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臣,是侯將軍他有事。”大楚朝曆經三朝的權臣丞相謝臨,側轉頭,對著兵馬大元帥彎起唇角,“是不是啊,侯將軍?”丞相大人雋秀容顏,抿唇淺笑,溫和如煦,清淺似夢。


    侯鐵錚隻覺一股寒意,從腳下升起,朝服下的大掌握了又鬆,鬆了又握,十根手指緊緊地紮在手心,連指甲刺進肉裏,他都渾然不覺。侯鐵錚隻感到自己如同一條繃緊弦的弓,要麽帶著利箭滿弦射出去,要麽就是弦斷弓折,威勢全無。


    此奸佞不僅毀我女幸福,還以萬民百姓為壓迫逼我屈服。侯鐵錚老當益壯,銅鈴一樣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謝臨。積年累月做將軍,這一眼十足威懾,若是常人,隻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可謝臨仿佛渾然不覺,隻是淺笑依然,見到侯鐵錚猶豫掙紮之色,謝臨便又下了一劑猛藥,請示陛下道:“我朝中有侯將軍,乃是萬民之福,侯將軍向來視萬民之福、百姓的性命比自己性命官職還重要。將軍雖是武將,在江浙水災一事中,也曾提了一些意見,可謂我朝良臣。”


    “哦?”明重謀聽了,不禁挑了挑眉,露出興味的表情來。“侯將軍所提者為何?不如講來。”


    雖然他此時對聽水災一事十分厭煩,但武將也在文官之事出了點力有了點想法,明重謀倒生出興趣來,十分想聽一聽侯鐵錚究竟想說什麽。


    聖上發話,侯鐵錚自然不得不說。


    然而侯鐵錚卻說不出口!


    他的手掌攥得越來越緊,鮮紅的血順著五指淌落到寬大的衣袖中,幸而朝服為暗色,鮮血之色方看不出來。他的臉色是晦暗的,幾次張口,又幾度閉上,陣青陣白的臉色,讓朝臣們猜測,看來侯將軍被打的那三十鞭之後,修養半月之後,臉色還如此灰敗,顯然傷口還未好。


    侯鐵錚隻覺腦中那張弓上的弦,越繃越緊,越繃越緊,幾乎隨時會斷。聖上在等著他說話,朝臣們在等著他說話。


    謝臨也在等著他說話。


    “將軍不必猶豫,”謝臨淡笑道,“武將自不比文臣,如果自恐想法不夠完善,此時提出,謝某與眾卿家也願為侯將軍參詳參詳,反正侯將軍與我等皆為百姓做事,為國效力之事,我等自然當仁不讓,”他環顧眾臣,笑問道,“諸位說,是也不是?”


    眾臣本還疑惑,侯鐵錚怎地半天還不講話,有意見和建議,就說嘛。此時聽謝臨一說,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是侯將軍沒幹過文臣的事兒,此刻非得讓他講,侯將軍不好意思了,於是忙紛紛道:“是是,為社稷為百姓,自當效力。”“將軍盡管說就是。”“這是功績,這是功績呀!”


    朝臣七嘴八舌,對侯鐵錚致以最真心的鼓勵之情。


    侯鐵錚年過五旬,卻依然有幾分錚錚鐵骨,此際麵色雖蒼白,雙眼卻炯炯有神。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定定道:“臣……”


    剛吐出一個字,卻被身旁一人打斷道:“陛下,侯將軍自受三十鞭後,便身體一直不適,令將軍提意見,實在強人所難,看過將軍病情的大夫曾言將軍必須修養,此等勞心勞神之事,還是給我們這些文官去操勞吧!”


    眾人聞聲望去,看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當麵駁斥陛下和丞相大人。這一瞅,登覺乃是情理之中。


    昔日侯鐵錚手下副將,今日兵部尚書尉遲正,神情殷切。護著昔日上司,尉遲正此行為,倒也無可厚非。


    明重謀鮮少見到兵部尚書如此失態,見狀不禁失笑,“不必太過勞神,將軍姑且說說便是,此前不是恰好想過了麽,就此提了吧,況且謝卿不是說了麽,有零星不完善之處,爾等除武將外的文官當然要去仔細完善,自有你勞神之處,你又何必著急?”


    “可是陛下,”尉遲正忙道,“此乃僭越本分之事。侯將軍本是武官,越俎代庖,不合時宜,”尉遲正雙手一合,躬身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明重謀一皺眉。這尉遲正今天究竟是怎麽回事?


    往日不是盡說文武之道,一剛一柔,相生相克,失之偏頗,則國力不足,又說理說法,諸子百家,皆為一道,隻要是對的,皆可納為己用。


    怎地今日所為,與平日截然相反?侯鐵錚不過是提個意見,他便三番四次來阻撓,究竟是在幹什麽!


    這般思忖間,便聽謝臨冷冷一笑,“往日裏,尉遲大人不是盡言道,任何評說,隻需有理有據,有章可循,皆不妨一說麽?今日怎地反其道而行之?”


    “看來尉遲大人,也與那些言行不一、自命曲高和寡之士,沒什麽不同。”謝臨一歎,頗有惋惜之意。


    “你!”尉遲正聞言,不禁勃然變色。


    謝臨輕輕哂笑,笑中頗有蔑視之意。


    尉遲正見狀,臉憋得更黑了。


    明重謀一見,這朝堂大殿莫非要變成菜市場了,為個建議而於議事大殿中掐架,簡直丟盡了我大楚朝的臉,不禁重重地哼了一聲。聖上既然發怒,謝臨二人便也恭敬低頭,不再言語。


    明重謀輕輕咳了一聲,緩緩道:“侯將軍,你想說什麽,姑且說吧,我想我朝眾臣,皆洗耳恭聽。”


    侯鐵錚環顧四周。期盼擔憂地不禁跨前一步的尉遲正,各同朝為官的眾臣。


    三朝為官,朝中變換,有的老臣還在,有的已經換了新顏。有的也已經同為三朝元老,有的因為換了帝王,也離開京師,外放者有,辭官者有,依然故我者有。


    熟麵孔,生麵孔,盡皆於眼下。此為大楚朝權力中樞,天下事,皆為此間眾臣管轄。而龍椅上……


    侯鐵錚倏地抬頭,目視龍椅上那人,龍冠龍袍,龍椅璀璨的金色,令龍椅上的那人光彩奪目,以至麵目也不盡清晰。


    剛剛登基二年的天子,雖然已過弱冠之年,卻被奸佞製衡,無權威懾,若也無能威懾,沒有我侯鐵錚戍邊駐守,這大楚朝,又能如何發展呢?


    隻怕功績全無吧!


    明重謀見到侯鐵錚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不禁眯起眼睛。


    這位重臣元老級的將軍,向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從未逾矩,今日怎地與往日,如此不同?抬頭目視龍顏,可謂大不敬。侯鐵錚從未犯過錯,今日這是怎麽了?


    侯鐵錚森然注視明重謀的眼神,令尉遲正的心中,忽然泛起不好的預感。


    侯鐵錚雖然年過五旬,卻依然威風凜凜,朝服輕擺,忽地趨前一步。他本就是朝中重臣,位置在前,如此趨前一步,眾臣幾乎以為,他就要邁上階梯,向帝位而去!


    此刻忽然一人斷喝一聲,“侯鐵錚!”


    侯鐵錚聽了這一喝,停下腳步,側目看了看這一聲的主人——丞相謝臨。


    隻見謝臨似乎並未移動,卻側轉了身,剛好擋住侯鐵錚再邁一步的去路,麵色森然,不複淡然鎮定,奸狡之色盡去。


    謝臨雖然言語逼迫,折騰弄權,此刻卻倏然一站,階梯之上,權力頂峰處的萬兆皇帝,便被他遮在背後,隱在看不見的陰影裏。


    這個人……


    侯鐵錚神思一動,微微歎了口氣,雙膝一跪,將頭上官帽摘落在手,擱置在地上,身體一彎,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陛下,臣有罪。”


    眾人一見,不禁嘩然,侯鐵錚這一磕頭,還把官帽摘了下來,其中涵義,不言而喻。


    明重謀一怔,沉聲道:“侯將軍乃我朝功臣,驅夷定邦,我朝能有如此安穩太平之世,全賴侯將軍,朕竟不知,侯將軍何罪之有?”


    “請陛下勿再說臣定國安邦如蠻夷之所為,臣實在愧疚。”侯鐵錚緩緩道,“臣領兵三十載,夷人卻南下不斷,直至坐大稱國,如今竟要靠臣之女嫁夷國王,方才平息戰亂之勢,換來如今和平。”侯鐵錚慢慢磕下頭去,“臣……愧對永留陛下,愧對先帝,更愧對陛下。”


    “臣願辭去鎮遠威武大將軍一職,卸甲歸田,永歸故裏。”


    明重謀定定地看著他。然而侯鐵錚卻始終不抬頭,終不見其究竟當真寵辱不驚,抑或悲憤異常,或隻剩平靜。


    半晌,明重謀方道:“準了。”


    終此一錘定音。


    這兩個字,如平地驚雷,如輕風卻卷起千層浪,舉國嘩然。


    永留年間時至今日三十載的大將軍,辭去官職,卸甲歸田,徒留天下憂喜。究竟是大將軍覺天下初定,再披戰甲,也無事可做,方才心灰意冷,辭官歸田,還是朝中有人逼迫其如此作為,不得而知。


    未過一日,天子詔,開糧倉濟民,疏導河流,種樹植草,墾田歸荒地。


    百姓疑,地方官疑,然聖命如此,又聽此乃謝丞相與多位大臣共同參詳謀劃所得。既然如此,那便做了吧。


    於是救民即時,災民餓死者,寥寥無幾,開渠引長江水,因勢利導,種樹植草,不過月餘,水患停,土壤與往日相比,更肥沃。


    而當年大豐收,舉國歡騰。大楚朝走向繁盛,此為後話不提。


    當日,明重謀親自為侯鐵錚送行,見陽光明媚,景色怡人,卻心情寥落,百官浩浩蕩蕩地跟隨,卻無一言語。明重謀心下感慨,歎息道:“侯將軍此去,隻怕你與朕再難相見,倒不知侯將軍如何打算。”


    “將軍這兩個字,陛下請勿再提,”侯鐵錚頓了頓,見前方時景,天邊太陽西斜,卻陽光散落,草綠葉茂,景色盎然,不由一歎,“卸甲歸田之後,唯今所望,大概是做一個農夫吧。”


    我本出於民,再還於,也理所應當。


    侯鐵錚漸漸遠去,昂首闊步,軍人習氣,一時還改變不了,。


    “農夫?”明重謀想了想鐵骨錚錚,直愣愣劈柴犁田,布衣挽著褲腳,抹了抹腦袋上汗的侯鐵錚,不禁搖頭笑了笑。


    想來侯鐵錚此等人物,到哪裏,都能幹出一番事業來。


    朕毫不憂心。


    朕憂心者,滿朝上下,唯那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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