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謝臨急忙應了一聲。


    大楚曆經數位皇帝,經曆無數個早朝,皇帝問話大臣卻走神的,謝臨絕對是第一個。若是常人,早就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了。


    明重謀隻得按耐住自己奔騰如駭浪的怒火,耐住性子道:“謝卿,前日裏,朕雖已同意不發兵增援邊塞,然邊塞吃緊,夷人如斯猖狂,犯我國土邊境,謝卿是否早有良策,退敵之計安出?”


    謝臨聞言,卻是一怔,漆黑如星的眼,忍不住向一旁的尉遲正瞟過去,卻見那過去的副將,今日的兵部尚書,正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似乎亦在等待自己可有良方。


    謝臨本認為,這尉遲正乃是大軍副將,所謂臨場不換將,大軍如今正駐守戍邊,副將卻被留任京師。兵部尚書向來用文臣擔任,大楚曆來重文輕武,就算文臣與武官平級,也是文官勝於武將,更何況官階上,副將到尚書,也不知跳了幾級。尉遲正這一考慮,若是常人來思忖,隻怕是以為尉遲正為升職,貪圖富貴。邊疆夏秋風沙漫天,冬季寒冷徹骨,又衣食不足,忍饑受凍,想京師如此繁華之地,比起邊疆,不知好了多少倍。尉遲正如此考量,也不可說不對。


    然而謝臨向來自負自己頗有識人之能,觀尉遲正言行,可謂名如其人,正直無私,聽聞他又頗喜好征戰沙場,如此樣人,怎可能會為那小小官職而違背本心?


    隻怕就是在伺機而動。


    今日果然來了。


    謝臨連忙恭敬道:“陛下,臨陣換將,可是兵家大忌,鎮遠威武大將軍侯鐵錚,雖然剛愎自用,不善攻,卻善守,令他戍邊,陛下不必憂心。”


    明重謀“哼”了一聲,顯然對謝臨見風使舵十分不滿,“前日裏,你還說侯鐵錚以三十萬兵馬解決小小夷國還如此艱難,顯然能力不足,讓朕早做決斷,怎地今日,便改口了?”


    雖然此話自己早已當著眾臣說過,但由明重謀口中說出來,謝臨卻覺得有幾分古怪之感。副將不同往日,搖身一變,成了兵部尚書,與自己成了同僚,文臣不同武將,自己的話,自然也要說的不一樣,否則與尉遲正日後同朝為官,如何相處?


    謝臨賠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副將卸甲,穿上儒袍,卻同為戰場效力,我等臣子,怎可落於其後,往日言語,自然皆為戲言。臣以為,夷國膽敢作亂,乃是因其物資缺乏,不墾地種田,卻隻放牧,聽聞他們無糧無蔬菜瓜果,隻宰牛羊,沒了牛羊就吃樹皮啃草根,餓極了,自然想著我朝大地富饒,想占我朝物資以養夷人。狼餓極了,還要咬人,何況這些不懂廉恥,目不識丁的夷人?”


    明重謀沉吟半晌,“愛卿所言有理,那以愛卿之見,何如?”


    謝臨便道:“不如,送皇室族親公主郡主,以和親為名,嫁予夷國王,永為秦晉之好,予我朝物資,賜予夷國,令他們飽食,會種地織衣,吃得飽,穿得暖,生活安穩,自然就不願過那等打打殺殺的生活。”


    “那謝卿以為,送何樣女子去和親為佳?”


    “最佳者,自然是皇室宗親的公主或郡主,但我朝皇室宗親的女兒,要麽太小,要麽已嫁為人婦,不盡合意,倒不如,從大臣之女中,選出一位體麵女子,貌美端莊最好,也可顯示我朝天子威儀,厚待此等夷國賤民。臣有一個人選。”


    明重謀目光一凝,“說!”


    “鎮遠威武大將軍之女,侯韻薇。”


    此言一出,眾臣頓時倒抽一口氣,議論紛紛。


    謝臨居大殿而站,神態恭敬,絲毫不變。


    侯韻薇,是前日裏謝臨下藥以便勾引明重謀的二女之一。然侯韻薇卻相貌也許不美,或聖上不喜,忍耐力高超,總之她若再誘人一些,再為聖上所喜一些,隻怕此刻已被聖上納入後宮,百般寵愛。


    隻可惜沒有。


    太後已說,為此二女找些良配。謝臨前些日子,便已考慮多時。想夷國王乃是一國之王,雖年紀大些,但足以配得上大將軍之女了。


    更何況——


    “以鎮遠威武大將軍之女嫁給夷國,必定能平息夷國之怒,且侯韻薇貌美端莊,必為夷國王所喜,臣風聞夷國王後已於二年前過世,侯韻薇貴為大將軍之女,又是我朝陛下主婚,必為正室,也不會委屈了她。”


    謝丞相所言,有條有理,有章可循,前日裏國內大災,內不能耗,也耗不起打這麽久的仗。此時以和親來緩和戰事,自然是最好的。等國內休養生息之後,等待時機,再發動戰事,到時將夷國一舉擊潰,可謂良策。


    似乎丞相此言,眾人也反對不得。


    明重謀環顧四周,見眾臣似無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見,正要拍板。


    驀地一人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怒聲道:“臣反對!”


    呼喝之聲,幾乎灌得大殿內外陣陣嗡響。那人身長八尺,精幹的身體,謝臨眯起眼睛看過去,卻恍惚間覺得,這人穿的不是儒袍,而是一身戰袍,倒也威風凜凜,氣勢逼人。


    謝臨忍不住冷冷一笑,“尉遲副將,哦不,現在該改口叫尉遲大人了,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丞相大人平日裏雖然嚴肅,笑容也多為和藹,使人如沐春風。此時冷冷笑了起來,尉遲正幾乎以為,對麵站著的不是當朝丞相,而是一條齒含劇毒的毒蛇,隨時便要咬過來。


    尉遲正將背脊挺直,眉毛高挑,滿臉煞氣,“謝臨,你究竟有何不滿,竟要毀了侯將軍之女的一生幸福?侯將軍一生為國,背井離鄉,駐守邊疆,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其女婚姻,怎可如此兒戲?”


    謝臨微微舔了舔唇,尉遲正忽然發現,謝臨的唇,薄而紅豔,正如此人,薄情寡義。“兒戲?”謝臨說,“侯韻薇為國為民,和親之舉,在所難免,其身份,其地位,就決定了她有一天,必須為國有所犧牲,”謝臨朝聖上拱拱手,冷笑道,“沒有讓她為國捐軀,那是陛下仁慈,可不是讓她恃寵而驕,任意而行的!”


    那一日,朝堂之上,你爭我奪,唇槍舌戰,有臣子鼓起勇氣,反駁謝丞相,皆被他伶牙俐齒見招拆招,擋了下來。侯韻薇和親,勢在必行。當日裏,陛下便命謝丞相撰文,向夷國王陳述和親停戰之意,大將軍之女會攜豐厚物資隨行,授種地編織之術,保證夷人吃得飽,穿得暖,再不受凍挨餓,表示大楚與夷國永為秦晉之好的誠意。


    旨意快馬加鞭發到夷國王手裏,夷國王見文心喜,誠然應允。


    陛下便親自下旨,封鎮遠威武大將軍之女侯韻薇,為定國公主,欽賞嫁妝,令其嫁得風風光光。


    侯韻薇年方二八,正值大好年華,帶著厚資,浩浩蕩蕩地、風風光光地嫁給大她二十多歲,足可當她父親的夷國王。


    夷國風沙大,尉遲正臨斜陽,忍不住向侯韻薇細細叮囑,又將絲巾穩穩地係在美貌少女細嫩白皙的脖頸上。


    大風天,定國公主一行,足以百人,遠遠於落日下所見,蔓延數裏。旗,馬,人,密密麻麻地,從大東邊,一直到大西邊,到餘暉下不見頭,亦不見尾。


    尉遲正忍不住騎上高頭大馬,於大風天行奔,送定國公主數十裏,亦望天不願回。


    然,必須得回。


    彼父為威武大將軍,我本為參將,受他提拔,才有今日位置。


    彼為大將軍之女,向我示好,澤旁摘諼草(注),卻不敢拿出手。


    我卻早已知道她的心意。


    但伊終為他人婦。


    與尉遲正青梅竹馬,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嬌嬌女,如今一身風光,被封定國公主,此為百姓怎麽也求不來的殊榮。她則帶著這殊榮,遠去邊疆,平地戰火,將大好姻緣斷送。


    尉遲正駐足勒馬而望,如斯山河,竟由一弱女子來換,可悲可歎。


    然罪魁禍首,卻是京師裏,那一人。


    如毒蛇,如猛獸,陰險狡詐地盯著每一個人,看著他們犯錯,然後給予致命一擊。


    江山白骨。


    朝堂內外,仍一派歌舞升平,盛世景象。


    一切,江山,白骨。


    xxx


    三日前,尉遲正得到一個訊息,吏部裏,有一人下獄了,叫卓青。


    他犯錯,隻因為寫了一首詩,“紅顏白骨,江山枯,地田千畝,萬坯黃土”之類的話,被刑部的人,認為是嘲諷當世,乃謀逆,其罪當誅,因此下獄。


    尉遲正得知此事,連忙聯係刑部的朋友,詢問此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尉遲正為什麽如此關心?


    隻是因為,這卓青曾經也是大將軍的部下,當參謀,為侯鐵錚出謀劃策,打了許多勝仗。過了兩年,卓青覺得當參謀難以出頭,就向侯鐵錚請辭,想去試試考取官職。侯鐵錚答應了,倒沒想到他還真考上了。尉遲正聽說他在吏部任職的時候,還頗有幾分高興。


    沒想到這次竟下了獄。尉遲正想著,那詩中也許真有幾分含義在裏麵,但基於以前同僚之誼,不可不救。


    而這時,奸佞謝臨,正在與陛下討論“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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