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指定的麵試場所是個號稱「本公司大廈」的破爛房舍。


    建築物一樓是個酒店,而二樓的窗戶似乎還留有空襲時的毀壞痕跡,一部分已經以鐵皮釘住,剩餘的窗戶玻璃還能見到用膠帶黏貼縫隙,每當外麵的路有吉普車或自動三輪車通過,玻璃就會連同框架一起微微地搖晃。


    而這間《天下第一物產》的社長是個看似年約四十並頂著一頭睡卷頭發的男子。


    「哎呀,坐那裏吧。你叫做鬼島吧?」


    明明身體各處都是瘦骨嶙岣,但隻有頭發顯得相當蓬鬆。


    對方穿著看似鮮少清洗整理的西裝,細領帶還邋遢地隨意垂在頸部,明明還是日正當中卻能微微聞到一股酒臭味。


    比起對方請他就座的待客沙發組,九郎還比較在意擺在旁邊的馬口鐵水桶,裏麵積了約三公分的水,上麵還有水滴滴落……原來是接漏雨的水桶。


    據稱這家公司是經手『傳統纖維製品』,目前正在『募集擴展事業版圖的營業員』,不過對方指定的辦公處就像眼前所見一貧如洗,除了社長以外還沒有半個社員。


    不過九郎並不想追究立地條件,畢竟除了極少數公司以外,這在戰後的日本可說是隨處可見的景象。


    「呃……總之先謝謝你過來應征哩。」


    九郎也在心中打了聲招呼。


    頭發蓬鬆的社長坐在九郎對麵,首先似乎想先抽根煙而將國產香煙點燃。


    「話說回來……先怨我冒昧問個問題,你今年幾歲?」


    「……您的意思是?」


    「這樣我會很難做事哩。雖然徵人啟事的確是寫不論年齡,不過我不能雇用童工喔。你十三還是十四歲?我是希望你至少等個三年再出來工作啦。」


    「社長。」


    九郎以沉著冷靜的語調斬釘截鐵地插嘴說道:


    「我已經十七歲了。」


    由於九郎的身高略遜於一般十七歲男性,而且還有一副與生俱來的娃娃臉,因此時常會招致誤會,必須仔細地向對方解釋清楚才行。


    「我是大昭二十二年猴年出生的。」


    「真的假的……」


    呃,您不需要這麽驚訝吧,手邊的履曆表不是都有寫了嗎?


    結果社長由衷露出驚訝的表情,並且仔細盯著九郎提供的履曆表。


    「是喔……居然已經十七歲哩……」


    隻見他用充血的眼珠朝九郎瞥了一眼。


    「算了,姑且當成是這個樣子吧。」


    他根本不相信嘛。


    雖然九郎感覺前途已經是一片黯淡無光,但麵試依舊是繼續進行。


    「喔……原來你戰爭結束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啊,然後才搬到關東這裏來。我都不知道你有這段來曆,你日語說得還真溜哩。」


    「因為我有接受過嚴格的語言教育。」


    「這樣很好啊,聽到方言一直改不過來的人真的很讓人火大呢,哈哈。」


    「啊哈哈哈……」


    真的很讓人火大呢,有些人就是會把關東以外的地區當成外國,或是把東京腔當成是標準語,具體來說大概就是眼前這個頭發蓬鬆的人吧。


    不過,九郎的沉穩微笑並沒有將內心的思緒表達出來。


    「所以呢?你之前在京都是做什麽的?」


    「我在神社幫忙。」


    這些事我也都寫在履曆表上了,你沒有半點想認真看的意思吧?


    果然如同猜想般,社長露出首次聽聞的驚訝眼神。


    「唔呃……那你是沒有經驗就過來麵試嗎!?」


    「是的,因為我想挑戰看看自己的可能性。」


    「唔……哪有人這樣的啦,這讓我好失望喔……心情都掉到穀底羅,失望的感覺簡直要乘三次方了……」


    「不過就算沒有經驗,我想之前學到的技術與禮儀肯定能替貴社有所助益,自從來到東京後我也鑽研過許多各方麵的事。」


    「我好失望喔……哪有人沒經驗過來應征的啦……」


    鳶尾花大姊,我可以離開這裏了嗎?


    「算了,反正不管怎麽樣都會錄用。」


    「這樣真的好喔?」


    九郎一不小心就用原本的語氣回嘴,於是他趕緊重新擠出笑容。


    「真的可以錄用我嗎?」


    「嗯,當然可以,反正現在是急需人手的狀況嘛。」


    看來似乎是這個樣子,真是個完全無法掌握的人。


    但不論如何總算被錄用了。


    仔細想想這段日子過得還真是漫長,自從離開前個職場不知道到底過了幾個月,要是再沒辦法找到工作,狀況可說是被房東放狗咬死都不奇怪。


    「那我說明一下以後的工作,要請你幫忙四處推銷我們的商品。」


    「好的,不論什麽事都請盡量吩咐。」


    「這是我們的主力商品,你要看看嗎?」


    社長從沙發後麵拿出某個黑色皮箱,並且在咖啡桌上謹慎地打開皮箱,九郎也跟著探出身體。


    結果九郎也頓時瞪圓雙眼。


    隻見裏麵放有一束柬看似純白色繩結的東西。


    「商品名稱叫做『天下第一橡膠帶』,聽起來很有英格蘭的風格吧?一條五十圓,隻要達成銷售目標還能拿到獎金喔。」


    「這個是……我可以拿起來看看嗎?」


    「請便請便。」


    「恕我失禮了。」


    九郎帶著認真表情拿起『天下第一橡膠帶』,首先摸了摸感觸,接著拿起兩端稍微試著拉了幾下。


    「……彈性還算不錯呢。」


    看起來似乎是貼身衣物用的鬆緊帶。


    「畢竟那就是鬆緊帶嘛,是給內褲或四角褲用的。」


    「這是使用日軍研發的特殊材料嗎?」


    「不,完全沒有。」


    「五十圓?」


    感覺再怎麽哄抬價格也要有個限度,這可是能在銀座盡情享用咖哩飯的價格。


    「我說你真是太天真了,比小嬰兒還天真,商品價格就是買賣雙方同意才能成立喔。」


    「可是,這隻是普通的鬆緊帶而已吧?要怎麽做才能讓人買下來?」


    「你說到重點羅,隻要趁著看起來很閑的太太們獨自留在家裏的時間,隨便找間住宅區的獨棟房舍,當對方一開門就把皮靴卡進門縫,等腳跟進門後再把身體擠進去,鑽進玄關後就坐下來絕對別離開,要是對方準備報警,隻要恐嚇對方『俺可是當過兵回來哩!』就很有效羅。」


    是喔。


    「不過說到你的話……看你的長相那麽沒有魄力,最好別用同一種方法,說不定利用那個可愛長相會比較有用喔。沒錯,比起隨便出言恐嚇,不如改用悲情攻勢吸引對方的同情心,說不定目標鎖定更高齡的客群會比年輕主婦更有效,最好找孫子剛好像你這種年紀的老人家。隻要說父親在大陸戰死,母親常常臥病在床,家裏總共有五個年幼弟妹餓著肚子等你回家。『太太拜托您,要是沒賣完這些就繳不出住院費了』……沒錯!就用這招吧!我記得你就是鄉下來的吧!這樣更棒羅!好像是秋田還是宮崎來的……算了,不管是哪邊都沒差啦,等對方被說服後就拿出一件五百圓的『天下第一襯裙』,這樣絕對沒問題啦!一口氣就能讓業績衝上榜首……咦?你要去哪裏?我的話還沒說完哩……」


    看到社長拿出女性用內衣的時候,讓九郎頓時有種『這家夥已經無藥可救了』的感覺。


    九郎直直地衝到出口處,並且將手抵在生鏽的門把上,朝著仍然滿臉呆滯的爆炸頭社長露出微笑說道:


    「我決定自己先滾蛋


    了,等個一百萬年後再見吧,謝謝您的招待。」


    ——從三年前,鬼島九郎眼中的世界一直都是出了某些問題。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九郎在大楊桐樹下得知了敗戰的消息。


    敵人是歐洲強權並在七海皆有領土的英格蘭聯合王國,那是古時候稱為不列顛或英國的大國。


    他們接受了大昭尊皇與倭朝日本政府的投降宣言,宣告將以從屬國的方式間接統治日本。


    身為天子的大昭尊皇失去神格化並被迫蟄居於千代田的皇居,因此目前這個極東島國不隻是日本,同時也是隸屬於英格蘭聯合王國的從屬國。


    以那天為分界點,培育軍屬天惠師的天惠院也失去了存在意義與後盾。


    為了避免被總有一天會出現的英格蘭軍逮捕,金剛駕駛著輕型卡車在山道中不停奔馳。


    「我就直說吧,咱們已經完全打輸啦。」


    九郎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在狹窄的載貨台中屏起氣息,對日本戰敗的消息完全無法掌握實際感觸,金剛則是隔著鐵窗接連傳來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北到西伯利亞,南邊到衝繩與西南諸島,日本全力防守的據點幾乎都被攻下,因為敵方發出新型炸彈轟炸皇居與議事堂的脅迫,軍方才會提出投降的建議。」


    「怎麽會……」


    「金剛大人,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軍方沒有堅持徹底抗戰?」


    平時沉著冷靜的《籠》之金蟋禦廚琥珀突然插嘴如此說道,即使在劇烈搖晃的車內,仍然能夠清楚聽見金蟋的僵硬聲音。


    「本土還有很充足的兵力,別說是我們這些修練生,怎麽會留下《強力》之金剛這張王牌舉白旗投降……」


    「金蟋,你的想法還真天真哩,肯定會被那些家夥第一個幹掉。」


    金剛僅僅一句話就讓金蟋頓時閉口不語。


    這是熟知戰場的人才能說出的話,九郎等人完全無法回嘴,車內也被無處宣泄的沉默完全支配。


    即使如此,途中還是有夥伴想跳下車回到天惠院與敵人搏命,但每次都被金剛殺氣騰騰的眼神製止。卡車一路朝著東方直駛而去,夜色拂曉時便來到箱根的關所,之後都沒有再度返回西方。


    東京市內因多次空襲而受到嚴重損害,金剛認為外地人混在多數難民中並不會過於醒目,因此就算是像九郎這群脫離修練生活的麒麟兒,隻要隱瞞過往經曆與力量應該還是能勉強活下去。然而最荒謬的是,說出這番話的金剛又表示自己要繼續尋找夥伴而再度離去,就連現在提到聚集夥伴都會讓那個蠢蛋興奮若狂。


    看來還是必須活下去才行。


    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能讓金剛的心意付諸流水。


    但金剛卻不知道,對於希望為國捐驅而修練至今的九郎等人來說,他們在社會觀感中還是極度缺乏謀生能力的一群人。


    「……你這隻蠢烏鴉!你不是說這次絕對沒問題嗎!」


    這是位於西早稻田一角的某間定食餐廳『忍野』。


    由於很多與九郞同為天惠院的同伴會在此露麵,因此感覺各處都在談論著有關夥伴的話題。


    「鳶尾花大姊,就算你這麽說也沒用,麵試到一半就已經是牛頭不對馬嘴了。」


    「要推銷傳統纖維製品啊……原來如此,其實那個流氓老板說的也沒錯,畢竟強迫推銷可是傳統中的傳統做法喔。」


    「馬頭前輩,您還是一樣完全袖手旁觀呢。」


    「不管是哪邊都沒關係,快給我想辦法出去工作。拿去吧,這是你平常點的東西。」


    「謝謝您。」


    九郎在椅子上畢恭畢敬地低頭道謝。


    餐桌對麵能夠見到一邊刺著寥寥無幾肉塊的馬鈴薯燉肉,一邊露出得意笑容的《地響》之馬頭。他的名字叫做津島彌彥,是個獨自一人就得使用兩張椅子的壯漢,他用餐時依舊是閱讀著舊書,雖然是個喜好讀書的善良好人,但聽說最近似乎是靠著工地粗活與發送報紙勉強糊口。


    而稍微喝斥九郎並將小碗放在桌麵的烹飪裙美女,即是名為《冰室》之鳶尾花的若森桁,職業如外觀所見是這間定食餐廳的店員。


    接著就是我鬼島九郎,今天依舊是一職難求,隻能靠著店內最便宜的餐點『柴魚拌洋蔥』勉強果腹。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九郎一邊大口地將洋蔥吃進嘴裏,一邊如此思考。


    對於這群戰時能夠以倭朝日本王牌大展身手的落第麒麟兒來說,此種狀況可說是悲慘至極,但目前東京與整個日本皆麵臨著重要的轉捩點。


    首先是叼著雪茄的藍眼軍人來到日本,保證自己將會健全地管理所有事物。


    接著是身穿西裝的資本家來到日本,在毀壞城鎮中開始建設著自己的大廈與工廠。


    最後則是部分英格蘭貴族來到日本,說著一口不流利的日文遊山玩水後便離開日本。


    一切事物的主導權都將交由外國英格蘭主管。


    甚至連普通日本人都很難找到正常工作,更別說是花費極長時間訓練成為軍屬天惠師,卻完全無法將經曆公諸於世的九郎等人,因此他們會麵臨此種困境或許可說是能夠料想到的結果。


    「我說小弟弟,你之前是因為什麽事辭職的?是被服飾店的人妖店長摸屁股嗎?」


    「大姊,那是更前一次的職場了。」


    「對喔,那用頭撞衛生所檢察官那次呢?」


    「您是說外賣餐廳那件事嗎?那是因為對方瀆職要求賄賂的關係。」


    「我說真的,你做事情為什麽要那麽頑固堅持原則呢?」


    「……至少對方還肯好好麵試,哪像我啊……」


    「馬頭是因為太大隻的關係吧。」


    「可是太沒膽了!」


    「這樣實在不太行吧。」


    「嗚嗚嗚嗚……」


    「電、瓦斯和自來水……不知道欠繳房租哪個會先被停掉呢?」


    「這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問問看玉藻?聽說那孩子在電影公司的甄選會又落選羅。」


    今天餐桌上的話題依舊是相當令人鬱悶。


    「……哎唷!總之最大的問題還是出在小弟弟你身上!既然已經拒絕就沒辦法了,必須趕快找個新工作才行。你要選哪個?」


    鳶尾花將擺在櫃台的徵人傳單拿了過來,並且在餐桌上排開讓九郎過目。


    「……這實在是會讓人食欲全失的配菜呢。」


    「要是你再說蠢話,我就要你到我們的廚房工作羅,而且是用天惠煮飯。」


    「燒焦我可不管喔。」


    「既然不想就快選。快快!你要選哪個!」


    由於九郎絕對不允許將神聖能力用在無謂的地方,於是隻好不甘願地放下筷子。


    「……那這個怎麽樣?」


    「工廠嗎?感覺還不錯嘛,雖然薪水還滿低的,而且時間會被綁死又無聊到極點,不過總比沒工作還好喔。」


    「感覺像與其溺死,還不如要我選擇能夠呼吸的凍死呢。」


    「是你想太多羅,俗話說為善欲速,趕快去麵試看看吧。我看看住址喔……啊,小弟弟抱歉,這家廠商好像是英格蘭的公司。」


    九郎不禁莞爾一笑。


    「我再怎麽落魄都還是個候補軍屬天惠師,我不想在英格蘭人手下做事。」


    「小弟弟,你這樣真的會餓死喔。」


    「大姊,可以別用那麽感觸良多的表情說話嗎?感覺這樣很觸黴頭呢。」


    「我不是觸黴頭,我是認真的,要是你連柴魚拌洋蔥都吃不起該怎麽辦?」


    「到時候就別吃


    柴魚或洋蔥吧。」


    「你這個大笨蛋!」


    九郎的頭被托盤敲了一下。


    「我說啊,不管薪水再怎麽低的工作,上頭都一定是外國人,你知道現在日本沒牽扯到流氓和英格蘭以外的工作還剩多少嗎?」


    「就是這點最奇怪,這種組織架構根本沒辦法往上爬吧。」


    就在九郎認真地如此回嘴的時候……


    敞開的門扉外突然傳來一道頗刺耳的噪音。


    轉頭一看,隻見有輛黑色的輕型卡車停在路麵電車的停車處上,載貨台上還有幾個身穿舊日軍軍服的男子,似乎正在義憤填膺地宣導著某種訴求。


    ——別容許英格蘭獨裁!


    ——現在就是找回日本軍魂的時候!


    那些應該是攘夷運動的革命家。


    距離敗戰已經過了三年多,仍然有許多不服全麵投降並於各地頑強進行抗議活動的集團。


    「店長在嗎!」


    這時,突然有兩個身穿同樣軍服的男子闖進店裏。


    「喂!店長人呢!有人在嗎!」


    「請問有什麽事嗎?」


    鳶尾花立刻擺出待客的柔軟身段靠近兩人。


    隻要她不說話,其實是個無可挑剔的楚楚可憐美女,從和服裏側散發出的女人味讓兩名男子皆吞了一口氣。


    「老板娘目前正外出辦事,現在是由我接掌店內的事務。」


    「哼,原來是女人開的店……算了,接下來這家店將由我們『憂國誌士團』接手。」


    「啥?」


    見到鳶尾花瞠目結舌的模樣,男子則是更加趾高氣昂地說道:


    「大家都已經知道我們接下來會舉辦一場演講!結束後將會替維新革命家若鬆龍心老師舉辦慰勞會,趕快去處理慰勞會的準備事宜吧。」


    「這位客人,就算您突然提出這種要求……現在還有其他客人在店裏用餐呢。」


    「你說什麽!隻是個餐廳雇用的女人敢對我們提出意見!」


    男子突然粗魯地抓住鳶尾花的肩膀。


    「聽清楚,你知道現在大家會過得這麽窮苦的原因嗎?為什麽我們必須甘願接受掛著複興名義的現實?一切都是因為大英帝國的壓榨!當你們成為英格蘭走狗必須每天賺取生活費的時候,我們正在為了奪回國土夙夜匪懈地拚命抗戰!為了找回日本的真正榮耀,我們每個人都是做著以一抵幹的工作,說到你們這些死老百姓真是……!」


    「請別這麽粗魯地抓著我……啊……」


    ……磅咚!


    正當男子激動地說著話的瞬間,地麵突然傳來一陣幾乎將腳推離地麵的震動。


    「喂喂……發生什麽事了?」


    「是地震嗎?」


    天花板垂下的燈泡劇烈地左右搖晃,盤子也從桌麵滑落,兩名男子則是慌張地發出「好強!」「快趴下!」的叫聲。


    「小弟弟!去把火關掉!」


    「好的!」


    一聽到鳶尾花的命令,九郎立刻衝進廚房將正在烹煮鍋子的爐火關掉,回來時還見到馬頭隻將巨大身軀的頭塞進桌下。


    經過約一分鍾後,劇烈搖晃才總算停了下來。


    眾人都用半蹲姿勢環視四周,在這個隻有櫃台與兩張桌子的狹小店裏可說是變得麵目全非。


    「……停下來了嗎?」


    「哎呀,兩位客人都沒事吧!」


    「呃……沒什麽大事,我們沒什麽問題。」


    「那真是太好了。」


    隻見鳶尾花淚眼汪汪地吐了一口氣。


    「真的很抱歉,就算想迎接各位誌士,店裏就像兩位看到的變成這副德性,實在沒辦法好好款待那位偉大的老師。」


    「算了,我知道了,看起來的確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


    在桌椅皆歪斜傾倒的店內,身穿軍服的男子滿臉呆滯地站在原地。


    「我有點擔心老師的情況,我們快走吧。」


    如此說完後,男子便帶著另一位夥伴迅速走出店外。


    結果,柔弱地用袖子掩麵哭哭啼啼的鳶尾花突然發出宛如男性般的不屑冷笑聲。


    「哼……馬頭謝謝你,雖然做得有點太過火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幫忙。」


    「……總比你把人做成冰棒還好吧。」


    鑽進桌底的馬頭也探出頭來,兩個人的表情都十分冷靜,不過馬頭握著閱畢舊書回到桌麵的左手表麵卻像是岩石般堅硬。


    這就是《地響》之馬頭津島彌彥的天惠。


    他能夠讓自己周圍產生淺源的直下型地震。


    剛才飛速離開的男子們肯定會對這區外毫無半點地震的景象感到一頭霧水,這對馬頭來說可是能輕鬆哼著歌辦到的小事。


    「把店裏收拾幹淨吧。」


    「就是這點最麻煩了。」


    九郎等人隻好帶著歎息聲開始清掃店內。


    「真是的,雖然有反骨精神抗英是好事,不過拜托他們別虛張聲勢把這當成搗亂的藉口,就算身上都穿著軍官的氣派製服,可是那票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軍人,隻是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雜碎而已。」


    鳶尾花仍然憤慨地不停抱怨。


    「……不過鳶尾花,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會不會是我原奉應該待的地方哩。」


    簡直就像心中被完全看透般,馬頭的呢哺也讓九郎心頭為之一震。


    「馬頭,你怎麽能說這些話呢?」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也沒辦法取笑九郎說的話,金蟋那家夥最後還是沒辦法忍耐離開東京,我們是為了什麽才做那些修練?天惠是拿來做啥的?就連現在都沒有找到水芭大人,一想到在這裏摸魚打混是不是對的就……」


    「馬頭!」


    「各位晚安!前任白梅女子挺身隊三鄉鈴架來報到了!」


    外頭突然傳來一道大剌剌的開朗聲音,隨後有位少女便探出頭並向眾人敬禮。


    這也讓九郎不禁瞪圓雙眼。


    「是鈴架小姐。」


    「鬼島先生!真是好久不見了!最近怎麽樣呢?有沒有過著既清新又健康的生活呢?這是要送給你的禮物!這是我們店裏的顆粒餡、綠豆餡和白豆沙餡麵包喔!對了!鳶尾花小姐!我想吃燉魚套餐!」


    她在擺出敬禮姿勢的同時,以流暢的動作接連將放有甜餡麵包的袋子遞給九郎,並且向後麵的鳶尾花點餐。


    她的身高就以女性而言算是較高,她那柔軟身體被附有皮帶的連身套裝包覆,這身打扮從好的層麵來看可說是相當清新爽朗。


    三鄉鈴架並不像九郎等人一樣是麒麟兒。


    三年前在水戶的軍備工廠中迎接終戰後,這位普通少女便來到東京尋求工作,當九郎在早稻田一帶的公共求職介紹所求職時,她與同樣看著徵人啟事的九郎結下了一麵之緣。


    她是個甚至能夠背出日本軍艦與護衛艦裝備的軍國少女,一直無法找到合適職業這點與九郎非常相似,但最後由於某些特殊因素決定寄身於銀座附近的麵包店,早一步超前九郎找到了自己的工作。


    身為求職介紹所的同伴,也讓九郎心中有股不知該說是被背叛還是希望她能好好做下去的五味雜陳思緒。


    「小鈴好久不見羅,你是不是剪頭發啦?怎麽樣?在麵包店做得還順利嗎?」


    「啊哈,嘿嘿嘿……鳶尾花小姐,我覺得洗頭發還比較輕鬆愉快喔。」


    鳶尾花則是拿著茶水來到鈴架身邊。


    「怎麽樣?鬼島先生,這個發型適合我嗎?」


    「……還算不錯吧。」


    聽到九郎語帶保留地如此回答,將頭發剪短到能夠看


    到後頸的鈴架也頓時漲紅臉頰。


    「唔嘎~~~~!這樣說會讓人象很害羞耶!隻是個鬼島先生也敢說出這種話!」


    她啪啪地不停拍著九郎的背後,她的個性果然還是像太陽般耀眼。


    「嗯~~這家店果然還是很棒呢,有種讓人能靜下心的氣氛,雖然比麵包我們不會輸給別家店,不過唯獨比不上這家店的炒牛蒡和味噌湯呢,簡直就是奇跡般的家庭料理……話說九郎先生,您怎麽又擺出平常那種鬱悶的表情呢?呃……該不會是麵試又失敗了吧?」


    「……算是吧……不過這次是我主動推掉的……」


    「啊哈哈哈哈!這點小事別在意啦!吃個麵包下次再加油吧!」


    看到她開朗地如此笑著,也讓九郎感覺或許就像她說的一樣。


    鈴架將店裏的空椅子拉到桌邊並坐了下來,見到鳶尾花用托盤將做好的套餐放在麵前,她則是自得地緩頰一笑。


    「鬼島先生,其實啊……」


    「是的,有什麽事嗎?」


    「其實我知道鬼島先生一直都很努力喔。」


    這句話讓九郎頓時吃了一驚。


    「因為鬼島先生是個很老實又容易煩惱很多事的人,不過我知道鬼島先生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找工作喔。」


    她完全不知道九郎的思緒已經完全僵住,隻是啜飲一口滿滿配料的味噌湯並繼續說著:


    「所以我今天把『下個工作』帶來給這麽努力的鬼島先生羅。」


    「下個工作?」


    「沒錯,我現在不是正在做麵包嗎?我們店裏的甜餡麵包在附近還算滿受歡迎的,連附近的豪宅都會找我們訂麵包喔。」


    「這樣不是很好嗎?真的很厲害呢。」


    「謝謝誇獎,至於那間豪宅就在那個『鳥巢』裏麵,他們好像正在征求住家的警衛,所以怎麽樣呢?鬼島先生的禮數我絕對能拍胸脯保證,而且鬼島先生說自己學過武術,還是個會說英格蘭語的菁英份子……怎麽樣?要不要去試看看呢?」


    鈴架則是微微拾起視線窺視著九郎的反應。


    他的確在天惠院大致學過敵方的英格蘭語,如果以軍屬天惠師的身分進行情報活動,語言是不可或缺的必備能力,因此與武術和駕馭天惠同樣是能學多少就學多少。


    不過拿來就職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鳥巢』……我記得那是英格蘭人的特別居留區吧……」


    「對對!鬼島先生理解力這麽強真是讓我太開心羅!別擔心,我想太太一定也會很喜歡鬼島先生的!」


    「我拒絕。」


    「鬼島先生!」


    即使是鈴架也不能退讓,於是九郎決定堅決辭退。


    「身為倭朝日本的臣民,我不打算在英格蘭人手下做事,請你去找別人吧。」


    「啊,那我可以去當替補嗎?」


    「我是特地把這個消息帶來給鬼島先生的耶!鬼島先生!鬼島九郎隊員!」


    雖然馬頭舉起手自告奮勇,但鈴架完全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鈴架小姐你也真是的,難道生活比較穩定點就把身心都出賣給英格蘭了嗎?我真是看錯你了。」


    「不是這樣的!鬼島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啦!雖然我可能真的變了……不過我不是變成像鬼島先生說的那樣,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和國家是沒有半點關係的,我隻是覺得就算立場不同也沒關係……」


    鈴架激動地漲紅臉頰並緊盯著九郎,不過九郎並沒有看著她的眼睛,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鈴架的說法。


    最後鈴架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等您回心轉意後再聯絡我吧,我已經把該說的事說完羅。」


    她將套餐的餐點一點不剩地吃進肚裏後,便邁步走出店外。


    「小弟弟,我說你啊……」


    你怎麽會這麽蠢呢?怎麽會這麽頑固又固執呢?這三種或許都是鳶尾花想表達的意思吧。


    從前別人常常說他是個既老實又正經的人。


    現在卻經常被說成是固執過頭又愛鬧別扭。


    九郎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俗話說武士再餓也要叼根牙簽裝飽,雖然榮譽不能拿來填飽肚子,但要是連榮耀都舍棄,九郎不知道自己還會剩下什麽或是該以什麽為目標。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之前還說是歐洲的惡魔或敵國英格蘭,現在卻反過來要向他們討甜頭吃,還要低聲下氣地俯首稱臣討份工作?我覺得這種做法很沒有氣概呢。』


    先前鈴架也同樣與九郎懷著這個朦朧無解的疑問。


    當時她是個將長長頭發綁成辮子,而且時常穿著同一套衣服的瘦弱女孩,兩個人都是麵試連戰連敗並過著四處打工的生活。


    『既然這樣我們兩個隻能組成敢死隊了,屈服就等於認輸,就算隻剩我們兩個也要徹底守護純潔正直的日本靈魂。鬼島隊員,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這是當然的,三鄉隊長。』


    『說得好!那這個給你吃吧!沒吃飽是沒辦法打起精神的!』


    『呃……這不是鈴架小姐的份嗎?』


    『堂堂男子漢至少要有六尺之軀!體重也要有三十貫才行!』


    『怎麽可能啦……』


    那到底要吃到多壯才行啊?就連兩人分攤買串燒或豆沙包的時侯,感覺鈴架每兩次就會有一次讓九郎多吃點。


    隻不過九郎能夠確定的是,兩人即使跟不上潮流還是很快樂,感覺不論生活多麽艱苦都能順利熬過去。


    當時兩人眼中的東京,是個被體無完膚地摧毀殆盡,並試圖藉著英格蘭資本找回虛假外皮的城市,簡直像是行屍走肉般毫無靈魂,也沒有日本人能夠容身的地方。


    就連現在也是一樣,走出定食餐廳後,雖然行走的道路兩側能夠見到正在建造鋼筋水泥的高樓,但繞到裏側依舊是許多由廢棄材料臨時搭建的破舊房舍。


    這個世界從三年前就變得不太對勁,不論何處都是充斥著既扭曲又脆弱的假象,甚至讓九郎完全不想與世界搭上任何關係,因為他感覺隻要一混進裏麵,就會被這個宛如土塊的怪物吞噬無法回頭。


    三鄉鈴架,難道你不是這麽想的嗎?還是你已經找到和我不一樣的全新榮耀了呢……?


    「哎呀?是鬼島先生呢!」


    這道聲音讓九郎頓時回過神。


    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租賃的住處前方。


    這裏是受到空襲延燒殘存的大雜院某個角落,簡直像是相聲世界中的景象般,九郎住在附有泥土地與跳蚤的一坪半平房中,而房東太太正站在房門前。


    「嗯~~我等你等得好不耐煩喔,因為你根本都不在房間裏,害我以為自己會等到半夜呢。喔嗬嗬嗬……」


    「很抱歉,如果您提早說我就會騰出時間了。」


    「沒關係啦,不需要這麽費工夫,因為我順便帶家裏的佩蒂出來散步喔。喔嗬嗬嗬嗬嗬……」


    房東太太穿著極為華麗的和服並戴著蝶型眼鏡,手裏還握著一條粗厚的遛狗繩,前方則是綁著看似土佐犬與鬆獅犬混種的肥胖大型犬,那就是房東家的愛犬『佩蒂』。


    「話說鬼島先生……」


    「是的。」


    「您還沒有要繳房租嗎?」


    這句話立刻刺進心中,房東太太露出毫無惡意並彷佛眼鏡反光般的閃閃眼神如此問道。


    「關於房租的事……」


    「包括上個月與上上個月的房租,還有這個月的房租希望你能一並繳清,如果繳不出來希望你能趕快搬走。怎麽樣?繳不出來嗎?我說的話有那麽奇怪嗎?」


    根據房東太太所述,據說這間大雜院附近要徹底整地,而且預計將會進行『大樓』的小型興建計劃,出資者就是現在時下蔚為風潮的英格蘭中年紳士.對地主提出的條件也是無可挑剔,因此房東需要趁著這個時候處理遲交房租的房客。


    難怪九郎覺得她的和服似乎變得比平常更為高級了。


    「…………關於房租的事,隻要等到月底我一定會……」


    「我當然會等羅,畢竟這還在計劃的階段,我絕對不會急著把你趕走的。隻不過你有辦法繳出來嗎?怎麽樣呢?今天不是也有一場麵試嗎?」


    看來已經沒辦法堅持忠義或榮耀,而是急需金錢與固定工作的現實已經火燒屁股了。


    ……嗚汪!


    聽膩人類對話的佩蒂朝著夜空吼了一聲,真是太不留情麵了。


    「……可以借我一下電話嗎……」


    九郎隻好滿懷苦澀地垂下視線如此說道。


    聯絡方式就寫在鳶尾花交給他的麵包店紙袋上,東京府明石町現烤麵包名月堂。


    電話號碼旁還能見到印刷著一行住址,住址處就是位於被雲層籠罩、西式建築物林立且宛如明月般光亮的弦月型人工島嶼。


    ***


    有名的建築物幾乎都會有幽靈。


    蕾蒂·安潔莉卡·歐布黎恩便是玉蘭飯店的幽靈。


    那是個留著直達背部長長銀發並圍著飯店浴巾的少女,她的美貌一點都不像已經死去,曾經目睹過的飯店從業員大多都會說出此種特征。


    而她今天同樣從浴缸底部醒了過來,蓋在飯店屋頂的奢華閣樓就是她的住處。


    裏麵總共有兩間寢室與同樣數量的浴室、廚房與餐廳,另外甚至有客廳與圖書室,這個從前名為皇家套房的空間毫無人類氣息地荒廢淩亂,擱置在客廳的陶製浴缸就是她的寢床。


    當她一醒過來後,便首先拿起女侍為她貼心準備的水果。


    什麽?亡靈需要用餐嗎?別說傻話,這間飯店可說是對她致上最高敬意,回應這番敬意就是幽靈的義務,就像替妖精準備牛奶與餅幹、隔天發現消失就會很高興的英格蘭風俗一樣,絕對不能忽視人類的期待。


    即使宛如剛出生般一絲不掛,但她還是走向客廳的窗邊。


    不像活著時這麽容易感到害羞或許就是幽靈的特征。


    她「喀嚓」地咬了一口咬過的李子,溢出的蜜汁隨即將美麗唇瓣與平滑的喉頭潤濕。


    隻可惜隔著窗簾窺見的世界正被雨水籠罩。


    這間飯店位於隅田川河口並麵臨東京灣的海埔新生地上。


    這裏從前被稱為月島、勝哄、晴海與豐海町,是個從大昭初期便年年擴建並被海川四麵圍繞的區域,但目前已經一並劃分為英格蘭人特別居留區並通稱為『鳥巢』。令人吃驚的是,除了軍事相關人士以外,長期滯留於日本的七成英格蘭人都是住在這個狹窄區域中。


    整座島嶼宛如蜘蛛絲般布滿平坦石路,還能見到歐洲的哥德式建築四處林立,此種模樣甚至會讓人忘記這裏是極東島國,然而……晴天時卻能夠見到富士山的雄偉姿態,相較於對岸依舊留有瓦礫的痕跡,隻能說這是宛如夢境般的景象。


    這時,安潔莉卡突然眯起那長長睫毛點綴的眼眸。


    「那是……那樣不會很危險嗎?」


    『鳥巢』有數座與本土相連的橋梁,即便是上午依舊有許多車輛與自動三輪車來來往往。


    她的視線正停在某個孩童身上。


    那個看似僅約五歲的女童撐著大人用的傘,走在交通量龐大的大道上。


    要是繼續前進就會渡過橋梁,前方是『鳥巢』外側,也是瓦礫、全新大樓與破舊房舍四散各處的日本城鎮。


    不過,並沒有人聽見她擔心的話語。


    畢竟蕾蒂·安潔莉卡·歐布黎恩已經是個過世的亡魂了。


    ***


    從前九郎剛來到東京的時候。


    「東京沒有天空。」


    金蟋曾經宛如詩人般說過這句話語。


    「天空嗎?」


    「嗯,沒錯。」


    據說這條火災痕跡連綿的商店街,到戰前為止都還有氣派的拱形屋頂,但隨著戰況漸趨緊迫,鋼筋屋頂被國家徵收做為資源,從前還是店鋪的地方已經變成臨時搭建的店麵與攤販,還能見到四處交錯的人潮與腳踏車。


    當時九郎與金蟋正兩人一組出門購物的途中,不管從哪個角度都能看見寬廣無垠的天空。


    「……有天空啊?」


    因此九郎一直搞不懂金蟋為何會這麽說。


    即使在留有殘暑的酷熱季節,金蟋依舊穿著黑色高領製服並戴著細銀框眼鏡,猛然一看很像是努力求學的學生。強烈熱浪讓鏡片發出反光,但他的額頭上卻沒有冒出半滴汗水,隻是帶著異常嚴肅的表情緊盯著在道路上來往的人潮。


    宛如看著水族箱裏的魚一般,他的視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這就是金蟋當時的模樣。


    「……沒有,大家都隻是看著腳邊尋找掉在地上的東西,模樣看起來既卑微又脆弱,隻對能夠活下來感到很放心,卻完全不思考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還有烏龍麵也很難吃。」


    「這和那個沒有什麽關係。」


    隻見金蟋將眼鏡的鼻梁架往上一推。


    「我還在思考戰敗的原因,還有我們究竟輸給了誰,《強力》之金剛到底是見到什麽景象才會做出這種決定?」


    感覺他總是在尋求著某種答案。


    抬起頭便能見到耀眼陽光,看著金蟋的臉也讓九郎感到相當難受。


    「那個……金蟋前輩……」


    「我……」


    九郎還記得當時的景象。黑影從廢墟中延伸而出,金蟋的聲音彷佛消失般細微。在強烈過頭的九月豔陽天下,還能夠從駐軍停駐的吉普車中聽見異國節拍與音樂。


    天邊則是掛著一片積雨雲。


    「我不想過著像豬一樣的生活,不戰而敗根本就是錯的……」


    接著,旁邊突然傳來了一道慘叫聲。


    搭乘吉普車的英格蘭駐紮軍士兵正舉著步槍大聲嚷嚷,他身旁有個手腕流著鮮血的士兵,還有個被子彈擊中倒地的日本人。


    「金蟋前輩,剛才那個不就是我們買東西店裏的人……」


    還記得對方長相的九郎拉了拉金蟋的袖子,士兵正激動地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格蘭話,聽內容似乎是「那個人突然拿刀砍了過來」,至於倒地的日本人手中仍然緊緊握著日本刀,口吐鮮血地說著「這裏是我們的國家」。


    「金蟋前輩……金蟋前輩快看那邊。」


    但無論九郎如何呼叫,金蟋都沒有回過頭,簡直就像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似地。


    (…………)


    九郎不知道其中有何種因果關係。


    不過他唯獨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幾天後《籠》之金蟋禦廚琥珀便從東京消失無蹤。


    走出最接近的車站後,雨勢也變得越來越強。


    (……感覺這陣雨就像掉眼淚一樣。)


    九郎從地下鐵銀座車站穿越築地市場並持續前進。


    穿過東京算是複原得相當迅速的銀座中心街道後,附近一帶的建築突然轉變為甚至令人倍感意外的昔日木造房舍與倉庫,在隻有車輛頻繁往來的晴海大道另一側,還能朦朧地見到通往『鳥巢』的吊橋。


    話說回來。


    今天是鬼島九郎二度舉行葬禮的日子,也可說是屈服於英格蘭人的忌日。


    『……哇!真是太好羅!我就知道鬼島先生一定會回心轉意!我現在告訴


    你地址喔!那裏是英格蘭特別居留區羅賓街二號,鬼島先生要加油喔!我想一定會很順利的……』


    九郎的腦中再度浮現出鈴架的興奮聲音。


    鈴架從名月堂話筒傳來的聲音可說是相當開心,而且還相當興奮地將『鳥巢』內的常客住址告訴九郎,也多虧她甚至爭取到與宅第女主人的麵試機會,所以九郎才會來到這個地方。


    (看來我也墮落到這種地步了……)


    九郎當然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立場,這是為了確保附泥土地與跳蚤的一坪半溫床,也是讓洋蔥能夠附上柴魚的生存保衛戰,現在的他並沒有多餘時間挑剔工作,也沒有能夠選擇的餘地。


    「………………沒錯,所以別再發牢騷了,再抱怨下去沒有任何好處。」


    九郎讓自己停下很想轉過身拔腿狂奔的負麵思考,畢竟這已經是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了。快走吧,這樣會耽擱到別人走路。


    「呃……抱歉。」


    當一邁出步伐就差點撞到人,也讓九郎不禁懷疑起自己所見到的景象。


    因為有朵巨大的紅色香菇怪正在旁邊……不,應該說是撐著大紅傘的英格蘭女孩。


    那名女孩看起來約五歲左右,有著一頭金色發絲搭配湛藍眼眸,還擁有適合藍色係的白皙肌膚與清晰五官。


    「呃……很抱歉,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聽到九郎重新用英格蘭語說出這句話,擁有典型歐洲民族特征的她也莞爾一笑。


    「我沒事,你也要注意腳邊喔。」


    她用聽來有些大舌頭的英格蘭語調如此回答後,便在雨中「噠噠」地繼續沿著步道前進。


    純白色的連身洋裝與成熟長靴也讓她看來十分惹人憐愛。


    (話說回來,她這樣真的很危險……難道她沒有親人嗎?)


    九郎轉過頭環視四周,並沒有發現看似少女親屬的英格蘭人。


    既然如此,這名少女很有可能是從眼前『鳥巢』越過橋梁並隻身闖進此處的迷路孩童。


    「這樣感覺更危險吧……」


    九郎突然擔心起那位少女的安危。


    放任穿得如此華麗的可愛女孩四處閑逛實在很危險。


    雖然九郎不想這麽說,但目前東京的治安怎麽說都不算是太好,不隻是反英格蘭派的人士各處遊蕩,單單見到育錢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會被找碴或綁架。


    「啊……」


    看吧,我才剛說完而已。


    一群看似匪類的男子將女孩團團包圍後,便直接將她帶進暗巷中。


    九郎完全沒有時間思考,隻好趕緊跑向女孩消失的暗巷。


    「呀呼~~~~~~~~~~!」


    兩名男子在市場附近的小路中快速奔跑,其中一人穿著草鞋與浴衣,另一人則是穿著黑襯衫與圍腹帶,兩名男子看起來都是前科累累的慣犯。


    而他們肩上則是扛著氣派的金雞……不,應該說是金發女孩正在四處掙紮。


    「喂喂!你這個臭丫頭別亂動!」


    「大哥!這可是高級貨哩!」


    「你這個白癡!我當然知道!嘿嘿……小姐你知道爸爸媽媽叫什麽名字嗎?哎呀,我們不會虐待你的,在拿到贖金前都會讓你漂漂亮亮的喔!」


    「還完賭場的帳就要去好好吃一頓……大哥!我能吃牛排嗎!」


    「當然行!不管是牛排還是女人都能吃到飽!」


    「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來他們腦中已經描繪出一帆風順的玫瑰色遠景了。


    扛在肩上的金發女孩似乎正在勇敢地表達某種訴求,但男子們根本不可能聽得懂英格蘭語。


    「嗯?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哩!」


    男子停在暗巷中後,便拎著淚眼汪汪的少女並發出此種卑鄙笑聲。


    就在這個時候……


    「唔喔!」


    身穿浴衣的男子突然往下一沉,宛如被人從背後掃倒般向後傾倒,女孩的身體也壓在他的身上。


    「大哥……唔哇!」


    接著則是換成圍腹帶男轉了一圈摔倒在地。


    兩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一連串動作就像旋風般發生得極為迅速,當兩人回過神時,才發現有名少年正抓著翻倒圍腹帶男的右手並微微吐了一口氣。


    「呼……真是一群無藥可救的人呢。」


    「你、你這家夥想幹麽!」


    「快過來這裏……不對!e on!」


    當九郎用英格蘭語如此一喊,金發女孩便一口氣拔腿狂奔,並且直接抓著少年的黑褲管躲到身後。


    「真是沒用,難道這就是充滿自傲與榮耀的日本男兒嗎?」


    「什、什麽日本男兒!像豆芽菜的死小鬼也敢說這種鬼話!」


    「你想找碴嗎!?」


    麵前突然亮出了白色刀刃。


    圍腹帶男和浴衣男分別從懷裏掏出短刀,看來是俗稱『匕首』一類的武器。


    總而言之,男子們似乎對眼前這位並非警察或軍人、而是看似優良學生的少年倍感驚訝,而且對先被他製住感到相當丟臉。


    然而,少年卻是冷冷地眯起那比刀刃更加銳利的眼神。


    「……用單手拿著武器虛張聲勢也是沒用的,要打就讓我陪兩位過個幾招吧,感覺現在不論什麽東西我都能燒得一幹二淨喔。」


    「燒得一幹二淨……你、你該不會是天惠師吧!」


    「大、大哥……那是什麽東西?」


    少根筋的圍腹帶男拍了拍浴衣男的手如此詢問,浴衣男則是口沫橫飛地喊道:


    「你這個蠢蛋!你都沒聽過天惠師嗎!那是寫成天之恩惠念做天惠,也是神國日本才會出現擁有特殊能力的麒麟兒!聽說都是一群很強的怪物哩!」


    「啥?這小鬼該不會就是那個天惠師吧!?」


    「原來如此,看來那位有從軍過的經驗,那麽至少應該聽說過軍屬天惠師有多麽可怕的傳聞吧?我的名字叫做鬼島九郎,號稱《紅蓮》之八咫烏,睜大眼睛瞧瞧號稱能燒遍一整個師團的火焰吧!」


    少年的四周開始朦朧地冒出宛如白煙的水蒸氣。


    浴衣男也隨著慘叫聲跪倒在地。


    「真、真的很抱歉—小的不知道您就是天惠師大人!你這個蠢蛋也快點道歉!」


    「……喝!」


    咻砰。


    從伸出的掌心隻冒出約比火柴棒稍強的火焰。


    少年不禁瞪大雙眼看著自己的手掌,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後,才拍了一下手掌說道:


    「原來如此,是被雨淋濕的關係吧。」


    他爽朗地做出這個結論,這也讓在地麵跪拜道歉的兩人頓時顏麵盡失。


    「……哎呀,其實這算是個很大的弱點,剛才太生氣都忘記這件事了,看來我還得再多練練呢。」


    「…………啥?喂!你這家夥在開什麽玩笑!天惠隻是破爛戲法而已嗎!?」


    「就連街頭表演噴出來的火都比這還強哩!你在玩什麽把戲!」


    「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不過還真頭痛,兩位應該不會再聽我說話了吧?」


    正是如此.男子們已經不想聽他胡扯,並且氣憤地重新握起丟在地麵的小刀,眼瞳也再度恢複先前那道卑劣的眼神。


    「嘿嘿,我要連本帶利地討回剛才被整成那副德性的帳哩。」


    「對啊,這才是真正的日本男兒嘛。」


    對方一步步地縮短距離,情勢可說是完全逆轉。


    甚至連那個英格蘭女孩都擔心地看著九郎,眼神就像說著「該怎麽辦」似地。


    「雖然還不到打


    不贏的地步,不過呢……」


    但這時候應該采取的最佳行動還是……


    「這時候快逃就對了!」


    「哇喔!」


    「run away!」


    少年立刻用雙手抱起女孩一溜煙地拔腿開溜。


    一小時後。


    「嗬嗬……看來他們總算放棄了。」


    鬼島九郎從暗巷的防火槽縫隙間稍微探出頭並如此說道。


    他拿下頭頂蓋著的水桶回到路上,並且重新用英格蘭語說道:


    「小妹妹你可以出來了,已經完全甩掉他們了。」


    接著便把那位金發女孩從縫隙中拉了出來。


    「……與其說是甩掉,根本就是輸給他們了嘛……」


    「幸好你還知道這麽難說的話,看來雙親教育得還算挺不錯的。」


    正當九郎替她那蓬鬆的卷發將垃圾拍掉,並且查看著洋裝裙擺沾的泥巴時,那名女孩的淚腺也突然潰堤。


    「嗚、嗚哇啊啊~~!」


    「喂喂,你別哭嘛。」


    「人家不想待在這裏了啦!我想回家!我要回去找媽媽!」


    「我會讓你平安回家的,你知道自己住在哪裏嗎?」


    「我想回家啦~~!」


    「那我們先吃點甜甜的東西吧,麥芽糖怎麽樣?蘋果糖葫蘆也可以喔。」


    「……我要吃蘋果。」


    「反應還真快呢。」


    於是九郎將她帶到附近的糖果店,自掏腰包買了個蘋果糖葫蘆給她。


    由於再怎麽說都不能讓她穿著濕透的衣服感冒,他隻好前往西服店請店家挑選適合孩童穿的衣服與貼身衣物。


    「……這真的不是綁架吧……?」


    「這是當然的,這是我們家老爺的孫女,艾咪我沒說錯吧?」


    「九郎,這個好好吃喔。」


    這位自稱為艾咪·奧斯汀的女孩隻靠糖果和一條燈籠褲就顯待相當滿足,幸好她不太會看場合又不怕生,因此西服店的老板總算接受他的說詞,於是兩人便撐著老板附贈的拋售傘再度前往『鳥巢』。


    橋梁是從戰前就搭建的鐵橋,每當大型運貨船經過時就會拉起橋墩,從走道還能見到東京港的海麵。


    「倫敦鐵橋垮下來~~倫敦鐵橋垮下來~~」


    艾咪愉快地哼著英格蘭的童謠,不過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倫敦』應該是英格蘭的首都,而且童謠最後還有鐵橋垮掉的不吉利歌詞。


    平安渡過鐵橋後,踏進『鳥巢』的九郎不禁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簡直就像是別的世界般,既沒有瓦礫也沒有臨時搭建的房舍,甚至沒有見到木造房舍的蹤影。


    (這是什麽……)


    這與最近英格蘭主導的現代式高樓建築可說是截然不同,到處都是遵循西洋傳統的高格調石製建築物,而且排列得可說是整齊劃一。


    腳下是幹淨的石造地麵,還能見到分隔車道與走道的一塵不染整潔道路,古色古香的哥德式建築就像是風景明信片的圖畫般一字排開。


    店掛的招牌與標誌都是英格蘭語,這讓九郎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難道這就是英格蘭人特別居留區,通稱『鳥巢』的地方嗎?


    雖然主權還是歸倭朝日本所有,但行政與警政還是套用英格蘭法律,因此也被稱為日本的治法外特區。


    九郎回過頭看著剛才走過的道路,九郎等人居住的對岸世界確實顯得既朦朧又遙遠無比,東京各處都受到轟炸遭火舌吞噬,光是從戰火中重新振作就得費盡勞苦,而這也象征著即將傾倒崩壞的倭朝日本。


    而女王陛下統治的英格蘭聯合王國正從高處君臨支配著日本……


    「……九郎,你的臉好可怕。」


    這道細微的聲音讓九郎頓時回過神。


    牽著手走到此處的艾咪正淚眼汪汪地看著九郎。


    「艾咪好想趕快回到媽媽身邊,也想趕快回到家……」


    「……艾咪你不用擔心,我沒有生氣,我絕對會把你送回媽媽身邊的。」


    居然會出現這種失態,這讓九郎開始思考著自己究竟在這裏呆站了多久。


    安撫過看起來很擔心的艾咪後,便有耐心地聽她遊說先前所發生的事,最後總算大略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看來是母親一直在『鳥巢』的百貨店內購物,感到很無趣的艾咪小姐才會獨自跑到『鳥巢』外麵。


    於是九郎決定到那家高級百貨店碰碰運氣……結果那位媽媽居然還在那裏。


    「哎呀!艾咪你怎麽穿成這個樣子呢!」


    「媽媽~~!」


    在這家使用大量大理石與垂吊燈飾並宛如城堡宮殿般的高級百貨店中,艾咪隨即衝向在帽子賣場鏡前選購帽子的婦人。


    「媽媽媽媽媽媽~~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


    「你一直哭我聽不懂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呢?」


    「好可怕喔!剛剛真的好恐怖喔!」


    艾咪摟著母親的腰部半啜泣地如此說著,看似母親的英格蘭女性則是一臉困惑地聽著她的話。


    接著,她似乎也發現了默默站在後方觀看的九郎。


    「哎呀?你是日本人吧?是誰的侍從呢?」


    九郎立刻微微一笑。好好別擔心,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日本是個有藝妓和富士山的好地方喔。


    ……就結論而言,九郎並沒有被當成綁架犯帶到警察局。


    「……原來是這樣,居然發生過這種事,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


    「不,我隻是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而已。」


    畢竟九郎是陌生的外國人,原本他還以為會招來某種程度的嫌疑,但事情卻簡單到甚至不需要身分證,對方幾乎是完全一字不差地接受九郎的說詞。


    「這樣啊……那就必須給點謝禮了,你要多少錢呢?」


    咦?


    隻見她從豪華的金絲刺繡提包中拿出支票簿。


    等等,她該不會以為我是想拿錢才會留在這裏吧?


    「太、太太這樣我會很困擾的,我不是為了錢才……」


    「沒關係啦,這隻是一點小心意而已,年紀這麽小就這麽懂事,拿這些錢去吃點好東西吧。家裏有幾個人?是誰教你英格蘭話的呢?」


    她反而以為我是出來賺零用錢的了!!


    難怪對方那麽沒有戒心,而且還沒有半點吝嗇的意思,或許因為東洋人容易看起來較為年輕的關係,不知道她把娃娃臉的九郎當成幾歲了。


    而這位闊氣的太太將令人瞠目結舌的金額寫在支票簿上。


    「不!我真的不能收下這麽多錢!」


    正當九郎忍不住如此強調的瞬間,店裏的時鍾突然映入她的眼簾。


    ……滴答咚咚。


    當他一理解長短針所代表的時刻時,別說是金錢,他的腦中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小弟弟?小弟弟你怎麽了?」


    太太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唉……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完全忘記麵試的事了……


    「真的很謝謝,幫我向你的家人問聲好喔。」


    「拜拜~~」


    「啊哈……哈哈哈……我也玩得很愉快喔,艾咪……」


    艾咪與母親帶著笑容並揮著手走回滯留飯店的房間,九郎則是站在大廳的某個角落目送她們離開。


    結束了,這次真的一切都完蛋了。


    雖然他堅持拒絕收下謝禮,但兩人到最後的最後還是認為九郎是個孩子,而麵試的時間也被完完全全拋在遙遠的彼岸。


    結束了,完全沒路可走了,一切都泡湯了,the end,九郎腦中甚至開始浮現出人生的跑馬燈。


    「哈哈……看起來好高級的飯店喔……幹脆去死一死算了……」


    九郎依然麵露笑容地如此說道。


    雖然建築物不算太大,但映入眼簾的每樣物品都是炫目耀眼.


    大廳地麵能夠見到擦得光亮無比的大理石,白黑色相間的紋路宛如西洋棋盤般毫無空隙地填滿地麵,旋轉門的入口處還鋪著厚厚藍色地毯,仿玳瑁的天花板吊掛著星型掛燈,與下方的地麵互相輝映並發出雙重的閃閃光芒。


    而有對英格蘭男女從正麵的階梯走了下來。


    「親愛的,你覺得穿黃色禮服還是那件藍色禮服比較好?」


    「不管穿哪件都很漂亮。」


    「就是不能這麽隨便,因為隔壁的包廂席是那位巴頓參議夫人呢。」


    某個身穿絲綢禮服與珍珠項鏈的貴婦,正在向看似丈夫的的英格蘭人說著話。


    另一邊的沙發則是有藍眼商務員愉快地說著話。


    「看來必須先把那塊土地買下來,兩百萬……不,一百萬應該就很夠了。」


    「我知道了,我會立刻去安排。一百沒錯吧?」


    兩人叼著冒出煙霧的雪茄討論著商務,那個一百到底是坪還是平方公尺呢?還是日圓?要是再追加英鎊或美金感覺就能多笑個三天了。


    正當九郎呆站在原地時,有輛黑色的禮車駛進正門的車道。


    身穿製服的飯店人員站在旋轉門的入口,畢恭畢敬地打開停靠的禮車車門,某個身穿奢華晚禮服的英格蘭女性從裏麵走了下來,並且調整著耳環位置走進飯店,她若無其事地通過九郎身旁,彷佛不把九郎當成同是人類似地。


    怎麽會有這麽美麗又耀眼的女性呢?而自己居然是如此不合乎現場氣氛……


    「您有什麽事嗎?」


    九郎不禁嚇了一跳。


    因為剛才那位飯店人員正站在九郎麵前。


    看來似乎是見到身為日本人的九郎,才會刻意用日語與他搭話。


    「呃……」


    那是個將混有白發的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的中年男子,以西洋人來說算是身高較高,嘴邊留著的胡須也是頗有威嚴,他那修長的臉頰並沒有浮現半點笑容,看來應該是戒備著九郎的動靜,畢竟九郎從外表看來怎麽樣都不像是客人。


    「很抱歉在這裏有礙觀瞻。」


    明明腦袋應該已經氣得快充血了,但九郎還是很痛恨自己仍然用如此婉轉的語調回答。


    「其實剛才碰巧有橫會將在此滯留的婦人與千金小姐送過來,而本人原本另外有場麵試,隻可惜已經錯過時間,而貴飯店的美麗裝潢讓本人不小心看傻了眼,真的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腦中的思緒已經變得一團亂,九郎認為自己的確是個既頑固又不懂變通的蠢蛋,不論如何冀望日本還是戰敗,到最後也沒有成為天惠師,但就算是這樣,在英格蘭人的飯店逗留真的好嗎?


    在如此富麗堂皇的英格蘭人專用飯店中,今天可說是整個人生都完全泡湯的忌日,自己居然還卑躬屈膝地進行著自我介紹。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裏久留,猴子不應該混在金絲雀的樂園中,邊境的小猴子還是得立刻回到猴山中,就算已經沒有山能回,不過這也是無法顛覆的事實了。」


    即使九郎想讓自己停下愚蠢的抱怨,但他不知道該在哪邊或怎麽收口,畢竟現在的他已經是一籌莫展了。


    真是的,說到我的人生真的是……


    「您要喝杯茶嗎?」


    飯店人員突然用英格蘭語說出這句話。


    「…………咦?」


    「現在的您隻是想找個人聽您說話,如果您聽得懂我說的話,那麽我到後麵替您泡杯茶吧。」


    「不不,這怎麽行呢,工作中不能這麽勞煩您。」


    「沒問題的,我是這家飯店的副負責人,在某些方麵還是能賣點麵子的。」


    副負責人?


    「您……在這家飯店地位很高嗎?」


    「地位很高。」


    能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的人怎麽會在門口做些瑣碎雜事?


    經過他這麽一說,對方的服裝與種種舉動確實都飄散出一股地位頗高的氣息。


    見到對方快步地邁闊步伐,總之九郎隻好連忙跟在他的後頭,最後來到了一扇工作人員專用的門扉前,裏麵似乎是飯店人員的休息室或辦公室。


    雖然其中顯得相當安靜,但有個女侍正在使用角落的辦公桌處理事情。


    令人驚訝的是,那位女侍是個黑發的東洋人,年紀看起來與九郎相差不遠,她將頭發綁在身後,那輪廓清晰的濃眉可說是相當適合她。


    (好厲害,原來這裏還有日本人。)


    雖然在外麵都是英格蘭人,不過沒想到看來如此高級的飯店也有日本人在此處工作,這也讓九郎難掩驚訝的神色。


    她帶著認真表情打著桌上的算盤,話說回來……這家飯店的女侍也要身兼經理的職務嗎?


    「……副負責人。」


    「內海小姐,有什麽事嗎?」


    「我想一個人還是以三先令四便士為主。」


    「我聽不太懂您在說什麽呢。」


    「就是上次宴會的成功記念餐會,總經費是一英鎊七先令二便士,全額都已經由女侍長貝涅特負責代墊,單純除以參加者大約要三先令十便士,不過因為貝涅特女侍長表示『至少讓我做點麵子嘛』而要多付一點,因此身為更高階管理職的副負責人也得幫忙支付,這樣副負責人與女侍長需要各別負擔五先令,剩下的人隻要繳三先令四便士就可以了。」


    「那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隻不過,這樣有喝酒與沒喝酒的人可能會有些不滿,而且廚房那邊的人很想打迷糊帳,所以必須讓他們多付點錢才行。」


    「這樣是沒什麽關係,不過……」


    「啊,副負責人也很在意普莉希菈的大胃口吧!那家夥還故意裝成一副優雅的模樣把蝦子掃個精光嘛!我知道了,這個我也會列入計算。請稍微等我一下,最後每個人必須負擔的金額是……」


    隻見女侍在算盤上「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地神速舞動手指。


    她重重地彈完最後一顆算珠後,眼瞳也浮現出無比滿意的光芒。


    「兩先令九便士!」


    「內海小姐,您做得真是太棒了。」


    當副負責人語氣平淡地如此一說,日本女侍突然又恢複冷靜的表情說道:


    「我先離席會不會比較好?」


    「我很清楚您對金錢有非常嚴謹的價值觀,不過如果要休息的話,希望您能稍微離席一下,因為我接下來還有一場麵試。」


    彷佛現在才發現九郎在場般,女侍微微地挑起眉頭,九郎則是在副負責人身後浮現出毫無意義的微笑。


    於是女侍將自備的算盤與帳簿擁在懷中,從別扇門走出這個房間。


    「……好像打擾到她休息了……」


    「這應該不是您需要在意的事。」


    雖然副負責人說的沒錯,不過感覺氣氛似乎還滿複雜的。


    「請往這邊。」


    接著,九郎便被帶進鄰近的某個小房間中。


    看來那是副負責人自身的辦公室。


    雖然貼著與外麵同樣的樸素壁紙,不過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棱框照片,深處的玻璃鏡麵櫥櫃中還排列著許多的開罐器骨董收藏品。


    九郎畏畏縮縮地坐在副負責人指定的待客用沙發上,並且抬起頭望著天花板與牆壁,這時副負責


    人將銀托盤與茶器拿了過來。


    「很抱歉,請不需要理會我。」


    「我想您應該就是想讓人理會才會過來的。」


    按著,他居然真的替婉拒好意的九郎開始泡著紅茶。


    看似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碎裂的薄薄纖細茶器中,呈現淡紅色的茶正冒出嫋嫋蒸氣,光是讓握著握把的手別發抖就讓九郎費盡心思,當他將茶喝進口中時……也讓他頓時感觸良多。


    (真是太好喝了……)


    溫暖頓時傳遍被雨水淋濕的五髒六腑中,這到底是什麽感覺?原本以為對方隻是想隔離來路不明的日本人,但這杯茶居然讓九郎開始懷疑起從前喝過的粉泡綠茶都是假貨。


    「請容我重新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理察·羅。可以請教貴姓大名嗎?」


    「我是鬼島九郎。」


    「您是東京人嗎?」


    「不……我出身於關西,雙親過世後就寄宿在京都的神社直到戰爭結束。」


    副負責人理察則是彎下腰坐在九郎的對麵。


    「您先前在東京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剛開始是和一起過來東京的師兄弟……應該說是在算朋友的夥伴身邊,例如幫忙送貨、洗盤子或是替蔬果削皮等等,偶爾還會翻譯英格蘭語的書或報紙,不過因為後者的薪水還算不錯,所以不太有機會能輪到我做這份工作。」


    「您的語文能力確實是毫不遜色於專業口譯,您是在哪裏學習英格蘭語的呢?」


    「我想之前待的神社應該是類似學校之類的地方,因為那不是正式的學校,所以應該不算是能夠大肆張揚的經曆。」


    副負責人那蘊含湛藍的灰色眼眸緊緊盯著九郎,能夠感覺到眼前這位幾乎可稱為老人並充滿威嚴的男子正在刺探著某些事。


    「您剛才說過原本要去參加一場麵試吧?」


    「……是的。」


    到了這個地步,九郎甚至連逞強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他那表示同意的臉也自然地變得有些垂頭喪氣。


    「再怎麽說我也知道自己已經是進退兩難……隻是剛好有個出乎意料的意外……」


    九郎將今天所發生的事隨著紅茶熱氣一起吐了出來。


    雖然打算使用天惠的部分刻意瞞混過去,但九郎仍然將拯救英格蘭孩童並將對方送回飯店的過程一並告訴副負責人。


    「……因為如此這般,那位千金小姐不隻是哭得很大聲,就連衣服和糖果都是我負責出錢,找到毋親之前還折騰了好一陣子……」


    「原來如此,然後呢?」


    「關於這件事……我覺得這還是運氣成分居多吧,例如是否會碰到迷路孩童或是撿到棄貓。」


    「您對今天的麵試多少有些負麵思緒,因為這樣才會注意到艾咪·奧斯汀小姐並將她做為逃避的對象。我說的沒錯吧?」


    九郎不禁瞪大雙眼並眨了眨眼。


    「您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出乎意料呢。」


    「不,您覺得能將那麽危險的孩子放著不管嗎?總不能這麽做吧?」


    九郎反而對副負責人的意見感到相當驚訝。


    「原來如此……」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能夠像這樣讓副負責人聽我說話也是很大的收獲。謝謝您的幫忙,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想,但感覺我從明天又能好好努力加油了,首先要向房東太太哭訴請她延長房租期限。不過該怎麽做比較好呢?不找任何藉口從正麵直接跪下來……看來這應該是最幹脆的做法吧。」


    「我知道了,你被錄取了。」


    九郎原本還在腦中思考著最有效率的跪拜位置與時間點,因此這句話也讓他慢了半拍做出反應。


    ……錄取?


    「如果您有想在『鳥巢』工作的意思,那麽受本飯店雇用也不失為一條道路。鬼島九郎先生,您意下如何呢?」


    「錄……錄……錄……」


    「您在學雞叫嗎?學得還真像呢。」


    「我錄取了?」


    「是的。」


    「工作?」


    「正是。」


    「在這裏?」


    「當然。」


    「您是說假話嗎?」


    「我是說真的。」


    一副正經紳士樣的副負責人絲毫不動眉色,並且完完全全地模仿九郎的說話語氣直接回答,也讓九郎頓時啞口無言。


    不過為什麽會選我?


    在這間既金碧輝煌又高格調的英格蘭人專用的超高級飯店工作?


    「我們正好有缺工作人員,希望能借重您的技術與精神力替本店效力。」


    「我知道了,這應該是想引我跳進來的陷阱,就像之前那個賣橡膠帶還是女性內衣的地方吧。」


    「隻不過不是警衛,而是請您擔任禮賓服務員的工作。」


    「我就說果然是這樣。」


    帶著笑容回完話後,九郎才突然回過神。


    「禮賓……服務員……不好意思,我才疏學淺聽不太懂那是什麽……」


    「就某種層麵而言,那是最適合像您這種人的天職。鬼島先生,那就是最高級的服務業。」


    副負責人理察卻隻是語氣平淡地如此回答。


    ……天職,這兩個字比天惠聽起來更像是遙不可及的天方夜譚。


    簡直就像戰爭還在持續一樣。


    宛如九郎夢想著能夠打場漂亮頭陣的那個時候。


    但總之目前的生活還是比較重要,比起夢想與信念,九郎決定還是選擇現實,所以……


    「……………………我知道了,以後還請您多多指教……」


    「很好,歡迎您來到玉蘭飯店。」


    不過,後來九郎才見到了與天職完全相反的現實。


    ***


    「嗯……原來如此,幸好那個孩子看來已經平安獲救了。」


    在副負責人辦公室的天花板上方有個幽靈。


    由於身為幽靈,因此她能夠出現在玉蘭飯店的每個角落。


    她生前的名字是蕾蒂·安潔莉卡·歐布黎恩,她總是打著死者的矜持與無聊之名,在飯店的各個角落(主要是天花板上方或牆壁裏側)尋找著自己的居身地。


    這時候她也是在通風口的鐵網上擺著躺枕,邊躺著邊享用巧克力與法式小圓餅聆聽下麵所說的話。


    這是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優雅頹廢遊戲,她曾經看到過各式各樣的神奇景象,例如偷吃著鍋裏殘留小牛肉的廚師,或是在空無一人的樓梯平台間做著伸展操的女侍長等等。


    這一切都是往生者才能做到的消遣。


    隻是觀看並不會招來任何麻煩。


    不過……隻有這次不一樣。


    有個日本少年隨著這家飯店副負責人走進了這問辦公室。


    他既嬌小又宛如小狗般被雨水淋濕,甚至讓人以為副負責人似乎救了個迷路孩童回來,不過看似孱弱的少年在離去前突然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也讓她由衷地嚇了一跳。


    「鬼島先生,天花板有什麽東西嗎?」


    「……不,我想應該是我的錯覺……」


    他那小小的身體正散發出不可思議的氣氛。


    不論是從那澄澈的黑色眼眸,或是既沉靜卻堅強的意誌。


    安潔莉卡很確定他不是被舍棄的小狗,而是正在尋找主君效命的騎士或武士。


    (他是誰?)


    當安潔莉卡一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像是居住在天花板上的少女般屏起氣息,屏氣凝神地目視著少年離開。


    即使對方離去,心中那股不可思議的感情卻依舊無法平複。


    他到底是什麽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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