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朱卻笑不出來,她望了劉總管一眼,出列蹲了個安。


    “請問總管,這擇優的折子上,會不會有錯漏?”


    劉全運調轉過視線,輕蔑地瞥了瞥她,“都是隨選隨記名的,怎麽會有錯漏?”


    頤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其實她是不大願意銀朱這會兒貿然提出來的,雖說是為她打抱不平,可一旦把矛頭集中到她身上,往後的路會更難走。她倒寧願私下裏去弄明白原委,要是運氣夠好,說不定還有可以轉寰的機會。


    銀朱義氣當前,卻管不了那許多,但她總算還不至於莽撞,換了個委婉的說法兒道:“包衣女子不入選是有定例的,那官員家的女兒,僅憑一個記名就決定前程了麽?”


    劉總管聽了一笑,“出身固然重要,前程卻也不是不能掙。入了宮,做了官女子,萬一哪天被主子爺瞧上,不就鯉魚躍龍門了嗎。”


    這都是虛話,後宮有位分的都讓皇帝忙不過來,還有閑工夫去發掘一個宮女?


    可再深的話就不便說了,銀朱愛莫能助地瞧了瞧頤行,頤行雖然灰心,但也不顯得多難受,她信奉哥哥說的,還沒到死的那一天,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出息。況且風口浪尖上,她不愛出頭冒尖,橫豎現在追問,人家一口咬定了就是這麽回事兒,又能怎麽樣。


    頤行這頭失意,愉嬪的那位表妹可得意起來了,那模樣簡直像隻鬥勝的公雞,連看人都拿鼻子眼兒瞪。教習嬤嬤帶著她們離開,因為去處不一樣,所受的調理也不一樣,她腳步太過輕快,背後的大辮子左右搖擺,搖成了一柄撣帚。


    銀朱乜著她的背影歎氣兒:“我忽然很同情皇上,選出來的都是這樣的主兒。”


    頤行腳腕子上的銀票又在蠢蠢欲動,她現在琢磨的,是怎麽能在往後的日子混開混好。


    選秀到今兒,算是過去了一大半,基本已經塵埃落定了。論樣貌品格,該入選的人沒有入選,想必裏頭也少不了那些掌事太監嬤嬤的手段。人在矮簷下,直撅撅撞過去會頭破血流的,以頤行能屈能伸的心性來說,再濕的土壤,隻要有耐性,就能長出青苔來。


    一個嬤嬤走進來,捏著嗓門說:“剩下的姑娘們,跟著來吧。”


    這麽一眨眼的工夫,說話兒就給“剩下”了。


    銀朱唯恐她難受,盡可能地開解她:“不是您不好,是他們不開眼。等將來您升發了,回來狠狠抽他們大嘴巴子。”


    頤行歎了口氣,“興許是我長得不夠好,不讓我見皇上,是怕我欺君吧。”


    “哪兒能呢,您沒看見那個雲惠,長得那麽著急,也給選進去了。”銀朱攙著她,輕輕搖了下她的胳膊,“您還是吃了身不逢時的虧,要是早兩年……他們八抬大轎抬您,您都不選秀來。”


    那倒是真話,要論輩分兒,她比皇上還大呢。皇後的親姑姑,怎麽著也不能充後宮,要不就亂了套了。可現在虎落平陽了,心裏頭住著猛虎,境遇得合乎家貓的標準,就算不大服氣,麵上也得憋著。


    “不知道將來誰有造化,能挨我服侍。”頤行想想又笑了,“那人得多硬的命。”


    銀朱看她發笑很不理解,“您還笑得出來呢?”


    頤行說要不怎麽的,“我還能哭嗎?”


    話才說完,今後掌管她們教習之職的精奇閻嬤嬤便發了話,“……宮裏不許大聲喧嘩,不許見眼淚,更不許說‘死’字兒!這地方的森嚴,想必不用我多言,你們在家裏頭就已經聽說了。能進宮當差的,都是上等的姑娘,將來太平無事役滿出去,全家臉上都跟著有光……”


    可是落選的失意,並不單籠罩頤行一個人。好些出身不錯卻過不了三選的,都得在宮裏服役五年。


    五年,對於一個風華正茂的姑娘來說,平白耽擱了有多可惜。當然更大的委屈,是出於不甘,所以閻嬤嬤說完,連一個應聲的都沒有。


    教習處的人,每年迎來送往多少宮女,對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了,閻嬤嬤涼涼哼了一聲道:“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命裏注定你不是池中物,就算頭頂上壓著大山,你也能掙出個人樣來。今兒過了三選的人,接下來還得經過太後、皇上,還有貴妃娘娘的檢閱,有好的自然留著,次一等的退下來,和你們沒什麽不一樣,何必眼熱人家!我還是那句話,好好學規矩,好好當差,指不定誰是有造化的,急什麽?倘或有人覺得實在待不下去了,回頭找我來說一聲兒,我也能給你們通融。怕隻怕家裏不敢兜著,到時候再想進來,可就不能夠了。”


    這話是以退為進,分明告訴眾人,隻有硬著頭皮往前走,因為她們身後早已經沒有退路了。


    眾人麵麵相覷,到這會兒才醒過神來,齊聲應“是”。


    閻嬤嬤卻道:“錯了,宮裏不說‘是’,要說‘嗻’,記好了。往後別的規矩多了,時候一長,你們就咂摸出來了。”


    天色已然不早,閻嬤嬤訓完了話,就吩咐讓她們進吃的了。


    飯菜自然算不得好,因宮裏忌諱宮人身上帶不雅的氣味,大多以素食為主。幾大桶吃的送到廡房裏,大家各自按量取食,那滋味也說不上來,鹹的太鹹,淡的又太淡,頤行錦衣玉食慣了,草草吃了幾口,便撂下了筷子。


    大家吃得都不舒稱,初來乍到不適應也在所難免,管飯的老太監一哂,“看來是不餓……也對,沒受過調理,沒嚐過餓肚子的滋味兒……等明兒,明兒就知道了。”


    反正不管用得怎麽樣,至少這頓沒落下,吃完了飯,就該找住處了。


    西宮牆的牆根兒上,有一排長圍房,那是專作宮人住宿之用的,宮裏有個專門的名字,叫“他坦”。


    頤行和銀朱隨眾,跟著老宮女往西邊去,原以為那是一間間的小屋子,誰知進門才看清,屋子確實小,但長,一溜的大通鋪,看樣子滿能睡下十幾二十個人。


    老宮女拿手一指,“自個兒領鋪蓋卷兒,認地方。”


    這回頤行很機靈,上去左手右手各提溜了一個鋪蓋,很快占據了最邊上兩個位置。


    “銀朱來。”她招招手,“這地方好,靠牆。”


    銀朱忙麻溜爬上炕,為了防止別人衝撞這位老姑奶奶,自己特地睡在外沿。有她在,老姑奶奶身後有牆,前麵有山,仿佛這樣就能隔斷那些醃臢之氣。


    眾宮女們起先有點蔫,但見這位尚家姑奶奶都能這麽快認命,自己再矯情就該天打雷劈了。一時風風火火鋪床,一會兒就鋪排完了,然後站在炕前,俯首帖耳聽老宮女示下。


    老宮女對一切甚滿意,新來的懂事兒不胡鬧,對她們老人兒來說是好事,因點了點頭道:“時候不早了,收拾收拾,都歇著吧。”


    眾人蹲安送別了老宮女,繃了一整天的弦兒,到這會兒才鬆下來。


    往後都是一個屋子,一處學本事的了,相互認識的都結了對子,不相熟的,也各自赧然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頤行不太記得那麽多人名兒,旗下女孩的名字多是珍啊淑啊,隻有一位,瞧上去隻有十三四歲模樣,絞著手指頭說:“我叫櫻桃……”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暗暗嗤笑,“怎麽叫了個丫頭的名兒。”


    櫻桃麵嫩,當即羞紅了臉。頤行有點兒看不過眼,也不和人辯駁,拉過她來,笑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名字多吉利,沒準兒將來真紅了呢。”


    有人不以為然,“什麽綠了吧唧,酸文臭墨,別點眼了。”邊說邊挎上木盆,打起堂簾子出去洗漱了。


    沒念過書的人,你也沒法和她計較。櫻桃卻很感激頤行,拿過了頤行的盆兒道:“您坐著,我給您打水去。”


    頤行忙說不必,要去接過來,櫻桃一扭身,像尾紅鯉一樣出了門。


    銀朱哈哈一笑,“這孩子真有眼力勁兒,往後就拜在您門下,一心給您當碎催了。”


    那怎麽能呢,頤行道:“我如今自己也是碎催呢。”拉著銀朱進了院子。


    櫻桃小小的個頭,打水吃力得很,最後還是銀朱和頤行一塊兒使勁,才把三個木盆給裝滿。


    櫻桃因結交了她們,自覺在宮裏頭也有了伴兒,細聲說:“不瞞您二位,早前我也怕來著,我人不機靈,又不會瞧眼色,隻怕沒命活到出宮。這會兒可好啦,有了您二位,我就不怯了。您二位都比我年長,我往後就管您二位叫姐姐吧。”


    銀朱卻說不能,“叫我姐姐還猶可,這位可比咱們長了一輩兒,我得管她叫姑爸。”


    櫻桃大概沒見過這麽年輕的老姑奶奶,一時有點發懵。不過很快就回過神來,歡實地笑著,“那我也管您叫姑爸,您要是想什麽要什麽,隻管吩咐我吧。”


    頤行絞幹帕子晾在繩上,一麵回頭道:“什麽姑爸呀,宮外講輩兒,宮裏貓和耗子同年,也管我叫姐姐就行了。”


    結果晚輩實沒有那麽大的膽兒,最後這個稱呼也沒扭轉過來。


    橫豎不管叫什麽,都不是頂要緊的,宮裏作息有定規,到了點兒就得熄燈。


    三個人忙收拾完了回屋子上炕,才躺下,就隔窗看見對麵廊子上的燈籠,一盞盞被摘了下來。


    很快長房由南至北都滅了燈,屋子裏靜悄悄的,連一聲咳嗽都不聞。


    白天折騰了一番,其實很乏累,可不知為什麽,越累越精神,翻來覆去睡不著,間或察覺隔著幾個身位的人也正烙餅,大概都為自己的前程操心吧。


    後來時候一長,困意漸漸漫溢上來,頤行似睡非睡闔了眼,腦子裏昏昏的,夢見宮裏說讓她當皇貴妃啦,可不給賞賜也不給行頭,氣得她站在石榴樹下跺腳:“這也太摳門兒了……”


    做夢嘛,都是胡思亂想,再要往更深的夢境去,忽然聽見砰砰一陣敲打傳來,像砸在腦仁上一樣。


    老宮女拔高的嗓門在屋子裏傳開了:“醒醒,都醒醒!”邊說邊走,手裏的雞毛撣子一路拍打在被褥上,“你、你,還有你……都給我起來,下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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