大概吧。”


    “……什麽叫大概啊。我說師父,你該不會又是在這裏有過半年的牧場生活,而且在當地還有一個老婆和私生子之類的吧?”


    “那個‘又’是啥意思……我可是第一次來這兒。我說大概,意思是不能被表象給蒙蔽。”


    ——剛說完,車棚的簾子拉開了,克麗奧探頭出來。她睡過午覺,頭發亂亂的,隻有剛睡醒的臉洗了一下,皮膚還濕漉漉的。奧芬伸一根指頭指向她,補充說:


    “這就是一個例子。”


    “……真是精辟……”


    馬吉克高深莫測地點點頭。克麗奧一個視線看過去,低聲說:


    “你說什麽精辟?”


    “沒什麽……”


    馬吉克連忙說,然後別過臉去了。奧芬回頭看了一眼克麗奧,說:


    “喂,你的劍給我塞到行李底部去。我可不想被誤認為是打劫的被綁。”


    “我知道啦。我還沒蠢到那個份上。”


    奧芬想說,知道你還帶把劍在身上幹嘛!但他沒有說出口,他沒這麽不長眼。若是惹這個女孩生了氣,吃成打的後悔藥都沒用。


    克麗奧沒什麽興致地打量四周,不高興地說:


    “為什麽偏要選這麽一個鄉下來做約定地點呢?喂,奧芬?那個叫什麽什麽的女人。”


    奧芬無奈地覺得——她好像已經生氣了。


    她從車棚裏伸出半個身子,長發落在了奧芬肩膀上。奧芬覺得就好像被蛇給纏住了一樣,心裏很不爽。他沒看克麗奧。說:


    “所以說……我現在所處的狀況,已經和你說了吧?”


    “被一個像電話女郎般漂亮的美人纏住,說要做你的老婆,你心花怒放。結果她第二天就跑了,你就呼哧呼哧追到這種地方來了,對吧?”


    “所、以、說!關於那個女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奧芬一臉受不了的表情麵向克麗奧,仰天長嘯一般叫著。


    “我也不怎麽清楚,她好像是個傭兵——她自己說的。她是受人委托來保護我的。”


    沒說西莉愛塔是『殺手』,說成了『傭兵』,隻為了減少一點麻煩。


    克麗奧半信半疑,但不像剛才那麽生氣了,她問:


    “……為什麽要來保護奧芬你?”


    “我現在被人盯上性命了。”


    奧芬發牢騷似的說,看著前麵。馬車慢悠悠地走在村裏,估摸著朝有投宿的地方駛去。馬吉克笑著加入了談話,但他流下一道冷汗。


    “那個—,那不成我也會受到連累嗎?”


    “……大概,不用擔心。把你殺掉根本沒什麽賺頭。”


    “啊。太好了。”


    “什麽『太好了』,你師父的命可是危在旦夕啊……啊,對了對了。他們說不定會認為你有可能會為師報仇,所以保險起見連你也會一塊兒殺。”


    “那種想法我連一星半點也沒有喔—”


    “……你喊這麽大聲給誰聽啊?”


    “我在想,要是山那頭的飛鳥能聽見我這聲喊就可以了……”


    “你說什麽鬼東西……算了。反正現在盯上我的殺手不止一個。”


    “但是……是誰會想要奧芬的命呢?”


    克麗奧問。奧芬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知道我是個地下高利貸吧。現在用於貸款的資金已經沒了,所以隻能到處去催帳,現在就在追那個叫博魯坎的笨蛋,叫他還錢……我除了那個笨狸子,還在多多坎達通過巴格阿普做中介,有幾個其他客戶。”


    “那幾個人都還錢了嗎?”


    “七個人跑了六個,抓住了五個。當時身上還有點財產的有四個,有還錢意願的是當中的三個。去掉中途變卦的剩下兩個。一個因為交通事故被撞成了椎間盤突出緊急住院,還有一個因為吃霸王餐被警察拘留,在警局被警察打了一頓然後被送進了監獄。”


    “……倒計時的人生……”


    馬吉克哆哆嗦嗦地說了一句。


    “倒計——喂我說你呀……”


    被說得這樣直接,奧芬有些喪氣地垂下肩膀。克麗奧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似的說:


    “不過奧芬,一開始不是說『七個人跑了六個』麽,不是有一個沒跑嗎?你成功從那人手裏收到錢了吧?”


    奧芬慢慢地轉頭看克麗奧,好像頭有千斤重。


    “那個人就是笨狸子。他隻是連逃跑的出息都沒有。”


    “……那真是絕望了。”


    “難不成師父,現在的生活自理能力是零吧。而且還被殺手追殺。”


    “人生,就是反應人品的一麵鏡子。人格怎麽樣,看鏡子就知道了。”


    “你們說夠了沒有……”


    奧芬的話在喉嚨裏打轉,他繼續說:


    “不管怎麽說,那些通過政府發放正規許可的高利貸——不過做高利貸的也沒一個正經人,對他們來說,我們這樣的非法營業者就是個眼中釘。不用向國家交錢,向我們這樣的做起買賣更方便可行。”


    馬吉克和克麗奧同時露出一臉懷疑的神色,一口說:


    “回收率全是零還敢說。”


    “給我住嘴!現在多多坎達金融業的大佬是個叫加納頓·奧斯特瓦爾德的男人。穿高檔衣服,摟模特情人,帶肌肉跟班,長肥頭大臉,十分討人厭。不過我沒見過他。”


    “……那又是怎麽回事……”


    “別問那麽多!總之肯定是那個家夥沒錯!他為了殺掉我請了殺手。我猜,他這樣做是為了給多多坎達其他的地下高利貸者一個警示。然後,知道這件事的某個人,為了保護我就為我請了護衛。”


    說到這,奧芬感覺自己撒了個謊——西莉愛塔說奧斯特瓦爾德的委托是捎帶的。也就是說,那位『某個人』的委托被她置於優先地位——這大概是因為那個人比奧斯特瓦爾德更早提出委托。對西莉愛塔而言,奧斯特瓦爾德的委托隻不過是臨時加上去的。或者說,接受了找到魔術士委托的她,聽說了奧斯特瓦爾德想要幹掉魔術士的事,於是便想主動加以利用。


    (但是,找到魔術士為的是什麽事呢?)


    不過沒必要把這樣的疑問也說出來,這樣隻會加深克麗奧他們的混亂。反正成為目標的是他,不是他身邊的人。


    “懂了嗎?”


    奧芬看著兩個人問道。但聽到的隻是克麗奧欲言又止的聲音。


    “那個……”


    “啊?有什麽理解不了的地方嗎?”


    “不是,事情大致都了解了,不過奧芬,你剛才心不在焉的……”


    “什麽啊。就算我再怎麽心不在焉,馬也不會跑偏——”


    “不是這個問題,剛才,你沒覺得壓到什麽人了嗎?你聽。”


    啪擦。


    “…………”


    車輪下傳來清晰的響聲,奧芬無表情的臉上滑下一粒汗珠。


    “呃~……”


    奧芬無言,順序看了看同車的兩個人。克麗奧和馬吉克都是一副天真無邪的笑臉,分別說:


    “我會等你出獄的?”


    “您放心。我們會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的。”


    “你們這群人……”


    奧芬發著牢騷,拽動韁繩把馬車停下來。有人卷到車輪底下,兩匹母馬的眼神表現出的不是慌張,倒像是不耐煩(奧芬這樣覺得)。馬車一停,他飛快地跳下座位,先看到的是——


    拖著一條大蛇皮和一隻木箱的地人少年。


    “啊——”


    少年眼鏡後的目光中出現一抹絕望的神色,奧芬認得他。


    “多進!”


    “放高利貸的!”


    兩個人同時叫出來。奧芬又把視線放低,看看車輪那裏。


    “也就是說——”


    果不其然,車輪下那個不停掙紮的,裹著毛皮鬥篷,頭發亂蓬蓬的地人。會在這種地方,並且腰上還佩著劍的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人了。但對方好像還沒認出他來。


    “混蛋!混蛋!不管你是誰,竟敢一下子壓到我後腦勺上來!再不讓開小心我拿鋼管椅折疊死你!”


    夕陽西下。青山翠林,一兩聲烏鴉的叫喊從遠處傳來。


    很難得,金克霍爾村在同一時間迎來了五位旅行者,看來要熱鬧一陣子了。


    金克霍爾村隻有一間旅社。在遠離市區的這座小村莊裏,沒什麽特產,幾乎沒有旅行者會專程來此。


    盡管下這樣定論有些武斷,不過村裏唯一的旅店看上去和普通民宅無異。這裏原本是阿倫塔姆的一位知名人士別出心裁建在郊外的房子,通過改裝後看去並沒什麽不妥。


    “……話說回來,為什麽那個名人把房子放著不管了?”


    奧芬問,擔任旅店小夥計的小孩提著行李,後麵跟著馬吉克和克麗奧,秩序井然地上樓。博魯坎和多進在這裏的廚房幫忙,也住在那裏,一到旅店他們就去那了。


    對方很快回答了。大概來這裏的客人都會問這個問題。


    “慘死斃命了——不過放心,不是死在這間屋子裏。是死在很遠的村外。”


    這位比馬吉克還要年少的孩子,眼珠轉了轉繼續說:


    “是被魔術士殺掉的。”


    “被魔術士?”


    接話的是克麗奧。她啪嗒啪嗒地走在最後。


    小少年可能覺得弄好了有小費可拿。他大聲回答:


    “對。是被住在村外的,好像是叫福諾的——”


    “是福諾克羅斯。”


    奧芬糾正道。少年停了一會兒,馬上說:


    “對。就是福諾克羅斯。叫這個名字的魔術士的家就在村子外。現在已經是空屋了,但大家都說那是個鬼屋。”


    “鬼屋?”


    啪的一聲,隻見克麗奧在胸前擊掌並臉上放光。一雙湛藍的雙目——如平常一樣——像是在想什麽歪點子似的耀耀生輝。她用自己尖尖的嗓音大聲說:


    “不是很好玩嗎!”


    “開玩笑?”


    馬吉克用簡直不敢相信的表情看著克麗奧。受克麗奧的氣場所壓製,他戰戰兢兢地朝上望去。


    “她在開玩笑吧?”


    “從克麗奧的嘴裏說出來,那就不是玩笑了。”


    奧芬很無奈地說。他把手往前一伸,越過馬吉克指著克麗奧說:


    “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你插足那些『好玩的地方』都會惹出一大攤麻煩事來。”


    克麗奧不服氣地反駁:


    “才沒有那種事呢。”


    “再加上你一點都沒有自覺。”


    待進到房間裏後,克麗奧似乎已經忘掉剛才的話題了。房間是經過改裝的寢室,不大的空間裏擺放了兩張床。有一扇僅供透光的小窗,和一扇拆掉壁櫥做出來的大窗。堅固的牆壁上,畫滿了難看的爬山虎式樣的葉子花紋,看上去像是旅店老板在改裝時貼上去的。


    給了少年不少小費,好讓他離開後,克麗奧開始興奮地整理床鋪。她斜眼看著馬吉克和奧芬把行李仍在房間的角落,自己則馬不停蹄地對房間布局、衣櫥內部展開調查。瓦斯燈泛出單薄的光,奧芬眼裏看著爬來跑去的克麗奧,突然開口說:


    “——克麗奧,你為什麽要和我們一個房間?”


    “哎?”


    克麗奧咻地一聲停下來,轉過身說:


    “因為這裏有三張床嘛。”


    “…………”


    奧芬撇了撇兩張床之間,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裏,放著一張簡易的睡床。克麗奧笑笑,緊接著說:


    “這種時候年紀大的人總是不太情願啊。”


    “太不謹慎了吧?”


    馬吉克說,不知道他針對的是奧芬還是克麗奧。


    “年輕男女竟然同床睡覺!”


    “我可沒說到那個程度……”


    奧芬煩惱地搔搔頭,看著克麗奧。少女動了動肩膀,金發舞動了一下,她露出一副神氣的樣子。奧芬在煩悶中似乎想到了什麽,說:


    “肯定有什麽打算吧?”


    “你知道?”


    克麗奧笑著回答:


    “你馬上不是要給馬吉克上魔法課嗎?那我也要聽。”


    “我說過你聽了也是白聽……”


    奧芬脫掉上衣,坐在最近的床上。他在短時間裏想了一下——說實話,打死他也不想和這個小姑娘同屋。這裏沒有什麽具體的理由,隻是覺得一旦克麗奧在旁邊,肯定會出現一堆麻煩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魔術的課程並不是說絕對不能讓外人聽。再加上手邊的錢已經見底,租兩間屋的話幾乎不可能。雖然若像平常那樣睡在馬車上的話,也照樣能睡個踏實……


    (嗯,沒事沒事)


    “晚飯後開始上課。”


    奧芬說完,克麗奧歡呼雀躍起來。奧芬則不覺得哪裏值得如此高興。


    (……她該不會真以為自己能當上魔術士吧?……算了,就算她真這樣想也沒有什麽實際害處)


    那時,他就是這樣想的。


    “說是上課,今天的不如說是考試。”


    晚飯後,不把克麗奧嚷著沒有洗澡的地方算在內,這天過得還算安穩,到夜裏,四周隻聽得蟲鳴之時,奧芬、馬吉克和克麗奧聚集在房間裏。奧芬邊說邊打開窗戶,克麗奧聽他一說,反問道:


    “考試?”


    “是的。”


    奧芬把視線轉向坐在克麗奧旁邊床上的馬吉克。靠在窗沿上說:


    “把我之前和你說的話——這次由你來複述一遍。正好克麗奧也在這裏,你要讓她也能聽懂。”


    “好好做喲。”


    克麗奧就像是來做教學參觀的母親一樣對馬吉克說。


    “嗚……”


    馬吉克看了克麗奧一眼。從表情上來看似乎沒什麽自信,他把視線往上移,盯著空氣,開始說:


    “這座大陸上,被稱為魔術的大致可分為七類。”


    他把頭偏了偏,思考著說:


    “其中的六類,是由太古時代把眾神的『魔法』力量以『魔術』的形式竊取出來的六個龍種族所擁有,剩下的一種,就是龍種族之一的天人和我們人類混血後產生並繼承了下來——那個,師父。”


    馬吉克叫他,抱著胳膊閉著眼的奧芬說:


    “怎麽了?”


    “可以看一下書嗎?”


    “不行。”


    快速被否定了,馬吉克表情無奈地繼續說:


    “我們使用的能力稱為『魔術』——在這個世界誕生的同時眾神所擁有的萬能之力叫做『魔法』。所以『魔術』和『魔法』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眾神的力量是萬能的。而我們的『魔術』則有各自的界限。這個界限依據每個人的情況各有不同——”


    “每個人情況的不同,我們稱它為『才能』。”


    奧芬插嘴說,他把身子從窗沿處拿開。他接著向馬吉克揮揮手說:


    “哦——不好意思。我沒想要打斷你。”


    “沒事……總之,就是如此。這種力量的差距到底是什麽原因引起的,還沒有正式的結論。和體力、年齡都沒有關係……能確定的隻有熟練度越高魔術能力也越強而已。”


    克麗奧聽完後像是思考什麽似的把手按在嘴唇上。她把這個姿勢保持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


    “把那些高強的魔術士都列出來,找他們的相同點不就行了?”


    “這個方法我也不是沒想過。”


    奧芬稍帶苦笑地說:


    “查爾德曼教室——我在〈牙之塔〉參加的教室,其中包括我,共有七名魔術士。老師查爾德曼另當別論,全員都是〈塔〉裏頂級水平。那七個人——”


    他聳聳肩。


    “完全是不同類型。相同點可以說是一點也找不出來。這個話題先放一放,馬吉克,剛才說的都是概論,克麗奧不會感興趣。接著往下說。”


    “好的……呃,我們使用的被稱為聲音魔術,這在大陸上是數一數二的強力魔術。”


    “數一數二這點說得太過了。”


    奧芬插話,馬吉克改口說:


    “總之,也不算弱。”


    “簡單按理論排序的話,在七種類的魔術中最為強大的,是戰之龍種族使用的破壞魔術。”


    “破壞?”


    克麗奧鸚鵡學舌一樣重複道。


    “是的。正如字麵所說,把所有——或者說把一切都破壞殆盡的魔術。戰之龍又被稱為鋼鐵軍馬。接著第二強大的是曠野之龍(天之人類)——就是我們一般稱之為古代魔術士的天人使用的沉默魔術(維多)。接下來是深淵之龍(深淵黑狼)的暗黑魔術,再接著就是我們的聲音魔術了。”


    奧芬說著晃晃肩,離開窗戶,馬吉克接著他的話對克麗奧說:


    “我們的聲音魔術一個最顯著的特征,聲音——也就是說是靠聲音作為媒介來施展魔術。咒文的聲音傳達不到的地方就沒有魔術效果,而效果也無法永久持續。因為聲音沒辦法保存。進一步說,聲音魔術也分兩種,像我和師父使用的叫做黑魔術。”


    “黑魔術使用的是熱能、波動之類的物理能量——作用於肉體本身。”


    奧芬遠離窗戶,在房間裏渡步,然後又轉回頭走到窗戶邊,用上課的口吻說:


    “白魔術則正相反,操縱的是時間和精神。也有人說黑對應實在的物體,而白對應非實在的事物。一般來說,白魔術在技能上更高超,威力也更大……”


    他朝床的方向轉身,麵對他的學生。


    “懂了嗎,克麗奧?”


    “……呼—”


    “啊,喂,怎麽睡著了!”


    奧芬跑過去把她搖醒,克麗奧夢囈了幾聲,她歪倒在床上說:


    “剛才的那些都太無聊了嘛。”


    “受不了……所以我說你聽了也白聽。那我問你,你到底想聽什麽?”


    克麗奧抬起半個身子,說:


    “教我如何在明天就能用魔術?”


    “教得了嗎!”


    “那就晚安。呼—”


    “這個臭丫頭……”


    克麗奧一頭倒在床上,發出睡覺的呼聲,奧芬氣得兩手發抖,說道:


    “你不要裝睡,給我聽好。如果你不想浪費時間,今後就不要再想做什麽魔術士。沒有素養的人無論再怎麽努力都學不會魔術。人類的魔術素養是很純粹的遺傳。是和天人混血後才形成的。”


    “呼—!”


    克麗奧像是故意的一樣,抱住枕頭叫著。


    奧芬離得更近一些,繼續說:


    “就算你再怎麽撒嬌胡鬧,沒用就是沒用!你要怎麽徒勞是你的自由,隻要別找我就行,誰願意管這麻煩。活該活該,哼!”


    “師父……”


    馬吉克很無語地問:


    “為什麽一吵架就顯得精神年齡還像小孩似的?”


    “煩死了。我要配合對方的程度嘛。”


    奧芬回過頭,這時馬吉克困惑地問道:


    “我有點糊塗了,說到素養,師父你光用眼睛看就知道我有魔術師素養嗎?這是咋回事?”


    “看當然看不出來了。能一眼看破人的資質,那不是妖怪就是神仙。”


    克麗奧還在頑固地裝睡,奧芬在她的枕邊坐下來,像撫摸貓背一樣把手放在她頭上。


    “巴格阿普那家夥隻要一喝酒,就會講些關於自己的豔事。他老婆——就是你母親——現在在哪裏還不得而知,她是個名叫愛麗絲·琳的女盜賊。我以前聽說過她曾被看出具有魔術士的才能。至於你……怎麽看都不像你父親。似乎母親的血統你繼承的比較多。”


    奧芬的腦海中回想起馬吉克的父親那張如退伍海盜一般的臉孔。他感覺克麗奧動了一下。朝下一看,少女不再裝睡,改用鶺鴒搖尾一樣的動作閃了閃睫毛。她用猶猶豫豫的表情說:


    “……我沒有繼承魔術士的血統,所以不行嗎?”


    “嗯,事實就是這樣。”


    奧芬心情複雜地把手從她的金發上拿開。


    “說到底……沒有魔術士的才能也就僅止於此。相對的,你,克麗奧·艾瓦拉斯汀,擁有任誰都模仿不來的高素養不是嗎?”


    克麗奧翻身,仰躺著問:


    “那即是說。是我的個性?”


    “個性這個詞——是個人都會說——我不太喜歡這個說法。不過簡單說就是這樣……馬吉克,你的臉怎麽那麽青,怎麽在朝後退?”


    “不,隻是……”


    馬吉克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答道:


    “我沒想到師傅竟然會這麽替克麗奧著想,還會安慰她……”


    “你煩死啦!”


    奧芬喊,臉上有些發紅。克麗奧抄起手上的


    枕頭朝馬吉克臉上砸去。


    鈴……鈴……鈴……


    搖鈴的聲音?安靜但清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即使眯起眼來仔細分辨,仍搞不清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四周一片黑暗,如同被包裹在濃霧中。但鈴聲卻十分清晰。穿過耳膜,回蕩在腦髓中……


    “─────!”


    啪,奧芬從夢中醒來。襯衫被汗水濕透。他拽開被單,從簡易睡床上跳起來。心髒悸動不停。無法言喻的恐懼使他焦灼不已。


    (怎麽了——?——這種,感覺……?)


    暗淡的星光照在屋裏,他巡視了一番。簡易睡床兩邊的兩張床上,馬吉克和克麗奧分別睡在上麵。馬吉克的睡姿很是規整,相比之下克麗奧的睡姿就顯得亂糟糟的,奧芬看了一會兒,抓起搭在椅背上自己的夾克衫。他沒往身上穿,而是用右手緊緊地抱住,閉上眼。他像是在排除記憶——又或者是在努力回憶著什麽。


    不隻奧芬,隻要是〈牙之塔〉的黑魔術士,都在某種程度上做過對自己的記憶及精神狀態加以控製的訓練。但是——


    (做不到……?)


    奧芬心中吃驚不小。他心裏亂七八糟的,平常心無法保持。呼吸也……做不到。


    (這是……白魔術……嗎……?)


    膝蓋突然使不上力,他慌忙抓住椅子以求得平衡。說到白魔術,他有中招的經驗。本來白魔術士是被王室徹底自外界隔離開來的,不可能會遇到,但奧芬以前的朋友裏有精通白魔術的人。


    但現在的感覺,和那時又不同。


    (不對……是其他……更加……身子……好像快不屬於自己了……甚至說,自己都快要消失了——)


    一種自我滅亡的感覺?


    惡寒,和厭惡感傳遍全身。下一瞬間,奧芬把抓在手裏的椅子用力朝天花板砸去,大叫道:


    “別開玩笑!”


    同時,自身體中心,魔力像爆炸一樣膨脹開來——衝擊波的轟鳴打碎了夜的寂靜。海嘯般的衝擊一個勁地朝周圍噴散,房間裏的家具什物全部被擊中。衣櫥的門朝裏凹陷進去,衣架被吹飛到角落裏被折斷,三張床一下就翻了個底朝天。窗玻璃碎了,水壺滾落在地板上,垂吊在天花板上的髒瓦斯燈整個被壓扁、粉碎。


    “嚇唉唉唉唉唉!”


    ——是馬吉克在叫吧,現在的奧芬可沒空管這些。剛才的那種奇妙感覺已經沒有了。奧芬像根棍子一樣立在已經一塌糊塗的屋子裏。他穿上夾克,從夾克口袋裏掏出龍紋章項鏈戴在脖子上。


    “出、出什麽事了?師父!”


    翻倒後兩張床疊在了一起,馬吉克從床下露出頭來叫道。克麗奧在旁邊抱著枕頭,還沒睡醒似的發著夢囈。


    奧芬低聲說:


    “是敵人……來了。”


    這句回答沒有確實的根據——連奧芬自己都覺得奇怪。敵人?該不會是做了惡夢,精神起了錯亂以至於暴發出來了吧。說回來,敵人到底在哪呢——


    ——不——


    “是敵人。”


    奧芬重複一句,左手握緊了胸前的吊墜。


    (剛才從我身體裏放出去的……不隻是爆發的魔力)


    奧芬心裏一緊。他覺得有一種別的,異樣的東西,隨著爆裂的魔力一起被推出了體外。


    (若是這樣——那個東西應該已經被我的魔力震碎散落在房間裏了才對……)


    奧芬把視線集中,額上淌下汗水。自房間的角落,升起黑霧一樣的東西。黑霧在暗夜裏隱現,像要是融化在房間裏一樣。霧慢慢聚集在房間中央——奧芬背靠窗戶,眼睛一眨不眨,黑霧就在他和馬吉克的中間點上。


    “喂!”


    聲音響起。接著房門被大力敲響——咚咚咚!


    “魔術士!臭混蛋!吵什麽!再不安靜點睡覺的話,看我用月光把你蒸死!”


    聽到騷亂上樓的應該是博魯坎。這麽說多進肯定也在旁邊。


    霧已經在半徑五十厘米的球形空間裏聚集,並開始成型。現在沒時間開門向那兩個地人說明事態。況且連奧芬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這時——霧裏,發出聲音。


    “——很·像——”


    奧芬一驚,後退半步。球形的霧開始向上伸長,變得像人的形狀。


    霧接著說。這確實是震動空氣傳來的,貨真價實的『人聲』。


    “你——就·是·他——”


    咚咚咚咚……


    隻有敲門聲一個勁重複著。


    “你說……什麽?”


    奧芬一臉愕然。他的視線穿過半透明的人形,一直射向壓在床板下的馬吉克旁邊,傻愣著的克麗奧身上。她好像才緩過神來,呆呆地說:


    “啊。幽靈。”


    (幽靈……妖怪……亡靈?)


    這幾個唐突的單詞就這樣出現在奧芬驚慌失措的大腦裏。確實,雖然輪廓模糊,但那的確是人的形狀。這樣的話,要給這團霧起個名字,這些單詞實在太合適了。不過……


    “開玩笑,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亡靈存在——”


    這聲抗議像是一個信號般,霧——也就是亡靈,發出尖銳的聲音叫道:


    “你·是——福諾克羅斯!終於找到了——”


    亡靈的輪廓仍很模糊,但看得出是一個年輕的人。看去非常瘦弱,但細長的眼角給人一種陰險奸猾之感。身穿簡單但一塵不染的白衣,很有研究員的派頭。


    “福諾克羅斯?”


    奧芬說話的瞬間,博魯坎把門踹破了。壞掉的門的合葉以飛快的速度彈出去,就快要擊中亡靈的後背——


    “────!”


    奧芬一瞬間把身子橫向跳開。這時亡靈以飛快的速度朝奧芬跳的方向奔去!


    房間再次響起爆炸。衝擊和爆風狂舞,亡靈速度不減,衝向有窗戶的牆壁,撞開一個大洞——奧芬這樣認為。


    “…………?”


    但是亡靈穿過的牆壁一點傷痕都沒有——剛才奧芬造成的損傷不算在內——就這樣恢複了安靜。


    “怎、怎麽了,剛才?”


    博魯坎和多進踩著壞掉的門進到屋裏來,他們穿著人類尺寸的睡衣,衣角全拖在地板上。床下的馬吉克悠悠地說:


    “……好像,是幽靈。”


    “幽靈?”


    多進疑惑地問。他很瞌睡的樣子,扶扶眼鏡說:


    “請不要說那種話。那樣哥哥馬上就會當真,然後想出什麽賺錢的歪點子——”


    “喂。”


    奧芬沒聽他們的對話,壓低聲音說:


    “你們,安靜……”


    他凝視窗外。其他人的視線也一起朝外麵集中,馬上就察覺到了事態。碎掉的窗玻璃和窗框的對麵,是金克霍爾村謐靜的夜晚,和遠處連綿起伏的愛登山脈。幽暗的森林裏回蕩動物的叫聲。夜空。星辰——在這樣的景象中,豎起了一隻明顯的影子。


    就在窗戶不遠處站著——望著二樓這間屋子,黑影的麵相很奇特。平扁的橢圓形腦袋,細長的雙眼映著月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這裏,肌膚上遍布濕滑的鱗片——


    “那是……蛇?奇怪。”


    奧芬沒有精力回應馬吉克的話。那看上去確實是蛇。但不是蛇。蛇頭下部——細細長長的脖子下麵,是一個略顯低垂的肩膀,怎麽看都是人類的肩膀。


    “是蛇男!”


    博魯坎隨便加了個名字喊道。穿著睡衣就準備拔劍。同時還聽到了物體倒地的聲音。奧芬回頭一看,正好看見克麗奧昏倒在地上。


    “看我施放——”


    奧芬擺正身子,準備施放魔術。


    但在這之前,蛇男就消失了身影。突然一下子就不見了。


    “什麽?”


    接著,自蛇男消失的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正撕裂大氣直衝而來!


    “嗚哇啊啊啊啊!”


    奧芬摔了個屁股著地,躲了過去。


    瞬間——


    “呀!”


    背後傳來馬吉克的驚叫。隻見壓在馬吉克身上的床的墊子上插著一支長弓射出的箭。


    “很好——!”


    奧芬一下來勁了——箭是人使用的武器。和莫名其妙的亡靈蛇男之類的比起來,對付人類要容易得多。


    他跳起來,一口氣朝窗戶躍去——在落地的短時間內很可能被箭射到,這樣的危險他也不是沒想到,但要在黑夜中瞄準目標是十分困難的。


    啪!奧芬屈著腳穩穩地踩在地麵上。四周是閑不住的昆蟲在鳴唱,奧芬看看周圍。


    (如果現在衝我而來的是殺手的話——)


    奧芬把右手伸向旅店入口附近的一片小樹林。


    (肯定會在入口附近埋伏,等我從那裏出來後就發動攻擊!)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迸發的光熱波將圍繞旅館門廊的樹木燒著。但與此同時,一個粗野渾厚的聲音響起:


    “消失吧!”


    熊熊燃繞的熱波和火焰瞬間消失了。


    (是魔術——殺手裏有魔術士?)


    奧芬邊這樣想邊擺好姿勢。不過照剛才魔術的波動——魔力及意念構成來看,並不是多厲害的魔術士。大概是在修行中遇挫的半吊子。


    樹叢中有人影跳出來,準備逃跑。


    “逃得掉嗎!”


    他喊完後,並沒有追上去。跳出來的人影不止一人。如果去追其中一個,肯定會遭到其他暗殺者的伏擊。


    但放他們跑也是不可能的。他們若是奧斯特瓦爾德派來的殺手的話——就要問清他們和剛才的幽靈、蛇男有什麽關係。


    奧芬深吸一口氣,將手臂交叉在頭上,叫道:


    “看我呼喚,破裂姐妹!”


    同時,交叉的雙臂快勢朝地上一揮。


    哐——空氣被擠壓,四麵八方的衝擊波到處炸響。


    “嗚!”


    “哇!”


    幾聲慘叫從近處的樹上傳來——數十米外的一棵枝葉茂盛的樹上,一瞬間掉下兩個手持弓箭的男人,頭朝下栽在地上。


    (哪怕隻抓到一個也行)


    奧芬心裏得意地盤算。保持警戒朝地上的兩個男人走去。


    最近的男人被奧芬一個腳後跟踢中太陽穴,昏死過去。然後他又朝另一個還在呻吟的人走去。奧芬雙膝跪地,抓住男人的胸口。


    “派你們來的是奧斯特瓦爾德吧——就是多多坎達的加納頓·奧斯特瓦爾德沒錯吧?”


    奧芬嚴詞厲語地質問,但右手隻拿一把弓,長發被汗濕透的殺手隻是一臉恐懼地看著他,沒有開口。


    奧芬無奈地歎一口氣,說:


    “唉,倒也是的。職業殺手即使自己死到臨頭也不會說出雇主的姓名。哪怕是手腳慢一點就會被同伴舍棄的三流殺手也一樣。”


    這就是殺手和街頭混混的區別,更是本質的區別。


    “那我換個問題怎麽樣——?那個亡靈和蛇究竟是什麽?”


    “亡、亡——?”


    殺手像是很莫名其妙,糊塗了。


    嗯?奧芬愣了一下,繼續說:


    “是亡靈。在你們稍早前出現在屋裏的——”


    “你說什麽?我們隻是——”


    殺手似乎左肩骨折了。他用眼示意了一下手上的弓,繼續說:


    “我們準備了在你睡著時夜襲的計劃。待你一出現在窗口就展開狙擊,所以看到你的臉後我就開始射箭,可惡,那些家夥沒有實施夜襲嗎——”


    殺手沮喪地咬住嘴唇。看他的表情倒不像在撒謊。


    “他們有夜襲。”


    奧芬表情苦澀地說:


    “隻不過不是躲在門廊暗影裏的你的同夥,而是詭異的亡靈。可惡,你們不知情的話,那到底是誰——”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慘叫——


    奧芬慌忙回過頭朝昏倒的那個男人看去。殺手的另一個同夥仰躺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慘叫——奧芬隻能看見他的上顎。那個殺手上半部的臉,被一隻從地麵伸出的手抓住了,那隻手的每根手指上,都用細細的鋼絲線綁著水果刀,那是一隻白皙的男人的『手』。那隻手抓著男人的頭,就好像小孩子會開玩笑從背後捂住你的眼睛然後問你是誰那樣,但不同的是,隨著手的每一次用力,手上綁的水果刀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切入男人的臉裏——


    殺手因痛苦身體變得扭曲,那隻『手』的指縫中溢出鮮血——


    “嗚——咿呀呀呀呀——!”


    隔了一會兒,殺手再次悲鳴。花瓶碎掉的聲音響起,這是殺手的頭骨被切開了——白骨從肉裏戧出來,某種顏色的體液在一瞬間像噴泉一樣飛濺。


    那隻『手』就這樣穿過殺手碎掉的頭蓋骨,沒入地麵中去了,一點痕跡都不留。


    “嗚、哇哇哇哇!”


    慘叫著後退的不是被『手』殺掉的殺手的同夥,而是奧芬。他覺得從氣管和食道的中間部位有熱熱的胃液在奔湧——他努力自製不讓自己吐出來,但他覺得快要被神經錯亂了。他有好幾次看見人死掉——但是——這一次卻太強烈,太異常了。


    他像個龍蝦一樣向後退去,沒走幾步就感覺背後碰上了東西。像樹皮一樣,有點溫熱,還有點硬。


    “…………?”


    坐在地上,他膽戰心驚地朝後仰望,發現在他背後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漆黑的人影把右手高高伸向夜空,手上抓著一把厚厚的,菜刀一樣的大刀。


    “媽的——!”


    奧芬已是半恐慌狀態,他跳起來朝人影的咽喉放出一記手刀。但被人影用刀背擋了下來——但奧芬似毫不在意,幾乎貼著人影轉到左肩部位,甩動左腕通過敵人頭後方,把豎起的大拇指擊向對方左眼!


    但——手指隻是碰到了眼瞼,就停了下來。


    (…………?)


    奧芬不懂怎麽回事,眨了眨眼——自己的視線中一張人臉在逐漸擴大——發狂的本能提醒他,現在應該把眼閉上。但他反倒質問自己:在死鬥的途中能閉上眼嗎?


    (這是死鬥嗎?)


    腦海中——一處遙遠、幽暗的深穀中,傳來這樣的回答。


    奧芬閉上眼。


    閉上眼後經過的時間並不長。一雙手擁抱住他——沒錯,這是雙女人的手——手在他的背後,輕柔地愛撫,然後拍了一下腰,手就鬆開了。奧芬睜開眼。精神的錯亂已經緩和了。就像是被涼水迎頭澆了一遍一樣,沒有不快之感。


    恢複平靜後,他覺得是那位女性親吻了他。


    “西莉愛塔……?”


    奧芬說完後覺得自己這句話太沒水平了。而她則像還在體味剛才的感覺那樣用舌頭舔舔朱唇,自心底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使出的體術還真厲害,你……剛才那招是在〈牙之塔〉學會的嗎?”


    “體術?”


    奧芬愣了一下。


    “啊,啊啊——不,不是。剛才的——不是什麽體術……”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也紅了——比起自己因恐慌造成的失態,現在心裏突突跳的這種悸動更讓自己顯得慌張。


    “那是——殺人的招數。我還不認為,自己能做到那樣……”


    “哦。”


    西莉愛塔用刀柄騷騷太


    陽穴,說:


    “你用這招殺過人嗎?”


    “怎麽會。”


    奧芬擦擦被汗水浸透的額頭,否定道。


    “隻是強製讓我學會了而已。幾乎不會使用。作為自衛的手段來說並不十分有效。自衛的手段——手——”


    他想起來了。


    “手!手從——地麵伸出來,把那個殺手給——”


    “殺掉了是吧?不過若另一個也被殺掉就麻煩了不是嗎?”


    西莉愛塔把黑色長發抖了抖說。奧芬趕忙去看另外一個個長頭發的殺手。


    早就逃走了。四周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混蛋——”


    奧芬懊喪地抱怨。他像敲打牆壁那樣揮動胳膊。


    “在那種狀態下也是沒辦法的事——”


    西莉愛塔的語氣十分平靜。


    接著,旅館的門開了,門廊一陣吵鬧。


    “奧芬!”


    “師父!”


    克麗奧和馬吉克一齊朝外跑來。馬吉克跑個不停,克麗奧在注意到西莉愛塔的存在後,像生氣了一樣停下腳步。


    “到底怎麽——”


    馬吉克剛要發問,被奧芬用手製止了。他不認為自己回答得了。剛才的事沒一件弄懂的。


    往後看看,西莉愛塔像是有先見之明似的,正從容地用不知哪裏拿來的黑布蓋住殺手的屍體。他放心了,又看看克麗奧,少女的金發亂亂的,她用手梳理著,說:


    “你搞什麽,怎麽從窗戶跳下去了!一個人和殺手單打獨鬥,簡直是自殺行為!”


    奧芬無力地揮揮手,打著哈哈,一邊擋住地上噴濺的鮮血,把手按在克麗奧的肩膀上,把她往旅館的方向推。


    “那個笨狸子在哪裏?”


    他問馬吉克,馬吉克聳聳肩。


    “你說那兩個地人嗎?他們在房間裏亂轉呢,正在計算房間的修理費,賠償金什麽的。”


    “…………”


    奧芬歎了一口氣,西莉愛塔從背後走近他。


    “這個村的派遣官那裏要怎麽說呢?”


    “你去報告好嗎?我是沒這個能力……看樣子…”


    他看著她。


    “看樣子,比起我,你對整個事情了解得更多一點。”


    她沒有露出多少窘迫,隻把刀插回係在緊身衣上的刀鞘裏。她又說:


    “還有,奧芬。”


    “什麽啊。”


    奧芬問。克麗奧還在不停地說著一些類似說教的話,奧芬心情不爽地推著她的背。西莉愛塔像說悄悄話一樣對他說:


    “走到有亮光的地方之前,還是擦一下比較好。”


    “擦什麽?”


    “口紅還留在上麵。”


    西莉愛塔笑了幾聲,這次奧芬的臉終於紅透了,他慌忙用手背擦擦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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