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開拓邊境十年,自己早就見識過各種大風大浪。


    盡管是來到邊境的宿命……在遇見班·佛雷特蘭德後,碰上麻煩的頻率也跟著急違增加。我讓逃進來要求「借我躲一下」的他藏在家裏,或是安慰拿著棍棒闖進來大罵的女子,請她們離開,這些事情發生的次數就算用上雙手雙腳也數不完。


    但自己就是沒辦法拋下他不管,難道因為他是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還是有其他理由呢?這倒是還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這麽保持現狀也無所謂。


    「加洛莉亞,借我躲一下!」


    話雖這麽說——


    不過自己居然會放不下一個在公雞尚未啼叫的一大清早,穿著破破爛爛的禮服,抱著渾身是血的少女出現在眼前的男子,連她都很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加洛莉亞穿著睡衣爬出床鋪,搔了搔頭。


    「班,我對你喜歡玩sm的興趣是沒什麽意見啦……」


    「我才沒那種興趣哩!何況我要是把她傷得這麽重,那已經算犯罪了吧!」


    她輕輕聳了一下肩,看著班抱著少女在玄關氣得猛跺腳。


    「開玩笑的嘛。你先把她抱到客廳吧,我去換個衣服。」


    「啊啊,得救了,加洛莉亞,這次真是多虧有你。」


    他鬆了口氣,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簡直把別人家當自己家了——她嘀咕了一聲,睜著睡眠不足的三白眼,瞧著班在陰暗的家裏駕輕就熟地跨出步伐。


    「你知道自己每次逃進這裏都說同一句話嗎?」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這次真的是事態嚴重。」


    班神情淒慘地回過頭,突然壓低音量,咧嘴揚起一個格格不入的燦爛笑容。看著他這副模樣,加洛莉亞忍不住停下走向二樓房間的腳步。


    「……看來事情不單純呢。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等一下會全部解釋清楚,包括我接下來的計劃。」


    說著,班朝納悶的加洛莉亞眨了一下眼。


    ◆□□◆


    數小時前——在巴爾波尼府後頭,響起了一個突兀的輕快嗓音。


    「我應該算是某種『顧問』吧。」


    班來回踱步,如在翻攪爆炸餘溫猶存的溫熱空氣。


    「我可以提供一些智慧與手段,您就把我當成比較體麵的雜工吧。」


    「雜工,哼!你還真會說話。」


    口吻不屑的是身材圓潤、四肢短小、體型如玩具的壯年男子——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二世。在那張五官全往鼻子擠的臉上,一抹笑意乍然浮現。


    班走到路上的坑洞邊,在那裏轉過身。


    「我這雜工目前正在找工作……如何?您要是雇用我,我首先就把遭竊的『罪龍之氣息』帶回來給您。」


    「喂——等一下,你怎麽可以擅自決定……」


    布蘭迪這個彪形大漢明顯表現出不悅,露出咬牙切齒的眼神怒目瞪視著班,發出低沉的嗓音插進兩人的談話。


    「那本來是我的東西,你別亂插手。」


    「哎呀……看來你還不明白開拓邊境這裏的規矩呢。」


    班的臉上浮現輕蔑的笑容——其實內心正為對方的凶狠目光怕得要死——盡可能放肆地扭曲嘴角。


    「在這個地方呢,成王敗寇,沒有能力的家夥沒資格抱怨。」


    「很遺憾,歐茲,他說的沒錯。」


    布蘭迪低聲怒罵——但席爾二世拍了拍手,製止了他。


    「……你叫做佛雷特蘭德,對吧?你看起來那麽有自信,難道你知道犯人逃到哪裏去了嗎?」


    「當然。」


    他若無其事地應道。布蘭迪聽了驚訝地睜大眼,席爾二世依然望著他,隻是那雙小眼睛裏沒有一絲笑意。


    「詳細情形恕不奉告,總之我現在站在可以和她……和阿緹爾進行交涉的立場。」


    「騙人!」


    像是要打斷班的話,布蘭迪大叫,揮舞著手臂。班依然神色自若,回以微笑。


    「——席爾!你該不會打算跟他合作吧!我很清楚!她……阿緹爾不可能答應跟人類交涉!」布蘭迪漲紅了臉,朝席爾二世喊道。


    「冷靜點,你朝我怒吼也沒用。」


    「何況時機實在太巧了!你仔細想想,這家夥有鬼!這是陷阱!」


    「……哼,說的也是。我問你,你今天晚上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席爾二世厭煩地聽著布蘭迪的話,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也有道理,不由得陷入深思,皺眉問道。


    布蘭迪得意地露齒一笑……當然這也在班的意料之中。他裝出有些難為情的模樣,苦笑了一下,從上衣口袋掏出以大顆藍水晶做成的耳環。


    「——不瞞您說,我是個看門狗。沒有後盾,我這生意也做不成了。巴爾波尼夫人可是個有力的讚助者呢。」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個老太婆滿有精神的嘛,年紀一大把了還在搞這套。」


    席爾二世揚起嘴角,露出意外潔白的皓齒。剛才那令人緊張的笑容消失了,此時他的臉上勉強多了一點信賴。


    「好,你就試試看吧。你要是能把『罪龍之氣息』帶到我麵前,隨你開價多少我都會買下,至於要不要雇用你,就看你的工作表現了。」


    「我會盡我所能地滿足您的要求……亞彼思帕先生。」


    班優雅地鞠了個躬,往大馬路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轉角處——接著又繞進巷子,躲回剛才的垃圾箱後頭。


    宅邸前,布蘭迪仍在激動怒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個油頭粉麵的家夥!」


    「哼,他確實很可疑……說的也並非全是真話。」


    席爾二世苦笑,愉快地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大肚子。


    「你也別太生氣了。邊境這地方的做法是——就算不值得信任,隻要派得上用場就行。當然,為了保險起見……對了,把加裏弗叫來吧。」


    「……需要動用到那些人嗎?他們可是——」


    「放心吧,歐茲,我不會斷絕給你們的援助的。」


    說著,席爾二世輕輕一笑,走回了來時的路。


    然後,他回頭望向肩膀後方,目光銳利地拋下一句話。


    「不過也隻限於現在還沒有這個意思。」


    黑暗中,依然能清楚看見布蘭迪的臉色一僵。


    呼吸融入冰冷空氣——計劃有了個順利的開始,班暗自竊笑。


    ◆□□◆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這個女孩子是龍徒?」


    了解事情經過後,加洛莉亞指著睡在沙發上的少女——阿緹爾問道。


    班站在加洛莉亞身邊,與她一起低頭望著少女,重重地點了個頭。


    「可以麻煩你幫她處理一下傷口嗎?我想她不是個壞孩子,長得又那麽可愛。」


    「……沒有節操到這種地步,應該可以算是美德了吧。」


    加洛莉亞輕歎一聲,盡管神色愕然還是笑了出來。她從櫃子裏拿出急救箱,擺了張小凳子在沙發旁坐下。


    「不過真是奇怪,這孩子怎麽會在巴爾波尼府呢?」


    加洛莉亞嘟囔著,一邊把消毒液塗在傷口上。班聽了大惑不解。


    「奇怪……哪裏奇怪?龍徒不是每個星期至少要來襲擊城鎮一次,否則不會善罷幹休的野蠻人嗎?出現在哪裏又有什麽好稀奇。」


    「你真蠢,這孩子的目的如果是襲擊城鎮,不是早該在進到鎮上時就引起騷動了嗎?」


    「啊!」


    確實如此。


    「她和別的龍徒吵起來這點也很讓人在


    意……好像另有隱情呢!」


    「……不管她有什麽隱情,其實也不關我們的事。」


    班沒料到加洛莉亞會認真沉下臉思考,輕鬆地應了一句。


    「重要的是,要用什麽藉口巧妙地說服她交出『罪龍之氣息』,畢竟就算把她藏起來,總有一天還是會被發現。」


    「你老是這樣臨時起意……小心有一天遭到報應哦。」


    「你在說什麽傻話,這可是天賜良機耶。」


    聽見加洛莉亞漫不經必的回答,班忍不住大聲回應。


    「我的目的不隻有大筆鈔票,還有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你應該明白和他建立合作關係的好處吧?」


    得到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二世的援助——等於得到「亞彼思帕斯」這個巨大組織的支持,亦即在州國內無所不能,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這可是一輩子難得遇上一次的大事業,要說我臨時起意也行,狗急跳牆也無所謂,這世上沒有人會傻到放棄這個大好機會。我可不甘心這輩子都隻是個小混混。」


    「當然……我也不想在邊境度過餘生。」


    加洛莉亞聳了一下肩,從急救箱裏取出繃帶。


    開拓邊境上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做過那樣的夢。不管是街頭藝人、流浪商人選是無家可歸的惡棍……沒一個不想成功,一舉成名。


    沒人願意一輩子當個無名小卒。


    正是這股盡管渺小卻絕對——尤其像班這樣虛榮的人更是——抗拒不了的衝動,在伊涅爾艾格雷斯自建國以來的百年曆史中,吸引人們前仆後繼地前往邊境,為州國帶來發展與繁榮。


    「我說的沒錯吧?所以就算計劃多少有點倉促,反正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班自信十足地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說道。


    「你根本沒有仔細考慮過嘛。」


    加洛莉亞語氣錯愕地低吟一聲,咬斷了包紮好傷口的繃帶。看著全身纏滿繃帶的少女,她板起臉說道:


    「我能做的就隻有這麽多了。班,你把她帶到轉角的診所——」


    「……沒那個必要。」


    加洛莉亞話才說到一半,隨即有個聲音闖入。


    兩人驚訝地轉過頭,隻見少女一臉嚴肅地坐在沙發上,以纏著繃帶的手臂撐住身體,好不容易才能支起上半身……細眯的銀色雙眸充滿戒心,銳利得令人不禁屏息。


    「等——你還好嗎?別勉強了,你全身都是傷呢。」


    「……這裏是……?」


    加洛莉亞連忙上前攙扶少女的肩膀,少女沒有多做回應,隻是四下打量房內。


    少女的銳利目光盡管嚇倒了班,他還是戰戰兢兢地直視她的臉龐。


    「這、這裏很安全,你不用擔心,卡茲曼那家夥已經被打倒了……呃,你記得我嗎?我們一起逃出宅邸,是你保護了我。」


    「宅邸……?對了,卡茲曼他……我保護了你……?」


    阿緹爾在口中一個接著一個重覆班說過的字句,似乎正在確認。一會兒過後,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看來總算是成功逃出來了……」


    「嗯,已經沒事了,你醒過來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雖然你才剛清醒,我有件事想問你——唔……」


    班興高采烈地正想提問,冷不防遭加洛莉亞眯著眼,把剩下的繃帶往他嘴裏塞。她扶著一臉疑惑的阿緹爾,沒好氣地說:


    「冷靜點,別那麽心急,小心她的傷口又要裂開了。」


    「唔……可、可是,加洛莉亞,這是——」


    「閉嘴。」


    「是。」


    「……搞不懂。」


    阿緹爾夾在以一句話堵住班的加洛莉亞和垂頭喪氣的班之間,困惑地咕噥了一聲。看到纏在手腳上的繃帶,她訝異地眨了眨眼。


    「是你們幫我處理傷口的嗎?」


    「對啊,可是隻有消毒再塗上藥膏而已。」


    「這樣就夠了……謝謝。」


    阿緹爾扭動身體,從加洛莉亞的手臂中脫身,端正地跪坐在沙發上,深深一鞠躬。黑發如絲般滑下肩頭,垂落在雙膝上。


    兩人睜圓了眼麵麵相覷,加洛莉亞尷尬地搔了搔頭。


    「……沒想到龍徒也會向人道謝。」


    「這是應盡的禮數。即使是對方是人類,我們也絕不失禮。」


    她仰起臉,臉上帶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感,果然是隻在表麵上盡禮數的態度。


    班心驚膽跳,加洛莉亞卻顯得神色自若,甚至嫣然一笑,大膽地坐在少女身邊。


    「別在意——倒是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加洛莉亞揮了揮手,微微偏過頭,神情訝異地問:


    「你為什麽會救他呢?」


    少女的肩膀一顫。


    「雖然很感謝你救了他,可是為了救他害得自己受傷未免也太拚命了點。你既然要盡禮數,可以先告訴我們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聽見加洛莉亞的問題,阿緹爾露出明顯的凝重神情望向班,嚇得班忍不住後退,接著她馬上把視線移回到加洛莉亞身上,然後又出其不意地再次轉往班所在的方向。


    她默默來回張望,加洛莉亞忽然察覺一件事。


    「——嗬,難道是我在這裏不方便嗎?我可以暫時離開,沒關係。」


    「…………不。」


    加洛莉亞正要站起,阿緹爾立刻開了口,要她留下。


    「反正我遲早要告訴那個男人,你若是他的家人,就該知道這件事……事態危急,必須盡早應對。」


    「呃,我對這件事是很有興趣啦,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其他事情耶,有人在聽我說話嗎?哈羅,有人在聽嗎?」


    班察覺話題正開始轉往奇怪的方向,趕緊笑容可掬地插入兩人之間,但根本沒人多看他一眼。


    「我名叫阿緹爾,阿緹爾·愛黎亞·諾爾甘迪亞,身負重大使命,由雪峰諾格前來此地。」


    少女沒理會班在一旁失落地垂下了頭,緩緩開口。


    「阿緹爾,我是加洛莉亞,那個垂頭喪氣的男人是班,你好。」


    加洛莉亞親昵地笑著,伸出了手。阿緹爾驚訝地盯著她的手——最後還是沒有握住,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在追一個男人。他同樣也是出身諾格……是罪不可赦的叛徒。」


    「叛徒?」


    加洛莉亞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一臉不解。嗯,阿緹爾點頭,端正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


    「布蘭迪·歐茲……那家夥大膽闖入封印有禁忌咒物的縛封牢,偷走『罪龍之氣息』,逃進人類的城鎮。逮捕他,取回『罪龍之氣息』,就是我必須完成的使命。」


    「就是這個!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班跳了起來,猛地逼近跪坐在沙發上的阿緹爾。


    「『罪龍之氣息』到底是什麽?具體來說是價值多少的寶物?快告訴我,這件事很重要!」


    「寶物?」


    阿緹爾哼了一聲,發出令人不由得起寒顫的冷笑。


    「那才不是什麽寶物,不過是名符其實的『龍息』。」


    「『龍息』……?」


    「傳說在古代,有個痛恨萬物,以鮮血染紅大地的罪龍尼格魯古勒夫。龍族中威力尤其強大的幾位於是團結一致,共同前往討伐,成功打倒了尼格魯古勒夫,隻是唯獨消滅不了它的火焰『氣息』,不得已封印在雪峰諾格之上——那就是『罪龍之氣息』,若是隨便解除封印.罪龍的火焰勢必會再次肆虐這個星球。」


    「呃……這麽危險啊。」


    班敷衍地


    應了一聲,搔了搔頭。


    ……他想聽的不是神話故事,而是在現實層麵上具有實際利益,具體來說像是「罪龍之氣息」現在在哪裏這類的事情……


    「愚蠢的布蘭迪,又不是不了解那東西的威力有多可怕……」


    「呃,阿緹爾?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聊好嗎?」


    少女叨叨念個不停,班努力以開朗的語氣迅速打斷了她的話。


    「總之要先把『罪龍之氣息』藏在安全的地方才行。你說那個人叫做布蘭迪對吧?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從他手中把東西搶了回來嗎?」


    「嗯?啊,嗯……嗯,東西應該可以說是拿回來了…………吧。」


    阿緹爾不知為何說得吞吞吐吐,目光遊移。


    「在抓到他之前,『罪龍之氣息』就交由我來保管如何?我明白那東西有多危險,由我保管,你也能放心完成使命吧?」班沒深入追究她的奇怪反應,繼續說道。


    「唔?嗯…………可能吧,不過……」


    「……你昨天舍命救了我。」


    阿緹爾漸漸別過頭去,班於是輕柔地用雙手握住了她的手。


    這舉動讓她嚇了一跳,班接著又露出誠摯的眼神凝視她的雙眸。


    「這次輪到我救你了,阿緹爾——相信我。」


    「無賴……」


    他努力地不把加洛莉亞的嘀咕放在心上。


    阿緹爾被握得手足無措,眼神飄匆不定……不過似乎沒有拒絕提議的意思。


    果然不出所料——班藉由工作上的經驗得知,隻要賣弄誠實,再加上積極說服,這一類的女孩子大多無法招架,看來龍徒的心思和人類也沒多大差別。


    「告訴我吧,『罪龍之氣息』現在在什麽地方?」


    他用力握緊了手。阿緹爾先是低吟,不久又輕輕歎息,正在她決定要說些什麽,緩緩開口的那一瞬間——


    「——加……加洛莉亞…………!」


    遠方突然傳來響亮的喊聲,房裏三人聽到全僵直了身子。


    「給、給我滾出……出來,我知道你在裏……裏頭!」


    結結巴巴的語聲一落,走廊上緊接著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音,應該是玄關的大門被踹開了吧——暴躁的腳步聲神經質地快步走近。


    宛如宿醉的牧師硬擠出哀倬辭般的陰森嗓音,班覺得好像在哪裏——他很確定自己最近才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在這、這裏嗎,加……洛……莉……亞?」


    衝進客廳的是猶如枯木的瘦長身軀。


    他是望族巴爾波尼家入贅的女婿——由耶爾涅斯特。


    「——你、你!你這個!你這個混帳!」


    「嗚啊,好近!你會不會靠太近啦!」


    耶爾涅斯特像條蟲般飛撲向班,逼近到差點沒碰到睫毛的距離。班竭力推開他,噴在臉上的鼻息溫熱又惡心。


    「巴……巴爾波尼先生,您怎麽會來這裏?」


    加洛莉亞愣在一旁觀望情形,這時總算回過神,連忙一陣驚呼。


    「我、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那選用說,都得怪你介紹了這個男人!」


    耶爾涅斯特使力搖晃班的身體,啞著喉嚨吼了回去。


    「這個、這個混帳!居然拋下工作逃走……害我被莎蘿娣修理得好慘,實在是慘絕人寰……哼!她、她難道就沒在外麵偷男人嗎!」


    耶爾涅斯特抱住頭,像是想起什麽恐怖的回憶,接著又撲向趴在地上打算趁機逃走的班,尖聲叫道:「你、你、你要怎麽負起這個責任,佛雷特蘭德!」


    「居然沒叫錯名字!……嗚啊,好惡心,你在幹麽啊!」


    他努力推開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關節不在扭動,動作詭譎的耶爾涅斯特,死命地思考藉口。但他急得發慌,想不出什麽好點子——隻好把自己的命運賭在舌頭上。


    「我、我這麽做是有苦衷的!呃,那個,老……老實說,我得了每天一到晚上就會被惡靈附身,拚命追求活人鮮血的病!」


    「騙、騙人!」


    「呃,我也知道這實在太誇張了!……唔!」


    他輸得一敗塗地,胸口旋即湧起一股厭惡的感覺。


    (不會吧————!)


    燒灼內髒的灼熱感。


    灼熱感霎時衝上喉嚨,化為翻騰的烈焰,從他口中噴出。


    火焰掠過耶爾涅斯特的鼻尖,在空中劃出弧線,升上天際。膨脹成球狀的火焰不到一秒隨即消散,隻留下滾滾熱氣。


    沉默在房裏彌漫。


    過沒多久,耶爾涅斯特驚恐地用手指撥開燒成灰的瀏海。


    「————咿。」


    接著兩眼翻白,渾身癱軟。


    加洛莉亞來回看向昏倒的耶爾涅斯特與班,顫抖著手指指向了他。


    「班……?你剛才……火?你噴火了……?」


    「我、我也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回答的聲音嘶啞,他這下總算搞清楚狀況。


    他咽了一下口水,仰望站在一旁的阿緹爾。


    「……呃、那個,阿緹爾。剛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那、那個東西難道……該不會……?」


    麻痹的意識一角迅速染上絕望的色彩。


    「我——我問你,你昨晚是否看過一顆火紅色的寶玉?」龍徒少女眯緊銀色雙眸,語氣尖銳地問。


    「嗯,你別生氣哦………………我、我吞下去了。」


    聽見這個回答,阿緹爾痛苦地呻吟一聲,接著直視他的雙眼,口氣堅定地表示:


    「……如此一來就確定了。埋葬這顆星球的火焰『罪龍之氣息』,人類,就在你的腹中。」


    盡管沒和耶爾涅斯特一樣失去意識——


    一陣直想失去意識的目眩襲向班,讓他不由自主地一頭栽在地上。


    ◆□□◆


    這裏是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二世相當引以為傲的辦公大樓。


    辦公大樓共有五層高,以最高級的馬格帝博石材建成,正因為其奢華氣派,訪客無不為這邊境少有的寬敞辦公室感到強烈震撼。不過……


    (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重新打量起這間辦公室,空間確實十分開闊,要搬入一小間酒館應該不成問題……


    「……你會不會太緊張啦,佛雷特蘭德。」


    「緊?我、緊、緊張……呼!你在、呼、呼哈哈哈——」


    渾身發抖,身子筆挺地坐在訪客專用長椅上的年輕男子——自稱「顧問」的班·佛雷特蘭德猛地轉過了頭。


    席爾二世沉默半晌後,男子終於恢複平靜,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領口,接著姿勢優雅地拿起桌上茶杯,嘴邊掛起淡淡的笑意。


    「您真會說笑。」


    「茶濺出來了。」


    班的手抖得比削岩機還誇張,灑得滿地是茶,席爾二世歎息地指了一下,慶幸地板是以瓷磚鋪成。


    「你一大早來找我有什麽事?有事就快說,我沒閑工夫陪你廢話,前一陣子這附近才挖到了巨大的歐萊石礦脈呢。」


    他睥睨著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文件,輕歎了一口氣。


    歐萊石是「亞彼思帕斯」近年發現的新礦物。


    以這種礦石精煉製成的歐萊鋼因具有以高效率將衝擊轉變為熱能的特性,十分堅固,將來應可發展出多元用途。由於產量稀少,常以高於黃金的價格賣出。


    「看你那副模樣,是遇上什麽麻煩了嗎?」


    他就近隨手取了份雇用工人的報告書,厭煩地嘀咕著。


    「沒、沒這回事!麻煩是沒有,隻是……」


    班嚇得縮緊身子,支


    支吾吾地含糊說道。


    「關於『罪龍之氣息』…………請問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


    「……這件事啊……這倒是得好好聽聽,你有什麽解釋嗎?」


    「您您、您不用擔心!我已經確切掌握東西在什麽地方了!」


    聽到席爾二世壓低了嗓音詢問,班於是連忙補充:


    「這都是因為那個龍徒突然改變條件!交涉還在持續進行,隻是我認為這個時候應該要抱著如履薄冰的態度,謹慎行事!」


    「哼,這樣啊——」


    他板起臉,將視線從狼狽得可憐的班身上移開,望向空中。


    「……好吧,嗯。沒問題,我可以再給你一點時間。」


    接著,他語氣一轉,嘴角輕揚。


    「一個星期,這段期間內你必須每天來向我報告工作進度,可以嗎?」


    「當、當然可以!感謝您,亞彼思帕先生。」


    「小心點,一個星期後,你要是再要求延期——」


    刹那間,兩道影子拖著嗡嗡的尖銳聲響,從他背後飛了出來。


    半根香煙大小的影子飛在空中,一眨眼已經移動到班眼前。他愣了一會兒,終於察覺那是什麽東西,臉色瞬間蒼白。


    「——那些孩子可不會坐視不管的哦。」


    接著又有好幾道影子從席爾二世背後飛起,圍繞在他身邊。


    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揮動羽翼的是——巨大的蜂。


    「這是由南部引進的胡蜂,是一祥跟我很親近的可愛小家夥,常不聽我的話,擅自跑去攻擊我那些沒用的部下呢。」


    「我、我會牢記在心…………真的。」


    班凝視距離鼻尖隻有短短數公分距離的致命毒蜂,激動地尖聲答道。


    席爾二世的臉上泛起嗜虐的笑意,吹口哨喚回兩隻胡蜂。


    「事情已經談完,你可以走了。」


    「是、是的,先生。下次我一定會在期限內把東西交到您手中。」


    班擦了一下冷汗,稍微點了一下頭,便急忙離開辦公室。


    「……就是這麽回事。」


    望著傳出沉重關門聲的門扉,席爾二世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所以我才說那個人不值得信任。」近處響起回答。


    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進辦公室。搔著蓬亂的頭發,另一位契約者——龍徒布蘭迪·歐茲聳了一下肩。


    「那個人,大概是在哪裏偷聽到這些事情的小混混吧。」


    「……可是他為什麽會知道阿緹爾這個名字呢,這實在令人不解……哼,算了。」


    他從西裝裏掏出一支筆,正打算在眼前的文件上簽名時——粗暴的敲門聲突然響遍室內。


    「打擾了!」


    許可尚未下達,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早已響起,門也在同時打開。


    那人跨著大步,筆直走進辦公室,用力踩踏地板瓷磚的聲音格外響亮。他走到辦公桌前,腳跟啪一聲並攏。


    「布洛克·加裏弗,在此為您效命!」


    洪亮的聲音響起,席爾二世聽著不禁苦笑,揮了揮肥短的手臂。


    「礦山那邊的守備今天應該進入第四天了吧,情形如何?」


    「是!由於為預估至目前為止蘊藏量最豐富的歐萊礦山,自吾團擔任守衛以來,已七次遭到龍徒襲擊!」


    布洛克·加裏弗嘶吼應道,使勁敲了一下厚實的胸膛。


    布蘭迪已經可以算是高頭大馬了,這人的身材則更加魁梧,簡直是個彪形巨漢。他的肌肉十分發達且健壯,簡直快擠破縫上州國議會公認徽章的灰色製服。


    他將右拳抵在左胸,左手放在腰後,做出獨特的敬禮姿勢。


    「然而吾等氣勢軒昂,擔任警衛無懈可擊!請您放心!」


    「其是可靠呢……老實說,我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席爾二世仰望傲然挺起胸膛的布洛克,讓身子陷在椅子裏。


    「我有其他工作要交給你,需要你暫時放下守衛的工作。之後我會再和『抗龍黨』的人溝通……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找出一個龍徒。」


    ——室內氣氛頓時一變。


    「願聞其詳。」布洛克臉上浮現就連熊也會怕得逃走的神情,靜靜地開了口。


    「好,有個叫做阿緹爾的龍徒潛藏在鎮上,雖然還是個孩子,你千萬別小看她,她的實力堅強,和這一位歐茲可說是不相上下。」


    說著,布蘭迪臉色一沉,席爾沒加以理會,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要你抓活口回來,辦得到嗎?」


    「當然。我可以立刻展開行動。」


    「哦,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經拜托樓下秘書繪製畫像,你就到那裏去拿吧。」


    布洛克默默地又敬了一次禮,接著轉身離開辦公室。腳步聲逐漸遠去直至消失後,布蘭迪故意啐了一聲。


    「羅嗦的老頭,真的有必要動用到他們嗎?」


    「這是為了保險起見,我不相信佛雷特蘭德——至少不是完全信任。」


    高大的龍徒慍怒地皺起眉頭,緩緩轉過身來。


    「……我也會采取行動。最熟那個小鬼的人是我,我現在馬上就出去抓人。」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歐茲。」


    席爾二世把筆放在桌上,直視布蘭迪,平穩地說了一句。


    「不過,不行,你們不能隨便行動。」


    「嘖!你——」


    「冷靜點……我有別的事要問你。」


    他厭煩地製止布蘭迪,用手指撥弄桌上的胡蜂。


    「那個叫做阿緹爾的女孩子……她很擅長使用『龍息』嗎?」


    「……?嗯,如果隻是使用的話,就算在鄉裏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她。」


    「哦,不錯,太幸運了!這麽一來要抓活口回來的命令就有意義了!」


    圓肚晃動——他一手壓扁了胡蜂,參雜劇毒的體液在桌上四濺,弄髒了文件……他不怎麽在意,反正不是什麽重要文件。


    「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要和你討論的就是這件事,詳細情形……等我處理完這堆文件再說吧。」


    他暗自竊笑,拿起了筆。一大群胡蜂圍繞在他周圍,像是對同伴剛慘遭毒手的事毫不知情,依然嗡嗡振翅飛翔。


    ◆□□◆


    事情糟透了,簡直糟到無可救藥了。


    「慘了慘了慘了,該怎麽辦才好……?他根本不相信我!」


    班鐵青若臉,喃喃走在大馬路上。


    「亞彼思帕斯」辦公大樓矗立的這條中央大道,是貫穿城鎮中心的交通樞紐,完成時以被賜予祝福的聖人之名,命名為霍普堤大聖道。然而如今這條路上賭場、酒館、妓院林立,儼然成了龍蛇雜處之地,便路名顯得格外諷刺。


    「快想,快想……我一定能度遇難關,最重要的是冷靜。還有時間、現金、馬、能避人耳目的逃走路徑。天啊,我怎麽滿腦予隻想著逃,這該怎麽辦才好。」


    他一下子變得軟弱,好不容易才改變想法。


    不過,軟弱的選擇確實是最正確……同時也是最聰明的方法。


    (…………居然拿不出來,這叫我怎麽想辦法啊——)


    他眯著眼仰望天際,想起今天早上在加洛莉亞家發生的事情——


    既然被吞下去,那再吐出來不就得了。班急忙跑向洗手間,卻被阿緹爾一把抓住上衣,以冰冷的語氣告知:


    「沒用的,『罪龍之氣息』已經與你完全同化,你再怎麽吐也吐不出來了。」


    說著,她指向橫在班胸口上的傷


    痕。


    「怪隻能怪你的運氣太差……你在瀕死時對活下去的執著吸收了『罪龍之氣息』,藏在『龍息』內的龐大力量因此點燃你的生命之火,愈合了你的傷口,使你重新活了過來——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呃……所以到底要怎樣才拿得出來?」


    「你問我也……」


    「駑鈍的人類!你們還不明白嗎!」


    班和加洛莉亞滿臉困惑,麵麵相覷,阿緹爾氣得怒聲咆哮。


    「別說要拿,就算把肚子剖開也找不到!『罪龍之氣息』現在——已經成為你的『氣息』了!」


    ——想起這件事,班還是忍不住頭暈。


    「……嘖!可惡!」


    他大叫,又搖了搖頭,鼓起雙頰喝斥自己。


    「別逃,別怕,這種時候更要拿出膽量!這可是和席爾·利穆·亞彼思帕這種大人物建立關係的機會……我一定要成功!」


    沒錯,好不容易遇上這個良機,非得成功不可。


    他叫著,內心湧起強烈的情感。


    這幾年渾渾噩噩的生活讓他把這種衝動忘得一幹二淨——他即將取回名為野心的武器。


    「好!首先………………唔,回家!」


    野心再怎麽重要,光有野心也沒用,荒野的真理早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不行。現在應該先去找阿緹爾問個清楚,她說不定能找出方法解決,何況還可以再拖一個星期,焦急隻會讓情形更難收拾。


    盡管抱著逃避心態,他還是做了個明智的抉擇,朝加洛莉亞家走去。


    「——咦?」


    「……你一個人在做什麽,班?」


    他眨了眨眼,發現加洛莉亞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麵前。她身上還是和平常一樣的牛仔褲和薄襯衫,現在則是又套上了一件黑色的皮革外套。


    「加洛莉亞?你又怎麽會在這裏?」


    「我在找你啊。這孩子說『話還沒說完』,急忙跑出來要追上你,對吧,阿緹……咦?」


    她一往旁邊瞧——發現空無一人,整個人慌了手腳。


    「不會吧!我們剛才還在一起的啊!」


    「你們走散了吧?她應該還在附近,快點找吧。」


    「說、說的也是。畢竟她的打扮那麽顯眼。」


    「……等一下,你讓她穿著渾身是血的衣服跑出來嗎?」


    「我的衣服尺寸不合嘛,服飾店又還沒開。」


    加洛莉亞頹喪地說著。她的身材比一般女孩子高,和班不相上下,阿緹爾的身高卻隻到班的胸口,自然穿不下她的衣服。


    班歎了口氣,視線緩慢移向馬路前方——


    「…………找到了。」


    「什麽?」


    加洛莉亞愣了一下,阿緹爾就在她背後二十步左右的距離。


    建在平地上的亞彼思帕斯雖然高低起伏還算平緩,因為開發需要,偶爾會有幾條大馬路以高架橋的方式與路麵交錯。阿緹爾就站在立體交叉口的正中央——也就是在與下方路麵落差最大的位置腿軟了。


    「你這不是犯了跟昨天相同的錯嗎?」


    班走向顫抖著身子,緊抓住欄杆的少女,眯著眼說。


    「…………我怎麽知道走路竟會走到橋上。」


    「……唉,你能走到橋中間,已經算很努力了。」


    他輕歎一聲,朝別扭的阿緹爾伸出手。與昨晚不同,她居然順從地握住自己的手,他有些訝異,牽著她慢慢走下橋。


    (唉……這孩子真讓人討厭不了。)


    班鹹覺著緊握住自己的冰冷小手,暗自苦笑。


    「——噢,對了。我聽加洛莉亞說你有話要告訴我,是什麽事情?」


    「嗯,我的確有事找你……跟『罪龍之氣息』有關。」


    一抵達看不到底下的地方,阿緹爾馬上抽回手。


    「老實說,我一個人解決不了這件事情。」


    坦白說出這話的阿緹爾板起了一張惱怒的凝重臉色。


    「最妥善的方法是回山上,交由裏長判斷,可是我又不能放著布蘭迪他們不管……放任無法控製『龍息』的你到處亂跑也很危險。」


    說著,她盤起雙臂,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樣。


    「不管采取何種行動,都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你若能控製『龍息』,或許能再次進行封印。」


    「封印……?什麽?難、難道,真的做得到嗎?」


    「我勸你別過度期待,這不過是我的揣測。不過……那確實被封印過一次。隻要你學會控製方法,再得到力量強大的星辰守護者幫忙——」


    阿緹爾頓了一下,筆直凝視著班,接著說出令人滿懷希望的話語:


    「——要取出『罪龍之氣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阿緹爾……你實在太棒了!」


    班興奮地把手用力往上舉,接著不由分說地握住阿緹爾的手。她睜圓了眼,一臉困惑,班又趕緊開口詢問:


    「為了你的使命,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首先要做什麽?」


    「沒有什麽首先不首先的,為控製『龍息』,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龍徒少女抽出被握住的手,擦在腰間,臉上泛起笑意——那是稱不上有魅力的不祥笑容。


    然後,她拋下了這麽一句話:


    「修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與塵埃通過眼前,大地轟隆作響,風壓卷起淚水,在空中飛舞,此外還有一群野獸暴怒狂吠。


    噪音轉眼間消失在視線左側的樹叢——不久,遠處傳來悲鳴。


    加洛莉亞默哀致意,看向身旁的阿緹爾。


    「……那是什麽?」


    「土狼,它們隻要一餓,就控製不了暴躁脾氣。」


    少女聚精會神地答道,加洛莉亞隻是噢了一聲,點了一下頭。


    不久,一道人影步履蹣跚地走出樹叢。若要以一句話、而且是以極端的方式形容,那個一路撥開雜草,腳步踉蹌地出現在兩人麵前的,是個——落魄潦倒的男子。


    「你看起來帥氣多了耶。」


    「羅嗦。」


    班板著鐵青的一張臭臉應道,連連喘氣。


    他身上的外套和長褲破破爛爛,底下有無數道擦傷和撞傷,甚至還可以看見疑似齒痕的傷口。腳下的一隻鞋子不見了,身上的飾品不曉得在哪裏被扯掉了,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道紅腫的傷痕。全身傷痕累累……隻有那張可憐兮兮的陰鬱臉龐不知為何毫發無傷。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沉著聲音問道,傲然挺立,露出責備的目光望向阿緹爾。


    「你在說什麽?」


    「我問你,你莫名其妙把我拉進山裏,二話不說就讓我和一群饑餓的野狼大玩你追我跑的遊戲,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班雙手發顫,放聲怒吼,加洛莉亞則是心不在焉地眺望四周。


    這裏是連接開拓鎮亞彼思帕斯的七條主要幹道之一,位於北托立耶得羅山隘上的冷清山路。


    這條山路在開拓初期為人們來往經商之路,後來隨著其他主要幹道開發而逐漸沒落。雖然不適合旅行,卻充滿美麗的大自然與清新空氣,深受城裏居民的珍惜與愛護。


    麵對氣呼呼的班,阿緹爾厭煩地板起臉孔。


    「我不是早就解釋過了嗎?這是修行,為的是控製傳授給星辰守護者的正統『龍息』。」


    「騙人!這怎麽可能是修行!」


    「你還滿敏銳的嘛,別胡猜,這不過是修行前的暖身罷了。」


    「不玩了!我


    要走了!我要趁被折磨死前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住口,廢物。快跟我來,修行要開始了。」


    「救命啊!」


    阿緹爾抓住哭號的班,拖進了樹叢裏。加洛莉亞望著他們的背影,過沒多久又猛然轉身。


    那裏有座瀑布,發出隆隆水聲,城裏水源之一的河流在這裏還隻是條小河。她隱約有個預感,抬起了頭,仰望瀑布上方。


    透過樹梢,可以看見藍天白雲,水花在燦爛陽光下閃爍。在這幅景象的正中央,出現了一點黑影。黑影愈來愈大——然後掉落了下來。


    她默默往後退了一步,聽見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


    一長聲慘叫後,瀑布下頭的水潭濺起了水柱。落下的物體疑似呈現人的形狀……接著,上頭傳來聲音,像是緊追著掉落的物體前來。


    「哼,真受不了這個懦夫。」


    她再一次仰起頭,發現阿緹爾正貼在瀑布旁的懸崖上。


    在幾乎垂直的崖壁上,阿緹爾利用突出的岩石與樹根,輕巧地爬了下來。她怒氣衝衝地哼著抖息,加洛莉亞站在她身旁,盯著水潭低聲問道:


    「這是龍徒的修行嗎?不是在試他的膽量嗎?」


    「這是為了消除先入為主的觀念以及刻板印象。」


    她回答得非常簡潔。


    「人類容易受到字麵上的意思束縛,其實『龍息』指的不是呼吸,要是不把呼吸和『龍息』這兩個字的意思分開,當作不同的東西思考,根本無從控製。」


    加洛莉亞看她說得理所當然,皺起了眉頭。


    「所以你為了讓他無法呼吸,要他跳下瀑布,這種做法不會太野蠻了嗎?」


    「愚蠢的人類……『龍息』為生物的『本質』。『龍息』寄宿在體內,是指深入了解自己,喚醒沉睡在體內的古老記憶——亦即萬物之祖,龍的記憶。為達此至高無上的目的,最迅速的方式便是讓性命處在危急存亡的狀態,我也常被母親大人丟入雪崩裏呢。」


    「那還真是相當嚴苛的教育方式……」


    阿緹爾仰頭遙望天際,似乎沒聽見她的低語。


    加洛莉亞循著她的視線往上瞧,心中浮現了一個疑問。


    「欸,你剛才不是從懸崖上跳了下來嗎?我還以為你怕高呢。」


    「……你居然注意這麽無聊的事情,我才不怕高呢。」


    她忽然口氣煩躁,轉過了頭,匆匆說道:


    「在地上,我至少知道可以踩在哪裏,怎麽踩會崩落……可是,人類造的橋、建的大樓,根本不曉得何時會損毀。」


    「橋沒那麽容易垮下來的哦。」


    「嗯,母親大人也常這麽說,不過我還是……」


    阿緹爾嘟噥著,不滿地蹙緊眉間。


    這令加洛莉亞聯想到討厭吃蔬菜的小孩,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就算阿緹爾生氣地鼓起小臉蛋,她還是止不住笑。


    「你盡管笑吧,反正我就是討厭嘛!不行嗎?」


    「不、不是那樣子的,你別誤會……噗,嗬嗬……」


    阿緹爾的麵頰泛起潮紅,咬牙切齒地瞪視笑個不停的加洛莉亞。她實在笑得太過火了。


    「抱歉,阿緹爾,你和我想像中的龍徒完全不一樣呢,我還以為龍徒會更痛恨人類……根本不可能像這樣和人類聊天。」


    「——嗯?呃,那是……嗯,沒錯,你太放肆羅。」


    她像是終於記起這件事情,舉起手指向加洛莉亞,惹得加洛莉亞不禁苦笑。


    「你的反應也太慢了吧。」


    「……也是,我還不夠成熟。」


    阿緹爾出乎意料地爽快承認,放下了手。


    「老實說,我也嚇到了。家鄉的人總說城裏的人類殘忍又狡猾,滿腦子隻想著如何利用別人。」


    她舉起纏著繃帶的手臂,不解地輕聲說著。


    「……可是也有像你這樣的人呢。」


    「嗯……現在還不能妄下斷言哦。說不定視切隻是一開始的假象,其實我內心在盤算之後要對你不利也說不定。」


    「哼,別瞧不起我。要是看不穿事物的本質,我還有資格稱得上是守護星辰的茜鱗嗎——我敢斷定,你是人類當中少數心地善良的人。」


    她信誓旦旦地說,嘴角稍微揚起,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諷的笑,隻是個單純的微笑,絕無他意。


    接著,她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恢複原本的冷酷臉孔。


    「——至於那位心地不善良的懦夫到底溜到哪裏去了?」


    「……這麽說來,他沒有浮起來呢。」


    經阿緹爾這麽一提,加洛莉亞趕緊望向水潭。班在數分鍾前落入潭子,到現在還沒浮上水麵。她將視線沿著河流移往下流,這才猛然驚覺,在稍遠處的湍急水流上,一塊突出水麵的岩石後方,隱約可見到一個金色小點。水流衝擊岩石,班就貼在那上頭——看來是從水底遊過去的。


    他攀附在岩石上,咳了一會兒,不久又調勻呼吸,再次縱身跳入河流。急流中,他更加快速度向前遊,望著他遊向鎮上的身影,加洛莉亞低喃了一聲:


    「……居然逃了。」


    「那個懦夫未免太沒毅力!」


    「不過他逃走的方式倒是顯得毅力十足——啊,等一下,慢著。」


    阿緹爾踹了一下地,正打算跳進河裏,便遭加洛莉亞連忙拉住領巾。對著因為脖子被勒住而發出怪聲的阿緹爾,加洛莉亞開導似地提出勸告:


    「別衝動,他要是逃上水塔,你追得上去嗎?」


    「呃……」


    「而且鎮上這麽大,到處都有隱密的地方可以藏身,還有許多不知道的人絕對找不到的店家。他因為工作關係,對這種地方特別熟悉。你要一個人去找他,隻怕是困難重重。」


    「這樣的話……怎麽辦,總……總……總之,你先放、手……」


    「我建議你可以屋用人手幫忙,這是最實際的方式,而且那最好是個熟悉城鎮,也很了解班會逃去什麽地方的人。哎呀,真巧,那好像就是我呢。」


    「……?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屨用你嗎……?」


    阿緹爾按住總算鬆綁的脖子,疑惑地問著把語說得相當明白的加洛莉亞。加洛莉亞於是輕輕一笑,站了起來。


    「其實這不是我的本行,我的工作是介紹可以派上用場的家夥給有困難的人,再從中收取仲介費,不過我們是朋友,所以算你免費,超劃算!」


    「…………朋……友,朋友?我…………和你是朋友?」


    「我是這麽認為的哦……還是你不能和『人類』太親近呢,阿緹爾?」


    加洛莉亞淘氣地笑著,凝視少女的眼瞳。少女圓睜的雙眸比起剛才的微笑更單純,而且毫無戒心。


    一會兒過後,阿緹爾語氣有些激昂地悄聲說著:


    「……你……你願意幫我嗎?加洛莉亞。」


    「我大概知道他會去什麽地方,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望著金發詐欺師竄逃的方向,加洛莉亞的嘴角泛起了自信十足的笑容。


    班看著自己的身影,仔細檢查身上的打扮——尺寸剛好。


    他穿上白色的麂皮短外套,轉身看向背後。


    「如何,伊爾貝莉亞,和剛才給人的印象應該很不一樣吧?」


    女子把手肘抵在散亂的工作桌上,抽著一卷細紙煙,點了個頭。


    她年約二十出頭,隨意紮起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紅發,身材修長纖細,身上圍著一條縫上許多口袋的工作裙,看上去就像是個專業的裁縫師。


    「嗯,判若兩人呢,除非是讓人看到臉,那就沒輒了。」


    班聳了聳肩,身上穿著和剛才在山隘遭野狼追趕時完全不同的衣服。他換上休閑服,一頭醒目的金發則以鴨舌帽遮掩,接著再換掉身上的飾品,改穿上靴子……遠看根本認不出來是同一個人。


    「不過你真是嚇到我了,突然全身濕淋淋地闖了進來,還要我幫你改變裝扮。」


    「這種事情我能拜托的人隻有你……還有,我們可能有好一陣子沒辦法見麵了。」


    他以低沉的嗓音說出口後,伊爾貝莉亞那張不像有上妝的臉出現了一絲緊張。


    「你卷入麻煩了嗎?這麽說來,昨天高級住宅區那裏好像出事了……」


    「噢,老實說,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聽說那裏昨天舉行了一場派對,由一百二十個人同時開啟噴力超強的香檳,結果釋放的噴射力產生了足以引起大爆炸的強大能量……好燙!」


    「怎麽了?」


    「不,沒什麽……怎麽突然冒出火來了……」


    他趕緊應道,偷偷從嘴邊吐出黑煙。他真希望在噴火前,「罪龍之氣息」可以先知會他一聲。


    「……衣服的錢就先欠著吧,你要是敢賴帳,我可不會饒了你。」


    「這樣我就算死也不敢進門……啊,沒事,呃——」


    為了掩飾不小心吐出的真心話,他搶過伊爾貝莉亞手上的細紙煙,輕輕銜在口中。在把煙還回到她的唇上後,匆忙離開了屋子。


    「——好啦,現在該怎麽辦呢,再這麽繼續逃下去好像也不是辦法。」


    他從巷子走到大馬路上,伸了個懶腰。


    要躲過那個女孩子並不難……可是這麽一來也解決不了「罪龍之氣息」的問題。他可不想帶著隨時可能噴火的身體度過餘生。


    「就算隻知道噴火的時機也好,情形會比現在好過很多啊……」


    盡管光知道這一點也沒辦法從根本解決問題,但實際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從嘴裏噴出火來,實在是非常危險的狀況。


    「難道是按時噴火,就像咕咕鍾一樣嗎?唔……昨天晚上兩次,在加洛莉亞家一次,還有剛才那次……根本沒有固定周期嘛!」


    「嗯,看來和時間無關。」


    他拗著手指細數噴火的次數,板著臉嘀咕。


    「這麽說來,每次噴火的時候我好像都在胡扯一些誇張的藉口……」


    「沒錯,看到你剛才的樣子我才發現——你在口出狂言的瞬間,我能感覺到『龍息』的威力也跟著提升。」


    由於猜測獲得了肯定,他繼續更深入思考。噴火時,自己扯的都不是什麽普通的藉口,而是些天大的謊言,也就是說,在噴火前,自己一定在編造什麽虛妄不實的漫天大謊——


    「……這該不會是什麽吹牛吹出火來的玩笑吧……不過也不一定每次說謊都會噴火。」


    「也就是說,『龍息』會對不同的謊言產生不同的反應……若是能知道其中的差別,以及個中原因,也許會更容易控製。」


    「其中的差別是嗎……嗯,想不出來——啊,我家要往這邊,那我先走羅,明天見,掰掰。」


    「慢著。」


    班盡量故作自然地離去,外套卻冷不防遭人一把抓住。


    他不甘不願地轉過頭,隻見阿緹爾鼓起了小臉,氣呼呼地嘟囔著。


    「我們都聊這麽久了,你居然沒發現我是誰,你的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麽?」


    「我就是注意到了才打算若無其事地溜走啊!你也未免太快追來了吧!而且你也聽到我和伊爾貝莉亞的對話了吧!」


    阿緹爾瞪著手腳不住掙紮的班,從鼻子裏哼了一聱。


    「我有個強大的幫手呢。」


    「幫、幫手?居然有人肯幫你這個龍徒?」


    「我啊,就是我。」


    加洛莉亞開心地說著,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班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輕戳了一下班的鴨舌帽,噗嗤笑說:


    「我就知道你會先把衣服換掉,你難道忘記介紹你和伊爾貝莉亞認識的人就是我嗎?」


    「加洛莉亞……這真是太悲慘了,你怎麽會幫她的忙?」


    「這就叫做女人的友情羅……何況這件事明顯是你的錯。」


    班避開了加洛莉亞責備的視線,把目光別到一旁,由於他沒再繼續亂動,阿緹爾也就放開了他的外套。


    「你就死心吧,難道你不想解決,『罪龍之氣息』嗎?」


    「當然想,可是我討厭吃苦,更痛恨被折磨得要死不活。」


    「看來有必要先從性格矯正起……放心,我不會讓你在修行中死掉,畢竟從現狀觀察,實在難以想像身為宿主的你一死,會對『龍息』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就算你全身關節扭曲變形,傷到體無完膚,哭著求我殺了你,我都會讓你活下來。」


    ……這小女孩到底打算進行什麽樣的修行?


    要是照她所說的進行修行,恐怕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不,也許有,反正身體也撐不到那個時候。他深刻感覺到有必要趕緊設法逃走,又把鴨舌帽壓低了一點。


    也許是察覺氣氛有異,阿緹爾露出嚴峻神情,瞪了他一眼。


    「……別耍花招,在修行結束前,我絕不會再讓你逃走。」


    「啊!阿緹爾你看,布蘭迪·歐茲在那裏!」


    「什麽,真的嗎?」


    「騙你的!」


    在阿緹爾一臉驚愕,因為班的叫聲轉頭看向別處時,他馬上拔腿就逃,全力往相反方向衝去。麵對這出其不意的舉動,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隻是愣望著班的背影——接著她氣得柳眉倒豎,急忙追了上去。


    「你這無賴!滿嘴胡言,究竟知不知恥!」


    「哈哈哈!誰叫你那麽容易上當,活該!」


    「可——惡,居然敢捉弄我!」


    這句話看來戳中了她的痛處,,她遲疑了一下。班向來對自己逃跑的速度有自信,此時更是見機不可失,趕緊加速奔逃。就在快要逃出馬路時,他在一家小雜貨店前發現了那個柬西,猛然停下腳步。


    他就這麽杵在原地,阿緹爾過沒多久就追上了他。


    「你總算覺悟了嗎?果決的判斷值得讚賞,不過——」


    「等、等一下,阿緹爾,你看這個。」


    他語氣生硬,朝揪起自己胸口的少女發出呻吟。阿緹爾麵色嚴肅,不過還是循著班凝視的目光望向前方。


    問題不是出在雜貨店,而是貼在店門口的一張傳單。


    傳單上,有張似曾相識的少女畫像,墨水還沒全乾,下頭則是列舉少女特征:「黑發,銀眸,年約十四、五歲,使用大陸古語,身材矮小,為身穿白衣,係茜色領巾的龍徒。擁有『龍息』,危險性極高(注:需留活口)」,另外還標示一筆為數莫名龐大的金額,最上頭還以鮮豔的紅筆寫下幾個大字。


    ——懸賞(wanted)。


    阿緹爾納悶不解,手裏依然抓著狂冒冷汗,渾身僵直的班。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是——我嗎?為什麽這裏會有我的畫像?」


    「總、總之……你最好趕快離開這裏。我是認真的,愈快愈——」


    「——呀啊啊啊啊!」


    他麵色僵硬,正打算抓住阿緹爾的手時,一陣撕裂空氣的巨大聲響忽然響遍四周。


    他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阿緹爾於是揮開他的手,轉身向後。


    「看來通報消息正確,得趕緊準備通報獎金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身邊的人全消失了。人們以站在雜貨店前的兩人為中心,呈


    半圓形向後退開,眼裏無不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人群中出現了一條路——十幾名男子接二連三地走了出來。


    「來者何人?」


    她冷冷地問,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來。這些男子個個人高馬大,神情嚴肅,但這個男子的身材更是高了一截,阿緹爾要是站在他身邊,鐵定連胸口也構不到。


    「哇哈哈……龍徒,既然你開口問了,我們就回答你吧。全員整隊!」


    號令一下,他身後的男人們立刻以有條不紊的動作列隊。他們整齊地把右手抵在胸口,左手放在腰後,擺出奇怪的姿勢。


    男子做出相同動作,咧嘴一笑。


    「——拿起鋤頭!」


    『開拓荒野!』


    「老天……這是在搞什麽?」


    這一大群男子的唱和逼得班鐵青著臉連連後退,他們或許沒察覺到這點,也可能根本不在意,氣勢絲毫不減,甚至提高了音量,繼續齊聲應和。


    「拿起刀劍!」


    『我們是守護人民的盔甲!』


    「遲到曠職,杖一百!」


    『自願留下,無怨言!』


    「隨時保持健壯的體魄!」


    『飯菜再怎麽樣也不能剩下!』


    「加飯呢!?」


    『最多三碗!』


    ——現在到底是什麽情形?


    這些唱和的男子沒理會打從心底感到困惑的班和群眾,意氣風發地將唱和聲推向最高潮,站在前方的巨漢慷慨激昂地叫道:


    「我們是斬龍的劍!抗龍黨!奮勇開拓團!」


    「什……什麽!」


    在班發出慘叫的同時,周圍人群紛紛嘩然,他們看著那群展現粗壯上臂的男子,眼神明顯與剛才大不相同。


    由好奇轉為畏懼,由畏懼轉為戰栗。


    由敬畏轉為欽羨,由欽羨轉為崇敬——


    班大驚失色,唯有阿緹爾跟不上氣氛轉變的速度,用力拉了一下班的外套。


    「欸,這些人究竟是誰?」


    「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對了!他們是歐萊礦山的守衛……!」


    他顫抖著聲音,忍不住喃喃自語,視線緊盯著縫在男子衣袖上的臂章。


    臂章圖樣是雙刃劍與一頭遭劍刺穿的龍。


    那是州國議會中最有力黨派「抗龍黨」的公認徽章——除議員外,隻有其下所屬的一個組織允許配戴此徽章。那就是彰顯以開拓荒野、擴大國土為首要綱領的黨之意誌,在荒涼大地上鋪設道路,與龍徒正麵交鋒,健勇無比的開拓團。其名為——


    「『抗龍黨奮勇開拓團』!他們是專門討伐龍徒的高手啊!」


    「你說什麽?」


    「這、這麽說來,那就是傳說中的『屠龍手』……布洛克·加裏弗!」


    「『屠龍手』是嗎?」


    阿緹爾瞪視臉上掛著傲慢笑容的巨漢,粗聲說道。


    「謠傳他以前斬過龍,因此有了『屠龍手』布洛克的封號……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不過——」


    「——嗯,那個男人的確不好惹。」


    她冷靜地點了個頭,視線冷若冰柱。


    另一方麵,布洛克·加裏弗也擺出了威嚇的姿勢。衝突一觸即發,緊繃的氣氛激起圍觀群眾的熱切期待。


    「等一下,團長!您該不會打算在這裏開打吧?」


    一個穿著「抗龍黨奮勇開拓團」製服的團員突然衝了出來。與其他團員相比,他的年紀較輕,身材也相對纖細,尤其他是團員當中唯一以發油將棕發梳理整齊的男子,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對方可是龍徒,要是她在這裏使用『龍息』,勢必會引起一陣大亂!」


    「別瞎操心,史庫吉。魔劍已經準備就緒,沒有比這更令人放心的了!」


    「那可是最危險的武器啊!」


    史庫吉怒罵,踢了布洛克一腳。


    現場彌漫山雨欲來的詭譎氣氛,班感覺到體內彷佛有一把刷子從胃直刷上喉嚨。


    「等——等一下,慢著!阿緹爾,別衝動!」


    他忍住嘔吐的衝動,擋在兩人之間。


    「布洛克·加裏弗!你要是敢在這裏鬧事,『亞彼思帕斯』可不會放過你!」


    「愚蠢之徒!下令逮捕龍徒的人正是亞彼思帕大人!所以我可以大肆破壞,無需手下留情!」


    「您怎麽全說出來了!請謹言慎行!團長!」


    班此時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同情大喊大叫的史庫吉。


    (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他果然采取行動了!可惡,開什麽玩笑!)


    他的意識一方麵發出慘叫,同時又在其他角落編造出數十個藉口。


    運用真實性、曖昧性以及發展性,為無數的藉口加油添醋,再慎重挑選,並進一步由最後留下的選項中選出最適合現場情形的誇張藉口——亦即建構「謊言」。


    不到一眨眼的時間,他已經完成所有程序。


    正因為他是平時即以謊言為武器,行走邊境的班·佛雷特蘭德,才有可能進行得如此迅速。


    (我就來證明……「唬爛班」這個渾名不是叫假的吧!)


    他在心中快意地笑著,正打算自信滿滿地開口——


    「怎麽啦,人類,難道你怕了嗎!你那龐大的身軀要不是虛張聲勢,盡管攻——」


    「閉嘴,拜托你別亂說話!」


    阿緹爾早他一步以堅決的語氣大叫出聲,他連忙阻止,精心準備的謊言也在瞬間煙消雲散。


    「別誤會!這孩子看起來性格火爆又鬥誌高昂,其實根本沒有和各位對抗的意思!總算說出來了!所以拜托不要動手——」


    他擋住凶猛的阿緹爾,隨口胡謅。但或許是由於慌張,老說不出誇張的藉口……誇張的藉口?


    這不吉利的字句使他驚呼出聲,血氣盡失——另一方麵,令他無暇驚訝的灼熱隨之湧上喉嚨,從他口中吐出了「龍息」的火焰。


    「這是怎麽回事?」


    布洛克一臉驚愕,撲向了地麵。


    幸好班仰著頭,火舌沒有蔓延至「抗龍黨奮勇開拓團」和周圍的圍觀人群,便兀自消散在空中,隻剩熱氣翻騰,與數秒的沉默。


    布洛克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從腰間劍鞘拔出一把沉重大斧,指向深感絕望與徒勞的班。


    「目標修正。先逮住小女孩,再抓住那個小鬼!他也是龍徒!」


    「誤會啊啊啊啊啊!」


    除了團長以外,其他「抗龍黨奮勇開拓團」團員齊聲大喝,惹得他連聲哭喊。布洛克揮舞大斧,猶如吹響突擊的號角。假如同一台鏟雪車,從因為目睹「龍息」威力而驚慌失措的人群中開出一條路,朝阿緹爾發動突擊。


    班在遠處看見這幅景象——在人潮推擠中——忍不住啐了一聲。


    「嘖,真是的,幹脆我就這麽一走了之吧……」


    「哎呀,那可不行。」


    一道銀光瞬間掠過鼻尖,他一腳踩空,連忙把身子往後仰。


    穿著灰色製服的年輕男子——史庫吉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麵前,手裏拿著一把細短劍。劍正抵在他的鼻尖前,班趕緊抗議:


    「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交代先抓阿緹爾嗎!」


    「因為你看起來狡猾多了……而且,你不覺得自己這話很卑鄙嗎?」


    史庫吉出聲譴責,手中短劍抵住班的喉頭。班動彈不得,於是將視線轉向阿緹爾。


    「——喝啊啊啊啊啊!」


    大斧橫向劈來,阿緹爾奮力屈身,閃了過去。


    布洛克用力舉起劃過空中的大斧,阿緹爾迅速


    向前一個翻滾,躲過了隨即往下重擊的刀刃。大斧輕鬆敲碎路上石板,濺起點點火星與碎石。布洛克咧嘴露出狂妄的笑容。


    「哼,居然能閃過屠龍式·橫斬,還滿有一套的嘛。」


    「剛才不隻橫斬吧……」


    「不過呢,小姑娘,揮空也是一招哦!看招!」


    他沒聽見班的話,使力拔起插入地麵的大斧。


    在太陽底下看不太清楚——仔細一瞧,寬大的刀身正隱約閃爍著紅光。班剛才匆匆瞥過一眼,看見的卻是接近銀色的青藍刀身。


    「這是以歐萊鋼製成的貴重逸品。刀身可蓄積承受的衝擊,轉換為熱能釋出……受到的攻擊力道愈強,愈能增加威力,簡直是奇跡啊!」


    「為什麽要解釋得那麽清楚啊……別弄壞羅,那可是借來的武器啊!」


    對於史庫吉的高聲叮囑,他一點也沒有理會的意思。在「抗龍黨奮勇開拓團」的團員包圍下,布洛克朝阿緹爾發動一輪猛攻。


    她眯細雙眸,沉下身子——麵向正麵攻來的布洛克,往上一躍。


    少女跳上高空,俯視地麵,深吸一口氣,布洛克見狀咬緊了牙。


    「可惡……!全員退後!」


    猶如試圖吞沒他的怒吼般,阿緹爾釋放了「龍息」。


    風雪遮蔽視線,隨處肆虐,不久,狂風終於停息——布洛克·加裏弗保住了小命。他疑似釋放出蓄積的熱能,並以大斧為盾保護自己。大斧如今恢複為原本的淡青色。冰霜紛飛,布洛克毫發無傷。


    然而,在下一刹那,阿緹爾衝到了他眼前。


    她如弓般向後仰身,展開雙臂,如剪刀交錯,敲擊大斧。


    嘰——厚重大斧發出細微聲響,攔腰折斷。衝擊力道之猛,使布洛克不由得腳步踉跆,愕然大喊:


    「怎麽可能!居然能一拳擊斷歐萊鋼……小姑娘!那個是龍工藝品吧!」


    阿緹爾在落地的同時往後跳開,雙臂——不知何時套上指尖縫有刀刃的長手套。她舉起手,靜靜答道:


    「——沒錯。這是以雪龍諾爾甘迪亞的鱗與牙編織而成,隻需輕輕一劃便能斷岩的刃爪,別以為人類打造的廢物能與寄宿龍魂的刀刃匹敵。」


    「……哇哈哈,放肆的小鬼!居然拿出龍徒秘傳的龍工藝品,這才夠格!」


    布洛克仰天狂笑,把隻剩下斧柄的大斧丟棄在腳邊。


    「小姑娘,你知道抗龍魔劍的傳說嗎?」


    「…………?」


    「從前有個無名騎士揮劍,一擊將肆虐要塞的龍——巴克拉茲斬成兩半。我們會取名為『抗龍黨奮勇開拓團』,就是受到這把斷龍之劍的影響。」


    阿緹爾詫異地蹙緊柳眉,布洛克接著用力握緊拳頭。


    「不過,傳說不能隻有口語相傳,在現代,在這開拓邊境的世界,我們更要繼承傳說舉起嶄新的魔劍!對抗龍,對抗龍徒!」


    他毫無預警地敞開雙臂,口氣嚴厲地朝團員發號施令。


    「你們別插手!……釋放魔劍!」


    『是!』


    團員們齊聲附和,並攏腳跟,緩緩把手伸向固定在腰間、後背以及腳上的皮盒,並從裏麵取出一塊塊木片、發條、帶子,和其他用途不明的道具——拋向布洛克。


    他頭也不回地接住拋來時間不一的各項道具,再將這些道具從頭組裝,組成一個巨大物體。組裝的速度飛快而且動作隨興,連站在遠處的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過沒多久,布洛克將成品扛在肩上,揚聲大喊:


    「解放,新魔劍壹號『大往生布裏格』!我勸你最好趁早覺悟!」


    「呃,等一下,慢著!」


    班無法狠下心視而不見,連忙插嘴。


    「魔劍」的外型宛如無意義地複雜上好幾倍的磨坊水車。


    魔劍以附有旋轉帶的齒輪為中心,延伸出四根由木棒製成的機械手臂,另外再以支架與布洛克的手臂相連.隻要他動一下手臂,就能操縱魔劍做出各種特殊攻擊。光是這樣的設計已經夠嚇人,更恐怖的是那些固定在前端,像鋸子又像斧頭或是菜刀的刀刃,這些刀刃十足展現出武器——其實說是凶器更加貼切——的模樣。


    班指著宛如腳全成了大螯的木製螃蟹……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後決定質疑最顯而易見的外型。


    「那是劍嗎?」


    「哇哈哈,年輕人,幼稚不是罪,不過要是幼稚過頭,那就顯得滑稽了。」


    布洛克得意洋洋地盤起胳膊,連接在他手臂上的機械手臂也跟著發出磨擦聲,蠢蠢欲動。


    「誰說魔劍一定得是劍,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在談道理前,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班拚命大叫,收起短劍的史庫吉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在他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前,就拖著他往後走。他正想出聲抗議,史庫吉又立即先發製人,厲聲說道:


    「別說廢話了,快逃……那幾隻『手臂』上全裝有炸藥。」


    「…………什麽?」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史庫吉啐了一聲,更用力拉扯他的肩膀。


    「那把『魔劍』是用來和敵人同歸於盡的炸彈,至於自爆的人為什麽還能活著,就實在讓人想不透……不過要是繼續待在這地方,我們肯定會被卷入爆炸。」


    「爆……!為什麽!他不是要活抓阿緹爾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那個白癡早就忘記啦!所以至少得留下你這個活口,否則之後麻煩可就大了!你應該也不想喪命吧,那就快逃!」


    「開、開什麽玩笑!」


    班揮開史庫吉的手,衝向對峙的兩人。史庫吉大吼,聽不出是困惑、激憤、害怕還是慘叫。班一概不理,隻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衝去。


    (她……她要是死了,我可就慘啦!)


    這個念頭驅使著他一路跌跌撞撞,拚命狂奔。


    「永別啦,小姑娘!必殺……大·魄·力·斬!」


    他狂吼一聲,揮下咯吱作響的凶器手臂。不管是不是炸彈,要是被那條手臂擊中,可就必死無疑。


    雖然知道來不及,也明白沒有意義,班還是伸長了手臂——


    刹那間,冰冷鉤爪抓住他的手臂,他愣了一下,訝異地眨眼。


    阿緹爾一躍跳到他身邊,抓住他匆匆叫了一句:


    「——讓開!」


    她用力抓住班的手往旁邊一跳,把他甩到了街道盡頭。


    隨後——一個沉重的聲響從背後通過。


    回頭一瞧,一個巨大木桶正以驚人氣勢在石板路上滾動。


    布洛克發現大木桶時,已來不及閃避,不過還是趕在大木桶就要撞上自己前,迅速揮下「魔劍」。大木桶遭到攻擊,就在炸藥火光四射的那一瞬間——伴隨利刃般的咆哮,阿緹爾吐出了「龍息」。


    風雪如網,罩住布洛克。接著,炸彈的爆炸威力遭暴風雪吞噬,卷起風渦,化為蒼藍旋風,將火舌卷上高空。


    不,那不是旋風。那是奪走一切熱氣,並且加以打散、破壞、冰凍的——龍卷風!


    眾人無不望著轟隆升天的龍卷風,全看傻了眼。


    「——班、阿緹爾!」


    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班嚇得身子一震。


    他隨即察覺聲音來自何處。在鄰近的鞋店與打鐵鏽中間的小巷弄裏,有個女子搖曳著蜂蜜色的金黃長發,正在朝他招手。那似曾相識的美女是——


    「加、加洛莉亞……?」


    「別拖拖拉拉的了,快跑!」


    阿緹爾拋下在一旁喃喃自語的班,跳躍似地衝進小巷。他於是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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