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絛落水之後,不停地撲騰。此時海盜船已經側翻了一半多,開始打旋,這是要沉沒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個漏鬥,周圍的漩渦力度不斷加強,卷著柳成絛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擁而來,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絛絕望地擺動著身體,拚命向上挺直。他慘白的臉上不再猙獰,反而像個害怕的孩子。他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淚流滿麵,無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拋個救生圈過去。可是已經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壽衣一樣,聚攏過來,把他團團裹住。柳成絛打了幾個轉,先是身體,然後是頭,最後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盜船一起被漩渦吞沒。幾個大浪拍過去,海麵恢複了平靜。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有點發軟。剛才那一係列搏鬥,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會是我。


    一直到這會兒,我才騰出空來去想,剛才的爆炸是怎麽回事?


    一次爆炸,也許是意外,兩次爆炸,也許是巧合,但連續三次,絕對是有預謀的。而且除了第三聲明顯在海盜船內,前兩聲都是從深海傳來。我想起藥不然告別時的手勢,莫非這一連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劃的?


    這……難道就是藥不然向我承諾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凜。福公號裏可是還有九件柴瓷呢,這麽一炸,可怎麽得了?更重要的是,藥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欄杆上朝下麵望去,海盜船已經被完全吞沒,在附近海麵上漂浮的除了細碎的木片之外,還有一些潛水設備的殘片,似乎還能看到一些疑似人體斷肢的東西。


    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的這一連串事情,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從塘王廟開始,我就隱隱約約猜到藥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條心,剛才也大概能看出來,藥不然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藥慎行的遺骸。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麽決絕,把老朝奉的人馬、寶貴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進去?這手段之狠,已經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幹什麽,我已經看到了,可是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做?


    我朝對麵青鳥丸上望去,看到兩個海盜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甲板上亂跑。這橫生的驚變,可著實把他們嚇傻了,他們完全不知所措。鄭教授趴在船頭,呆呆地望著海底,整個人傻掉了一樣。


    我意識到,事情還沒完呢!我趕緊跑下甲板,先把關在底倉的打撈08號船員,以及藥不是、戴海燕、鍾山等人放出來。


    底倉裏的海員們憋在裏麵,都已經絕望了。看到打開門的原來是我,無不欣喜。我把情況跟大家簡略地說了一下,船長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聯絡;大副則帶著幾個水手,準備卸救生艇,反攻青鳥丸。海盜船已經沉了,青鳥丸上的海盜和老朝奉是甕中之鱉。


    藥不是緊皺眉頭,問我藥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搖搖頭:“海下兩聲爆炸,情況不明,沒看到他浮上來。”藥不是道:“沒人會蠢到湊近自己安放的*,他一定隔著遠遠地跑開了。”


    他的口氣裏,帶著強烈的不自信,這在藥不是身上可不多見。我沒說什麽,因為不知該怎麽接。藥不是沉默片刻,把視線挪到我的右手:“這麽說,十件柴瓷,就隻剩你手裏這一件了?”


    我低頭看看,手裏的茶盞被砸得碎了一半,斷碴兒處還有斑斑的血跡。嚴格來說,隻算半件而已。藥不是看著這碩果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這渾小子的心思,真是誰都猜不到啊。”


    海麵上漂浮的碎片慢慢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藥不然那張嬉皮笑臉的臉。藥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欄杆,鏡片後的眼皮在微微抖動,放任自己的情緒外流。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在藥來臥室裏給他爺爺的畫像磕頭。


    那邊救生艇很快已經準備好了,船員還找到了兩把海盜遺落的AK-47步槍。我們讓戴海燕留在打撈08號,然後跳上救生艇朝青鳥丸開去,兩把AK-47交給了兩名在海軍服役過的船員,這樣即使敵人反抗,也能有一戰之力。


    海底的兩次爆炸和海盜船沉沒,起碼幹掉了十幾個海盜。現在剩在青鳥丸上的,不超過五人,再有就是鄭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這次,真正是無路可逃!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殺過去。


    我們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開火,把甲板上還發蒙的海盜登時打死兩個。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紛紛找掩體躲避,居然沒人想著截擊我們。


    這就是海盜根性,私心太重。截擊我們有被擊中的風險,如今缺少指揮,根本沒人願意挑這個頭。


    我們趁機接近青鳥丸時,甲板上已經空無一人。我、藥不是和大副幾名水手抓緊時間登上甲板,四處搜尋,隻看到絞盤旁邊擱著藥慎行和泉田國夫的屍骸,還沒來得及進行妥善保管,隻在底下墊著一塊塑料布。


    藥不是看到這一幕,扶了扶眼鏡,眼圈登時就紅了。這也是他的親太爺爺,曾經聽藥來談起過無數次。


    我對此不置可否。藥慎行雖然在私德上可圈可點,可他之前替東陵盜案銷贓,之後協助泉田來東海取寶,可算不上什麽英雄所為。礙於藥不是的麵子,我不好說什麽,可藥慎行這些舉動,也可算是漢奸的一種了。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這裏,我猛然抬頭,看向高高的駕駛室。過去的老朝奉,已化為屍骸;如今這個老朝奉,離我近在咫尺。這貫穿多年的恩怨,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做個徹底了結。


    我們從甲板一路衝下舷梯,到了青鳥丸的下一層。這裏是船員的住宿區,相對狹窄,海盜們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憑借地利還在負隅頑抗。兩邊開始猛烈交火,場麵登時陷入僵持。


    我沒有槍,就躲在後頭,忽然看到旁邊有一個小艙門,正從裏麵傳來有節奏的撞擊聲。這是個雜物間,非常小,不仔細就漏過去了。我隔著圓窗往裏一看,居然發現方震在裏頭,正用一根拖布杆用力敲門。


    我趕緊把門鎖打開,把他放出來。方震沒有被困的怨憤,也沒有獲救的驚喜。他簡單地說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盜占領青鳥丸後,他為了保證其他人的安全,沒有反抗。他們把沈雲琛和日本人都關在底艙,但鄭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這個家夥絕對不容小覷,於是便把他單獨關押在這個小房間裏。


    我把局勢大概說了一下,這回連一貫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藥不然把兩條船都給炸了?”


    我說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確定。方震沉默不語,連他都要花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可見這件事有多麽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好吧。”軍人是很現實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擱置。方震轉過頭去看了看戰場,兩邊還是你一槍我一槍地對射,他衝我一伸手:“我的槍你用了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說子彈打光了。方震“哦”了一聲,走過去拍拍一個船員的肩,把AK-47拿了過去。他一握緊槍支,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原本是塊穩當到不能再穩的岩石,現在岩石崩裂,從中刺出一根鋒銳的長槍。


    海盜們的反擊依然熱鬧,他們都是瘋狂地把槍一摟到底,打得船內四處白煙,聲勢浩大,但沒什麽準頭。方震貓著腰,以極其標準的戰術動作尋找一處掩體。他偶爾輕描淡寫地還擊,每次都是三連發點射,每次必傳來一聲慘叫。這簡直就是小李飛刀,一經出手,例無虛發。


    沒走幾個回合,對麵的槍聲就停了。那幾個海盜全都眉心中彈,躺倒在地。方震蹲下身子,簡單地翻檢一下屍體,麵上一絲得色也無,仿佛這點場麵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著滿地的屍體,心有餘悸。若不是藥不然突如其來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們了。方震沒說什麽,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還藏著後手。


    忽然遠處甬道傳來一聲絕望的吼叫。


    “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我和藥不是轉頭看過去。隻見在甬道盡頭,鄭教授用一把刀橫在沈雲琛咽喉,勒住她脖子,站在靠近船尾的舷梯邊緣。一名打撈08號的船員舉槍對著他,卻不敢開槍。


    沈雲琛雙目緊閉,身子僵直,沒有反抗的意思。


    難怪剛才沒看到他,原來是跑下底艙去抓人質了。鄭教授知道抓了日本考察隊員,未必能鉗製住我們,沈雲琛是再好不過的一個人質。


    果然,這一下,我們可不敢動了。


    “投降吧,鄭教授。現在你和老朝奉已經是光杆司令。”我試圖喊話。


    “退後!”鄭教授的刀在沈雲琛的脖子上又陷入一分,“你們馬上去給我準備一具救生艇和十天的食物,不然雲琛就得死!”


    我憐憫看著他。我所熟悉的那個鄭教授已經死了,鄭家那瘋狂的基因,已經完全腐蝕了他的心靈和神智。現在的他,隻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可憐蟲。


    沈雲琛倏然睜開眼睛,厲聲喝道:“別管我!幹掉他,這人已經瘋了!”


    “是你們瘋了才對!”鄭教授憤怒地喝道,額頭上的神經都在一炸一炸地跳,“你們怎麽想?那可是柴瓷啊!全世界絕無僅有的柴瓷啊!就這麽給炸了,炸沒了。你們怎麽能?你們怎麽敢?這可是值得千年流傳的珍寶,你們為了一己私怨,居然……”他說到後來,尾音已近乎嗚咽。


    到了這時候,這個瓷瘋子關心的居然還是瓷器。


    方震想趁他神情恍惚的時候衝過去,卻被我攔住了。那家夥手裏還有刀,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沈老太太如今是五脈的頂梁柱,可不能出什麽問題。


    我走上前一步,鄭教授揮舞著刀,讓我退開。我從兜裏掏出那半個茶盞:“鄭老師,你看看這是什麽?”鄭教授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來。他本以為十件柴瓷都葬身海底,可沒想到居然還剩下一件。這讓他簡直驚喜萬分,幾乎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你……你從哪裏找來的?”他連聲問。


    “第一次先潛,我取了一件回來。可惜如今隻有半件了。”


    我把茶盞托舉得高一些,恰好這時暴風雨後的第一道清澈陽光灑下來,如同魔術師的手輕拂在這青瓷麵上。那一刹,一層難以言喻的光芒浮現在溫潤的釉麵上,海底幾百年的幽居蒙塵,賦予了它更內斂深沉的古意。盡管已是殘品,可那雍容素雅的氣質,卻被沉澱得愈加純粹。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顏色,竟然真的跟雨後的天色一樣蔚藍。


    鄭教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死死盯著那半件茶盞,喃喃道:“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雨過天晴雲破處……快給我看看,快點,拿近點……”


    我把茶盞捏在手裏,慢慢遞過去。我本意是打算用柴瓷吸引鄭教授的注意力,給方震製造機會。不料鄭教授一看見柴瓷,竟連人質都不要了,把沈雲琛狠狠推倒在地,衝過我跟前拚命要搶這柴瓷。我一時不慎,那柴瓷竟然被他撞得脫手,飛到半空中。鄭教授和我同時舉頭伸手,跟籃球發球似的,指尖同時觸碰到茶盞。


    那茶盞被兩邊用力一碰,倏然一晃,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越過欄杆,朝著海中落去。我還未有什麽反應,隻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吼:“不!”


    這吼聲簡直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我懷疑聲帶會被直接撕裂。吼聲同時,我眼前黑影一晃,鄭教授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出欄杆,整個人宛若魚鷹,伸手抓向落水的茶盞。可惜他終究晚了一步,那小小茶盞撲通一聲,濺起一朵極小的水花,朝海底落去。在這片海床複雜的深海水域,落水就等於徹底毀了,絕無找回來的可能。


    隨即一個更大的水花濺起,鄭教授也落入水中。我們看到他瘋狂地撲騰了兩下,深吸一口氣,頭朝下紮入水裏,竟朝深海裏遊去。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傻了,鄭教授這麽裸著往水下遊去,不是作死嗎?這下頭橫亙著一條大海溝,就算真探到底也找不回來啊。


    可鄭教授卻沒有半分猶豫,義無反顧。開始我們還能借著陽光,看到淺水裏他拚命遊泳的身影,可隨著他越遊越深,視線再也捕捉不到。隻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拚命向著更深的深淵衝去。也許是錯覺,可我分明看到深淵中閃過一絲光亮,稍現即逝——那個,大概就是柴瓷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次風華綻放吧。


    方震吩咐把救生圈扔下去一個,隨時準備救人。可我們等了十分鍾,海麵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方震還要再等,我搖搖頭,把他攔住。


    “鄭教授不會回來了,他已經追隨著柴瓷去了。”我望著海水,心中無限感慨。當年的鄭安國為了瓷器,全家性命都不顧了;如今他的兒子,為了一件柴瓷,甘願自沉深海。老鄭家對瓷器的癡迷,簡直就瘋狂到了極限,深深鐫刻在基因之中。宿命輪回的殘酷,到今日終於有了終結。


    可該怎麽評價這些人呢?在他們心目中,什麽道德、金錢、權力、國家甚至親情都是可以拋棄的,唯一不可拋棄的,就隻有瓷器而已。這些人專注的,是瓷器本身,外物全不在乎。我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玩古物的最高境界——心外無物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拋開其他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瓷家。


    沈雲琛的聲音忽然把我拽回到現實裏去:“快,老朝奉!”她被推倒在地上,腿似乎摔瘸了,動彈不得,隻能高聲叫喊。


    是了!沈老太太說的對,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因為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


    老朝奉!


    現在隻剩他一個人,我們即將要直麵相對,而且不是在他安排的局麵下。


    方震吩咐船員一個看好沈雲琛,一個去打開底艙放出日本船員,然後我們兩個人三步並兩步,直撲頂層的駕駛室。


    我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猛,連方震都被我甩在後頭。我一腳踢開艙門,衝進去環顧四周。我看到船長座位上空空如也,前方一個開啟狀態的擴音器,上頭綁著一部衛星海事電話。


    老朝奉居然沒有親身到此,而是靠一部電話遙控指揮?


    我抓起電話,裏麵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沒了動靜。我發瘋似的在裏麵轉了一圈,駕駛室沒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這裏是海上,也不會有什麽密道通往別處。


    “不對,那電話一定是個幌子!他絕對沒離開,快,快搜全船!”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裏地吼道。


    日本船員也都被紛紛放出來,他們聽說船裏還藏著一個海盜,都嚇壞了,連連表示必須得徹底搜查。就連打撈08號,也被方震要求徹搜一回。於是一群劫後餘生的船員,帶著憤憤之心開始了大搜查。他們對自己的船隻布局極熟,連隻耗子的藏身之處都知道。更何況青鳥丸和打撈08號不是泰坦尼克號,空間並沒多大,搜起來不費什麽事。


    可是,就是這麽怪。這麽多人來回篦了兩三遍,偏偏老朝奉卻消失無蹤。


    隻有兩種可能:一、他確實通過海事電話遠程遙控。畢竟老朝奉年紀太大,不適合來闖風波。二、他縱身跳海,沉於深淵。這在物理上說得通,情理上卻說不通。老朝奉可不是鄭教授那種瓷呆子,他是最現實主義的人,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冒險做這樣的選擇。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無果的消息後,我灰心喪氣,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沒了,福公號炸了,藥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我們付出這麽大心血和代價,老朝奉卻依然逍遙法外,遠遠地在嘲弄著我們。


    “爺爺,爸爸,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雙手捂住臉,垂下頭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


    暴風雨過後的夜空,滿天星鬥燦然,甚至連銀河都清晰可見。這些星辰*地綴在穹頂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歸港的明燈。打撈08號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飛快,船尾留下一道長長的泛著白色泡沫的尾跡,延伸到遠處的黑暗。


    “難怪古人會發明牽星之術。在海上,沒什麽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標。仰頭可得,萬世不易,這可真是太方便了。”藥不是站在上層甲板,手裏捏著一罐啤酒,難得發了一回文藝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邊,俯身靠在欄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聲。在我腳下,已經丟了三四個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並沒想象中那麽大。


    在解決了海盜之亂後,打撈08號和青鳥丸聯合對那個海域做了一次勘察。無論是聲呐還是潛水探摸,都明白無誤地顯示,福公號已沉入深深的海溝,那裏的深度估計接近1000米,絕無二次打撈的可能。


    既然目標都沒了,兩條船也沒什麽好競爭的。日本人向我們鄭重地表示了謝意,然後離開。在離開之前,我特意詢問過,他們確實得到了來自中國方麵的坐標協助,不過接洽人是鄭教授——我有點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以老朝奉的謹慎,肯定不會犯這種可能暴露身份的錯誤。


    打撈08號也隨即返航,在這裏停留已毫無意義。那十件柴瓷,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在我們麵前驚鴻一露,稍現即逝。真是如一個奇幻的夢,看似真切,醒來時卻兩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夢中要殘酷得多。


    “藥不然這小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他居然是衝著太爺爺的遺骸而來。”藥不是感歎道。現在那兩具遺骸,被打撈08號和青鳥丸分別拿走,我們帶了藥慎行的,他們拿走了泉田國夫的。


    “尋回遺骸這事,跟尋找福公號柴瓷的目標並不矛盾。在船上我也聽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實目的,甚至還表示支持。我怎麽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變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當初學校老師想不到,轉學生也想不到。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達成自己的目標,這不正是藥不然做事的風格嗎?”藥不是不動聲色地說。


    “那動機是什麽?他設局趕走轉學生,是因為那家夥很討厭。那他設局陷害老朝奉全軍覆沒,又是為什麽?”


    藥不是把啤酒罐一飲而盡:“我有一個猜想,很大的猜想,裏麵很多細節隻能靠想象,不知你能不能聽懂。”


    “……我盡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報告》讀了一遍,發現一個疑點。按照你轉述黃克武的話,當年在慶豐樓,是許一城逼死樓胤凡,然後奪走五罐交給日本人。可在《泉田報告》裏,寫的分明是他們先聯係了樓胤凡,然後在後麵才突兀地加入中國專家許一城協助等字樣。”


    “你的意思是?”我有點糊塗,這和我們的話題離得太遠了吧?


    “我認為先後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極端重要。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難想到,但它決定了整件事的性質。”藥不是又恢複成了那個刻薄、理性的討厭鬼。


    “泉田國夫先認識許一城,然後讓許一城去逼樓胤凡奪五罐,這是漢奸行為。可如果次序顛倒過來呢?是日本人先找的樓胤凡,然後許一城插手進來呢?”


    我忽然一怔,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爺爺自然不是漢奸,他在慶豐樓的一係列古怪表現,肯定另有隱情。若按照藥不是的說法,自然是假意與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這個疑點一旦厘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藥不是道,“讓我來給你捋一下次序。先是樓胤凡得到五罐,從紹興請回舊友藥慎行開罐。藥慎行當時並不知道裏麵是什麽,隻是為了完成朋友的委托。但他開罐後得到五組牽星坐標,與《三官文書》對照,得出沉船地點的關鍵信息,隨後許一城也知道了——至於是不是藥慎行主動告訴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後我爺爺設法從樓胤凡手裏奪回罐子?”我接著說。


    “笨蛋,你又想錯了。那時候罐子已開,泉田國夫已經拿到了五組坐標,正等待著批準,好出海探寶。許一城在慶豐樓的設局賭鬥,不是為了罐子本身,而是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跟隨其出海尋寶,伺機破壞——這是唯一能阻止敵人的辦法。”


    “可是我爺爺沒過幾天,就因為玉佛頭的事入獄了啊……”


    藥不是打了個響指:“沒錯。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藥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說好話,你仔細想想這一路的探摸,不覺得蹊蹺嗎?福公號為何距離原來的沉船地點挪動了那麽遠?為何兩人的屍骸緊緊鉗在一起?為何柴瓷就遺落在不遠的地方?”藥不是說到這裏,拍了拍欄杆,“當初福公號的沉沒地點,還沒那麽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潛水裝備,也能勉強應付。我太爺爺一定和泉田有一場激烈的對抗,然後雙雙殞命……”


    我仔細回想,那兩具屍骸確實姿勢可疑,像是要在船內置對方於死地似的,但裝備都一樣,明顯有過合作。藥不是的解釋,算是對上卯了。


    “我太爺爺恐怕也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所以他提前把五個罐子重新補好,其實隻來得及補好四個,把海底針——估計是你爺爺給他的——送回紹興,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一切隻是藥不是的推測,但我覺得離真相已經相當近了,所有的細節都應聲對上。我越了解藥慎行這個人,越覺得有趣。他真是個矛盾的存在,一方麵居然替東陵盜案銷贓,是個利欲熏心的家夥,一方麵私德卻非常好,無論是對尹田的承諾、對尹丹的感情還是對尹念舊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風。而他隱居紹興,也說明對東陵一案有著極深的愧疚之心。


    說不定,正是這愧疚之心,才讓藥慎行答應許一城的囑托,毅然跟隨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贖罪。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我爺爺在監獄裏不肯辯白,甚至不對五脈作解釋,甘願以漢奸名義一死。一旦他公開抗辯,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會知道真相,會禍及到藥慎行和福公號的護寶計劃。


    當然,這一切都是藥不是的猜測,已經不可能找當事人佐證了。但有一點確鑿無疑,為了保護國寶,五脈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前輩慷慨赴死,他們絕無遲疑。


    這個真相令人驚訝,可更令人感佩。我不由得挺直了身體,一股溫暖的力量,從群星之間流瀉而下,貫穿我的心房。


    藥不是還是那一副冷靜的樣子,但話卻越說越多:“我懷疑我爺爺藥來看出了一點端倪,可又不便公開說,隻好深藏在心裏。他與姬天鈞拚命爭奪五罐,未嚐不有點尋找父親痕跡的意思。”說到這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在很早之前。藥不然就憑著藥來口中的隻言片語,洞悉了整個真相。以那家夥的智商,不是難事。”


    我沉默不語,回想著在不同場合看到的藥不然那張笑眯眯的麵孔。他藏得可真是嚴嚴實實,一絲不露。


    藥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藥不然的心情。他加入老朝奉,不為別的,是因為老朝奉是尋找藥慎行最適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話題了嗎?這個動機,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怎麽不矛盾?”藥不是沉聲道,“太爺是為了阻止敵人奪瓷,慷慨赴義。藥不然又怎麽會為了尋回遺骸,坐視敵人把柴瓷奪走?他一直以來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接近福公號,找到太爺,查出真相。那三次爆炸,是他對這綿延幾百年紛爭的強製完結。”


    “這是不是太牽強了……”


    “為了洗刷先祖汙損的名譽,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不惜一切代價,做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你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嗎?”


    他一句話,把我堵了回去。是啊,我也不是如此嗎?為了找回爺爺許一城的清白和真相,奔走各地,堅持著一些看似很蠢的事。我的所作所為若是寫成小說,也會有讀者說動機太牽強吧?不真正在事中的人,是永遠無法切身體會到的。


    “藥不然待你和別人不同。在你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覺得是同一類人。”藥不是道。我苦笑一聲,想到他在九龍城寨時的臨時之言。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他的話中,隱藏著如此之深的情感。


    “可他是個殺人凶手,手上至少有兩條人命,這是怎麽也洗不白的。”我說。


    藥不是無奈地捏了捏鼻梁:“他對無關的人和事,都極其冷漠。別說姬雲浮和那個老道,就是那十件價值連城的柴瓷,在他眼裏也不算什麽。他隻要找到遺骸,證明太爺是為了護寶而死,就足夠了。至於那十件柴瓷,說不定他的打算,幹脆是讓這十件柴瓷為太爺陪葬,所以才毫不留情地炸了福公號。”


    若藥不是這個理論成立,那藥不然簡直是一個比我還軸、比鄭安國還執著、比柳成絛還極端的人。我想起了藥不然做的那個生死拜的手勢,原來那不是對我,而是對藥慎行一拜。


    可他終究還是塞給了我一件柴瓷,這是歉意,是致敬,是舍不得,還是想對我說什麽話?


    我把視線從星空轉向船尾的漆黑大海,心中忽然有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窒澀,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堵塞著,讓人呼吸不得,極其難受。我們在海上一直沒有機會直接對話,以後也再沒機會了。我們最後一麵,就是他撲在屍骸上痛哭流涕。


    藥不是的推測,終究隻是推測,到底藥不然的腦袋裏在想什麽,我們已經永不可能知道了。我歎了口氣,想說點什麽,卻如鯁在喉。我甚至不知道該扔什麽東西到水裏,去聊作祭奠。


    我把上半身探出欄杆,朝身後的海麵望去。傳說在海上去世的人,魂靈會一直追尋著船走,希望能夠回歸到陸地上來。如果這個迷信是真的,他現在應該能看到我吧,哪怕一眼也好。


    我凝視了許久,緩緩把視線收回。海上的夜風太冷,也不安全,差不多該回艙了。我最後瞥了一眼打撈08號的側舷尾部,正要收回視線,可一瞬間我的瞳孔陡然縮小。我伸出手臂,想要叫藥不是指給他看,可喉嚨卻緊張得發不出聲音來……


    打撈08號的船內廣播忽然響起,船上的乘客本來已經都歇息了,又被紛紛驚動起來。廣播裏是我的聲音,我把大家叫到減壓艙門口。


    沈雲琛、林教授、戴海燕、鍾山、方震等人都趕過來。我喘著粗氣對他們說:“藥不然找到了。”是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大驚,連方震都為之一愣。藥不然下水引爆三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過許多遍,不可能藏有別人。這個藥不然,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剛才和藥不是在欄杆邊上談話,忽然看到船尾部側舷似乎多了個東西,湊近了拿電筒一晃,發現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人掛在尾舵的旋架上,離螺旋槳特別近。我和藥不是趕緊把他拽上來,一看發現居然是藥不然。現在藥不是去請船上的醫生了,我先把他丟進了減壓艙。”


    減壓艙的門已經關閉,機器嗡嗡地啟動中。大家輪流順著一個小窗戶望進去,看到藥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頭濕漉漉頭發靠在牆壁上,臉衝內側,額頭似乎還有大塊血跡,整個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醫生匆匆趕到,他打開艙門進去,給藥不然做了一下簡單檢查,用繃帶把他的頭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出來以後,我們聚攏過去問怎麽樣。船醫說病人的減壓病挺嚴重,可能出水後沒能及時減壓,而且長時間在海水裏浸泡,已有失溫症的征兆。他頭部和四肢還有多處受傷,好在沒骨折。總之先讓他精心減壓加休養,等六小時後減壓結束再說。


    我問病人能醒過來嗎,船醫說在船上夠嗆,畢竟缺少專業救治設備,不過船長已經聯絡了港口。港口會派專門的高速漁政船來接應,上了岸就送醫院。


    “他運氣太好了,貼著螺旋槳被船拖了這麽遠的路,居然沒把腦袋打爛。”船醫念叨著,轉身離開,又看了一眼聚攏過來的眾人,“這麽多人在這幹嗎?都散了吧,散了吧,別打擾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這麽說了,大家也都紛紛散去。不過每個人都有點興奮,這次尋寶之旅,最大的謎團就是藥不然,他居然僥幸活了下來,一定可以問出不少東西。


    過了三個小時,已是午夜時分。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撈08號懸掛著海上交通燈,朝著海岸飛快地開去,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個黑影走過寂靜無人的通道,來到減壓艙前。這裏有一個控製閥,可以控製艙內壓力。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著增壓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鬆手。


    就在這時候,減壓艙前燈光大亮,把這裏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頭纏繃帶的藥不然一翻身,居然從減壓艙裏坐起來,自己推門出來。他手一抬把繃帶推上去,露出一張和藥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臉——這是藥不是化裝的,他頭纏繃帶身披毛巾,加上燈光昏黃,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


    “隻要藥不然一醒,一定會說出老朝奉的真實身份。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來的,一定就是老朝奉。”藥不是冷冷說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我也從角落裏走出來,手持電筒晃了過去:“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是您。”


    光束籠罩下,是沈雲琛那張如罩寒霜的臉。


    “您好啊,老朝奉。”我說出了這句等待了很久的話。


    出人意料的是,沈雲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居然沒有辯解或反駁。她默不做聲,就這麽冷冷地看著我。


    不知為什麽,此時我的心情並不是特別激動,仿佛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過往的一切,唰唰地從腦子裏冒出來,自動分門別類,思路越來越清晰。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沈雲琛終於開口了。


    “一直以來我就有疑問。”我說到這裏,目光灼灼,“準確地說,是從杭州那次明清家具展後,我就對您起了疑心。不說動機,單從能力說,您最有條件去安排損毀‘三顧茅廬’青花罐的木器機關。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脈的地位,有大把機會可以毀掉那罐子,何?


    ??要這麽大費周章?於是我暫時擱下疑慮,直到我聽說藥不是和藥家因為這事起了紛爭,才重新意識到——隻有一場眾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雲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等到細柳營覆滅,五脈開始反攻,您開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這條線,順藤摸瓜。所以您主動暴露出負責具體安排家具機關的曾小哥,然後用一枚毒藥膠囊,斬斷了這條線索。”


    說到這裏,我看了一眼藥不是:“這家夥雖然討厭,但有一句話說的對,永遠隻信任自己找到的線索。您太主動地把曾小哥推過來,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惜當時我雖有疑惑,但沒往深裏頭想。我一直以為,老朝奉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電話都通過好幾次,誰能和您聯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絛把真相告訴我。”


    沈雲琛的眼皮一抬,頗覺意外:“胡說,他什麽時候告訴過你?”


    “就是在臨死之前啊。他被漩渦吞沒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鳥丸,口中喊的是‘媽媽’。我了解過他的過去,他小時候罹患白化病,飽受欺淩,也不被家裏喜歡。他一直追隨您,是把您當成了他的媽媽啊。所以他才會跟藥不然爭寵,才會對您屢次拉攏我,顯得十分不服氣——從那時起,我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可能進入了一個誤區。老朝奉為什麽一定得是年逾古稀,為什麽一定得是男的?”


    說到這裏,我拱了拱手,語氣欽佩:“您可真是處心積慮,每次通話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聲音,您學過大鼓,這事應該不難。您不斷強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強,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絛最後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細想想,老朝奉還能是誰?誰還能有這麽高超的經營手段,短短十幾年時間把全國贗品盜賣生意做得這麽大?劉老爺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後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們行動,而且後來不也被鄭教授挾持嗎?”


    我示意這個疑問先不著急回答,對另一邊的方震耳語了幾句。方震“嗯”了一聲,轉身離開,過不多時,拎出來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認出來,這箱子是沈雲琛帶上船的,裏麵裝的是牽星板。方震打開箱子,箱子底層有一個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電話,這電話正是我們從青鳥丸的駕駛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天線也特別粗。他還拿出一個等大的電池組,連同電話一起往暗格裏一擱,“哢嗒”一聲,嚴絲合縫。


    “這是西門子的海事衛星電話,還是最新型號。”林教授驚呼,他經常出海,對這些海事設備很熟悉。


    我對戴海燕道:“她跟著我們一起出海,是為了隨時能跟同夥通報進度。可是海事電話的體積比較大,加上充電設備,根本藏不住。為了不讓我們起疑心,她便故意帶了一套牽星板,這樣一來,她隨身攜帶一件大行李箱,便沒人會起疑心。等到咱們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標發出,指示海盜船過來。”


    說到這裏,我又轉向沈雲琛:“您原來的打算,是撈出柴瓷交給海盜帶走,然後把我們都幹掉吧?必須得承認,您的臨機應變能力實在太強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覺到情況有變,第一時間把海事電話綁在話筒前,完美地構造出一個老朝奉遙控指揮的場景,然後離開駕駛室,假意被鄭教授挾持,讓自己變得更加清白。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全軍覆沒,於沈雲琛也毫發無損。”


    “至於鄭教授為什麽願意配合,這恐怕就是真愛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藥不是都親耳聽到過,沈雲琛提及她和鄭教授年輕時有過一段戀情。若沈雲琛是老朝奉,那鄭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藥不然並非主因,而是他餘情未了。以鄭教授的偏執,為一生所愛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實在太正常了。


    塘王廟中,他跟我談起老朝奉時,神情亢奮。當時我以為是找到了知己的興奮,原來回想起來,那分明是找回了真愛的神色啊。


    老朝奉實在是太小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時偽造現場,以清白之身脫離。但也正因為如此,讓她困在了一個局促的狹窄狀況裏。我和藥不是設下的這個局很幼稚,若換了在其他場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別無選擇,必須鋌而走險,親自去滅口,所以這個局對她來說,是死局。


    沈雲琛冷笑,似乎對我這一番推測不屑一顧:“小許,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我把指頭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三個。”


    這一句話,可讓周圍的人都震住了,就連沈雲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這一擊打得猝不及防。


    “什麽叫第三個老朝奉?”方震問。


    我掃過沈雲琛的臉,露出笑意:“一直以來,我都默認老朝奉是一個老頭子,所以很多疑點根本對不上,解釋不通。他若跟隨我爺爺許一城去經曆佛頭案,現在年紀都九十多快一百歲了,哪可能還有這麽多精力搞風搞雨?當我看到藥慎行的屍骸時,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許是兩個。但還是有些地方對不上。當我覺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時,才想到,為什麽不可能是三個?”


    方震道:“小許,說說看,那三個老朝奉到底怎麽回事。”他對這個始終是最關心的。


    我豎起一個指頭:“第一個老朝奉,是藥慎行。這個外號,還是泉田國夫給他起的,因為明代那條海船的主人,以魚朝奉自稱。第二個老朝奉,則是姬天鈞,他與藥來爭奪五罐,然後返回西安,開始了製假販假的生意。”


    “可他為什麽要用老朝奉這個名頭呢?”戴海燕問。


    “當時藥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來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肯定會對藥來產生極大影響。我猜姬天鈞早就算好這一步了,說不定藥來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這名字有著直接關係。”


    “可姬天鈞在一九四八年已經去世了。”方震說。


    我沒有直接回答,轉臉對沈雲琛道:“木戶小姐沒參加這次出海,一是身份尷尬,這是實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


    聽到“岐山”二字,沈雲琛的臉色,終於有些繃不住了。


    “我剛剛去了趟駕駛室,跟木戶加奈通了個電話。她已經找到了姬雲浮的妹妹姬雲芳。姬家果然和姬天鈞有關係,但不是很近,平時來往很少。據姬雲芳說,聽老一輩人講,姬天鈞另外有一個親生女兒,早早送去了京城,據說就養在沈家。因為她小小年紀天賦驚人,頗受家裏期待,遂改姓為沈。這一層秘辛,在五脈是查不到的。”


    不用說,這個女兒,就是沈雲琛,或者叫姬雲琛。就算我不設減壓艙的局,隻要那邊消息一到,沈雲琛的身份一樣會敗露。


    “若不是煙煙無意中說走了嘴,讓我注意到自己輩分被姬天鈞攪亂的事,還真想不到呢。”我說到這裏,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當初帶你進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雲琛嘴角猛地牽動一下,雖然她還努力保持著鎮定,但我知道這對她有多震動。


    黃克武告訴我,我爺爺去世後,我奶奶在姬天鈞處住過一陣,後來嫌棄他胡作非為,又帶著我父親許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時間,隨行的恐怕還有姬雲琛,至於什麽原因就不知道了。說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間,跟姬雲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親的胡作非為連累了性命,因此帶在身邊。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隱居下去,姬雲琛則交給了沈家。


    “你錯了。沈家是我自願去的。跟著她隻能庸庸碌碌過一生,五脈才是能讓我出人頭地的金梯。”沈雲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終於出現了一絲躲閃和惶恐。當年這個決定,幾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一直爛在了心裏。


    我繼續說道:“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雲浮的死,也是你怕他會繼續追查。隻要有人試圖觸碰你和姬天鈞的關係,就會遭到殺身之禍。老朝奉和我爺爺之間玉佛的事,其實全是你父親姬天鈞和我爺爺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氣,半真半假,一直在誤導我,把我從真相前調開。”


    我不知不覺中,把“您”字換成了“你”。這個家夥和我們許家的仇怨,實在是深不可測。這時藥不是也踏前一步,厲聲喝道:“還有我爺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藥來當初離奇自盡,可也是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藥不是回國,一是想搞清楚藥不然為何叛變,二來就是想弄清楚藥來的死因。


    沈雲琛嗬嗬冷笑道:“藥來跟他孫子不一樣,藏不住事。這麽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藥慎行是幫著泉田做事的漢奸,耿耿於懷,這才為我所用。可惜他到頭來,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後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後,她似乎也看開了,索性一吐為快。


    原來在慶豐樓事件後,藥來已經隱約覺察到藥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藥慎行懷著同歸於盡之心,還以為自己父親也是個漢奸。要知道,許一城是漢奸,導致許家沒落;倘若藥慎行也被曝出是漢奸,隻怕藥家也要重蹈覆轍。所以他拚命搜集五罐,是為了搞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沒有手段開啟。直到最近幾年,才隱約查到紹興尹念舊這段隱事。可惜行事不密,為沈雲琛覺察,沈雲琛這才借此要挾,逼迫他們祖孫入局。藥來不知道藥不然暗藏的心思,以為他被徹底洗腦,越陷越深,隻得選擇自盡,隻求能把藥不然救出來。


    接下來的事,我和藥不是都親身經曆了。藥來故意留下線索,把解救藥不然的囑托,放在了遠在海外的藥不是身上。祖孫二人,一個為隱瞞父親汙名而死,一個為追回太爺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藥不是雙目泛紅,緊握著雙拳,努力在控製著內心的震動。戴海燕走過去,把手搭在他微微發抖的肩上。


    我想起劉一鳴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覺,隻是投鼠忌器,隱而未發。他刻意塗抹掉的那個名字,正是沈雲琛吧。


    一股怨氣在我胸中盤旋鬱積。這三個老家夥,藥來看似瀟灑實則懦弱,最後為敵人所用;劉一鳴看似胸有成竹,實則顧慮重重,姑息養奸;還有一個黃克武,看似嫉惡如仇,卻懵懂無知。老朝奉乘勢而起,和他們三個人的性格弱點有著直接關係。


    他們鑒了一輩子古董,反而沒看穿一個人。真是應了那句話:鑒古易,鑒人難。


    沈雲琛一撩額前的頭發:“你們問完了?”她自始至終,沒有作任何辯解,不知是不屑,還是啞口無言。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看著她,“為什麽?你明明可以在五脈風光地當著一派掌門,為什麽卻選擇成為第三個老朝奉?明明你父親姬天鈞的事,跟你已經毫無關係。”


    一陣嘲弄的笑聲從沈雲琛口中響起:“你指望什麽答案?一個想替父親報仇的女兒?一段不為人知的童年陰影?一個不得已的苦衷?別天真了,沒有!這根本用不著什麽矯情的理由。我發現製假賺錢多,盜賣利益大,就幹了,沒有什麽心路曲折,也沒什麽道德掙紮。”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有錢為什麽不賺?我告訴你,支撐古董這個行當存在的原因,是*裸的利益,不是什麽愛物之心,也不是什麽鑒賞之道。像老鄭那種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麵對沈雲琛的坦率,我頓時啞口無言。


    “為了利益,難道其他一切都可以不顧?”我質問道。


    沈雲琛道:“資本為了30%的利潤,就敢於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敢於踐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潤是多少?是千百倍!”


    當她*裸地說出這些話來,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在古董圈子這幾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臉,包括五脈自己的掙紮和轉型,知道沈雲琛說的才是正理兒,過時的反而是我們。


    她言辭堅定,仿佛對麵的我才是失敗者:“你一定覺得,終於把我抓住了,這個產業就會分崩離析對吧?錯了,我告訴你,沒有我的約束,它會更加興旺,更加混亂,更加肆無忌憚。你們沒見過,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麽地步,可是我見過,劉一鳴也見過,所以他不敢揭開這層蓋子。他知道,一個無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亂世,有多麽恐怖。現在的亂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麽。”


    減壓艙旁一片安靜,大家都被沈雲琛的發言震驚了。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過,可沒有人像沈雲琛一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別以為你說出這種謬論,我們就會手軟。你會受到法律應該有的製裁,幾百條罪名在等著你。”我冷笑道。


    沈雲琛不以為然:“我並不是求饒,隻是告訴你們,你們有多天真。”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製住帶走。沈雲琛並不反抗:“請給我幾分鍾時間,我去補個妝。”到了這時候,她還惦記著化妝?沈雲琛衝我微微一笑:“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場合,體麵這種事,都是要講究的。”


    方震道:“讓她去吧。我跟著。”


    有他跟著,應該沒什麽問題。於是沈雲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間走去。走出去幾步,她忽然回過頭來,衝我嫣然一笑:“小許,我對你們許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許嬸把我帶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終記得。我處處不為難你,拉攏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號的事,也是希望你能為我所用,多少能彌補一下我內心的愧疚。現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念了那麽一次舊情,就落得今天的下場。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那是因為邪不勝正。”我陰沉著臉回答。


    “你要這麽想也挺好。”


    她輕輕笑了一聲,轉回頭,繼續朝前走去,儀態依然優雅矜持,腳下一步都不亂,宛如一位名角最後的告別演出退場。


    我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大喊,卻喊不動。明明宿命中的敵人終於被抓住,我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藥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隻有減壓艙的紅燈困惑地閃爍著,這尊巨大的機器對人世間的複雜事情簡直無法理解。


    無論如何,事情終於結束了。藥不是把我拉起來,這時大副跑過來,說甲板有情況,那個老太太跑到船頭站著去了。


    我們大吃一驚,不是方震跟著麽?怎麽會讓她跑到甲板上去?我們急忙趕過去,看到沈雲琛站在船頭邊緣,背對海麵而立。她的頭發盤成精致的雲頂,身上對襟扣得一絲不苟,手腕掛著金絲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綠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連鎖玉佛勾雲項鏈,仿佛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方震站在離她數米開外的地方,嘴唇抖動,似乎十分痛苦。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我大聲問他這到底怎麽回事。方震低聲道:“劉老爺子,給我留了一句話。”


    “什麽話?”


    “就一句話:無論老朝奉是誰,給他一個了斷。”


    了斷不是審判,這句話的用意再明白不過。


    這還真是劉一鳴的口氣。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脈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脈勢必又是一場大亂。他這是怕五脈經不起折騰,所以才對方震麵授機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敗露,能夠不去接受法律製裁,而是做一個了斷。


    劉一鳴人生中最後一個人情,用在了這裏。


    方震是一個極講原則的人,按道理是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通融。可劉老爺子對他恩情深重,所以當沈雲琛被揭穿後,他陷入了極矛盾的痛苦。


    最終,方震還是信守了對老爺子的諾言。


    “這次之後,劉家的恩情,我就還清了。許願,對不起……”方震喃喃道,聲音第一次顯得那麽無力和慚愧。這塊精煉的岩石表麵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龜裂。我知道,放棄原則對方震來說,等於死亡。五脈和這位軍人之間,再不會有什麽瓜葛了。


    我把視線轉向船頭。此時風浪略大,船頭顛簸。沈雲琛高高挺立,雙手交叉垂於下方,雙目平視。船頂的探照燈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燈般耀眼。


    我迎著海風走過去,卻不知該說什麽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來,沈雲琛卻嗬嗬一笑,朝後退了一步,雙腳踩在了船邊緣,下方是漆黑洶湧的海麵。


    “想不到,最終來為我送行的,居然是小許你啊。這可真是宿命。”


    “宿什麽命?!”我煩惱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離開。


    “你爺爺許一城,見證了藥慎行的出海;我父親姬天鈞,見證了許一城的臨刑。我看到了許和平夫婦投湖後的屍體;現在,輪到你來見證我的結局了。這還不是宿命?”沈雲琛的眼神裏帶著幾許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許家三代人之間的命運糾葛,竟是如此複雜。


    我沉默地看著她,心有狐疑。一個唯利益論者,難道不應該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條命,然後在審判期間設法求活麽?沈雲琛應該是個極端現實的人,這種求死的姿態不像她的風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小許。這次不再有什麽局了。你做得不錯,我輸了。當初劉一鳴把你召回來,我就有一種預感,你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還是輸給了那個老頭子。也罷,我把欠你們許家的這條命還給你。”


    “不隻是我們許家,你這麽多年作的惡、造的假、傷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沈雲琛發出一陣嘲諷的刺耳笑聲:“你們許家,總是那麽天真。報私仇是天經地義,我認!但千萬別滿口講這些大道理。你想象不到一個沒有統治者卻擁有巨大利益的市場會變成什麽模樣,也沒見過人心會因此墮落到什麽地步——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懷念我的。”


    聽到這裏,我忽然笑了。沈雲琛問我笑什麽,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來,黃老爺子給我講過我爺爺保東陵的故事。他隻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軍隊前麵,試圖以一己之力阻擋大軍。人心墮落,世道再亂,還能亂過那會兒麽?可我爺爺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許家,總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為沈雲琛會出言嘲弄他的失敗,可她居然仰起頭,露出一絲神往的神色:“我聽我父親談起過。我從未見過他那麽害怕一個人,非要置其於死地。他說許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開手腳做事。真想親眼見見這許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說到這裏,她像看著我,可又沒在看著我,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後聚焦。仿佛我爺爺正站在那裏,注視著這幾十年後的結局。


    “你等著看吧,看看這個行當會變成什麽樣子。”


    說完這句話,沈雲琛忽然腳下一動,身子歪斜斜從船邊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歸於平靜,我怔怔地望著沈雲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結束了。始於黑暗,終於黑暗,黑暗曾經給她帶來重重庇護,現在卻吞噬了她。許家的仇,藥家的仇,那無數件案子,都隨著老朝奉的落海而結束。


    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求過饒,大概從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為這個時刻做準備。我無數次想過各種複仇的場景,從最簡單的繩之以法到最殘酷的淩虐都考慮過,可我從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結局。


    剛才我揭穿她的真麵目,心中並沒有特別興奮,此時聽到她最後的預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體裏湧現。


    那不是解脫,不是如釋重負,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揚的戰意。


    “許願,你覺得她的預言會成真嗎?”藥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來的古董行當,一定會亂象頻生,假贗橫行,恐怕會比如今亂上幾倍。”我停頓了一下,展顏一笑,“所以我們的堅持才更有意義,不是嗎?”


    我仰起頭,看向天空的星辰,雙手高舉,行了一個生死之拜。生死一諾,九死不悔。據說死者的魂靈,寄寓於群星之間,他們一定能聽得到我的話。


    海麵黑暗,可天上的群星依然璀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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