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堂不是閻王殿,它更像生死一線間停留的一個客棧。


    宮裏頭因人多,最忌諱生病,譬如傷風咳嗽那倒不要緊,捂一捂,出上一身熱汗,興許就好了。可一旦生了重病,治無可治了,就必須送到這地界兒來。


    大家心裏都明白,進了安樂堂,等於一隻腳邁進了棺材。正經宮人怕過了病氣兒,不敢近身伺候了,安樂堂裏當差的就不怕嗎?因此病了的人送進來,大抵是等死,但凡有辦法的,絕不願意走這步,裝也要裝得可救,好歹留在他坦裏。除非真的裝不成,瞞不住了,那也是無可奈何。患病的人自己身子原就很弱,安樂堂裏又到處彌漫著死氣,但凡進了這門,就和外頭陰陽兩隔了。


    頤行也問過顧嬤嬤,有沒有患了病,後來漸漸好起來的。顧嬤嬤說有是有,卻極少極少。


    “病啦,整日間昏昏沉沉不吃不喝,咱們也忌諱病氣兒,沒人實心給他們喂飯喂水。你想想,身強體壯的尚且經不住三天餓呢,何況他們。反正進了這兒,能不能活命全看造化,太醫給開了藥,能喝的喝兩碗,不能喝的也就罷了。不是咱們心狠,拿著闔宮最低等的月例銀子,犯不著賠上性命。”


    人在惡劣的環境下,保得住自己是最要緊的,安樂堂的老人兒們也再三叮囑她,不能少年意氣,因為性命交關,少年意氣最無用。


    頭前高管事說,一個月也未必能迎來一個,頤行真信了。可今天就是這麽巧,在她打著飽嗝踱到簷下看天色的時候,外頭拿板子抬進來一個宮女。


    宮女用被子嚴嚴實實捂著,隻露出一頭黑長的亂發,暫且瞧不見臉,但頤行一眼就看見了隨行的人,那人滿臉肅容,沒有表情的時候透著一股子厲害勁兒,正是吳尚儀。


    看來是人都有走窄的時候啊,頤行回頭喊了聲:“高諳達,來人了。”


    高陽聞聲從裏頭出來,黑瘦的臉比吳尚儀更冷漠。


    “得了什麽病呐?”


    四個抬人的嬤嬤停在台階前,安樂堂的規矩就是不得安排,不能隨意進入。也是風水輪流轉,安樂堂平時是最叫人看不起的衙門,可到了最後,卻又是最能拿喬的衙門。


    吳尚儀微頓了下,勉強擠出幾個字來,“太醫說是勞怯。”


    勞怯這兩個字一出口,台階上的高陽麵色更不善了,“這病鬧不好可是要過人的,送到咱們這兒來做什麽,還不弄出宮去?”


    吳尚儀平時那麽傲氣的人,發現高陽並不買她的賬,也隻好放軟了聲氣兒打商量,說:“諳達,我是尚儀局的管事,這是我幹閨女,上月患了病,到如今一裏一裏虧下來,我是沒法兒,才把人送到這兒來的。諳達,誰都有個至親,她這麽大好的年紀,要是挺過難關有命活著,將來再想進來就難了。所以還得請你幫幫忙,咱們都在宮裏當差,牙齒挨著舌頭,將來總有個互相照應的時候。”


    高陽聽罷,笑了笑道:“姑姑太抬舉我了,我是個窮太監,可沒有旗下的闊親戚。您說的很是,宮裏當差總有互相幫襯的時候,不是我成心刁難,實在是……”邊說邊覷了覷門板上的人,“都病得這樣了,擱在咱們這裏,誰敢照應呢,留下也是耗日子。”


    吳尚儀聽罷高陽的話,把視線調轉到了頤行身上,擺出個和煦的麵貌來問:“姑娘在這兒,還適應啊?”


    頤行垂著眼,欠了欠身子,“托您的福,這兒挺好的。”


    一個接待將死之人的地方,能好到哪裏去,吳尚儀並不相信她的話,隻當她是嘴硬。不過這種時候倒可以和她談談交易,隧道:“宮裏頭行走,今兒你幫襯幫襯我,明兒我再幫襯幫襯你,偏過身子就過去了。這丫頭說是我幹閨女,其實是我娘家侄女,我無兒無女,留她在身邊是個安慰。可惜她命薄,染上了這宗毛病,我的意思是你替我盡心照應她,待她好了,我接你們一塊兒回尚儀局。你的功勞我記著,往後我像待自己孩子似的疼你,你看怎麽樣?”


    所以投靠一個人,還得拿小命去換?


    頤行也得拿一回搪,推諉道:“太醫都瞧過了,不成事才送到這兒來,我又不是神仙,我能有什麽辦法。”說著瞧了高管事一眼。


    高陽沒什麽表示,對插著袖子眯眼看著吳尚儀,像在等她的答複。


    吳尚儀碰了個軟釘子,要換作平常,早拂袖而去了。這回是人在矮簷下,隻得退讓了一步道:“她能不能活命,看天意吧。我也不說痊愈不痊愈的話,隻盼她能再活上十天半個月的,就算你的功勞。”


    這個條件開出來,不可謂不誘人,畢竟小小的安樂堂離登天梯遠了點,她可是立誌要當皇貴妃的人,唯有留在尚儀局,才有分派進六宮的機會。


    關於將來的計劃,頤行昨夜閑來無事好好考慮了一番,她甚至想到了繞開皇帝先討太後歡心。不過那都是後話,萬般打算,也得先離開安樂堂才能實行。


    這就又把問題拋到高陽麵前了,高陽偏頭問頤行:“你是什麽打算?尚儀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姑娘要是有膽兒接手,試試也無妨。”


    頤行想了想,本打算再推諉兩下的,可自己又裝不出那做派。


    調轉視線看看板子上的人,病得是不輕,但被褥還有起伏,說明知道喘氣。


    要接手一個病鬼,確實需要莫大的勇氣,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隻得橫下一條心應承下來,“我盡心看顧她,但生死有命,倘或她有個三長兩短,希望尚儀不會因此為難我。”


    吳尚儀那張長臉上推起了一點笑,“這是說的哪裏話,我隻要你盡心,旁的不圖你什麽。”說完望向高陽,“管事的,給指間屋子吧。”


    高陽的手方不情不願地從袖子裏抽了出來,隨意往東指了指,“就那間吧,朝陽,風水好。”


    吳尚儀忙示意抬人的挪動起來,進了屋子一齊使力,把人搬上了床鋪。


    得了勞怯的人不能見風,到這會兒才把被褥掀開一個角,底下的人終於露出臉,看樣子十八九歲模樣,要不是病得滿臉通紅,可說是個很周正的女孩子。


    吳尚儀嘴上是心疼這個幹閨女的,實則也不願意多呆,匆匆把人托付給頤行就走了。


    頤行待要進去,被高陽攔住了,高陽說你忙什麽,“就這麽大臉朝天的,不要命了?去取塊厚紗布,多墊上幾層,把口鼻蒙起來再說。”


    頤行噯了聲,到這時候方問:“諳達,您是有意刁難吳尚儀,好來成全我的吧?”


    高陽眉毛一揚笑起來,“好丫頭,知道好歹!其實咱們安樂堂哪兒有不收人的道理,不過做回梗,你好和她談條件。你呀,好端端的女孩兒,還是尚家姑娘,怎麽能委屈在這兒呢,你應該撂高兒打遠兒,到你該去的地方去。”


    頤行忽然鼻子一酸,以前老聽人說仗義每從屠狗輩,隻因自己打小作養得好,並沒有真正見識過。


    如今到了安樂堂,這是最底層的去處了,裏頭的人反倒替她著想,比起光鮮的尚儀局,安樂堂可有人情味兒多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給您蹲個安吧。”頤行撫了撫袍子,穩穩向高陽行了禮,“隻要我能從這兒出去,一定不忘了您的好處。”


    高陽笑著擺了擺手,“我也是瞧你們家根基壯,祖上那麽老些娘娘呢,到了你這輩兒,一準錯不了。你也別琢磨旁的,不求把人救活,讓她延捱上十天半個月的,吳尚儀不讓你回去,我也瞧不起她。”


    頤行應了聲,忙提起袍子找紗布去了,顧嬤嬤望著她的背影感慨:“瞧瞧這活蹦亂跳的勁兒,多好!”


    榮葆也覷著,扭頭問:“師傅,等她將來有了出息,能不能挨個兒把咱們調出安樂堂?”


    高陽回手在他腦袋上鑿了一下,“肚子裏盤算就成了,還問呐?人活於世,多結善緣嘛,我都走了十幾年背運了,倘或她能登高枝兒,提溜咱一把,我想上酒醋麵局當差去……”


    那廂頤行真就開始勤勤懇懇照顧那病鬼了。


    得了這種病症的人不好伺候,又咳又喘,隨時能背過氣去。


    頤行在家是嬌小姐,平時洗臉的手巾都不由自己擰,這回喂湯喂藥還帶擦身子,著實是使了九牛二虎的勁兒。


    所幸這女孩兒也爭氣,挪了個地方,衝了衝煞,比來的時候更有些精神了。大概因為年輕,還沒熬成宮油子,對頤行的照顧千恩萬謝,很是領情。清醒的時候告訴頤行,她叫含珍,十三歲進宮,今年十八了,跟著她幹娘苦熬了五年,今春本要上禦前的,可惜得了這個病,一下子就斷了念想。


    可在頤行聽來卻不得了,要上禦前啊!這要是有個熟人裏應外合,那她不是擎等著在皇帝跟前露臉了嗎!


    所以非治好她不可,頤行給她加油鼓勁兒:“好日子在後頭,我會相麵,你少說還能再活六十年。”


    安慰完了人便出門找高陽請示下,“諳達,我想上太醫院找那位夏太醫,他是女科聖手,說不定能治含珍的病。”


    高陽想了想點頭,扭身叫來了榮葆,“道兒你熟,你陪著一塊兒去吧。”複又叮囑,“太醫院裏太醫多,你要找的人未必在,倘或沒尋見,先請一位來,診了脈換了方子再說。”


    頤行應個是,帶上榮葆出門了。


    確切地說,太醫院在宮內不能稱作太醫院,應當叫太醫值房。值房分宮值和外值,宮值給皇帝和主兒們瞧病,設在皇帝寢宮旁的禦藥房內,外值是為宮人們瞧病的,設在南三所內。


    紫禁城是真大啊,頤行從北到南這一趟,足足走了半個時辰。跨進南三所大門的時候,小腿肚都轉筋了,又不能扒門框,隻好崴著身子納福,朝門內喊著:“大人們吉祥,我是安樂堂當值的,找夏太醫給堂子裏的人瞧病,請問他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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