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艾迪莎猛地趴到床上,將臉埋進枕頭裏,一邊留意不要讓聲音傳出來,一邊吼叫。


    就算涅德現在不在房間裏,但艾迪莎既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會傳到哪裏,所以沒有什麽比小心更重要了。這句『沒有什麽比小心更重要』是涅德的口頭禪,艾迪莎對於不知何時開始跟著說同一句話的自己感到哀傷。


    「往左轉、往右轉、不要這麽做、快點那麽做、聲音太尖了、腦筋真笨……我又不是被命令不能吃飼料的狗!那家夥以為他是誰啊!」


    因為出乎意料的發展而與涅德同住一間房間已經一個星期,等著艾迪莎的是比想像中更嚴苛的日子。


    涅德一如他之前的宣言,為了讓艾迪莎『變成男性』,毫不留情地展開特訓。


    自入學典禮之後到開學前還有一點時間,預留這些時間是為了讓從各地入學、住進宿舍的新生們可以習慣這裏的生活,可是涅德正好利用這段期間進行特訓,而且是不容許拒絕的強迫式訓練。


    最初是從站姿開始。站立的時候要打開雙腳——就隻有這樣而已。


    稍微把腳張開並挺起胸膛,這也是唱歌的基本,所以艾迪莎一開始認為這實在太簡單……可是後來她慢慢感到疲倦,所以變得很辛苦。


    如果她放鬆力氣姿勢變得不標準,就會有一道冷淡的聲音拋過來,於是她就會趕緊端正站姿,之後再次被責罵,然後這些事情就一再重複……最後艾迪莎終於開始抱怨說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要做這些事,涅德回答道:


    「您要不要看一下自己的腳?」


    他說了之後艾迪莎就往腳的方向看,不知何時她的膝蓋已經朝內彎,雙腳變成內八字的站姿了。以少女來說這是很普通的姿勢,不過以少年來說……的確很怪異。假如站成這樣的話,那就算被人說是孱弱也沒辦法。


    涅德冷靜地對一臉驚訝的艾迪莎說明:


    「垂下肩膀、雙腳呈內八站姿、身體向前傾將重心移到腰部——以上這些狀態常常出現在女性疲勞的時候。因為男性與女性身體構造不同,當覺得疲倦想要擺出輕鬆姿勢,這些差別就會變得更明顯。」


    順帶一提,根據涅德的說法,男性覺得累的時候會打開雙腳,將身體往一邊傾斜讓重心放在單腳上。


    艾迪莎進入這所學院就讀的是聲樂科,所以長時間站立唱歌並不稀奇,而且像唱聖歌這種要在眾人麵前高歌的機會很多,所以站姿也很容易受到注意。


    都已經了解到這個程度也不能再有意見了,艾迪莎再度照著涅德的指示重複進行站、坐姿的練習。


    「坐下……又來了!坐下的時候一定要把腳打開,要我說幾次才懂!」


    光是站著就已經很辛苦,一旦加入坐下、走路的動作,想達到涅德的標準,簡直就比反複在通往聖堂最高處的樓梯來回走一百次還要累人。


    特別是必須隨時將雙腳打開到與肩同寬,這比想像中還要困難。的確就如涅德所說,如果去看看正在走路的男性,就會發現他們的雙腳像走在車輪軌跡上那樣在兩條直線上移動,艾迪莎隻要一鬆懈就會變成一直線——像走鋼索一樣的腳步。


    (雙腳不可以交叉啦——!)


    艾迪莎終於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坐下來的時候也一樣。坐的時候要把腳打開,兩膝不可以互碰。她對此非常抗拒,覺得不好意思與丟臉的感覺讓她無法做好姿勢。況且沒有裙子的遮掩,穿著褲子的時候,腳的形狀會被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被責罵數十次之後……涅德重重歎了一口氣,以略為沙啞的聲音說道:


    「如果做了這麽久還記不起來……那就沒辦法,請你在雙腳之間夾些東西吧。」


    「……什麽?」


    「用布之類的卷起來,讓外觀看起來很像就好。」


    「外、外、外觀……什麽的外觀……」


    雖然艾迪莎知道那是什麽,但是少女的羞恥心讓她無法直視那樣東西。不過,涅德堅決地說道:


    「如果您是男的就會知道吧。」


    涅德表示隻要用拳頭大小的布團應該就夠了,看是要縫在內褲裏或用其他方式就由她自己摸索。雖然他的口氣很平淡,所以艾迪莎的羞恥感還沒有那麽嚴重,但這依舊是讓人難以冷靜去聆聽的內容,結果她終於忍不下去了。


    「這麽丟臉的事情我怎麽可能辦得到!」


    「喔,那麽真實性別曝光也無所謂嗎?」


    「練習這麽久就夠了吧,人家覺得自己已經很像男人了呀!」


    「哪裏像了?看看您的用詞。」


    「其他時候我會很注意的啊,沒問題的啦!」


    「就算會注意,但平常沒有養成習慣就會露出破綻,如果您不隨時當個男人,曝光也隻是遲早的問題。」


    「啊——夠了!」


    艾迪莎用力踏著地。


    「話說得那麽簡單,您知道裝成異性有多辛苦嗎!隻會在旁邊不停囉唆還真是輕鬆!」


    因為用到平常不習慣使用的部位,所以艾迪莎身上一陣陣酸痛。雖然她也知道自己這樣是亂發脾氣,可是她心情煩躁所以停不了嘴巴。


    結果……


    涅德沉重地歎氣,然後從他坐的椅子上起身。他不發一語走向床鋪,並將毛毯與被套快速拆開,用力拉掉床單。


    「怎、怎麽了……」


    涅德不理會一臉疑惑的艾迪莎,他將毛毯綁在腰上,然後從頭頂將薄薄的白色床單整個蓋住頭,臉部表情藏在床單後方所以看不見。


    接著……他柔弱地邁開步伐,端莊地坐在剛剛的椅子上。


    無論是沉靜的動作、並攏斜放的腳,或是從床單充當的麵紗後方微微露出的指尖——怎麽看都像是一位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


    「如果要問我知不知道裝成異性有多辛苦,我覺得我非常清楚。」


    可以裝出的略尖音調聼起來很穩重,要說是聲音低沉的女性也絕對說得通。


    「您的嘴巴怎麽張這麽大?」


    「因為……您該不會……但是……」


    「您不用覺得害怕,因為我對扮女裝沒興趣,也沒有性別錯置的問題。」


    「那、那、那您為什麽扮女裝扮得那麽像啊——!」


    「為了保護瑟裏昂殿下,所以我必須這麽做。」


    涅德的口氣很堅定。


    「瑟裏昂殿下為了履行王族的義務,所以必須到各種地方視察或慰問,當中也有修道院等等除了王族之外隻限女性進入的地方,就算為了要護衛,男性也不能同行,所以為了待在瑟裏昂殿下身邊就隻好假扮女性。我為此徹底進行特訓,每年之中有一個月的時間會以女性身分生活。」


    (這、這個王子控——!這個人眼裏竟然隻有王子!)


    就算為了保護瑟裏昂,但一般會做到這種地步嗎?這副怎麽看都像女性的高超假扮技巧讓艾迪莎啞口無言。


    話說回來,他之所以為了不讓艾迪莎假扮男性的事曝光、這麽嚴格地訓練她,理由本來就是為了不給瑟裏昂找麻煩啊。


    涅德心裏真的隻為瑟裏昂著想呢……艾迪莎清楚明白這點之後,默默地聽從涅德的指示進行特訓。說實話,看到他那麽精湛的女裝扮相之後,艾迪莎覺得自己不管說什麽都是像打輸的狗在亂叫。


    站立、走路等基本動作大致學會之後,就要來鍛鏈身體。


    除了伏地挺身、舉重、跑步等,為了練出肌肉好讓體格接近男性,甚至還加入了劍法練習,這真的讓她吃不消。她的手掌冒出水泡


    ,然後水泡又被磨破……狀況根本不忍卒睹。但是,涅德一臉冷靜地將繃帶遞給艾迪莎並開口:


    「練習劍術會讓您的身體變強壯,連帶還能因為會用劍而能夠獨力保護自己不是嗎?就算被奇怪的人纏上也可以一個人打倒對方。」


    是嗎?原來這項特訓包含了如此深遠的意義……艾迪莎幾乎對此感動,但這根本沒意義啊,因為學院裏不是禁止佩劍嗎?


    (沒辦法用劍……不管再怎麽練習,隻要沒有劍就什麽也辦不到啊——)


    涅德感覺到她隱約散發出來的訊息,於是果斷地說道:


    「這是為了學會能閃躲敵人的敏捷速度,況且以後上課也會教到……還是說,如果您想被我痛毆、扭住身體或打飛的話,我就依您的意思教您武術,您覺得如何?說實在的,我想盡量避免在學校課程開始之前讓您身上布滿瘀青。」


    艾迪莎立刻謝絕。


    每天晚上艾迪莎也無法休息,她與涅德麵對麵坐在桌邊,在燭台照耀之下長時間向他學習數學、天文學,以及語言學。


    這與扮男裝一點關係也沒有吧。艾迪莎心裏雖然這麽想,不過涅德似乎有自己的理由。


    「在您這個年紀如果多多使用思考能力,體型就會變得比較不像女性。」


    「什麽?意思是,如果我使用大腦的話,胸部就不會變大嗎?」


    「雖然這不是絕對,但是曾有研究指出會有這種傾向。」


    似乎有種學說指出,如果在體型開始出現性別差異的十三、四歲左右發展思考能力,讓身體變化的成分就會難以顯現。


    說到十三歲的話,正好與艾迪莎私下決定報考聖樂學院、開始努力準備考試的時期重疊。


    (難道,我是因為這樣才變成平胸……)


    艾迪莎用力搖頭,決定不要再想下去。事到如今思考已經過去的事情也沒用。


    「那這樣的話,貴族的千金小姐們該怎麽辦?她們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學不是嗎?但如果因此失去了女性該有的體態,不就很困擾?」


    「所以,貴族千金們的教育會隨著年齡有很大轉變……差不多在十一、二歲之前,都會學習身為貴族不可欠缺的知識,例如語言、曆史、法律等等,可說忙得連睡覺都覺得浪費時間。之後會一下子改成學習身為貴族千金不可缺少的知識,例如舞蹈與禮儀規範、馬術與說話技巧,以及華麗的打扮技術等等。總之,在您這個年齡的時候最好不要思考太多困難的事情,所以我現在要故意反其道而行。」


    「……也就是懸崖峭壁培養講座嗎……」


    而且,涅德還要求艾迪莎平常都要在胸口纏上漂白布。


    艾迪莎不喜歡將身體綁住,所以至今都以胸部小為借口,平常在學院裏的時候沒有特別在胸口纏上什麽東西。但上次被涅德摸到的類似事情有可能會再發生,所以她雖然不情願,但也隻能服從涅德的指示。


    多虧這麽做,讓她根本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要排斥村裏愛美的女孩們之間流行的束腹,而是應該穿穿看。隻要習慣穿束腹,她也許就有辦法再多忍耐身上綁的漂白布了。


    因為各種因素,在那場惡夢般入學典禮之後的這一個星期裏,艾迪莎每天都接受涅德的嚴格訓練,絲毫無法休息。


    她唯一能喘息的時候,就是涅德前去瑟裏昂房間的時刻。艾迪莎隻有在這個時候可以暫時獨處。她最近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痛罵涅德。


    「唉——就算隻有一次也好,真想讓那張超級冷淡的臉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啊啊啊!上次我說『臭家夥你以為你是誰』的時候,那家夥的表情我到現在還會夢見!簡直就是一副『看不出來嗎?我是涅德大爺』的臉!啊——氣死我了,我恨死那張用鼻子冷笑的臉了啦!」


    聲音應該被枕頭吸收了,所以外麵隻會聽見悶響。盡管如此艾迪莎依舊會不時仔細聆聽門外的腳步聲,她有點厭惡自己的膽小。


    但是這麽做是值得的,她確實聽見了涅德關上瑟裏昂房門的微弱聲音。艾迪莎連忙跳起來,將身上的灰塵啪啪啪地拍掉之後,朝桌子飛奔過去坐到椅子上,刻意做出練習聽寫的樣子。


    房門被打開,艾迪莎回頭開朗地說了句:「您回來啦。」


    涅德一瞬間露出困惑的表情,但隨即恢複冷靜,以驚訝的臉說道:


    「不好意思讓您這麽慎重地迎接我……之前我不是講過不必特別說話迎送嗎?」


    「說出來有什麽關係,又不會少一塊肉,況且兩個人住在一起,問候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艾迪莎住的地方很小,是個誰在哪裏都能一目了然的家,不過,母親嚴格地教導他們不論什麽時候都不可以忘記打招呼,所以那是一個時常聽見「早安」、「謝謝」之類話語的家。因此,在母親過世、隻剩下她與弟弟薩丁兩個人之後,就是這個習慣讓經常歸於沉默的對話重新開啟。


    雖然艾迪莎不喜歡他,但畢竟同住一間房間,所以打招呼是絕對不可以缺少的——艾迪莎堅決相信著。


    涅德雖然輕輕歎了口氣,不過對於艾迪莎的問候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指著房間一隅連著牆壁的架子,說起其他事情。


    「請準備一下,現在應該沒問題。」


    「什麽?」


    「您真的很遲鈍耶……我是指入浴。」


    艾迪莎的臉上綻放光彩。


    *


    「啊啊——疲勞都消除了——真是舒服——」


    艾迪莎在寬敞的浴池裏伸展手腳、放鬆身體。


    熱氣嫋嫋的大理石澡堂裏沒有人影,被艾迪莎一個人包下來了。


    即便是院生,也隻有被選中的人才可以使用,因為這裏是隻有舍監、資優生與高年級學生擔任的學級長被允許使用的澡堂,可以使用的人加起來也不到二十個人。


    這座澡堂十分豪華,很符合所謂特殊待遇的象征。


    薔薇色大理石製成的浴池刻有細致的雕刻,地板相當平滑,如果腳上沾了肥皂似乎就能在上麵滑來溜去。高聳天花板開著天窗,可以看到月亮及星星的光芒,牆壁上有著各種美麗的鑲嵌裝飾,最令人驚豔的設計是熱水會從張開的獅嘴裏不停流出來。


    與涅德住在一起之後,她最覺得感謝的就是能這樣洗澡。盡管她在之前的六人房隻待了幾天,但是從來不曾踏進幾乎隨時都有其他住宿生使用的公共澡堂,她隻能在深夜拎著水桶出去隨便擦擦身體。現在倒還好,如果天氣變冷的話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現在正在進行資深學級長會議,有可能使用這座澡堂的院生全部都去開會了。這項消息來自於本身也要參加會議的涅德,所以不會有錯。


    艾迪莎因此得以一周一次好好地泡在浴池裏。如果加上不定期會議宣答事務的短暫時間,那麽甚至可以每天簡單衝澡。


    (就算是我,唯一擔心的也隻有洗澡的問題耶——老實說,可以不必對室友隱瞞真正性別實在很讓人慶幸……隻不過對方是那個陰險家夥,總讓人覺得很多地方很微妙。)


    艾迪莎歎了一口氣,舉起手臂。雖然眼前被熱氣籠罩,卻依舊能看到一雙似乎愈變愈壯的手臂。


    她以複雜的心情凝視熱水的水麵。


    自己的身體沉在不停搖晃的水裏,她的身體沒有多餘的贅肉,就像一根瘦弱的木棒,分不出來究竟是男是女。


    (……以後,我能順利過下去嗎……)


    她呼一聲發出歎息。


    距離開學還剩下幾天。她現在的生活隻要與涅德打照麵就好。但就算不情願,與同學、老師麵對麵的日子還是會到來。她究竟能不能隱瞞自己的真


    實性別、安穩渡過呢?


    (早知道就聽那個陰險家夥的話,更認真一點學習如何假扮男性。)


    事到如今艾迪莎有一點後悔,但她每次都是魯莽直衝之後才來懊惱。


    熱氣遇冷凝結成的水珠從天花板滴下,落到水麵的清澈水滴聲在周圍響起,水麵也蕩起波紋。


    就在這時——


    有道微弱聲響傳來。


    聲音聽起來很像關門聲。艾迪莎反射性地回頭。


    結果……


    從更衣室綿延過來的柱子後方晃過一個人影。


    (……不會吧……咦……!)


    艾迪莎還真佩服自己沒有當場叫出來。她連忙將鼻子以下的身體泡進浴池。


    因為浴池的邊緣很高,所以若保持這種幾乎全身泡在水裏的狀態,從外麵應該就看不到艾迪莎。剛剛也多虧了滿室蒸騰的熱氣,所以對方大概沒有發現她。


    盡管如此,艾迪莎依舊在水裏將布挪到身體前方拉開,這是為了萬一被發現的時候可以搪塞自己是男的。她這麽做的同時,將全副精神集中在耳朵,聆聽背後的狀況。


    幸好那名走進來的男性沒有靠近艾迪莎屏住氣息躲藏的浴池,而是穿越寬闊的澡堂走過去。從更衣室穿過浴池之後,前方是通往蒸氣室的門。


    (太好了!那個人打算利用蒸氣浴來流汗,哇,先生你的興趣還真不賴嘛。)


    前幾天艾迪莎因為好奇而跑進去的時候,不敢相信待在那麽熱的房間裏熏蒸氣有什麽好玩的,還說那些男人都是笨蛋或有自虐傾向。但她現在把自己說過的話全忘光了,開口稱讚那名男子的嗜好。


    等到他進入蒸氣室關上門之後就趕快逃走吧,忍到那之前就好。


    艾迪莎稍微放鬆,在水中噗嚕噗嚕地呼著氣,然後回想剛才在瞬間看到的男子模樣。


    對方個子很高。雖然因為熱氣所以沒看清楚他的臉,不過身材應該相當勻稱強壯。艾迪莎真誠地向神感謝自己有個弟弟。


    (因為身邊有薩丁,所以我已經看習慣男性半裸身體才沒叫出來……隻不過還好那個人有用布把身體前麵遮住。)


    身為還沒嫁人的少女,無論被動或主動去看到都不太對。


    說實在的,雖然隻有上半身,可是目睹陌生男性的肌膚依舊讓艾迪莎心跳加速,但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了。艾迪莎一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邊盤算離開浴池的時機。


    (不過……那個人的黑發還真漂亮……)


    已經遠離的男子氣息讓她忽然想起這件事。艾迪莎短暫看到那名男子的模樣,而那頭美麗的黑發令她的印象最為深刻。


    一道沉重的喀嚓聲響起,那是打開蒸氣室門的聲音。艾迪莎稍微將視線看往那裏,正好看見對方寬闊的背消失在裏麵。他那亮麗的黑發果然深深烙印在艾迪莎眼裏。


    接著,門碰咚一聲關上。


    (——就是現在!)


    艾迪莎跳出浴池,頭也不回地跑向更衣室。


    隻要跑進更衣室之後,從澡堂那邊就看不到這裏了,還差一點點……就在這時,她滑了一跤。


    艾迪莎的腳在濕濕的大理石地板滑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她驚覺糟糕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屁股以驚人的力量重重摔到地麵。


    「好痛——!」


    衝擊力直衝頭頂,讓她停止呼吸。由於她在一時之間用右手肘頂住地麵,頭才沒有撞到,大概隻有這是不幸中的大幸。眼前的景色因為淚水糊了開來。


    但是……


    背後再度響起詛咒般的開門聲。


    她發出那麽大的尖叫聲,就算被聽見也不奇怪。


    (哇——沒時間哀號了啦!)


    艾迪莎努力站起來,蹣跚地走向更衣室,但是每走一步,疼痛就朝她襲來。她好不容易邊哭邊離開澡堂之後,隨便擦拭了一下身體,然後披上襯衫、套上褲子,布料緊緊貼著濡濕的皮膚,讓她覺得非常不舒服。


    為防萬一,艾迪莎將毛巾披在頭上遮住臉,然後快速整理自己的物品。剛剛進來的那個男的衣服放在哪裏……她環視周圍,看到隨便折起來的衣服放在另一邊,與她脫掉衣服的架子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嗯,在那邊的話,他應該不會看到我的衣服,很好……咦?)


    男子衣服的旁邊有個閃著光的細小物體。


    那樣東西閃著亮光,似乎是從衣服口袋掉出來的,她記得自己看過那個光芒。


    那不是金屬的光澤,反射著燭台火光的是淺淺的、彩虹色的……


    (……那樣東西,該不會……是那個糖果?)


    入學典禮那天。


    薩丁寄來的信上寫著艾迪莎的真實性別,而被人刻意整齊折好的信紙上,輕輕放著一顆七彩的糖果。


    該不會……現在在澡堂裏的人就是那位糖果先生?


    他是除了涅德之外,唯一知道艾迪莎真實性別的人。


    艾迪莎雖然沒有告訴涅德,不過糖果先生的存在也是讓她暗自煩惱的根源之一。


    目前艾迪莎身為女性的事情雖然沒有傳出去,不過以後會怎樣還不知道。更別說涅德明確告訴她,要是真實性別被瑟裏昂知道的話,他就會「殺掉」艾迪莎。所以她當然很想找出糖果先生,然後要求對方守密。


    艾迪莎搖搖晃晃地朝那道七彩光芒靠近兩、三步……


    這時某道氣息正從澡堂往這裏接近。


    (糟糕!他果然從蒸氣室出來了啦!)


    艾迪莎瞬間不知所措。


    他說不定就是那位糖果先生,不過,也有可能根本是不同人。到底該不該讓知道自己是女兒身的人再增加啊……


    (哇——我搞不清楚了啦——!)


    艾迪莎有如被接近的腳步聲追趕似地逃出更衣室。


    *


    跑、跑、跑。


    艾迪莎踩著響亮的腳步聲奔過寬敞的石板地走廊,衝進涅德的房間。


    夕陽已經西下,微暗的夜色潛進空無一人的房間裏。


    艾迪莎總算喘了一口氣。她蹣跚地走近桌子,癱坐在椅子上,疲累的程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暫時不想思考任何事情。


    她趴在桌上靜止不動……沒過多久,房門打開了。


    涅德舉起手中的油燈,訝異地開口:


    「怎麽了,明明在房間裏為什麽不點燈?」


    涅德走進房間之後將油燈放在桌上,再把隨身物品仔細收進架子,接著點燃牆上的燭台。


    然後,在這間稍微變亮的房間裏,涅德重新看著趴在桌l的艾迪莎——隨後皺起眉。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艾迪莎的灰色頭發依舊濕漉一片,衣服也很淩亂,而且她還趴著一動也不動。


    「薩丁,回答我,到底發生什麽事……」


    艾迪莎慢慢抬起臉。


    「……有人跑進澡堂了。」


    「什麽……」


    雖然光線微弱,依舊能看出涅德的臉色瞬間轉變。


    「那個人……應該沒有對您做什麽吧?」


    「啊,沒有……我沒事,什麽也沒發生。」


    「真的嗎?您沒有過上討厭的事嗎?該不會……不,麵對身為男性的我,您應該很難啟齒……」


    「我馬上就逃走了——我隻感覺到對方的氣息,應該沒有被看見。」


    艾迪莎露出淺笑。


    「我覺得他應該沒發現我是女的,所以您可以放心。」


    「我不是在說這個……」


    「我不會給瑟裏昂殿下找麻煩的,沒問題。」


    艾迪莎


    若被人發現是女性,就會波及到瑟裏昂。反正涅德擔心的一定是這個。


    不知為何,涅德似乎有點怯懦。


    「喔——是這樣嗎,那就好。」


    涅德故意酸她之後,還繼續講了下去:


    「然後呢?您有看到對方的臉嗎?」


    「沒有,因為熱氣太重所以我看不清楚。」


    「原來如此……既然如此,對方也有可能隱約看見您啊,不是嗎?」


    「不會的,對方有發出聲音,所以我有注意到他。可是我一直躲起來沒動,也隻有逃走跌倒的時候才弄出聲響。」


    「跌倒?」


    涅德皺起眉。


    「嗯,我的屁股狠狠摔了一下,嘿嘿。」


    「手臂也撞到了嗎?請讓我看看。」


    涅德邊說邊指著艾迪莎的右手臂。


    「咦?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不要推辭,請讓我看一下。」


    「不要緊啦。」


    涅德嘖了一聲,流露出些許猶豫的態度之後……以戴著手套的手抓住艾迪莎的手臂。


    「好痛!」


    「看吧,會痛是嗎?」


    他不顧艾迪莎露出痛苦的表情,將她的袖子卷起來、露出手肘。雖然周圍光線昏暗,卻依舊看見撞到的地方已經發紅還稍微腫了起來,這樣看來明天一定會變成嚴重的瘀青。


    「隻有撞到嗎?有沒有扭到?」


    「不知道,我搞不清楚……好痛!」


    涅德為了觀察受傷的狀態,於是慢慢壓著、轉動艾迪莎的手臂。手套布料的接觸讓受傷的肌膚感到疼痛,艾迪莎不禁皺起臉。


    「如果放著不管會腫起來,必須貼上敷布才行。」


    「沒關係啦,不用大驚小怪。」


    「您在說什麽,看到瑟裏昂殿下中意的人受了傷,我不能就這樣不管,這事關見習大總管的名譽。」


    涅德鬆開艾迪莎的手,正要轉身的時候……


    「等等!」


    艾迪莎尖叫般喊了出來。


    「我不要緊,拜托在這裏多留一下。」


    「萬一留下疤痕不就傷腦筋了嗎?畢竟您……與男性依舊不同啊,不可以再讓已經剩餘不多的長處消失啊,我馬上處理傷口……」


    「不要走!」


    「……薩丁?」


    「……不要留我一個人!拜托您。」


    艾迪莎垂下頭。


    她的臉被灰色的發絲遮住,臉上也忍不住落下淚水。


    「……我好害怕……」


    一旦開始哭泣,她就無法停止。與涅德說過話之後,她才總算切斷了緊繃的情緒。


    至今她一直處於緊張之中,所以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情,但聊才在無法自保的澡堂裏與陌生男子獨處的狀態,其實讓她非常害怕。


    「我……我真的好害怕喔,為什麽會突然有陌生人進來呢?我不但一絲不掛又沒地方躲,而且地板好滑,摔倒的聲音也很大,濕濕黏黏的實在好不舒服……啊——我的頭發也還是濕的啦——」


    艾迪莎一邊飛快訴說著沒有邏輯的話,一邊啜泣著。盡管她也知道自己語焉不詳,但因為腦子一片混亂,所以她根本無法停止。


    她感受到涅德困惑的反應,可是她心中一方麵覺得讓涅德困擾很抱歉,另一方麵則覺得他活該,偶爾也要讓他傷傷腦筋。這兩種情緒摻雜在一起讓她也很混亂,總之就是一團糟。


    這時——


    她的背怱然被拍了一下。


    啪、啪、啪。


    這是一串有規嫻慕謐唷J值畝作很沉穩,有如正在安慰她。


    這道節奏很奇妙地讓她感到安心,翻騰不已的情緒一點一點獲得舒緩。


    (……總覺得很像心跳聲……)


    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停止,身體的顫抖也平靜下來。


    艾迪莎重重呼了一口氣。


    她總算變得從容了一點,接著以含淚的眼睛往上看,這才發現涅德不知何時站到她旁邊,拍著她的背。


    「涅德先生……」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隻要稱呼我涅德就可以了。」


    涅德將頭轉向另一邊,無法看出他的表情,但是,艾迪莎隔著衣服也能感受那隻拍著背的手掌有多大。


    「您的心情平靜下來了嗎?那就好。」


    「……難道……是您拍我的背……?」


    「我以前聽說過,想安撫嬰兒最好的方法就是拍背……看樣子是真的。」


    雖然他的嘴巴跟平常一樣壞,可是艾迪莎總覺得他的話裏帶有一些擔心的語氣,這是她的錯覺嗎?


    「因為我認為會使用那座澡堂的人全部都去參加會議,所以疏忽了。以後您入浴的時候我會在外麵看守。」


    「可是,做到這種地步也太……」


    「這不是為了您,是為了瑟裏昂殿下。」


    涅德將視線從艾迪莎泛著淚水的臉龐移開,就這樣麵向旁邊冷淡地說著。


    「如果您的真正性別曝光的話,就會給瑟裏昂殿下帶來麻煩,為了防止這種狀況,我預先準備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沒想到普通的學生會大剌剌地使用那座澡堂,所以必須加強監視才行——不對……」


    涅德停下了拍背的動作。


    「那個人……的確沒有在剛剛的會議上出現。」


    「那個人?」


    艾迪莎開口詢問,因為她的理由雖然與涅德不同,但她也很想知道剛剛進入澡堂的那名男子到底是誰。


    (那個人說不定……就是知道我是女孩的糖果先生。)


    「不……他偷懶不出席會議也是家常便飯了,或許是我想太多。」


    涅德將話題如此做結,然後迅速離開艾迪莎身邊。


    「看來您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了……趕快擦幹頭發、整理服裝儀容吧,領帶都歪掉了,真不像話。」


    涅德已經完全恢複平時的口吻。


    「等您打理完畢,就要開始進行今天的課程了,請您動作快一點。」


    (……唔——我還稍微覺得他是個好人呢,我要訂正啦,他果然是個陰險的家夥——!)


    艾迪莎在心裏吐舌頭,結果涅德仿佛看見似地轉了過來。


    「怎麽了嗎?」


    「啊,沒有啊,沒事。」


    「如果要笑的話,請您笑得更燦爛一點,擺出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臉會造成反效果喔,這就好像您自己承認您對我有怨言一樣。」


    艾迪莎一聽到這句話就瞬間僵直,涅德留下她,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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