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的燈向著遠處,一點一點順著漂向遠方,將水波也照得如白晝一般通明。


    明重謀與謝臨十指交握,謝臨不是個多話的人,她非必要的時候,是常常閉口不言的。而明重謀本是很喜歡說話的,但在這喧嘩之處,他們二人卻覓了這僻靜之處,明重謀握住謝臨手的時候,卻忽覺心中滿是平靜,隻想靜靜地感受這難得的靜謐。


    不知兩兩站了多久,忽聽遠處有人大聲道:“猜燈謎咧,猜到的,有小贈品供您選咧,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咧!”這人嗓門奇大,滿街的喧囂聲都被他一人蓋住了。明重謀和謝臨被這喝聲打斷思緒,也不由失笑,隻好微微偏頭,看那有什麽燈謎。


    原來那是一處酒樓,剛開張不久,想著引來賓客,便趁著元宵時節,將那燈謎掛上,又贈些小禮物。他這一嗓子,倒真引來不少人在旁圍著看,又指指點點。


    燈謎也不至於太難,圍觀者,有搔頭想的,有靈機一動說出謎底的,那酒樓的店小二也仍然笑眯眯的,將放在一旁的贈品發出去,時不時來一句:“要多來咱的酒樓看看誒。”猜中燈謎的人也一一應了,不過倒沒有立刻抬腳就走,仍然看店小二又接著新掛上的燈,看著燈謎使勁用腦想。


    “這樣引賓客的法子,倒也新鮮。”謝臨瞧著這元宵夜熱鬧,那酒樓上的賓客似也被這法子引得更加多了些,便忍不住感歎。


    明重謀並不是第一次出宮,對這燈謎也有那麽幾分了解,聽謝臨說了這麽一句,便也笑道:“那我們也不如上去猜猜,讓那店家也給我們多掏點東西。”


    他一手掌握天下,有什麽沒有,怎會貪平民百姓家那麽一點東西?而不過是因為今夜元宵節,謝臨在旁,便寧願多享受一下兩人在民間行走時,仿若布衣夫妻之間的生活。


    明重謀二人走上前於那酒樓門前站定,這時這邊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圍了好幾層。這時新燈謎正好掛了上去,明重謀遠遠一見,見那燈上貼著四個字,“霸王別姬”,店小二道:“這個燈謎,恐怕非讀書人所能猜得到的,諸位可得好好想想了。”


    讀書人才能猜得到,那必然是看過的書或字了。許多沒怎麽讀過書,隻識得一點字的人,已經放棄了這個燈謎,低頭沉思的,也隻有那些衣冠楚楚,顯然是讀過書的人了。


    明重謀偏頭看謝臨,卻見她隻是抿唇淡笑,似乎已有答案,明重謀心下驀地一急,心覺雖然對方學問稍大一些,卻也不至於立刻便知曉謎底了,明重謀思忖對方已與自己相攜,若自己能耐和對方相去甚遠,又怎能算配得上她?


    明重謀心底不服氣,又略作思索片刻,忽有所感,便揚聲道:“霸王別姬,我已有謎底,即為古書‘楚辭離騷’。”這一句暗運了內勁,將聲音遠遠送了出去,他們雖站得較遠,那店小二立時便聽清了,不由喜道:“正是如此,不知謎底何人所得?請出來一見。”


    謎麵與謎底雖涵義頗深,可是卻並不難懂,轉瞬間,餘下眾人已恍然大悟,一時間有人歎息,有人慚愧,有人認為自己本也能猜中,卻晚了一步,而深覺遺憾不已。


    明重謀側頭,見謝臨仍然微微抿著唇,雖仍隻是微笑,可眸中卻溢出一些喜悅來,明重謀便覺心裏有些熱,便抓著她的衣袖,擠進了人群中,一會就到那店小二麵前來。


    店小二見明重謀與謝臨衣袍雖並不顯眼,卻氣度不俗,不敢怠慢,笑嗬嗬一伸手,“這裏燈謎猜中了,贈品也不算貴重,隻一些小玩意兒,您請看了。”


    兩人順著他手的方向看過去,便見那一個木箱子裏堆得滿滿的,卻也是些小玩意兒,雖看著有些金鐲子翡翠首飾之類的,卻隻怕也並不貴重,明重謀看了看,便從其中選出一把扇子來,正要打開來瞧瞧,那店小二露出尷尬的神色來,“這把扇子怎地也混進去了?”他頓了頓,賠笑道,“這是掌櫃的隨街上買的,上麵連一星半點的字兒也沒有,您不如再選一選別的?”


    這元宵夜本是興景,眾人本就圖著彩,圖著紅,沒有圖著這扇子上麵全白的,看著白慘慘,不喜慶。那店小二見明重謀二人氣度不俗,料想不是什麽平凡人物,隻想著若他們挑中一些頗為貴重的,便也由著他們,隻怕這就是以後的貴客呢。沒想到他們二人也不看貴的,隻一拿,卻拿了一把扇子,還是一把白慘慘連個字兒也沒有的扇子,這不是晦氣麽。


    他之前疏忽了沒發現,現在一看,卻也心下一驚。


    明重謀打開扇子,果然上麵一點字兒也沒有,更甭提畫了。無紅無彩,確實不佳。他與謝臨出門隻為圖著高興,不想惹這煩悶,便眉頭一皺,想把這扇子扔回去,卻被謝臨阻住。


    “也不過就是白,扇麵倒是好的,你們掌櫃的,還是頗識貨的。”謝臨把扇子接過來,向店小二道。


    店小二不知她所言何意,隻得接著賠笑,連聲應是。


    謝臨又道:“店家可有筆墨?”


    “有,有。”店小二連忙招呼一旁酒樓的酒保,叫他幫忙取些筆墨來,那酒保尚還猶豫,店小二便低聲呼喝道:“這兩人來曆不凡,得好生伺候著,你快點,去去就來。”那店小二這才趕緊低頭進去,片刻之間,筆墨已取來。


    墨已是研好的,筆與水皆還是新的,可見店家用心。謝臨微微一笑,提筆沾了墨,明重謀見狀,一股莫大喜悅湧上心頭,“你這是要親筆寫字作畫?”


    謝臨挑眉看他,“怎地?您覺得我的字畫看不過眼麽?”她斜睨著他,揶揄他,眉眼間卻滿是笑意。此時礙於旁邊人多,一時不便叫“臣”,隻能叫“我”。


    明重謀隻覺心裏一蕩,在他耳邊低聲笑道:“怎會看不過眼?丞相的字畫,自然是好的。”他唯一擁有的,不過那許久之前,派人從尉遲正家中盜得,隻剩漆黑一片的畫,畫中滿是哀戚之意。


    而此時此扇,謝臨親自提筆,那卻是兩人情投意合之後的私相授受了。


    明重謀滿心滿眼皆是喜悅,謝臨見狀便明其意,隻是好笑,也並不苛責,隻是低頭,將筆印於紙上。


    不多時,一幅田園圖便映現在扇麵上,柳樹彎彎,草木森森,彎彎曲徑中,一人緩緩走來,霧靄之中,依稀可見麵目。那卻是一個少年,眸如星,眉如刀,上善若水,身上並非玄色錦緞長袍,卻氣度雍容,麵前似也無人,卻依稀可見眸中飽含深情。


    謝臨在旁題了零星小字,明重謀細細讀來,卻見那是: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字彎彎而起,灑脫飄然,蒼勁而有力。一旁店小二見了,不由頻頻點頭,“謎底是離騷,您以詩經之詞書寫,可謂相映得彰,這可是元宵之中的好彩頭了。”


    離得近的,見那筆畫工整,畫不知何意,卻顯露不凡功底來,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隨著那畫展開,一點一點畫盡,那少年模樣,一點一點展現,一旁題字的詩中,道著說不盡的情意。明重謀倏地覺得,這凜冽寒風,似也過得不那麽冷了,不知怎地,莫名從心底有些發熱,渾身便暖了起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謝臨寫得極慢,尤其是這幾個字,明重謀敏感的察覺到,她腕間些微的顫抖。


    書畫成型,店小二長長呼了一口氣,向謝臨豎起拇指,“客官這畫可謂意境道不盡,我雖然不懂這些,卻也明白,這肯定是好畫。”他剛說著,一旁酒保就在他耳語片刻,便又退了回去。


    店小二立刻麵色一整,便嘻嘻笑道:“我家老爺剛才說,喜歡您這扇上的字畫,您若願意,可否割愛,我立刻向我家老爺稟報,將您這畫買下來,老爺方才已言道,有錢好商量,隻要您肯割愛。”


    謝臨疑惑道:“你家老爺?”


    “客官您不知道,我們這些酒保小二掌櫃,全是老爺雇下來的,自然全聽老爺吩咐。老爺京中產業不少,財力客官自不必疑惑,隻要您肯出的起價,我們老爺自然也掏得起錢。”他本以為這兩人雖然似是貴客,但衣著畢竟並沒有太過華麗,隻怕對那銀錢,也是動心的。


    不想此話剛出,明重謀便冷聲拒絕,“這字畫是她送給我的,我不肯割愛,你家掌櫃的可以放棄了。”說著便扯著謝臨,慢慢走遠。


    店小二一怔,正要招手要留,卻被一旁一人阻住,他以為是那酒保,便要叫他放手,卻聽那人沉聲道:“某已說了不必去追,你且接著掛燈謎,讓別人去猜,此事不用再理會了。”


    店小二聽著聲音熟悉,連忙一回頭,便趕緊拜了拜,低聲道:“老……”爺字還未出口,那人便阻住他。店小二無奈,隻得又接著掛燈謎。


    夜色燈火之下,映照出那人的臉,卻見他緊緊抿著唇,眉毛也緊緊地皺著,看著遠去的兩人,眸中顏色變幻,最後變成漆黑的深潭。


    燈火明晰,可見此人麵目十分熟悉,竟是那兵部尚書尉遲正!


    此人平日公正嚴明,卻也不想竟也置下產業。他平日裏除了上朝,倒也鮮少出門,因此眾人倒沒有幾個認出他來的。


    他隻是冷冷淡淡地哼了一聲,回身扶了簾子,便又回到酒樓之中。


    “這畫你既畫了,那便是我的,不可反悔。”明重謀看著手中畫,越看越愛,真是愛不釋手。


    謝臨道:“臣既然為陛下畫了,自然就是陛下的,陛下盡管拿去便是。”


    明重謀皺了皺眉,偏頭瞧她,“怎地,你又這麽說話?剛剛我聽著那個‘我’字,很舒服,你倒不如再那樣自稱,”他湊近她,“我就討厭你說的那個‘臣’字。”


    謝臨搖頭,“在那麽多百姓麵前,臣怎可自稱‘臣’,這豈非暴露了陛下竟在宮外?這於陛下安危不妥,但是該說的話該做的事,臣不能忘卻。”


    明重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兩人走到一處人煙稍少之處,他終於忍不住,在謝臨唇上吻了一吻,輕聲道:“說,你喜歡我,喜歡多久了。”


    那畫中的少年模樣,雖然並未著皇子裝束,他卻一眼便看出來,那是少年的自己。


    他都不記得少年時候的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了。


    可她卻還記得。


    “容我想一想,”明重謀道,“那畫上的我,隻怕才十七八歲的年紀,那豈非**年前你就注意我了?還對我朝思暮想,這麽多年,竟還記得。我自那以後,便逐漸易了容,再也沒有讓人看出我的麵目是何模樣。”


    說著說著,他忍不住笑,碰了碰她的額頭,歎息了一聲,“你竟還記得?”


    謝臨見他這般親昵,臉頰不禁有些熱燙,偏頭不看他的眼睛,也輕聲道:“臣自當記得。臣曾作的那幅全抹了黑色的畫之下,隱藏的便是您少年時的麵目,又怎會不記得?”


    她隱藏了那麽久,終於把這話吐了出來。方說出口,謝臨卻覺自己往日壓在胸口中的重擔,忽地散盡消失殆盡。這是她內心中的言語,自然無法平息。


    更久之前,她第一眼見到他,那影子便被印在心口之中,再也不能褪盡。十年之後今日所見,往昔縈繞在心頭的影子,又怎會褪盡思念?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便隻想著那詩經中的幾句話。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莫大的喜悅淹沒了他,明重謀笑著,卻覺得眼中有那麽一些熱度,“繞了這麽久,你果然並非對我無感。你卻不提,我們浪費了多少時光。”


    隻想著與你相處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慢慢吻上她的唇,在這元宵之夜的燈火之中,喧囂之中,他們二人覓得一處僻靜,隻願纏綿無盡,至光華褪盡,也不能休。


    春節過後不久,冬天過去,春天來臨,萬物複蘇,冰雪消融。


    從冬天所見,瑞雪兆豐年,今年必定會有豐收。


    萬兆皇帝認為,為慶今年之喜,便於春後月餘,設圍獵,朝中臣子,皆可於圍獵中射取獵物,頭籌者,加升一級,以慶今年之喜。


    眾臣大喜,令一出,眾臣便叩首,高呼萬謝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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