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彰逝去後,太史昭然便時常一個人獨坐於林中發呆,炎離、夏無心、賀燕歸與炎亦,隻是不遠不近的守候著,從前,試圖安慰時,太史昭然總是詫異而笑,她並不是獨自淒然,隻是在沉思而已。


    直到有一天,玉青子飄然來到太史昭然身前,盤膝坐於草地之上。


    二十多年過去,玉青子依稀還是當年太史昭然初見時的模樣,穿著邋遢的青道袍,身形雖然清瘦,脊背卻筆挺如鬆,白發白須,精神矍鑠,雖不至仙風道骨,卻也帶了些超然物外的氣勢。


    太史昭然從深思中回過神來,對著玉青子嬌憨的一笑,挪到玉青子身邊,臻首輕輕靠在原本瘦弱,在太史昭然心中,可支撐天地的肩膀之上。


    挽著玉青子手臂,太史昭然笑問:“老頭子,已經好些天沒見你了,是下山去捉鬼了嗎?”


    “閉關了幾天,你呀,天天隻是發呆,哪還記得老頭子我。”玉青子將頭與太史昭然靠在一起,似在埋怨。


    太史昭然嘻皮笑臉的打趣,“啊喲,老頭子生氣啦~別氣別氣~我當然記得啊,忘了誰,也不會忘了老頭子你呀。”


    一老一少,同樣青色道袍,同樣感覺有些邋遢,親密的倚在一起,互相打趣。


    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撒將下來,在地麵映下點點光斑,林間清風溫柔拂過,將呢喃細語散於空氣之中。


    許久後,太史昭然輕輕歎息一聲,說道:“老頭子,有什麽話就直接告訴我吧。”相伴多年,不必看到彼此麵色,也能揣測出幾分心意。


    玉青子跟著歎息一聲,慢慢說道:“丫頭啊。老頭子的確是有事要跟你說,隻怕說了,你會不開心呐。”


    “說吧~”太史昭然笑。該說的總是要說,遲不如早。


    “好吧。丫頭,那老頭子就說了。”玉青子聲音變的輕而緩,小心翼翼道:“老頭子出來看看你,馬上要再去閉關了,月前已感受到天兆,怕是離飛升不遠了。”


    原本以為太史昭然會反應強烈,想不到。她隻是靜默,玉青子緊張兮兮的等了一陣,見太史昭然沒甚麽反應,有些失笑。都是他想的太多了罷,怕太史彰逝去不久,他又要離開,太史昭然會受不了,他從小看到大的小丫頭。哪裏會有那麽脆弱呢?


    “丫頭啊,老頭子走了以後,你與不語要相互照顧著,如果可能的話,老頭子會再回來看你們。就算不能回來,老頭子在上麵,也會看著你……”


    玉青子將歎息壓回心底,多年來,他並未用心修煉,在遇到夏無心與太史昭然後,便淡了飛升成仙的念頭,如太史昭然一般,想留在世間,享受親情。


    可有些事情,偏偏不遂人心願,你想成仙時,苦修不得,你不想成仙了,他偏要降下預兆,在你某一次神遊之時,讓你知道,在不久後的某一天,你這個幸運的人兒,將會迎來歡騰的雷聲,轟隆隆的響聲過後,恭喜你,你將迎接神光的洗禮,榮登天界~


    這種天恩,容不得你拒絕,你喜也好,憂也罷,都必須要接愛。


    玉青子嘮叨了許久,才感覺肩頭處重了一些,那份重,是太多的眼淚凝結的厚度,被太史昭然壓在臉下,溫溫的濕濕的。


    “丫頭啊……”玉青子伸手去拭,拭了滿手的濕意,太史昭然無聲的大睜著雙眼,任眼淚如溪流般潺潺流下。


    玉青子不再說話,看著手掌一點點變幹,感覺肩膀處越來越重,直壓的他一顆心髒跳動困難,老眼酸澀。


    往事一幕幕回蕩在各自腦海之中。玉青子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那個九歲的太史昭然。


    彼時的太史昭然,乞丐模樣,男女莫辨,眼神清亮而倔強,藏著一絲痞氣,一絲狡黠。


    這個小無賴,聲淚俱下的訴說自己的淒慘遭遇,什麽父母被惡鬼所害呀,親戚虐待呀,鄰居冷眼呀,他這個可憐的孩子流落街頭,受人欺淩不說,還要與狗搶食被狗咬……


    玉青子幾乎要被這些說辭逗笑,可又實在不能笑,一個孩子已經‘悲慘’成這樣子了,你一個出家人還笑,會不會太不厚道了?


    看在太史昭然雖然無賴卻無邪氣的份上,玉青子便順了她意,帶她回了蕩魔觀,一恍,便過了二十幾年,太史昭然變成了出塵少女,聰慧善良,不過偶爾還是會顯露出無賴與痞氣,玉青子每一次看到,腦中都會想到當年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乞丐……


    太史昭然透過朦朧淚眼,看到的,是玉青子氣極敗壞的老臉,幼時,她任性而固執,常常口出汙言,氣的玉青子跳腳,每次都說要趕她下山,而她呢,還不是在山上待到了如今。


    少時,她未享受過父愛,可在玉青子身上,得到了更多,袓孫情,師徒情,有時,甚至是玩伴間的友情……


    沒人知道,她有多珍惜這些情感,風花雪月可以不要,因為那些於她來說,隻是短暫的美景,親情,是她最珍惜的,可是,親人們一個個離開她了……最親的這個人,要離開她了……


    太史昭然終還是悲從中來,將頭埋入玉青子懷中,放聲大哭,成仙!成仙!成仙有什麽好!有什麽好!


    玉青子閉眼長歎,伸掌輕拍太史昭然纖弱的脊背,安慰道:“丫頭啊,昭然丫頭,莫哭,莫哭,老頭子又不是去死……哎,老頭子會回來看你們的……老頭子也不想去啊……你們早晚也會去的啊……”


    玉青子越說,太史昭然哭的越凶,直到玉青子語無倫次,說不下去,有兩行老淚,順著臉頰流下。


    “好啦,別哭了啊丫頭。”玉青子哽咽著哄勸:“都是你這丫頭,明明是喜事,有什麽好哭的?害的老頭子我也要跟著你哭,老頭子從懂事後就沒哭過了,都怪你這丫頭……”


    玉青子邊訴邊哭,慢慢轉為號啕,太史昭然也不甘落後,一老一少抱頭痛哭,滿山遍野都是兩人的哭聲……


    許久、許久、終於哭累了的一老一少,相護攙扶著站了起來,邊活動筋骨,邊絮叨往事,都不敢往對方狼狽的臉上看,太史昭然知道玉青子會尷尬,玉青子感覺是非常尷尬,頭幾乎都要垂到腰間,剛才哭的太盡興,聽到動靜也沒覺醒,現下才知道,滿觀之中,除了閉關的老觀主,恐怕人盡皆知。


    唉~玉青子心底苦歎,現在倒是有些急於飛升了,以後在這觀中,還哪好意思露臉見人。好歹多年來,他也是蕩魔觀中第一人,居然會哭的像個幼童,這……這可太丟人了。


    ----


    該來的、未必會來,該走的,終歸要走。


    玉青子飛升之時將至,滿觀弟跪拜相送,令眾人詫異的,是老觀主含笑而出,招來觀內大師兄不應耳語幾句,與玉青子執手同立,耳語幾句。


    兩朵金雲飄來,天雷過後,玉青子與老觀主消失在一眾弟子眼前。滿觀弟子皆驚,原本以為老觀主隻是出來相送,沒想到居然一同飛升,那觀內,以後豈不是沒了主心骨?


    還不等弟子們大放悲聲,不應大師兄緊接著便宣布,老觀主飛升前交待,第七代觀主之位,傳與夏無心,不得推拒。且飛升之前,不得傳位於他人,否則,便以叛觀之罪論處。


    弟子們一驚再驚,又未及反對之聲出現,不應已飄然而去,取出金冠與掌印,雙手奉與夏無心,當先跪拜,並宣老觀主之令,若有異議者,逐出蕩魔觀。


    太史昭然緩步上前,替夏無心戴上金冠,盈盈下拜,夏無心苦笑望天,老頭子,你是要用這掌觀之位,來縛住我身麽,那我的心呢?


    弟子們或是無所謂,或是將怨氣壓在心底,終還是認了新觀主。


    在他們心目中,不應大師兄,才應該是掌觀之人,夏無心平日與人相交淡淡,不得人心。


    可任誰都知,夏無心是觀中,除觀主與玉青子師叔外,修為第一人,這個理由,似乎也夠了。


    隻有炎離,低頭露出一個歡喜的傻笑來,第一次由衷感激玉青子,那老頭子隻有兩件事做的妙,一件,是收了觀中唯一一位女弟子,太史昭然。雖然後來蕩魔觀也試圖大開觀主,男女不忌,卻無人敢來,總覺得將女兒送到男人堆裏,是羊入虎口。


    另一件,就是逼夏無心做觀主。


    太史彰已逝,玉青子飛升,太史昭然必不會在觀中久留,肯定會時常出去遊曆,夏無心做了觀主,就被責任所縛,不能寸步不離的跟著,從今往後,隻有他一個人可以追隨太史昭然腳步而去。當然,那兩個小鬼,他不放在眼裏。


    事情果然如炎離所想,夏無心接任後不久,太史昭然便要離山遊覽。


    玉青子的安排,他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玉青子用心良苦,知道夏無心淡然卻有心,太史昭然有心,卻非此心,他隻有兩位關門弟子,怎麽會讓他們各自難為呢。


    所以,縛住夏無心,放心太史昭然,時間,終會洗去所有浮塵,到最後,剩下的,會是至醇的親情,玉青子心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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