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拾錦隻知道看望病人最好在上午去,不能太早也不能過晚,有的是地方習俗問題,有的則是自行考究後的定論。至於天氣的陰晴,她兀自琢磨著,應該不屬於考慮範圍。


    十點左右,她坐公交趕到了仁愛醫院。已經事先偵查過安老太太所在的病房位置,一走進住院部,她直接跟隨兩個陌生女人邁入了電梯。


    在那間vip病房外立定,安拾錦暗暗給自己打氣,過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抬起手敲了敲門。


    “門沒鎖,請進。”


    安拾錦擰開門,小心翼翼地先把頭探了進去,剛剛那道聲音很熟悉也很親切,出聲的人是她曾見過兩次麵的安老太太。


    房間裏有些過分安靜,她一步步往裏走的時候能夠聽見鞋底和地板之間輕微的摩擦聲。


    安老太太正戴著老花鏡翻著手裏的書,一看見自己的小外孫女來了,立即笑著招手:“小拾來來來,快讓外婆看看最近長胖了沒。”


    安拾錦乖巧地喊了聲:“外婆。”


    她慈祥地應著:“誒,好孩子,是你媽帶你來的嗎?”


    “是我自己來的,外婆千萬別跟我媽說。”


    安老太太親熱地摟著她,鼻尖充斥著老太太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可她非但沒覺得嫌棄,反而還微微泛起了鼻酸。


    奶奶綠舒也喜歡這樣輕拍著她的背半摟著她,她是個老頑童,夏夜星辰,唯有她願意陪自己坐在屋頂上翹首等待漫天燦爛的流星雨。


    有一日,她一個人悄悄跑去白霧山上尋覓一種可以嚼在嘴裏清爽口氣的浮香草,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竟然足足昏睡了三年,等她醒來的時候,爺爺告訴她,阿爹和阿娘出門遠遊了,勵誌要踏遍所有的青山綠水,不過個十年八載不會回來。而奶奶也早已進入羅仙洞閉關修煉,具體出關時間誰也拿不準,隻能看個人造化。


    偶爾收到靈鴿送來的家書,可以確保爹和娘一直平安順遂,可奶奶綠舒卻遲遲沒有出關。直到五年前的某一天,她為了自製出美味可口的冰粥而跑去雪山尋找天然純淨的可食冰,誤打誤撞闖入了山中一處洞穴。


    洞穴內倒豎著奇形怪狀的冰棱,縱然她天生不畏寒,也被裏麵逼人的寒氣蒙了一臉白霜。最為奇怪的是,這個洞曾被施過陣法,而此陣法剛好是莫尤自創的奇門陣,每個分洞口都是法術虛幻出來的,不管選擇哪條路,最後都會繞回主洞府。


    拾錦破了陣法後,麵對眼前的三岔路口犯了難,她順著其中一條通道向裏走,卻看到了奶奶靜靜地躺在最中央的那張寒冰床上,睫毛覆蓋眼瞼,似是睡了很久。那一刻,拾錦嚎啕大哭,爺爺騙了她,奶奶不是在閉關,而是長眠於冰洞。


    從那時起,從來無憂無慮的拾錦也開始在心裏藏入了一個不得不深埋的秘密,關於她為何會昏睡三年,關於奶奶又為何會靈元離體,既然靈犀穀的族人都合夥欺瞞她,那她就裝作不知道吧,奶奶依然在羅仙洞,她也依然日日期盼她早日出關。


    安拾錦忍住一觸即發的淚水,仰起頭看著安老太太,聲音不大,卻略微沙啞:“外婆,你身體還難受嗎?”


    “又是輸液又是吃藥的,早就快好了。”安老太太歎了口氣:“老咯,身體大不如前了,一點小感冒不吃藥都挨不過去,最後竟然還發展成了肺炎。”


    “雖然病毒所致的普通感冒可以自愈,不需要吃藥,但是外婆你一定沒有注意休息對不對,也沒有多喝開水對吧?”安拾錦像個小老頭子似的訓導說。


    安老太太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愣了兩秒鍾,失笑:“你啊,年紀不大,倒是和你外公一樣喜歡教訓別人。”


    像就像吧,反正她也沒見過安老爺子。爺爺曾說她像二爺爺,容易較真,認個死理兒,說話太直,不懂得拐彎。她心裏不予以苟同,拐彎抹角有什麽好值得稱讚的,她最反感虛與委蛇的人了。


    言及至此,安拾錦反複斟酌了片刻,終於要表明今日前來的目的了。她往後挪了挪,站立在床邊半步之外,垂眸看著一臉愕然的安老太太,露出一絲請求:“外婆,媽媽很想很想家裏的親人,她雖然不說,可我就是知道。誰都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為什麽你們不能原諒她呢?”


    安老太太麵露無奈:“小拾,又有哪個做母親的不肯原諒自己的孩子?即便是安瀾她年輕時再怎麽任性,我也從來沒有怨過她。其實你外公又何嚐不是?他隻是拉不下那張老臉,要是你媽肯低頭說幾句好話,他比我還疼她,又怎麽可能不原諒她?”


    窗外忽然一聲悶雷,安拾錦看了看又黑了一層的天色,撇著嘴低歎了一聲:“外婆,你也知道我媽這人有多倔的。”


    “是啊,你媽和你外公都是一個倔脾氣。我和你外公並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主要是當年已經和陸家訂了婚,兩家人私下裏說得好好的,你媽也同意了,結果她沒過兩個月就跑回來跟我們說要解除婚約,你說你外公能不生氣麽?這生氣歸生氣,到頭來還不是去陸家賠了禮道了歉,幸虧你陸爺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並沒有怪罪什麽,可我們心裏麵總歸過不去。尤其是後來他大兒子的婚姻又不是那麽順如人意,我們這老兩口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你媽倒好,你外公這頭剛退了陸家的親事,那頭就突然跑去和你爸未婚同居。我們那會是真被她氣到了,對你爸也就產生了膈應,怎麽看都看不上眼。”


    安拾錦心似了然,忙出口解釋:“那個時候我奶奶剛過世,我爸就她一個親人,我媽知道他心裏難受,所以才自作主張跑去照顧他的。”頓了頓,她煞有介事地說:“外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原本心裏還難過著,她這最後一句話倒是把安老太太給逗樂了。老太太忍俊不禁地問:“你知道什麽是愛情?”


    安拾錦搖搖頭:“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到。”比如爺爺和奶奶,阿爹和阿娘,以及安瀾和楊青雲。


    安瀾和家裏僵持了兩年多才破釜沉舟地和楊青雲結了婚,她曾經懷過一個男孩,可惜後來回老家拜祭楊青雲父母的時候由於路途顛簸而沒能保住。為這事楊青雲沒少自責,他不應該在這個特殊時期帶著孕婦隨便亂跑,有時候他甚至還在想,要是自己有輛車也就不用來回換乘讓安瀾受罪。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開始拚命工作,隻為了讓妻兒過上舒服的好日子。安拾錦出世後,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在公司的職位也從工程師升到主管再升成了部門經理。有個詞叫“無福消受”,這世上有很多人都和楊青雲一樣,嚐遍了酸甜苦辣,在人世間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遭,卻隻能抱著遺憾猝然離開。


    安拾錦悵然地和安老太太對視上,老太太瞧著她的眉眼,伸出手去撫著她的頭發:“沒能讓你媽風風光光地出嫁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小拾一定不要像你媽那麽傻,女孩子啊,找對象還是要得到家人的祝福的,否則受了委屈都沒地方傾訴。”


    安拾錦笑著伏在床邊:“我知道,這就是有娘家的好處。”


    安老太太淡笑不語。


    從住院部出來,外麵依然在響著悶雷,她才剛走了幾步就開始劈裏啪啦地下起瓢潑大雨。正在走路的人全都一股腦地跑到屋簷底下避雨,安拾錦也隨大流找了棟最近的樓跑了進去。


    拍著身上的雨珠,樓前的雨簾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在水泥地麵濺起飛揚的水花。比起先前陰沉的悶熱天氣,她更喜歡雨天的肆意與清涼。別人都在抱怨這場雨下得就跟老天爺打噴嚏似的,剛才還可著勁地憋著,這一小會功夫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打個沒完了。唯獨安拾錦咧著嘴心情極好,她手掌攤平著將手伸到了屋簷之外。


    “很喜歡雨嗎?”


    身後有人在說話,安拾錦一回頭便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眸子,如同蒼茫中的兩點星。她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流轉了眉眼笑:“你怎麽每次都在我背後出現?”


    陸湛寧穿著白大褂,胸前別著標注著他名字的銘牌,身上有幾塊潮濕的痕跡,使得衣服看上去有點發皺,顯得不夠工整。可他整個人卻依然神采英拔,像是一棵挺立的青鬆。他輕笑一聲,那雙深眸定定地看著她:“是嗎?我不記得了。”


    安拾錦也跟著笑,隻不過嘴角上揚的幅度要比他大得多,還要比他真誠:“原來你記性不好啊。”


    ……陸湛寧望向遠處,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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