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又下雪了。


    輕白如絮的飛雪飄揚而下,籠罩在蒼茫大地上。無論是紫禁皇城,還是貧民農家,都逃不過白雪的覆蓋。離朱元璋的萬壽慶典僅剩不到二十天時間,城中各方勢力再無過火舉動,仿佛動蕩前最後的平靜。


    高句麗使團在山東境內遇襲,人死了,車上的萬年參和璽書還在,被路過的範良極盜走。


    他推測襲擊使團的人並非尋常山賊,否則何必遺下看上去就很貴的參?但所謂見者有份,他毫不客氣地把重要東西帶走,藏在自己布置的秘密地點中。


    若早知道朱元璋天顏震怒,要殺謝廷石,他也樂意將萬年參帶來,換取謝廷石逃脫死罪。如今卻已太晚了,不過朱元璋始終未有下令處斬,不知出於何等心理。


    烈震北站在院中,舉頭凝視紛揚而下的雪花。他本以為,在雙修府看到的壯美秋色,將是這世界給他留下的最後印象,如今再見白雪,竟有隔世為人之感。


    忽然之間,他好整以暇地道:“你還不趕緊帶著行烈逃命,怎麽還留在這裏?”


    從他背後走近的慕典雲愕然道:“為什麽要逃命?”


    烈震北笑道:“若海事後一想,覺得你們所作所為委實大逆不道,改變心意,要找你們算賬。”


    慕典雲失笑,這才明白他在開玩笑,笑道:“難道他又要離開水寨,親自擊殺行烈?”


    烈震北道:“行烈真是什麽都和你說。”


    慕典雲回敬道:“彼此彼此。”


    這次再見烈震北,他衷心地為對方感到高興,因為烈震北身上已沒了寂寥之意,雖然仍然豁達灑脫,卻不再想著魂歸道山。其實即使浪翻雲,也是能活著就選擇活著,他們追求的是突破塵世桎梏,而非撒手人寰。


    今日範良極尋到一隻精致的手爐,急急忙忙給雲清送去。厲若海正在查看風行烈的武功,前院中隻剩他們兩人。


    沉默良久,慕典雲方問道:“為什麽你還是有心事的樣子?如果不願涉入金陵的明爭暗鬥,相信厲門主也不會強留在此。”


    烈震北歎道:“這就是我苦惱的根源,如今我總算體會到靜庵的心情,明白她為什麽不肯用愛情將龐斑留在身邊。”


    他這句話,無疑是變相承認了與厲若海的關係。


    慕典雲早有疑心,還是吃了一驚。這時他徹底明白了,為什麽江湖上沒有人知道黑幫兩大高手的交情,連風行烈都不知道師父與“毒醫”交好。


    想來當年他們都還年輕,顧慮重重,甚至為對方的名聲考慮,將這件事一直隱瞞到現在。不過也未必全是有意,以他們的身份,的確不可能像普通男女一樣,在大庭廣眾下卿卿我我。


    他疑惑道:“難道言靜庵本來可以把龐斑留下?”


    烈震北苦笑道:“不錯,我去慈航靜齋見她,問起龐斑的事,她並沒有瞞我,也許她和龐斑都認為這不值得隱瞞。她說,如果因為龐斑對她動了真情,就開口讓他留在慈航靜齋,那麽隻會造成最壞的結果。”


    慕典雲平靜地道:“那麽做的話,龐斑不再是龐斑,言靜庵恐怕也不再是言靜庵。”


    烈震北道:“如今我遇上同樣的情況,才知道靜庵有多麽痛苦。”


    慕典雲這才算真正理解了他的心情。他本人對天道無可無不可,風行烈比他還差著一籌,離他們遇上這問題還有很長的時間。


    厲、烈兩人完全不同。


    和龐斑決鬥的人裏,不乏決戰後仍能生還的,無想僧甚至兩次不死。燎原槍法卻是沒有退路的,龐斑縱想留手也做不到,而丈二紅槍若擋不住龐斑的全力一擊,厲若海便隻有死。烈震北當然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但絆住厲若海不去挑戰龐斑,說不定會出現更糟的結果。


    慕典雲亦不知該說什麽,最終道:“聽說燎原心法講究閃寸心之道,相信厲兄比行烈隻強不差,烈兄不需多心。如果連你都不信任他……那麽厲兄遇上的誤解也未免太大了。”


    烈震北釋然一笑,道:“希望如此。關於色目混毒術,我從未親眼得見,隻知昔年曾被用於暗殺義軍中的重要人物,恐怕幫不上鬼王的忙。明日,我會把道心種魔*的精義交給你。”


    魔門武學心法與玄門截然不同,但練到極致,一樣殊途同歸。道心種魔就是他們的“同歸”,天下萬種魔功的本源。


    烈震北贈出它的精義,當然不是要慕典雲轉投魔門,而是想讓他從外表辨認出天命教的成員。


    媚術天生克製相術,又克製喜愛女色的男人,足以蒙騙鬼王的雙眼。慕典雲不屬其中任何一種,且他對別人內功真氣的流動比常人敏感得多,若遇上單玉如的徒子徒孫,可以憑借對魔功的熟悉認出他們。


    這方法效率有限,卻是現在最可靠的選擇,至少可以先試試盈散花。


    烈震北忽然問道:“燕王是在今晚設宴?”


    慕典雲道:“不錯,令我驚訝的是,燕王久居北平,在京中耳目竟也同樣靈動。不知他會不會認為刺殺胡惟庸是個好主意。”


    不過兩天時間,燕王已得悉“邪靈”和“毒醫”到京。小燕王特地重新送來請帖,請他們一並赴宴,被雙雙拒絕。


    厲若海看在徒弟份上,或者會支持燕王,但絕不可能自降身份,和一群不知從何處來的謀士清客飲宴。烈震北反倒更有興趣,答應會到處走走,一邊重溫倚紅偎翠的過往生活,一邊試探這些受人追捧的花船上,究竟有沒有天命教的妖女。


    烈震北笑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對燕王有利無害,他怎麽也不會拒絕,除非有比胡惟庸更適合的刺殺對象。”


    那晚慕典雲跟蹤楞嚴,惹出方夜羽和紅日法王,本以為楞嚴會栽個跟頭,不想第二天他就回到東廠,繼續做他的大統領,一直做到今日。


    他若是不交代天命教是怎麽回事,斷然難以從龐斑手上脫身。由此推測,他必定坦白了和單玉如的合作,取得方夜羽的信任,至於單玉如作何打算,就不是他們能知道的了。


    慕典雲苦笑搖頭道:“我猜,到慶典的這段時間裏,暗中的刺殺手段將層出不窮。朱元璋和燕王均在等待慶典當天,敵方少一個高手,自己的勝麵就大一分。若說比胡惟庸更好的對象,那大概隻剩下藍玉。”


    天色暗沉,雪下得更大了,落地時發出簌簌的輕響。因為無人掃雪,這座宅院中已經有了積雪,看上去寧靜安詳。


    鬼王評價朱元璋好大喜功,定會喜歡瑞雪兆豐年的勢頭。但他說完之後又轉為傷感,言道朱元璋今年運勢不濟,十有j□j過不了這個冬天。


    烈震北灑脫地笑道:“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若海已經盯上水月大宗,要試一試他的水月刀法。倘若水月大宗不堪一擊,他便會去找單玉如。”


    慕典雲一愣,好一陣才道:“浪翻雲前幾日才說和她有仇,要找她算賬。夢瑤小姐也準備做言齋主未做完的事情,重續道魔之戰。”


    他心想單玉如躲在宮中,確實聰明,但若龐斑和浪翻雲非要找她,她也未必逃得過,不知厲若海能不能感應到她的行蹤。


    烈震北失笑道:“我知道夢瑤的打算,卻不知浪翻雲也要找她麻煩。如此各憑本事,橫豎單玉如三十年前便是一代宗師,不見得定會落敗。”


    慕典雲道:“話不是這麽說,我一直在想其中的疑點。方夜羽一心帶領蒙人重回中原,不可能把帝位讓給天命教。單玉如若暗算方夜羽得手,龐斑絕不會放過她,難道她真有自信勝過龐斑?”


    忽有一個聲音傳來:“她不是龐斑的對手。”


    厲若海踏雪而來,手中尚提著丈二紅槍,在漫天飛雪的襯托下,身形更顯屹立如山。


    他沉聲道:“憑她三十年不敢露麵,一心經營朝野勢力的做法,拿什麽勝過龐斑?她甚至還在害怕言靜庵,不然早就挑戰秦夢瑤,殺了她挽回自己的顏麵。”


    秦夢瑤乃是整合白道的關鍵人物,她一死,對魔師宮和天命教均非常有利。裏赤媚明知方夜羽深愛著她,也要不惜代價殺了她,正是因此而來。


    裏赤媚看得出這個關鍵,單玉如也不會忽略。至今未有天命教的人對秦夢瑤下手,可見教中根本沒有勝得過她的高手。


    風行烈走上前來,望著慕典雲道:“燕王府的車馬已經等在門前,我們走吧。”


    燕王是朱元璋最有實力和勢力的兒子,府邸離秦淮河不遠,從附近繁華便能看出主人的威赫權勢。他非常重視今晚的宴請,在座相陪的隻有小燕王,還有盈散花和白芳華。


    燕王與小燕王的容貌有三分相似,因身具先天真氣,看起來不像父子,倒像兄弟。但他氣質和父親朱元璋更像,隻是比朱元璋英俊的多,也更為禮賢下士。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段,竟能讓盈、白二女同時作陪。


    這場宴席體現出燕王對他們背後勢力的重視,亦表示了他的急迫心情。


    席間,慕典雲數次觀察他和盈散花的相處情狀,試圖看出他們有否行房,但僅從外表實在難以判斷。身為客人,他又不可能問出如此無禮的問題。


    小燕王對盈散花仍那麽熱切,甚至令燕王偶爾露出不悅神色,絲毫不為父子爭奪同一個女人感到羞愧。


    鬼王已通過白芳華,將盈散花的可疑之處告知燕王。可惜盈散花身為江湖十大美女,對燕王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僅看她如今還是燕王府的貴賓,就可看出燕王並沒把警告放在心上。


    風行烈表明邪異門和雙修府,乃至怒蛟幫都將對抗天命教時,燕王立即雙眼一亮。他保持著天潢貴胄的矜持,坦言自己對黑榜高手的欣賞。


    直到兩人提出想要刺殺胡惟庸,他才露出權臣梟雄的深沉麵貌。


    朱元璋顧忌胡惟庸的勢力,想要慢慢將他削權,本為最妥當的方法,卻因慶典迫在眉睫而蒙上一層陰影。


    有鬼王的話作保,誰都不敢斷言朱元璋定能活過慶典。那時削權削到一半,允炆登基,一道詔書便可將之前的努力作廢。如今天命教在台麵上的高層僅有胡惟庸一人,時間愈來愈緊迫,想要盡快揪出潛藏的妖人,隻能從他身上著手。


    慕典雲望著燕王若有所思的臉容,心中慨歎自己終是越陷越深,緩緩道:“單玉如的存在已經暴露出來,但即使不暴露,天命教最終得以手握大權,她也難逃製裁。隻要她頭腦還清楚,就知道自己很難脫身,在這樣的情況下,天命教依然故我,不緊不慢地任事態發展,證明他們將賭注壓在了允炆身上。”


    盈散花和白芳華見他們談及正事,收起豔姿媚態,靜靜聽著。


    燕王苦笑道:“這就是本王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父皇向來偏愛允炆,即使他什麽都不幹,一樣能繼承皇位,為什麽要和妖邪之人勾結?內情一旦曝露,他豈不是自掘墳墓?”


    慕典雲道:“也許他不得不這麽做。”


    燕王起初沒聽明白這句話,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陡然全身一震。


    允炆身份尊貴,即使被人脅迫,隻需尋隙向朱元璋求助,總會有人替他解決問題。他至今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不由令人生疑。將種種不可能的假設排除,卻剩下一個更加不可能的推斷——他不是不想和天命教撇清關係,而是不能。


    結合天命教針對男人下手的行事作風,以及鬼王所說懿文太子的死,慕典雲最終把目光落在了懿文太子妃,允炆之母恭夫人身上。


    言靜庵花了二十年,調|教出劍術足以挑戰龐斑的絕代劍客秦夢瑤。單玉如三十年來處心積慮,為何不能調|教出一個傑出的傳人,讓她當上太子妃,生下皇太孫,以父死子繼的辦法將皇位控製在自己手中?


    有意親自和她動手的人中,龐斑、浪翻雲、厲若海、秦夢瑤乃是當世最強的四位高手。單玉如還不肯放棄,決意延續自己的計劃,當然不會隻是為了成全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


    這推斷和過去一樣,缺乏詳細證據,難以撼動朱元璋的決定。


    慕、風兩人商量許久,均覺不如無視後果,直接殺死或綁架胡惟庸。胡惟庸為相多年,手中一定握有朝廷中隸屬天命教的大臣名單,若能將他擒下,交給鬼王逼問,說不定會有意外發現。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確不是朱元璋的人。就算胡惟庸逃過一劫,也無法把賬算在朱元璋頭上,隻會疑神疑鬼,最多派人報複他們。


    燕王雙目神光四射,沉聲道:“其實本王早有暗殺胡某的想法,可惜他身邊護衛眾多,難以一擊斃命。如果不成功,隻能引起父皇的疑心。兩位願意出手,本王當真不知怎麽感激,但這事太過危險,還是三思而後行的好。”


    他神采飛揚的一瞬間,慕典雲忽然生出熟悉的感覺。尤其那銳利的似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總讓他覺得在哪裏見過,又說不出來具體地點。


    但他和燕王從無來往,怎會有熟悉感的?


    白芳華以甜美的聲音道:“芳華倒覺得這個計劃不錯,反正情況已不會更糟。哪怕京中大亂,也是皇上的事吧?殿下若是心有疑慮,芳華可以回去問問幹爹的意見。兩位公子想何時刺殺這奸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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