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出身不怎麽樣,又無依無靠的十三歲孩子,想在教習處的頭輪選拔中脫穎而出,幾乎是不可能的。


    也許誰也不知道她給了閻嬤嬤什麽好處,但她對閻嬤嬤行賄,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


    銀朱義憤填膺,“真沒想到,會咬人的狗不叫,我疑心他坦裏的所有人,竟從沒疑心過她。”


    誰會想到這孩子會用那樣的心思,她們是真心實意像帶妹妹似的帶著她,結果她反咬了一口,把頤行的老底都掏空了。


    真應了那句好心沒好報的話,頤行一頭失望,一頭又覺得古怪,自己明明把銀票藏得好好的,怎麽會被她找見的。


    銀朱背靠著牆,歎了口氣,“您怎麽知道營房丫頭是怎麽長大的,像她那種不得重視的孩子,擎小就養成了處處留心的本事。想是上回咱們說起教習處給各宮主兒選人的時候,她就記在心上了。人想攀高枝兒,該當的,可也得講道義。咱們那麽信得過她,最後她就這麽報答咱們,我細想想,慪得腸子都快斷了。”


    頤行也歎氣,“別的沒什麽,我就是懊惱她不懂行市,到底被人給坑了。”


    二百兩的銀票,她也沒處把票子兌換開,這要是送到閻嬤嬤手裏,可不有去無回嗎,總不見得閻嬤嬤再找她一百五十兩吧!二百兩換一個嬪妃宮裏當差的機會,著實是虧大發了呀,有這份錢,拿來和貴妃跟前掌事的宮女打好交道,人家在裕貴妃麵前美言幾句,答應的位分都趕得上了。


    唉,滿砸!越想越糟心,實在心疼。傷心的不光是蒙受損失,更是沒有物盡其用的憋屈,頤行氣得飯都沒吃,隻管埋怨櫻桃糟蹋她的錢。


    人被選出去了,換他坦之前,得回來收拾自己的東西。


    不知內情的人,對這個悶聲不響卻有家底兒的孩子刮目相看,隻有頤行和銀朱知道是怎麽回事。


    櫻桃很心虛,匆匆忙忙歸置自己的包袱,銀朱抱著胸靠在門前,陰陽怪氣說:“瞧好了收拾,別漏了,也別多拿。”


    櫻桃手上頓了頓,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扭過頭來衝她們笑了笑,“姑爸,銀朱姐姐,往後大夥兒都會分入東西六宮,我先走一步,過不了多少時候咱們一定能再見的。”


    頤行麻木地點了點頭,“這話也對,早晚都會分出去的,又何必急在一時。”


    這位老姑奶奶說話,總是留著三分情麵,從來都怕捅傷了別人肺管子,但在心虛的人聽來,無異於一個大耳帖子。


    櫻桃紅了臉,“我出去了……想法子給您二位鋪路。”


    銀朱說別,“聽說儲秀宮的懋嬪娘娘不好伺候,你且仔細你自己吧!咱們這裏不用你操心,你既然去了,就當從來不認得咱們,往後見了也不必打招呼。”


    櫻桃眼圈一紅,人也有些唯唯諾諾的。


    邊上湊熱鬧的人嗤笑,“人家撿了高枝兒,出息大了。將來當姑姑,當掌事,和你們攀搭,沒的自貶了身價兒。”


    櫻桃抹著眼淚,終是挎上包袱走了,和她一塊兒上儲秀宮當差的,還有隔壁他坦的藍苕。


    說來奇怪,別的宮女都是列成一排供各宮主位挑選的,隻有她們倆是儲秀宮點名要的。也不知是錢塞得多,閻嬤嬤另眼相看,還是儲秀宮一早就相中了,隻等時候一到,就把人提溜過去。


    總之現在的老姑奶奶,是一窮二白的老姑奶奶,那份心氣兒也刹了,上頭的人怎麽調理她,她就老實照著吩咐辦事。


    當然也有窮琢磨的時候,端了一天的托盤,到晚間才有空歇歇,這時候吃完了飯,蹲在院子一角的螞蟻堆前,看那些螞蟻搬著一顆芝麻大的餅屑,齊心協力往家運送。


    銀朱過來瞧她,挨在一旁問:“您幹什麽呢?”


    頤行說:“你瞧這些螞蟻,像不像後宮的嬪妃?”又指指它們頭頂上的餅屑,“這個像皇帝。”


    銀朱哈哈一笑,“您還看出門道來了呢!依著我說,這些螞蟻就是咱們,螞蟻洞裏那條白胖的大蟲子才是皇上。”說完忙捂住嘴,怕自己一時說禿嚕了,被有心人一狀告到上邊去。


    頤行咂摸了下,覺得也挺像這麽回事兒,現在的小皇帝,八成也長得一副白胖白胖的模樣。


    銀朱抱著腿,把臉枕在膝上,悻悻然說:“昨兒禦選,有五個‘上記名1’的,皇太後也挑了兩個封了常在,裏頭就有那個雲惠,您知道吧?”


    頤行扭頭看她一眼,“愉嬪的表妹啊?”


    銀朱說是啊,“這位能晉位,大概齊是看在她阿瑪的麵子上。她阿瑪上年擴建熱河行宮得了褒獎,太後特特兒點了名,這回不知道該得瑟成什麽樣了。”


    頤行聽完,無情無緒道:“皇上有這樣的人伺候,不冤枉。”


    銀朱當然明白她的意思,老姑奶奶處心積慮想勾搭皇上,可不是出於仰慕,純粹是想拿人家做跳板,所以話裏夾槍帶棒很尋常。


    人嘛,上進心不能因為小小的挫折而喪失,頤行開始考慮,“我怎麽才能見著皇上呢?埋伏在他經過的路上?我得裝出巧遇的樣子,撲個蝴蝶,踢個毽子,捉個迷藏什麽的……”


    可惜這點念想被銀朱無情地掐斷了,“宮女沒事兒不能瞎晃。皇上出行都有太監清道兒,就算您有幸遇上,萬一皇上那天心情不好,命人把您叉下去亂棍打死怎麽辦?”


    這麽一說確實有點瘮人,頤行又換了個想法,“那咱們先想轍攀上禦前的人,萬一哪天通融通融,讓我敬個茶什麽的……”


    “禦前伺候的人都有定規,再說誰有膽兒給您派茶水上的活兒啊,不怕您往茶裏下巴豆嗎?”


    頤行被澆了兩桶冷水,一時偃旗息鼓,忽然發現和皇帝同在紫禁城裏,也像隔了千山萬水一樣,想接近難乎其難。


    “這麽說來沒路可走了。”她撅了根樹枝,插在了螞蟻隊伍前進的路上。


    銀朱看她設障,托著下巴說:“咱們才進宮,往後有的是時機,等時候一長,各處混熟了,想在皇上麵前露個臉,應該也不難。”


    銀朱說完,頤行便發現小小的螞蟻在刺探一番後,終於繞過了樹枝,繼續堅定地往洞口方向進發了。


    螻蟻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於是老姑奶奶痛定思痛,決定從長計議。雖然怎麽計議還沒想好,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反正現在連錢都沒了,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銀朱對櫻桃偷了頤行銀票的事還耿耿於懷,仰脖子看著天,仿佛能看穿儲秀宮的殿頂,直達櫻桃腦門上。


    “姑爸,您恨櫻桃嗎?要不是她,您這會兒該分派進六宮了。到了主兒們身邊,見皇上的機會能多上好幾成。”


    頤行說起櫻桃就來氣,“我當然恨她,她幹什麽不好,偏偷我的錢。我有錢,也沒光想著自己,我原打算給我們仨一塊兒謀個好差事的。沒曾想她拿了銀票,把咱們倆給撇下了,可見半路上認識的不能交心,你把她當自己人,人家拿你當二傻子。”


    可不是嗎,往後還敢相信誰。


    銀朱籲口氣,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說:“回去吧,過會子就下鑰了。”


    才說完,西一長街上就響起了梆子聲。


    頤行回頭看,長房前掛起了成排的燈籠,那青瓦房簷從暮色中突圍出來。幾個宮女捂嘴竊語著走過,大辮子一甩,跑進了他坦裏頭。


    平常她們受的管教,頭一條就是舉止得端穩,不許跑跳,不許呼朋引伴紮堆議事。頤行見她們一反常態,總覺得可能有什麽令人驚詫的大新聞,便拽著銀朱趕了回去。


    等打起堂簾子,立馬見一個人站在炕頭上宣揚:“你們聽說沒有,桂嬤嬤不知衝撞了哪位主子,給賞了笞杖。兩個太監行刑,杖杖見血,桂嬤嬤當時就翻了白眼,這會兒架到安樂堂等死去啦。”


    一個人的生死,成了眾人調劑無聊生活的樂子。桂嬤嬤平時不得人心,愛占小便宜,也愛欺負人,這回栽了跟頭,當然個個拍手稱快。


    “噯。”大榮喊頤行,“上回她還打你來著,這回可算給你報了仇了。”


    頤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問:“這是犯了多大的罪過啊,說杖刑就杖刑。”


    “宮裏頭哪個和你講理,奴才多,主子也多,不留神小命就沒了。”有人說得理所當然。


    也有人兔死狐悲,“我聽著,心裏頭慌得很。桂嬤嬤也算宮裏老人兒了,說打死就打死,那咱們這些人可怎麽辦,萬一有了疏漏,豈不是死就在眼前?”


    當然在有些人看來純屬杞人憂天,“桂嬤嬤多少道行,你又有多少道行?咱們一不偷二不搶,虔心辦好自己的差事,這要是還能挨刀,那隻能怨你命不好。”


    橫豎大多數人都很高興,晚飯吃出了慶功宴的味道。


    宮裏人之榮辱,全在旦夕之間。桂嬤嬤是教習處的二把手,她出了岔子,自然是閻嬤嬤親自來調理這幫新晉的宮女。


    因桂嬤嬤究竟是出於什麽罪狀而被治罪,連閻嬤嬤都鬧不清楚,大概是鑒於憂心自己受賄的事被人告發,所以並不像以前那樣疾言厲色,反倒和藹了許多。


    “你們在我這裏,原呆不了多少時候,等日子一到,還是歸尚儀局管。我如今待你們嚴,少不得招你們怨,倘或不嚴呢,又是害了你們,將來吳尚儀過問起來,也是我的罪過。”


    話雖這麽說,眾人不能不識趣兒,便都小心翼翼應承著:“請嬤嬤嚴加管教。”


    當然嚴加管教是不至於的,麵兒上過得去,走個流程就罷了。按著老例兒,宮女進宮頭半個月在教習處學習簡單的規矩,半個月滿就發往尚儀局,再由吳尚儀逐層挑選分派差事。


    吳尚儀正是那個三選給她們驗身的人,麵相不算和善,下牙長得參差,這樣的人據說心口不一,她在尚儀局的威風,也遠比閻嬤嬤大得多。


    吳尚儀是個更有雷霆手段的人,接手了這批宮女,直接將一大半人發往尚食局和尚衣局當差,剩下的五六十仍舊留在尚儀局做些零散的活計。


    她應該記得頤行,訓話的時候眼睛不時地從頤行身上掠過。


    頤行這人別的不行,預感一直挺準,她老覺得進了這裏,恐怕還不如在教習處時自在。唯一可慶幸的是銀朱還在,不管接下來有多難捱,總算還有個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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