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果諦魂,我不是自願的……”樓至韋馱淡然說到,仿佛眼前這荒謬的事實與自己毫無關係一般。蘊果俯首不語,眼前震撼的事實讓他一時難以應付,這個自己仰慕追隨了多年的男子,體內竟然孕育著一個生命,而且這個生命還散發著如此強大的魔元。至佛最近鮮少公開露麵,是為了遮掩這個事實嗎?


    “你察覺此事有一段時日了吧?我一直等著你來質問我。”樓至的語氣維持著數年來的波瀾不驚,蘊果不禁感歎,自己與他並肩經曆過多少武林風波,不管是怎樣血流漂杵、白骨如山的戰役,都不能讓此人動容。若說那些事都是事不關己的,那麽原來此人對自己的事也是一樣看待。


    “至佛私事,屬下不敢過問。”蘊果從容答道。


    “私事?”樓至韋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你可知我腹中所懷的,乃是天之厲的子嗣?”


    蘊果諦魂聞言,周身如遭雷殛一般,他驚愕地抬頭看向樓至,卻發現樓至韋馱用一種玩味的眼光欣賞著自己的表情。蘊果立即垂下眼簾道:“屬下失態,請盟主赦罪。”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樓至放鬆了身子,倚靠在寶座之上,他的腰身已經不適宜長期挺直。


    蘊果抬頭正要解釋,樓至韋馱一擺手道:“無妨,等這個孽種臨世,我必會親手斬斷惡緣。這段時日,煩請你在前朝多多為我周旋。”說罷朝蘊果一擺手,示意他退下。


    等到蘊果退下,樓至韋馱仔細確認了大殿裏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一下子癱坐在寶座之上,那是腹內胎兒的聲音,隻有他自己可以聽到。


    “媽媽,不要討厭我,我會乖乖聽話的,不要討厭我呀……”那是天之厲的孽種,是他的宿敵為了羞辱他,將魔元強行灌入他體內的證據。可是那也是他的孩兒,在他以自身佛氣煉化魔元的同時,也賦予了魔元強烈的自我意識和血緣牽絆。不知從什麽時候,腹中的魔元開始與自己交談,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對他的排斥,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哄自己開心。樓至甚至能感覺得到,那是個健康活潑的男孩子,他第一次與自己講話是什麽時候?也許是第一次胎動之時吧,樓至驚覺腹內的異動,便聯想到連日來未能煉化的魔元,“他還是有了自我意識嗎?若然如此,我也隻能……”樓至想到此處,忍不住撫摩著自己的腹部,要成全自己的名節,唯有犧牲腹中這個小生命嗎?那樣的虛名,有何意義……隨著樓至的撫摩,腹中清楚地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媽媽……”樓至的手像被燙了一下地彈了開去,腹中的胎兒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驚懼,出聲安慰他道:“媽媽……別怕……”樓至驚恐地抬頭環顧四周,發現侍立兩旁的武衛全無反應,方才明白腹中胎兒的聲音隻有自己才能聽見。


    自那以後,他便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麵,隻有在佛鄉與自己齊名的蘊果諦魂才能見到他,雖然對自己的身子百般遮掩,但是樓至清楚,以蘊果諦魂的根基,察覺自己身負魔胎是早晚的事,是以今日向他挑明此事,他深知蘊果諦魂對自己的仰慕之情,如今主動釋出誠意,若將來事情敗露,自己也好有個退步抽身的餘地,卻不想驚動了腹內的胎兒,在蘊果退下之後,樓至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低下頭捂住耳朵喊道:“別再說了!”


    那魔胎聞言果然不再言語,低低地啜泣了片刻,便悄無聲息。樓至開始還鬆了一口氣,數日過後,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往日隔三差五的胎動也消失不再,體內的魔氣正在流失,那魔胎平日裏自己興致稍減,或不思飲食之時,總會與自己交談,哄自己開心,可是自從上次與蘊果一談之後,竟如死灰一般,全無聲息。莫非這魔胎已被自己煉化,胎死腹中?樓至連日來為了此事夜不能寐,終於有一日朦朧睡去,卻恍惚間來到一座遍地曇花的所在,花叢中一個孩子蹲在那裏,正在采摘曇花,樓至觀那孩童粉妝玉砌十分可愛,便忍不住起了憐惜之心,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子問到:“你如何一個人在這裏,你爹爹媽媽怎麽不見?”那孩子抬頭朝他莞爾一笑,眉眼之間竟與他有七八分相似之處。


    “媽媽……”那孩子羞澀一笑,伸手將自己采摘的曇花斜插在樓至鬢邊。“媽媽真好看……孩兒不孝,今日便要走了,孩兒身負魔元,統禦百裏之內的嬰靈,他們向孩兒稟報,每日每夜,自己的爹爹媽媽都殷勤期盼自己的降生,可是孩兒還未出世,便累及爹娘至此,孩兒不孝,惶恐不能自持,今當永訣,請恕孩兒日後不能承歡膝下之罪。”說著規規矩矩地跪下,朝樓至磕了三個頭,蹣跚著朝曇花深處走去。


    “質辛!”樓至情急之下,伸手去捉那孩子的手,卻落入另一人寬厚的掌中,樓至睜開眼,卻見王跡坐在自己的床邊,眼神波瀾不驚地看著他。


    “放肆!”樓至抽回自己的手,一聲斷喝。


    “昨日為先生請脈,便知先生有夢魘之症,故而晚生懸心鎮夜,破曉便來探視,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先生海涵。”王跡的態度依然不慍不火,將自己不合時宜的舉動說得天衣無縫一般。


    樓至卻因昨日披風之事,將卸去的心防再次高築,不肯給他好臉色,“哼”了一聲道:“我無妨,王相公請便。”一副要將王跡掃地出門的架勢。卻聽得王跡輕笑一聲,那笑意竟飽含平日蘊果與自己閨閣調笑之際的寵溺之意。樓至心下疑惑此人心術不正,然則度其身份見識,卻又不似登徒浪子,便疑心是自己離家多時,思念蘊果,是以將這大夫的話聽差了。


    王跡見他目光流轉,便知他心事重重,當下並不理會,隻從身後幾案之上端過一碟點心遞給樓至道:“先生請用。這是晚生連夜趕製的。”


    樓至暗暗白了他一眼,心下想到:“觀此人氣宇軒昂,頗有男子氣概,怎麽行此庖廚賤業,可是看錯了他。”誰知王跡竟如通曉讀心之術一般,朗聲笑道:“先生欲以此為朝食,倒是糟蹋了晚生的一片心意。”


    樓至疑惑道:“此話怎講?”


    王跡並不答言,伸手在盤中撿了一顆遞在樓至手上道:“先生一試便知。”


    樓至本不予理睬,轉念一想如今自己客居此處,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況且若這書生所言非虛,真是連夜趕製之物,倒不好拂了他的心意,隻得將手中的點心放入口中,誰知那點心入口即化,竟有一股昨夜曇花的香氣夾雜著一絲淡淡的藥香,入腹之後,紊亂的心神便逐漸安定下來,樓至甚是受用,正要在那盤中再撿一顆,卻見王跡已經又放了一顆在自己手中,樓至被他看穿心思,倒起了任性之意,將手中的點心擲回盤中。


    王跡微微一笑,卻不予他一般見識,將盤子擱在幾案之上說到:“這是我昨日為先生請脈之後所擬的方子,又觀先生已經飽受思鄉之苦,若再進苦口良藥,恐怕心思鬱結,所以嚐試著製了這新鮮玩意兒,你若不喜歡,我便將方子改回湯劑也就是了。”


    樓至聞言,頓覺此人心細如塵,倒是自己昨日行了那不爭氣的勾當,卻怪在此人身上,甚為無禮,連忙躬身答道:“多謝王相公費心,如此甚好。”


    王跡報以一笑,又從幾案之上食盒之內端出一碗補藥遞與樓至,樓至心內暗笑此人竟與蘊果一般,非要自己飽食終日,便持了調羹,在他手中一試,卻覺那湯藥的香氣好生熟悉,細想之下,原是往日自己與蘊果燕好次日所進的補藥,不由臉上一紅,將那調羹擲在碗內。


    王跡見他如此,正色說到:“先生昨夜費心勞神,是以氣血有虧,方才有那夢魘之症,一般成年男子難免有此勾當,況且觀先生脈象乃受體內魔氣所製,偶遇心魔激蕩,必然難以自持,先生是聰明人,必知自己體質特異,不然如何以男子之身誕育麟兒?”


    樓至聞言驚道:“你怎知……”話到一半卻戛然而止。


    王跡笑道:“先生豈不聞醫家百無禁忌,若連這個也看不出,晚生豈不是枉擔了醫者虛名?先生隻管用藥無妨,千萬莫因自己體質特殊,便拘泥於那小兒女之態,若因為虛禮拖延了病症,豈不自誤?到時非止先生貴體有損,晚生亦深為憾事。”王跡說到此處,滿麵關切之情盡現。樓至心內一熱,不想此人竟能與自己交心相談,便一口氣將碗內的湯藥用盡了。


    王跡見他如此方笑道:“這才是,先生暫且調息,容晚生告退,稍後再來探視。”說罷朝樓至一躬身,轉身離去。


    待王跡離去,樓至又複倚枕躺下,細想那人相勸之言,自己誕育質辛之後,深居簡出,從未陪蘊果在公開場合露麵,就連質辛的存在也算是一樁江湖秘聞,雖知蘊果此舉頗有相護之意,但自己到底因以男子之身誕育子嗣而深感羞愧,如今乍聞王跡好言相勸,不覺竟解了自己多年心結。樓至看了那幾案之上的藥糖一眼,撿了一顆在手內於燈下觀瞧,更覺晶瑩可愛,不禁放入口中,隻覺那藥糖的蜜意糾纏於唇齒之間,竟如自己所製的豆黃一般,樓至當日製那豆黃之時所思所想都在蘊果與質辛身上,想必此人製藥之時,定是在思念亡妻,方能製出這股纏綿之意,樓至暗道此人竟與自己一般重情重義,不覺內心又與他親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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