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子下山,是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出自元代評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齊國和燕國交戰,齊國用孫臏領軍,一路勢如破竹,把燕將樂毅打得丟盔棄甲。樂毅沒奈何,請來老師黃伯楊助陣,把孫臏困在陣中。東齊大夫蘇代親赴雲夢山,求孫臏的老師鬼穀子出手相助。鬼穀子這才駕車下山,前去搭救自家學生。


    以曆史典故為紋飾,這在元之前的瓷器裝飾上並不多見。元代的評話雜劇在民間特別流行,許多曆史人物開始深入人心,這類創作也多了起來。


    我從前聽藥不然說過,人物故事的紋飾,是瓷器紋飾中最難畫的一種。諸如八寶紋、團鶴紋、並蒂蓮、蟠躪螭什麽的花紋,都有固定範式,不需要動太多腦子。即使是二老賞月、五子登科、嬰戲百子之類的人物紋,也有套路可循。而曆史故事一個就是一個,文王訪賢是一個布局,三顧茅廬是另外一個布局,彼此之間絕無重複。考驗畫師的,是對人物與器物的細節把握,以及整體構圖能力,甚至還有想象力。


    更難的是,這不是紙上作業,而是繪在瓷器上。青花瓷屬於釉下彩,一個沒處理好,偏出幾下釉滴,或者哪裏施釉過厚燒製變形,可能整個故事圖就都被破壞掉了。


    所以能流傳到現在的人物圖罐,個個都是精品,操作得當的話,價格上十萬不在話下。老徐一口氣做了這麽多贗品,看來所圖非小。


    我在瓷器鑒賞這塊,也就是一個入門級的水準。這十來件鬼穀子下山人物圖罐,在我看來,破綻不是很明顯,單獨拿出來讓我看,分辨出真偽的可能性大概隻有一半一半——跟瞎蒙差不多。


    藥不是雖說是玄字門出身,可他沒在這個行當裏混過,專業知識恐怕比我還不如。


    那麽他如此眉頭緊鎖,想必是另外有原因。


    我推了一把藥不是:“到底怎麽回事?”藥不是沒回答,捏著下巴,雙眼一直盯著這一排青花大罐,仿佛視線被牢牢粘在上頭似的。約莫過了一兩分鍾,他走到其中一個大罐前,伸手去摸,然後轉到罐後,去看另外一側,很快又轉了回來,蹲下身子,近距離去觀察。


    不知道他底細的,還以為是位資深專家呢。


    警察過來幾次,催促說這裏也馬上會被封鎖,無關人員得趕緊離開。


    藥不是站起身來,臉色陰沉得像浸了一盆硝鏹水。他說這附近有相機沒有,我說這種情況也會有法醫在場,他們一般都會帶著相機。然後我跑出去找康主任,在他的斡旋下,借到了一部相機。


    藥不是端起相機,哢嚓哢嚓對著這十來個瓶子一通猛拍,然後把相機還給我,又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美金:“單獨交給那個法醫,讓他衝洗出來直接送到我們兩個手裏,不許留底,不能給別人看。”


    我覺得自己成了他的跟班,不過看他一臉嚴峻的樣子,應該是有重大發現,隻好先依言行事。


    交代完法醫,我們在這個工廠就沒別的事了。幫警察錄完口供,我們兩個回到賓館。康主任鞍前馬後,格外殷勤。一半是擔心我把他牽扯到綁架案裏來,一半是害怕藥不是撤資,領導那頭不好交代。我和藥不是沒有明確表態,這麽不上不下地吊著他。


    藥不是明顯心事重重,回賓館後不再跟我侃侃而談,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停地打電話。我雖然心懷疑慮,但也沒別的辦法。


    我跟藥不是根本不熟,兩個人完全是因為仇恨才結成了同盟。這家夥其實頗有點像劉一鳴,說一藏十,不打算告訴你的,怎麽逼問也沒用;打算告訴你的,你捂他的嘴都捂不住。我索性不去多想,衝了個熱水澡,給煙煙打了個電話,問她爺爺病情如何。


    煙煙說黃克武身體恢複得還不錯,老爺子常年習武,底子好,現在可以下床走路了。她問我在幹嗎,我猶豫了一下,說正在外出幫別人拍文物紀錄片。


    煙煙沒懷疑,叮囑了幾句,讓我注意安全。我問煙煙,黃老爺子有沒有吐露過什麽消息。煙煙在那邊沉默了一下,說:“你還惦記著老朝奉的事吧?”


    女人的直覺就是靈。我笑了笑,說這是大仇,怎麽可能會忘了,不過現在我就一個人,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煙煙說:“我已經聽說了,你在聚會上找他們幫忙,結果沒人理睬,都讓那個小藥瓶給嚇唬住了。家裏這些人哪,我太了解,欺軟怕硬,唯利是圖,別指望他們為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去觸動一條現實利益鏈。”


    “五脈變了。”我輕輕感歎一句。


    “不,五脈一直沒變。”煙煙說,“我爺爺最近給我講了一個許一城的故事,你要聽嗎?”


    我一聽是我爺爺的故事,心頭一緊。


    煙煙講的那個故事,發生在民國。當時張作霖即將敗退離京,一個叫吳閻王的警察把五脈的人拘在屋子裏,強令他們給贗品掌眼,以便賣給京城豪商。這是砸招牌的事,五脈中人誰也不願去,互相推諉,最後還是許一城主動請纓,這才得以平安渡過危機。


    “按我爺爺的話說,民國時候的五脈,也是這副德行。這麽多年,鵪鶉性子從來沒變過。”煙煙模仿著黃克武的口氣評論道。


    這故事聽得我心潮澎湃,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爺爺啊!那個敢作敢為、勇於任事的許一城!


    不過我轉念一想,黃克武本來對許一城態度最為激烈,後來平冤昭雪後,他的態度才有所改觀,但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怎麽現在他突然轉性了?而且還充滿了讚賞和羨慕口氣。


    黃克武那會兒大概十七八歲吧,還是個半大孩子,正是最有英雄崇拜情結的年紀。他可能是出於晚輩對前輩的天然崇敬和憧憬,才……嗯?不對!


    我抓緊話筒:“煙煙,怎麽你爺爺管我爺爺叫許叔呢?他們不應該是同輩嗎?”


    煙煙那邊的聲音一下子慌亂起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記錯了吧。年紀大了,口齒肯定會有問題……”說到這裏,她話鋒一轉,“醫生說我們再休息半個月,就能坐飛機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動,有什麽事等我回去再說。就算五脈一個人都不願意幫,我也會站在你這邊。”


    我有那麽一瞬間的衝動,真想把我和藥不是的計劃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忽然想起藥不是那冷冷的表情,還是生生忍住了。


    還是先有個眉目再說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剛放下電話,前台就打進來,說有人來送東西。我下樓一看,是白天出勤的法醫。


    財帛動人心,有花花綠綠的美元開路,那位法醫回去之後加班加點,幾個小時就把照片給衝洗好了。我打開信封一看,十幾張照片,都很清楚,旁邊還有底片——這是我特別交代過的。


    我把法醫打發走,抱著資料上樓,敲了敲藥不是的房間門。


    藥不是打開門,見到我手裏的資料,眼前一亮。他讓我進來,也不言語,自己埋頭開始翻查這些照片。過了半晌,他猛然抬起頭,長長歎了口氣。


    我可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麽豐富的表情,有點頹然,有點憤怒,還帶了幾絲惶惑。這個舉動,表示他決定想要說點什麽了。


    “說吧,我聽著。”我穩穩坐在沙發上,等著聽他開口。


    藥不是的聲音略顯疲憊,他遞給我一張照片和一個放大鏡:“你看看這張照片上,鬼穀子的造型是否有特異之處?”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鏡看了半天,沒覺得哪不對。硬要說有問題的話,鬼穀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馬車也是宋代的樣式——不過這根本不算什麽問題,古人也分什麽人,工匠沒什麽文化,習慣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曆史常識性錯誤太正常不過。


    你看《封神演義》背景是商周交替,裏麵還冒出個陳塘關總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職。侯寶林先生說過《關公戰秦瓊》,在古董界這樣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麽破綻。


    藥不是指頭彈動,讓我再仔細看。我心想,這家夥自己不懂瓷,他讓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內行人的著眼點不同,於是我也換了一個思路,重新審視。


    既然是人物圖畫,上色時必然會涉及大塊深淺的問題。具體到這個罐子上,鬼穀子一襲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個構圖裏顏色最重的一個區域。其他如虎、豹的斑點,領路士兵衣著、騎士甲胄、蘇代等,還有樹幹花心等處,顏色都比鬼穀子淡一個色號。


    這樣別人一眼看過來,才會把鬼穀子當成整個圖的核心。繪畫技法上,這叫詳略得當、重點突出。


    我忽然發現,鬼穀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處白口,狹長細微,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就好像鬼穀子穿的是一件棉襖,被劃開了一個口,露出裏麵的棉花來。


    我趕緊拿起其他幾個罐子的照片,發現每一個罐子上,在這個位置都有一個白口。我手裏沒實物,從照片上看,白口邊緣略顯圓滑,顯然凹痕在胎體進窯前就有,不是燒出成品再刮出來的。


    換句話說,這肯定不是無意過失,而是在批量生產時故意這麽做的,每個罐子都嚴格遵循一個固定的標準。


    這算是個破綻吧,但這又能說明什麽呢?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假的呀,我們已經知道了。


    藥不是說道:“這十來件鬼穀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從這個統一的白口可以判斷,他們一定有個模仿的原本,一件標準器!”


    他這一句話提醒我了,假文物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它的形製一定是源自於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當有句俗話,叫作萬假歸真。一萬件假貨,追根溯源,其來源總是一件真貨。現在文物專業有個術語,叫作標準器,意思是以一件確鑿無疑的真品作為該時代同類物品的標準,再有別的東西出土,就拿這個標準器去衡量真偽。


    顯然,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存在著一個真正的鬼穀子下山人物罐,那個罐上的鬼穀子袖口開裂,有一道白口,所以這些模仿品在仿製時,原樣也給學來了。


    好吧,我們可以確認,老朝奉手裏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後呢?


    我還是不明白,這件發現的意義在哪?


    藥不是緩緩抬起頭,棱角分明的麵部顯出幾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覺地朝前傾去,顯露出一點點不安。過了許久,他的聲音才一截一截地擠出來,好似板結了的牙膏。


    “在我們藥家,也有這麽一個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爺爺藥來非常喜歡,甚至把它擺在臥室裏頭當魚缸,好隨時能看見。藥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爺子的命根子。”


    “和這個一樣?”我呼吸一緊。


    “不,不是鬼穀子下山,而是另外一個人物故事圖案——劉玄德三顧茅廬。”


    “嗨,那又怎樣?”


    “我從小就見過那個人物罐,經常圍著它玩,還想去撈裏麵養的金魚。有一次我搬了個板凳,把身子探進去,一沒留神,差點把罐子撲倒,幸虧被我爺爺及時扶住才沒碎。不過他沒告訴我爹,反而拉著我的手,給我講了一個三顧茅廬的故事。從那以後,我沒事就故意往罐子旁湊,我爺爺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聽故事了,會隨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給我講一個小故事。”


    藥不是說起這些話時,臉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現即逝。


    “可惜我對古董不感興趣,也不想接家裏的衣缽,大學時就出國了,一直不肯回來。我爺爺一片苦心落空,這才轉而去培養藥不然。”


    藥不是說到這裏,搖搖頭,說回了正題:“我對那個罐子太熟悉了,到現在都忘不了。就在諸葛亮的袖口處,也有這麽一個白口。”


    “一模一樣?”我連忙追問。這可是個相當關鍵的發現。


    藥不是按住太陽穴,額頭青筋浮現,似乎頭疼得厲害:“太具體的細節我不記得了,但肯定有那麽一道痕跡。我還問過我爺爺,是不是別人給刮的。我爺爺隻是嗬嗬一笑,說不是,但也沒解釋。”


    我能理解他此時的心情。這個發現雖然意味不明,但裏外都透著藥家不清白,他們和老朝奉之間的關係撲朔迷離。如果繼續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牽扯進來。


    打假打來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這確實是個非常尷尬的處境。


    “今天太晚了,明天咱們倆再商量吧。”我寬慰道。


    “不行,這事得說清楚!”


    藥不是猛然地一擺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後飛快地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個塑料小藥瓶,就著熱水吞下一粒藥片,臉色這才好一些。他閉目了三秒鍾,再睜開眼時,已經恢複到原本的陰沉模樣:“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因為牽涉自己家族就手軟。”


    “哦,我不是那個意……”我還想解釋,可立刻被他打斷。藥不是目露銳光:“如果藥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讓我這姓藥的自己送終,好過敗在別人手裏。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隻能點頭表示沒有疑慮,繼續按照既定方針辦。


    我們倆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藥家的那個“三顧茅廬”青花人物罐。


    這事必須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滅,很快就會傳到老朝奉的耳朵裏。我們在衛輝接觸的人很多,他不費多大手腳,就能搞清楚我們的真實身份。於是我們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天。


    我告別之前,看到藥不是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在小腹前,神色略顯僵硬。那隻小白藥瓶還擱在茶幾上,上麵寫著一排長長的英文,完全不認識。


    我關切地問了一句:“你……身體還好?”藥不是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這與你無關。”我立刻不高興了:“你的身體狀況,關係到我們接下來的合作,怎麽能說和我無關?”


    這句反問讓藥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把小藥瓶收起來擱回口袋,扶了扶眼鏡,疲憊地說道:“許願,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清楚。”


    “嗯?”


    “你我聯手,隻是因為要揪出老朝奉。若是必須犧牲你才能達到這個目的,我會毫不猶豫。”藥不是嚴肅地豎起一根手指,稍稍停頓片刻,又補充道,“我希望你也是。”


    我看著他的眼睛,略作思忖,緩慢而堅決地點了點頭。


    我搖搖頭,走出房間去。這兩兄弟之間的性格差異,實在是有點大。藥不然總是鬆鬆垮垮;他哥總是緊緊繃繃,心裏藏著一萬件事。當然,對我來說這是好事,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會產生藥不然在身邊的錯覺了。


    次日一早,我們坐上藥不是的那輛奔馳,往北京趕。康主任聞訊趕來,跑過來又是道歉又是告饒,死活不讓走。藥不是放下車窗,冷冷地對他說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劉振武好好安頓一下。欠的債,得先還上,不然報應來了可躲不過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幾步,不敢再向前來。藥不是把車窗重新關上,淡淡地對司機道:“開車。”


    我望了望後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當年老徐坑劉振武那件事裏,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關鍵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麽錯,不妨就讓我們順手教訓一下。


    這就是所謂的“邪不勝正”。無論造假者如何氣焰囂張,他的內心始終認為這是不對的。有人拚命禮佛,有人願意捐點小錢,都是出於這種恐懼,給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內心深處,必定也對此事懷有愧疚,這次算是給他彌補的機會。


    對真實的敬畏,是每個人良心深處的一條底線。有這條線在,贗品再多,也壓不倒真品。


    但是,若是製假者突破了這條底線,那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我忽然在想,老朝奉會不會就是這麽一個人,一個毫無顧忌、毫無愧疚的魔王?那麽他主動現身要見我,到底是遵從良心的召喚想要懺悔,還是別有圖謀?


    奔馳車上有司機,因此我們兩個也沒有深談什麽話題。我望著窗外,胡思亂想地發呆。藥不是一直皺著眉頭在看照片,雙肩平直,背部肌肉緊繃,始終處於一種很緊迫的狀態,無法放鬆。


    我家三代與老朝奉為敵,都沒緊張到這地步。


    從衛輝到北京距離大約有六百公裏,路上也不太好走。我們溜溜地開了一天,天擦黑了才進市區。快進城了,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們的行蹤對五脈要嚴格保密。如果就這麽闖進藥家,豈不是把我們兩個全暴露出來了嗎?


    藥不是道:“咱們去的,是藥家的別院,那地方是我爺爺住的地方,他喜歡清靜,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住那兒。我爺爺死後,那裏就一直空著。”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原來是那裏呀。


    我辦佛頭案時,去過那間位於城東的小樓,跟藥來有過一番談話。他提醒我五脈之後,還有黑手,讓我當心。若沒他提醒,恐怕我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唉,後麵的事情演變,誰能想到呢。


    我們驅車很快來到藥家的這座別院。院子依舊素雅,烏簷碧瓦,在如今的北京也不多見。可惜物是人非,主人已去,隻剩下空落落的一間宅院。入口的防盜門緊鎖,表示這裏久無人居。


    說來也怪,一間屋子,是空置很久還是常有人住,很容易就能感覺到;一件物件,是藏在古墓裏千年無人碰觸,還是常被人盤著,一眼就能看出來。“人氣”這個東西吧,看不見,摸不著,科學也沒法解釋,但我們就是能感覺到。這宅院的人氣還有,隻是非常稀薄。看來藥來一死,這裏再沒什麽人來了。人氣一去,連溫度都會降下來。


    藥不是站在別院門口,怔怔地抬頭看著這棟小樓。我本以為他會懷戀一陣,可藥不是隻看了十幾秒,便把視線收了回來。他很克製,每次都會把情緒收斂起來。這需要很強的意誌力,我可做不到。


    旁邊忽然傳來腳步聲,我扭頭一看,居然是方震。方震從大路的另外一側走過來,對我們兩個視若無睹,到了門前,掏出一把鑰匙,擱到地上,然後退後到牆邊的陰影裏。


    看來藥不是不方便露麵,就通過方震把門鑰匙送過來了。我正要打招呼,方震一抬手:“我隻是路過,沒見過你們,也沒進過屋子。”然後看看手表:“你們有三十分鍾。”


    方震職務所限,也隻能幫忙到這兒了。事不宜遲,我們從地上撿起鑰匙,打開防盜門,踏進了院子。院子裏黑乎乎的,能勉強看清窗下有個魚池,池中還有一座嶙峋假山,可惜池子幹涸了很久。三兩株鬆樹矗立在黑暗之中,沒修剪過的枝丫伸展開來,宛若鬼魅。


    宅子裏有電,但為了防止有人發現,我們沒敢開燈,各自掏出一個手電筒,輕手輕腳摸進了玄關。玄關一段有點狹窄,手電筒亂晃,無法觸及全局,隻能看清逼仄的吊頂和兩側的假牆——說實話,這麽走進去,真有點闖入地宮盜墓的感覺。


    過了玄關,是一個小廳,視野陡然開闊。我們的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下黑暗,能勉強看清裏麵布局。


    這裏布置很簡單,整體裝修風格以中式為主,紅木家具,雕欄牆窗,竹屏風,圓繡墩,還有一個大實木書架。藥來死後,這些布置一直都沒人動過,保留在原地。


    藥不是對屋子結構輕車熟路,帶著我穿過小廳,直接奔著二樓去。通向二樓的是個螺旋式的木樓梯,一踩上去,就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真有點夜探鬼屋的感覺。


    到了二樓,走廊分成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藥不是剛才看的窗戶,大概是他以前住過的房間,另外一個方向的走廊盡頭,是一扇大門,實木質地,兩扇對分,比尋常門要寬上一圈,上麵似乎敷設了一層隔音墊,但給裝飾成了兩團凸起的蓮花紋飾,很是精致。


    藥不是告訴我,他爺爺藥來喜歡敞亮的地方,所以連門都做得比別人大一號,看著透氣舒坦。我們走到門前,我捏住門上那個黃澄澄的黃銅圓頭把手,輕輕一擰,“啪嗒”一聲,門開了。


    一股微微的黴味先飄出來,恐怕很久不曾通風了。我邁步走進去,手電往前一晃,“哎呀”一聲,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隻見在黑暗中,藥來正懸在半空,一身寶藍唐裝,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可沒料到會出現超自然的靈異事件,這又不是凶宅!


    這時藥不是從身後按住我肩膀,不耐煩地說道:“你看仔細,這世界上哪裏有什麽鬼。”


    “可是,那不是你爺爺……”我驚魂未定。


    藥不是把手電調到最亮,往那邊一晃。我這才發現,原來不是什麽藥來還魂,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畫。這是幅人物半身像掛在正對著門的牆上:藥來身穿唐裝,麵帶微笑坐在一尊孔雀雙獅繡墩上,手持一個青花高足杯,正細細啜飲。身前一張紫檀卷書木案,案上放著一件天青釉的馬蹄形水盂,旁邊樹上掛著一個鱔魚黃海濤花卉紋的蛐蛐罐。背景是茅屋一座,遠處深壑古樹,高雲野鶴——看起來儼然一位山林隱者。


    能以油畫寫實的筆觸畫出水墨畫的意境,這位作者水平相當精湛。但問題是……藥來老爺子,您得多自戀才會在臥室擺這麽大尺寸的自己的油畫啊?


    藥不是道:“你不知道,我爺爺年輕時是個浪蕩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連鴉片都碰過。年紀大了,性子有所收斂,可骨子裏還是那樣的人。請人畫油畫這事,也隻有他能幹得出來。”他把手電對準畫像上藥來的臉,端詳良久,不肯挪動腳步。畫中的爺爺和現實裏的孫子,就這麽彼此凝望著。


    屋子裏忽然安靜下來,我沒有催促,我能夠體會他的心情。


    “給他繪這幅油畫的作者,是我的朋友。當時我在國外,沒辦法回來,就請朋友定製了這麽一件禮物,算是給爺爺的壽誕賀禮。當時全家人都反對,覺得這麽弄不吉利,隻有我爺爺樂得不行,特意打電話誇我,問我什麽時候回來。說起來,這畫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他後麵的話沒說完,但我知道他想說什麽。畫還在,畫中人卻已經不在了。


    “不好意思,耽誤時間了。”藥不是放下身段,搓了搓臉,迅速恢複成平常語調,“找東西吧。”


    這間臥室很大,得有三十多平方米,外麵還有一個獨立的露台。我們兩支電筒在裏麵晃了一圈,裏外找了幾圈,擺件不少,可唯獨沒有那個“三顧茅廬”人物故事青花罐。這罐子高度將近三十厘米,腹部周長也有二十多厘米,這麽大的東西,不可能漏眼。


    “沒有。”


    “沒有。”


    我們兩個又各自檢查了一遍,沮喪地互相報告。我說:“會不會是你家裏人把這個人物罐拿走了?”


    藥不是拿手電一掃,很是疑惑:“不應該呀……我爺爺這裏好東西很多,都擺在這兒呢。”


    我剛才也注意到了,這臥室裏跟個瓷器寶庫似的,窗台上、床邊、陽台口、書架上,到處都擺著瓷器,架子上是定窯的刻花盤,旁邊是青花龍鳳紋洗,台前一尊纏枝蓮花天球瓶,一張雲鉤插角的明代木桌上擱著黃地綠彩雲龍碗和纏枝牡丹蛐蛐罐,牆角還放著穿花三足雙耳爐——有碗有盤,有爐有杯,種類繁多。


    我對瓷器了解不深,這些東西的門道說不上來,但作為一個玩古董的人,天然有一種直覺,這裏的東西個個都有來曆。它們大概是藥來生前最喜愛的收藏,所以擱在臥室裏,可以隨時玩賞。若是家人收拾遺物,不該隻動這一件。若是遭賊,更不可能放著那些茶盞盤瓶不拿,去偷一個大罐子。


    藥不是道:“看來我得去問問家裏人,到底這罐子去哪裏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們剛要離開,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動靜,都是一驚。藥不是走到窗邊,探身出去看,然後縮了回來:“有點麻煩,來的是我們藥家的人,應該是我二伯藥有光和堂哥,不知為何他們忽然跑來這裏了。”


    我想起來了,這兩位那天宴會都去了,不過一聲沒吭。


    “糟糕,咱們進來的時候,門沒鎖吧?”我一拍大腿。


    我們倒不怕被人當成賊,但這麽一照麵,藥不是和我聯手的事,就徹底暴露了。藥不是卻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表示不必擔心。我們從二樓陽台往外偷望,看到他二伯和堂哥站在防盜門前,卻沒有驚呼有賊,而是嘩啦嘩啦掏出鑰匙,打開門走進來。


    看來方震在我們進去之後,把門給重新帶上了。這家夥心思縝密,不動聲色之間就把漏洞給補上了。


    “來,去對麵那屋。”藥不是對我說。我這才想起來,二樓一共有兩間房,藥來臥室正對麵還有一個房間。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推了一下,門沒鎖,連忙進去。剛把門關上,就聽見樓下的燈“啪嗒”一聲亮了,傳來他們上樓梯的腳步聲。


    我們藏身的這間屋子,和藥來的臥室風格大相徑庭,非常普通的客房,隻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個梳妝台,別無餘物。如果那兩位藥家人是衝著這間屋子來的,我和藥不是將無路可逃了。


    還好,兩個人的腳步聲在二樓走廊停住了,先是開了燈,然後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從門縫傳過來:“爸,這麽合適嗎?”


    另外一個聲音立刻回道:“這有啥不合適的?咱們是借去用幾天充充門麵,又不是偷走了賣掉。”


    “……可是,爺爺生前不是交代過,臥室的東西別動嗎?”


    “別提這個,提起來我就生氣。他要是壽終正寢,咱們遵從遺言,沒二話。可你也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連累咱們藥家所有人都抬不起來頭。他留下一屁股麻煩,還死占著這些東西,讓咱們喝西北風啊?”聲音怨氣十足。


    藥不是的堂兄不吭聲了,他爹還在絮絮叨叨:“再說了,我又不是第一個拿的,興他們外人借,就不興我借了?”


    兩人走到臥室前,一扭手柄,門開了。藥有光似乎不太想進去:“兒子,你進去拿吧,記住,就拿那件鱔魚黃蛐蛐罐,別的不要動,不然以後說不清楚。”


    他兒子應了一聲,進了臥室,過不多時就走出來了。藥有光檢查了一下小罐,嘖嘖稱讚:“兒子,你學著點。別看這玩意兒小,可是子玉的手筆,全世界也沒幾件了。這件玩意兒往咱們鋪子裏一擱,包管能鎮住那幫土包子。”


    他兒子疑惑道:“我剛才看了一圈,爺爺臥室裏物件不少,真正能算得上絕品的,也就有數的七八件,剩下的雖然也都是好東西,擱在這臥室裏,可有點寒磣。比如那個定窯的刻花盤,不算什麽特別好的東西。”


    藥有光不以為然道:“誰知道呢,老爺子戀舊,可能是從前有過什麽事兒他留個紀念吧。”他複又催促道,“蛐蛐罐擱口袋裏,別摔了,咱們走吧。”


    他們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朝樓梯走。忽然他兒子問道:“對麵這個房間,是什麽?裏麵會不會也有物件?”一邊說著,一邊握住門把手要擰。


    我和藥不是立刻變得非常緊張,彼此對視一眼,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藥有光道:“這邊是客房,平時來個客人住住,裏麵啥也沒有。”他聽到父親這麽一說,“哦”了一聲,隨即又鬆開了。


    “快走吧,這地方陰氣重,不宜久留。”藥有光催促道。


    於是兩個人走下樓梯,燈也都一一關了。確定屋子裏沒人了之後,藥不是才出聲冷笑道:“我這位二伯,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寶,外號鐵鑽頭,無論什麽事,都要千方百計鑽出點便宜來。”


    我們打開屋門,回到走廊。從剛才那段對話裏,能聽出來,藥來在生前立過遺囑,臥室裏的物件都不能動。但他意外自殺後,家裏人開始蠢蠢欲動。在他們父子之前,有人已經來這裏“借”過東西——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三顧茅廬”青花人物故事蓋罐。


    藥不是道:“你現在明白,為何我不信任五脈了吧?那些人幹出什麽事,我都不奇怪。”他再度環顧四周,輕輕搖了一下頭,“咱們走吧,這裏已經沒什麽用了。回頭我去問問誰搬走的蓋罐,應該能查得出來。”


    我眯起眼睛,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藥不是神色一動:“你有什麽發現?”


    “嗯……”我沒急著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藥來的臥室前,再度擰開了門。我拿手電在臥室裏晃了一圈,把光圈對準了那幅油畫。藥不是站在我後麵,有點迷惑不解。


    “這份賀禮,你是什麽時候送的?”


    藥不是說了個時間,恰好是我在查佛頭案的期間。


    “畫像是誰提的要求?內容是誰決定的?是你,畫師,還是你爺爺的主意?”


    “我哪有那個時間啊。我讓畫師直接聯係我爺爺,他們兩個商定的細節。”


    “這位畫師你現在還有聯係嗎?”


    藥不是簡短地回答了一個字:“有。”不過他麵孔意外的有些尷尬,好在黑暗中不是很明顯。


    我心裏微微浮起一絲快感,也該輪到你莫名其妙一回了。我手裏的電筒一揚:“你記不記得剛才你二伯說了一句話?藥來是個念舊之人,所以這臥室裏有些東西,雖然不值什麽錢,但因為有故事,所以也被放了進來。”


    藥不是的腦袋反應真快,他沒等我關子賣完,“唰”地抬起頭來,把視線投向那幅油畫。


    那幅油畫裏除了藥來之外,還畫了四樣東西,而且這四件實物就擺在臥室裏頭:孔雀雙獅繡墩、青花高足雞缸杯、天青釉馬蹄形水盂、鱔魚黃海濤花卉紋蛐蛐罐。


    臥室那麽多物件,為何偏偏選了這麽四件入畫?


    還有一個問題。從時間來看,藥來擺畫正好是在佛頭案期間。當時藥來和老朝奉已經有了接觸,被其脅迫,他哪來的心情來玩油畫?


    那麽他找人特意畫這麽一幅油畫,是不是別有用意?


    要知道,藥來是迫於老朝奉的壓力而自殺的。有許多秘密,他沒辦法在生前吐露,說不定會設法留下記錄,給有心人。但是老朝奉勢力通天,一定會出手把藥來留下的痕跡一一抹平。藥來若想把消息傳達給有心人,必須得想個極隱秘的法子才成。


    於是藥來在生前提前立下遺囑,臥室裏的東西不允許移動。其實這就是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把老朝奉的注意力吸引到臥室裏的東西?


    ??,而真正的線索,被他放在了油畫裏。


    我猜啊,這四件油畫裏出現的瓷器,是藥來想要表達的消息。為什麽他要刻意選擇油畫?油畫寫實,比寫意的水墨畫能體現出更多瓷器細節。


    “現在你爺爺不在,那麽我們隻能去找那位畫師,才能搞清楚怎麽回事。”


    我滔滔不絕地把這個推斷說出來,回頭想問藥不是意見。可一轉過臉去,看到藥不是的麵孔漲紅,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似乎皮膚下湧動著什麽強烈的情緒,要衝破那張混凝土麵孔。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是中邪了,或者又發病了。還沒來得及問,樓下忽然傳來“咣咣咣”砸鐵門的聲音,這是方震在提醒我們,時候差不多了。


    我再看向藥不是,他的情緒已經平複下來。他背過身去,說走吧,聲音急促,似乎想遮掩住什麽。我心想問了也是白問,等會兒再說吧。


    於是我最後掃了一眼油畫,一起出了藥家別院。我和藥不是把鑰匙交還方震,匆匆上車離開。


    我理論上還處於“出差”狀態,所以四悔齋不能回,我也沒辦法找朋友借宿,偌大的北京,竟無處落腳。我問藥不是住哪裏,藥不是沉吟片刻,說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去找油畫的作者吧。


    我一愣,這麽急?看看時間,這都快晚上十點了。藥不是也不解釋,跟司機嘀咕了一個地址,司機點點頭,方向盤一打,調頭就走。


    車子開得很快,車窗外一會兒高樓林立,一會兒大院連綿。黑燈瞎火我不辨方向,側臉一看,藥不是雙眼望著前方,雙手交錯在小腹前,指頭不斷撥弄著。


    做古董生意,最重要的一個才能是察言觀色,我在這圈子混,好歹也有點經驗。藥不是此時的狀態,叫做百爪撓心,是人在特別緊張時下意識會做的動作。我開始以為他是因為剛才那幅油畫的關係,但後來發現不是。


    藥來在油畫裏藏了暗示,藥不是的反應是激動。但此時他的反應,卻是忐忑不安,明顯是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緊張。我猜了半天猜不出來,隻好閉上眼睛。


    大概開了二十多分鍾,車子停住了。我下了車,掃視一看,嘿!這不是圓明園麽?


    準確地說,是圓明園南邊的一個村子,叫福緣門村,緊臨著福海。


    這村子在北京可是小有名氣,不是因為古董,正相反,是因為新潮。在那幾年,北京的前衛畫家、先鋒歌手、流浪詩人什麽的,都喜歡聚到這裏租村民的房子住,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小群落。這些人不被主流接納,也沒什麽錢,就自己窩在村裏創作、發泄、尋求同伴,和西方的嬉皮士差不多——據說抽粉的也有。


    我一朋友玩搖滾的,待過一陣,按他的評價,裏麵瘋子不少,天才也很多。


    我站在村口往裏頭看去,這是個很普通的京郊小村子,一排排的磚瓦房加籬笆院牆,路邊有柴垛和磚堆,電線杆上的電線亂如蛛網。但別的村子入夜特別安靜,這裏卻熱鬧得很。十點多了,還能聽見東邊傳來一陣曼陀鈴,西邊響了一陣架子鼓,間或傳來幾聲狂號,不知是在唱歌還是打架。人影幢幢,燈光閃爍,似乎某個院落還有個小規模的舞會。


    我等著藥不是下來,卻半天沒動靜,回身敲敲車門。藥不是“嗡”地按下電動車窗,一臉尷尬:“我給你地址,你自己去吧。”


    “哎?不是你朋友嗎,你怎麽不跟去了?”


    “讓你去就去。”藥不是把車窗給抬起來了,那一張僵硬的臉慢慢被玻璃吞沒。


    我聳聳肩,跟這小子待多了,也慢慢習慣了。我拿著地址進了村,跟鬼子似的摸到一處民房前,敲了敲院門,半天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


    “皇軍不搶糧……哎,錯了,大媽,高興在嗎?”我舌頭差點打了個閃。跟藥不是這種人待久了,我都快憋成藥不然了。


    估計大媽見慣了這樣的人:“她去福海邊上畫畫去了。”


    “現在?”我抬頭看看天,黑得跟什麽似的。


    大媽左右看看,湊過來低聲跟我說:“同誌,你快去看看她吧。高興那孩子,最近一個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說要趁著天黑畫畫——您說這成話嗎?她別受什麽刺激了吧?這村裏怪人可不少,挺好一孩子……”


    我看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趕緊告辭,奔著福海去了。


    這福海名字叫海,其實是個湖,現在連湖也不是了。它原來叫東湖,到了雍正朝才大規模開鑿,改名福海,是圓明三園的中央大湖。湖麵極廣闊,四周環繞十個洲島,風景如畫,是圓明園最著名的勝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裏逐漸淪為葦塘、稻田,再無當日風光。


    一直到八幾年,這兒才修成遺址公園,不過湖麵縮水太多,如“方壺勝境”“蓬島瑤台”之類的,隻剩下一堆石基。


    今天多雲,沒月亮。福海邊上又沒路燈,四周黑乎乎的,一個人也沒有。我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那兒走去,身邊不是斷垣就是殘壁,仿佛隨時可以演鬼片的場景。我可聽老人講過,福海這兒鬧鬼,當初英法聯軍打進來時,管園的大臣叫文豐,就是跳到福海裏淹死的。後來老有人撞見一個濕淋淋的黑影,穿著清朝大官衣袍,問皇上什麽時候回來。


    我心裏嘀咕,藥不是這什麽朋友啊,來這兒幹嗎?


    快到福海邊上,月亮露出來一點邊。我遠遠地看見,岸堤上似乎站著個人,手持筆在一塊大畫板上塗抹——這麽黑,她怎麽畫?


    我走近幾步,仰著脖子喊:“高興嗎?藥不是讓我來找你。”


    人影擱下筆,一縱身從岸堤上跳了下來,動作幹淨利落。我定睛一看,這姑娘身材挺拔,一頭齊耳短發,身上披著件碎花鬥篷,一條挽腿牛仔褲,光腳蹬著雙人字拖。


    “藥不是?他回來啦?”這個叫高興的姑娘饒有興趣地問道。她眼睛特別大,永遠帶著股高興勁,名字沒起錯。


    “呃,對,不過他在村口等著沒進來,讓我來找你問點事兒。”


    高興一聽就樂了:“這麽多年了,他臉皮還是這麽薄。他不願意見我,我得去瞅瞅他,走。”她一拍我肩膀,不容拒絕。我隻好帶著她往村外走,路上忍不住問道:“你這是畫什麽呢?”


    高興伸手比畫:“我在嚐試著,不要被光線所束縛。不通過眼睛,讓感覺順著胳膊流到筆尖。你知道嗎?蒙住眼睛,人類的聽覺和觸覺就會敏感好幾倍,這樣畫出來的東西,特純粹。”


    她說得特認真,這些先鋒藝術我聽不懂,隻好換了個話題:“你和藥不是認識?”


    高興大大方方說道:“我們倆原來談過戀愛,後來性格不合,分了。他老瞎操心,還說要幫我辦出國。我有胳膊有腿,有身份證也有護照,用得著他嗎?”


    我對此毫不意外,他們倆這樣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跡。


    “他就是那麽一個人!”我點頭讚同。


    “分就分了唄,多大點事兒啊,還臊得不願意見我。得,那我去找他總行了吧?”高興說。


    高興這姑娘,身上一點不高興的地方都沒有,說什麽都不矯情。在她看來,這天下簡直沒有值得煩心的事,也沒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隻流浪貓,去哪兒都不膩著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我們倆一邊聊著一邊走到車邊。藥不是一看她來了,有點猝不及防,那張臉拉得快比直頸瓶都長了。我雙手一攤,一臉無辜:“人姑娘非要來,我攔不住。”


    高興彎下身子,把額頭貼到車玻璃前:“藥不是,快放下車窗。你有本事打聽我地址,沒本事見麵啊?”


    藥不是尷尬地放下車窗,卻不肯下來:“王生給我的地址。你怎麽……住這兒呢?”


    “嗨,畢業之後沒工作唄,這兒房租便宜,有個朋友介紹,就過來了。”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


    “又來了,我不需要。”高興白了他一眼,“幹嗎呀?看我覺得可憐想施舍一下?我現在挺好,想畫什麽就畫什麽。就煩你這樣,非覺得別人過成你那樣才算幸福。”


    別看藥不是一臉深沉極有主見,在高興麵前,他句句吃癟。藥不是隻好轉入正題:“我們來找你,是想請教一件事,你給我爺爺畫油畫的事兒。”


    高興一聽是這事,從懷裏掏出一根煙,拿火柴劃了火,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說吧,你們想知道什麽?”


    “全部過程。”


    高興那會兒在中央美院還沒畢業,雖然她跟藥不是已經分手,但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嘛——藥來很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沒正形,老的喊小的“孫媳婦”,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興問藥來,希望畫成什麽樣。藥來說想整點洋的,來張油畫,高興正好是這個專業,兩人一拍即合。


    但對於畫什麽,怎麽畫,兩個人卻起了爭執。藥來指示得特別細致,這畫什麽那畫什麽,都有詳細指示。高興卻不樂意,覺得這不是畫家的活兒,找一相機一拍不全齊了?不想幹了。藥來卻堅持,非她不可。


    高興雖然性子灑脫,但畢竟不如藥來老江湖,最終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是她堅決不肯署名,說我就幹了個刷漆的活兒,這是您的東西,不是我的。


    我聽到這兒,問高興:藥來為什麽挑選孔雀雙獅繡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馬蹄形水盂、鱔魚黃海濤花卉紋蛐蛐罐這四件東西,是有什麽講究嗎?


    高興說她也不知道。按說從構圖來說,這些搭配不合適,但老爺子非用不可。


    “哎,老爺子估計那會兒心情不太穩定。經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這四件東西不是一開始就定了的,本來他放的是另外一件東西,忽然告訴我,得改,我隻能塗抹了,重新加了這四樣東西。”高興一支煙吸完,煙屁股一彈,似朵火紅色的小流星,飛去了旁邊水溝裏。


    “原先畫的那件是什麽?”


    “是個罐子吧,我記不太清了。”


    我和藥不是同時愣了一下,藥不是把衛輝老徐的蓋罐照片拿出來,遞給高興:“是這樣的嗎?”


    “樣子差不多,花紋可不一樣。”


    我和藥不是對視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興手腕,往車上扯,藥不是很有默契地推開車門。高興大驚:“幹嗎呀你們?”藥不是道:“你得跟我們去個地方,這事很重要。”高興瞪了他一眼:“有你這麽求人的嗎?”可還是主動鑽進車裏去了。


    車子重新從圓明園開回到了藥來的別院。院門大鎖緊閉,現在去找方震也來不及了。我們倆一咬牙,跟高興說翻牆吧。高興樂了:“把我叫過來是做賊啊?這可新鮮了。”


    她原來在美院估計也是翻牆出去玩的主兒,比我和藥不是動作都麻利。我們三個強行闖過院牆,進入小樓,再度進入臥室來到那幅油畫跟前。


    “是這幅嗎?”藥不然問。


    “沒錯。”高興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原來那幅廢了的畫在哪裏?”我追問。


    高興嗬嗬一笑,摸摸我腦袋:“小家夥,沒學過美術吧?”我“呃”了一聲,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高興告訴我們,油畫和水墨畫不一樣。油畫的顏料會在畫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畫布上某處有問題,可以刮掉補畫一層,把原來的覆蓋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畫名作,經常會發現畫作之下還疊著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爾梅爾曾經有一幅《選首飾的女人》,麵世時引起很大轟動。後來經X光檢測,發現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廢稿畫布上重新作畫,幾乎騙過了所有專家。


    我聽得津津有味,原來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這一招偷天換日,和國內拿古代青銅碎片去重鑄器物,如出一轍。


    高興對藥不是道:“你們想知道原畫什麽樣是吧?”


    “沒錯。”


    高興“騰”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帶著刮刀,開始在油畫上哢嚓哢嚓地刮起來。我有點緊張地看看藥不是,這麽幹,油畫可就全廢了。藥不是雙手抱住,嚴肅地看著。


    很快油畫被刮掉了一大塊,高興拍拍手,扯起畫布說你們看吧。


    我們湊近一看,發現在畫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機。隨著大塊大塊的顏料被刮掉,畫上藥來的姿勢完全變了,不再是舉杯啜飲,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顧茅廬”人物蓋罐。藥來的雙手姿勢特別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並攏往下彎曲,拇指壓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著罐子比出一個“五”字。


    我和藥不是,同時陷入震驚。


    藥來左手這個手勢,在早先當鋪裏經常用到。誰當東西,櫃台朝奉會把錢擱到悔篾裏——顧名思義,從悔篾裏拿走錢,就再也不能後悔了。然後朝奉會用這個手勢,把典當之物倒扣著拉進櫃台——從這一刻起,東西就是當鋪的了。所以這個手勢,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當裏,也會用這個手勢,表示交易完成,絕無反悔。


    而右手的手勢就明白多了,指向蓋罐,比出一個“五”字。


    兩隻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過。扣住老朝奉的關鍵,就在於這個蓋罐,而且這蓋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從前我和藥不是隻是模模糊糊感覺,人物故事罐也許和老朝奉有關聯,現在終於確鑿無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麵前。


    我看向藥不是,他也是一臉駭然,但和我的理由卻不盡相同。


    他看向高興,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我爺爺補畫那四件東西的時候,可曾說過什麽嗎?”高興想了想,回答道:“沒特別說,不過他倒是提過,說這是你一片孝心,得畫得精致點才行。”


    一聲沉重的歎息,從藥不是的嗓子裏滾出來。我和高興還沒反應過來,他“咕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


    我趕緊去攙,藥不是卻跪得紋絲不動,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從前,每次我來爺爺這裏玩,他都會給我講一件淘買古玩的收藏故事。這四件東西,恰好是我最喜歡的四個故事,也隻有我才聽全過。”


    我一下子聽明白了。


    這個暗示非常明顯,也非常巧妙。


    一個懂古董的人,會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麵。隻有不懂古玩的人,才會拋開器物去看待這幅油畫。


    隻有藥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藥來心頭所好。


    隻有他的前女友高興,才知道油畫底層還暗藏玄機。


    在這重重限製、重重過濾之下,能發現油畫奧秘的,隻能是藥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絕不可能。


    這分明是一份留給藥不是的定向遺囑,藥來在臨終之前,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遠在國外、拒絕繼承家裏衣缽的孫子身上。


    他始終不曾放棄對藥不是的期望,這期望甚至超過了藥不然。


    藥不是此時的心中激蕩,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興跳下床來,和我站開幾步。藥不是恭恭敬敬向這幅被損壞的油畫磕了三個頭,個個都非常響亮,額頭一片青腫。但他一直沒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顫抖,也沒有眼淚流下來。高興搖搖頭,小聲嘀咕:“這家夥總是這樣,沒勁。”


    我們三個連夜離開別院,臨走之前,索性把這幅油畫也一起搬走。


    這幅油畫已經被剝開了,任何人進來,都會發現其中的奧秘,因此絕不能留。好在這處別院平時來的人非常少,隻要三天沒人來,就不會露出破綻。高興說隻要三天時間,她就能給修補完整。


    我們帶著油畫,去了藥不是下榻的華潤飯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現在情況很明朗了。這個青花人物故事蓋罐,一共有五件,與老朝奉關係密切。“鬼穀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顧茅廬”是第二件,還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蹤。


    這五個罐子之間,一定隱藏著和老朝奉密切相關的東西。


    我們仨進了房間,藥不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掏出小藥瓶給自己吃下一粒,臉色有點不對。高興拍拍他肩膀,說這毛病去美國也沒治好啊?然後給他燒了點水。


    水還沒燒開,藥不是忽然開口道:“我爺爺,曾經給我講過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


    藥不是坐在沙發上,聲音疲憊,但卻目光灼灼,充滿了昂揚的鬥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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