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園裏總是冷靜而寂靜,自從顏今朝與小顏冀來了之後,這裏有人氣了許多。但如今,再度恢複了從前的安靜。


    白色的身影穿過小道,原本打算回墨園的腳步一頓,然後轉至西側的梅園。聽聞顏今朝喜歡梅花,梅園裏有著大片的梅林,當日他將這裏劃為她閑暇之時看書作畫的地方。


    梅園的門自從顏今朝離開了之後,大門深鎖著。


    寧靜中,“吱呀”的開門聲顯得尤為突兀。踏進去,院中一切都很整齊,去到她經常呆的小廳中,貴妃椅上的毛毯貼得整整齊齊放在一端,旁邊的桌子上,還放置著一本還沒看完的醫書。


    她看書的時候,一向是喜歡在露天的環境裏看,譬如說外頭的庭院,在黃昏夕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她就會坐在外麵安靜地翻著醫書。若是在室內,她就會變得很懶散,坐沒坐相,經常就是整個人懶洋洋地趴在榻上,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但奇怪的是隻要她看了,肯定就能記得個大概。


    這裏最多的,就是醫書,還有一些她寫的劄記。走過書桌,不經意發現上麵有一局尚未下完的圍棋


    黑白分明的棋子,眼前浮現出她隻手撐著下巴,嘴角噙著恬淡笑容的模樣,纖白的素手將棋子拿起,再一個個放下,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忽然,有一種很不舍的感覺。他竟然……從來陪她下一盤棋。


    不自覺地坐在桌子的一方,那個人卻抬頭,細長的水眸微彎,帶笑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在乎,“我不需要你陪。”


    驀地,就想起那天,她臉色平靜地跟他說——


    “葉孤城,我後悔了。”


    那一句話,恍若驚雷。他猛地整個人站起來,手一翻,棋盤上的白子黑子都已灑落了一地。


    “城主!”


    巨響驚動了莫回,走進來,見到一地的黑白子,而一身雪白衣衫的葉孤城,立在案前,想來平靜幽深的眸,帶著幾分狂亂。


    他臉上神情冰冷,大步踏出小廳。


    “城主。”莫回追了出去。


    “別跟來,我要靜一靜。”他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梅園。


    平安鎮裏人來人往,顏今朝以前買下的宅子大門敞開,走進去,很安靜。


    在裏麵的院子裏,陸小鳳正在其中的涼亭喝著酒,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向他,有些詫異,“我以為你不會來。”


    “為何不會來?”他走過去,淡聲問道。


    陸小鳳聳了聳肩,說道:“我隻是想,她在世的時候,你也不見對她多重視,如今她人已不在,你也不見得會來。”


    “我說過,她尚在人世。”


    陸小鳳扔給他一個“你不要自欺欺人”的眼神,手一揚,整齊地排在涼亭旁的酒,其中一壇飛了起來,落在陸小鳳的手中。陸小鳳將酒往葉孤城的方向一甩,葉孤城接下他的酒。


    “聽說你向來不喝酒,這是今朝所釀的梅花釀,我曾為其取名為今朝醉,也就剩下這麽一壇了,你若是喜歡,就拿去。”記得當時取名的時候,那個愛笑的女子橫了他一眼,說他淨是沒個正經。


    葉孤城將酒放在眼前的桌麵上,有些茫然。


    這是……今朝醉?他平時隻喝白開水,連茶都極少喝,更別說是酒。但如今,他卻神差鬼遣一般,拍開了酒壇的封泥,與陸小鳳對酌。她釀的酒,暗香遲發,那酒香一直留在唇舌間不散,就如同是她一般。


    人已不在,但還固執地停留在他的心間。


    陸小鳳似乎是有些醉了,一邊喝一邊搖晃著頭說起顏今朝從前的事情。說她在平安鎮多受鄉親們的喜歡,說大力神通小顏冀出生後,給顏今朝帶來多大的快樂又帶來多大的困擾,他說顏今朝雖是女子,可心胸豁達,說她雖然從前是見不得人的殺手,可自從她成為了顏今朝之後,多有善舉……


    葉孤城一向都很喜歡安靜,如果有人總是在他耳旁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那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如今,他這樣聽著陸小鳳絮叨,竟然也沒有覺得討厭。似乎是這樣跟一個熟知顏今朝的人在一起,聽他說起她曾經的事情,就是她仍在身邊,從未走遠。


    陸小鳳一直說一直說,說到太陽下山,又說到月上中天。


    最後,終於累了的陸小鳳歎了一口氣,下了個結論:“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大混蛋,可葉孤城,我發現與你相比,我隻能算是個小混蛋。”


    葉孤城沒有說話,他和陸小鳳,似乎都喝了不少酒。他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看著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醉了還是睡著了。恍惚中,他似乎聽到自己說:嗯,你說得對,我是個大混蛋。


    她說——


    葉孤城,我後悔了。


    平靜的語氣,靜靜地闡述著一件事情,不見任何悔恨。


    後來,她又說——


    葉孤城,我覺得你也會後悔的。


    她說對了,他後悔了,而且很後悔。


    臨走前一晚,她穿了一身紅前去見他,要他莫要忘了他們之間的白首之約,平安回到她身邊。


    他平安回去了,但她人已不在。


    她去了哪兒?


    上天?入地?


    他要怎樣,才能將她找回來?


    陸小鳳問:“葉孤城,你到底在想什麽?有小冀的消息了嗎?”


    “我在想,她怎樣才願意回來。”


    陸小鳳重重地歎息,苦笑著說道:“她不會再回來,葉孤城,你我都明白,她不會再回來。”


    如果可以,陸小鳳也很不願意承認顏今朝已經不在的事實。但……他所認識的顏今朝,不會什麽都沒有交代,不顧一切地遠走高飛。她的朋友,她的家,她都不會不管。更何況,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決鬥不成,她的心願得以達成,她有丈夫有兒子,她會有一個完整的家。陸小鳳所認識的顏今朝,無論如何,也不是那種為了與人置氣,就放棄自己將要到手的幸福、遠走高飛的人。


    葉孤城茫然地看向陸小鳳,“你真的認為她不會再回來?”話一出口,霎時間,胸膛上被一種陌生的感覺所充斥著。不,那並不是陌生,這一個月以來,每次想到她,他的胸膛就會有這種感覺,空空的,即使是他一向所執著的劍道,也無法填平其中的空虛。


    他有些茫茫然,又聽到陸小鳳帶著幾分難過的聲音,“葉孤城,今朝已經死了。”


    今朝已經死了?她真的死了嗎?


    迄今為止,一直都沒有人在提到顏今朝的時候,會說她已經死了。可是,如今陸小鳳這麽直白地說出來,直白到讓他無法反應。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他要怎麽履行他的承諾?


    “我允諾你,從此以後,我的身邊就是你的家。”


    她說家是任何時候,都不會舍棄裏麵的每一個人。但他,為了劍道舍棄了他,他以為等他回去,他可以補償。陸小鳳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陸小鳳都說她死了……她死了……


    即使他滿懷愧疚,可世上再無顏今朝,她連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也沒有留給他。


    抱緊了懷中的酒壇,他才猛然發現,原來她留下的東西那樣少。就連他們共同的骨肉,小顏冀如今都不知所向。他一直在找顏今朝的下落,一直未有結果。難道……真的是如同陸小鳳所說的那樣?


    陸小鳳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的,他隻是坐在曾經她生活的地方,感受著她曾經的氣息。可是這些氣息,也會散去。


    不知覺地將懷中酒壇舉起,卻發現已經沒有了酒。


    他頹然地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生活沒有什麽意思。他想,沒有了顏今朝,至少他還有劍。


    可是……他連練劍的心情都沒有,習劍在於誠,首要便是誠於心。


    曾經為劍瘋狂的白雲城主葉孤城,居然沒有練劍的心情,怕是會將天下人的下巴驚掉,可他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是該要如何,才能讓她回來。


    迷糊中,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耳旁輕喚——


    “葉孤城,快四更了。”


    “你今天不要去練劍,多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好。”他聽到自己的回答,張開眼,卻發現院中空無一人。


    眨眼,再眨眼,身旁什麽都沒有,空空的宅子裏,隻有他一人。原來,酒到醉處,就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


    那個水綠色的身影,微微彎起的嘴角,眉目含情,聲音悅耳。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嗎?


    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在走出大門的時候,看到了她一直所喜歡的丫鬟,叫什麽名字來著?對了,叫紫菀。


    紫菀僵在原地,望著他的神情,有憤怒,又驚訝,甚至……還有些同情。


    他不甘心,走出大門,想要在清晨的平安鎮尋找她的足跡。他去了她的藥鋪,可天未完全亮,藥鋪不開門。他走著她曾經走過的足跡,一花一草一木,都不想錯過,但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那些花草樹木,才是她所喜歡的,更不知道什麽樣的東西會引起她的好奇心,從而停步矚目。


    物轉星移,幾度春秋,這個她曾經停留過的小鎮,也會變得物是人非。


    他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停駐了許久,然後緩緩轉身,卻見到一臉震驚的莫回。


    莫回望著他,神情像是收到了嚴重的打擊一般:“城、城主!”


    他抬眼,“何事?”


    “城主,您、您的頭發怎麽了?”


    他一怔,低頭看向落在胸前的幾縷發絲,依稀的晨光中,可見那原本如墨般的黑發,全數變成銀色,毫無雜質的色澤。


    他愣了一下,隨即說道:“無事。”


    “要不要……找大夫看一下?”莫回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搖頭,徑自往前走,“不需要。”


    而莫回,則立在青石板路上,望著那個幾乎無一不白的背影,久久不能動彈。


    他的主子,白雲城之主葉孤城,如墨黑發,一夜之間,竟然全數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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