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身關節發痛,把巧痛醒了。


    「痛痛痛……」


    巧護著落枕的脖子,從備有少許調整椅背功能的沙發上起身。


    雖然號稱附帶淋浴。補眠設備,但網咖的狹窄包廂畢竟還是太局促了,不適合住宿,才住了兩晚,巧的身體便開始哀號了。他無法熟睡,也因此疲勞完全消除不了,體內活像塞了濕答答的棉花一樣。


    他摸了摸牛仔褲和上衣口袋,取出手機看時間,這才發現液晶畫麵上的來電記錄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位數。電話和簡訊加起來超過一百通,語音留言的數量也不少。


    無論是簡訊或電話數量,都是牧子遙遙領先,其次是黑川和秦泉寺。簡訊的標題分別有「請和我聯絡」、「你現在在哪裏?」、「我很擔心你」等等,各種呼籲尋找對象快點現身的文句一應俱全。


    語言留言最多的也是牧子。巧聽了留言心裏會難過,所以除了起初的幾通以外,他都沒聽。但見了直到第三天才留言的某個人物姓名之後,他不禁大氣冷顫來。


    來電記錄,春川司——巧戰戰兢兢地播放錄音內容。


    開始播放之後,司先是沉默了好一陣子,接著,在最高潮時歎了口不耐煩的氣。這時候就已經恐怖得教巧快失禁了。


    「……你給我適可而止,不然我就把你活埋。」


    威脅詞的凶惡程度也比平常更勝一籌。要是被活埋,就不能呼吸了。


    「快點回來把事情說清楚!」


    司最後又吼了一句,才掛斷電話。


    「……我不能回去啦!」


    巧抗辯似地喃喃說道——我要拿什麽臉去見大家?我改說什麽話來道歉?


    過了兩天,巧依然找不出答案。


    司的來電記錄前後都是牧子的來電記錄,她也留了言。巧聽完司的語音留言之後,順便播放了最新留言。


    「欸!」用這個字開頭的聲音帶著淚意,巧聽了大為驚愕。


    「拜托你打個電話給我們好不好?不打給我也沒關係……打給千歲也行。」


    她幹嘛在這個時候提千歲?巧歪了歪頭。千歲並不是旗子劇團的核心人物,處於核心地位的是牧子、黑川和秦泉寺,而現在站在頂點的則是司。


    「你人還平安吧?發生了什麽事?沒被卷入什麽奇怪的事端裏吧?」


    擔心安慰的話語之間不時參雜著抽噎聲,虛弱的聲音打擊著巧。平時的牧子總是堅強又獨立,巧和她相識多年,除了演戲以外,這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一想到自己害得牧子發出這種聲音,巧滿心慚愧,感覺活像身體被擰成一團似的。


    留言的聲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帶淚的?巧根本沒勇氣重播確認,他聽到一半便停止播放了。


    時間是早上六點半,巧無法用如此局促的姿勢再睡回籠覺,便走出包廂。


    結賬金額還不到兩千元,以住宿費而言可說是超級便宜。昨天巧是住在另一家網咖,兩晚的合計金額不到四千元。


    今天還是去住膠囊旅館吧——巧一麵思考,一麵搭上小型電梯。他好想在有床有棉被的地方休息,但是商務旅館太貴,他又沒勇氣回家。


    巧隻披著一件薄薄的西裝夾克,走到大路上,感到有點涼意。九月進入尾聲,白天日照還很強,但早晚卻變涼了。


    雖然他漫無目的,還是決定先到附近的車站去。在陌生的街道上走著走著,轉眼間便到了七點——已經進入了上班的巔峰時刻。從事自由業的巧鮮少在這種時段搭車,上班族乘客如濁流一般在剪票口來來去去,巧沒有氣力殺入他們之中,便轉身離去了。


    他決定先找個地方吃飯,便走進路邊的速食店裏。他從早餐菜單中選了個分量較多的套餐。如果是哥,一定會點鬆餅套餐吧!一思及此,巧就變得有點想家了。


    店員不負速食店之名,立刻將餐點準備妥當。巧端著餐盤,找了個位子坐下。他拆開夾著荷包蛋和鹹味肉片的漢堡包裝,咬了一口,嚐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變的「老味道」。


    「和東京的味道一樣嘛!」


    剛才的車站是jr鐵路和當地民營鐵路的接續站,站名叫做「三之宮」或「三宮」。


    巧昨晚就來了,但還沒吃到神戶的名產。


    事情要追溯到他離家出走的前天。


    *


    今年最後的公演——十一月公演的劇本順利完成了。


    這次的構想是起源於司的提議。鑒於《前往遠方的那座山》獲得戶外用品製造商提供樣品讚助,司便提議這次先找讚助企業,再寫劇本。


    負責宣傳的黑川和牧子四處奔走,最後拉到讚助的是牧子,不過對象並不是企業。


    是都內的劃船協會。為了推廣劃船競技,他們定期舉辦劃船錦標賽和劃船教室。


    負責宣傳的牧子推銷能力出乎意料地高,很快便獲得協會高層賞臉,一下子就敲定讚助了。


    「劃船的比賽入口好像很少,我說想拿來當舞台劇題材,他們聽了非常高興。」


    如果能讓一般人對劃船產生興趣,便願意全麵協助。協會也幹勁十足,答應出借劃船器材,並提供指導,協助宣傳。


    非但如此,如果旗子劇團同意使用公演當天節目手冊的一半以上頁數介紹劃船競技,印刷費用便可由協會的宣傳費撥支。


    下決定的不是巧,而是司。巧沒有劃船知識,意願不高,但司卻大聲斥喝:


    「人家都說要幫我們出製作費了,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雖然分送給觀眾的宣傳單還是得自費印製,但外觀精美的高檔貨能用別人的錢來做,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於是他們決定先到協會參觀劃船器材,順便學習。其中引起巧的興趣的,就是聯係用的劃船機。那是個結合拉升機、滑輪和船艇座椅的訓練器,目的是為了讓人可以在陸地上練習劃船。


    「在陸地上劃船」這句話射中了巧的心,隻見他邊查詢劃船基礎知識邊寫劇本,不過十天便完成了劇本,劇名是《衝吧!劃船社》。


    故事描述了一個沒有船的劃船社,高中生社員們夢想著有一天能夠真正地在水上劃船,一年到頭都在劃劃船機,是一步青春群像劇。


    劇本水準讓司和團員都感到滿意,協會也欣然接受了劇本內容。


    為了讓劃船場景顯得更加真實,所有團員調整行程,一起參加了劃船教室及小型比賽好幾次,這點也讓協會十分高興。


    親身體驗有助於演員詮釋劇本,九月開始的排練也進行得相當順利——然而,卻有個不順利的問題存在。


    明年三月之前的公演訂到的劇場,座位都很少。


    還款期限前的最後一場公演時明年七月,這場公演就訂個大一點的劇場,把收入補回來——旗子劇團到處尋找容納人數較多的劇場,卻一直找不到符合期望的。


    一百五十席,交通還算便利的劇場仍有空檔,但一百五十席的收入不足以還清欠款。


    「至少要有兩百個座位,兩百五十個就更好了。」


    「最好有三百個。」


    黑川和秦泉寺頻繁造訪春川家,商量了好幾次,最後的結論依然是「劇場不夠大」。


    「如果十一月或三月的公演能訂到大一點的劇場就好了。」黑川板著臉說道。


    兩百席以下的劇場很多,但對於入場人數超越千人的中堅劇團而言,最好用的是兩百席至三百席的劇場。可是這種規模的劇場出奇地少,很快就被訂光了。


    更上一層樓的是四、五百席的規模,這是小劇場的最高峰座位數,對中堅劇團而言太多了。以旗子劇團母親的票房來估計,每


    個場次必須做好會有一百個座位沒人坐的心理準備。而若空位那麽多,就會給人冷清的印象,連帶也會影響到口碑。


    除此之外,還有劇場費問題。這種規模的劇場盡是高級劇場,費用自然是水漲船高。勉強使用,反而會降低利潤。


    「之前我和司計算過了,旗子劇團正好是最難超越損益平衡點的規模。」


    根據秦泉寺的說明,對小劇團而言,入場觀眾人數超過千人、未滿三千的劇團正好處於經濟上最嚴苛的階段。


    「一千人一下的劇團反而容易賺錢。」


    票房隻有幾百人的話,用數十席規模的小劇團進行公演即可,舞台也比較小巧,花的經費不多,所以容易賺錢。


    以旗子劇團的規模,則需要更大一級的劇場,光是劇場費就比較高。而劇場變大,製作的舞台道具就更多,照明等器材及工作人員的數量也會增加,因此經費就花得更多。


    但又不能把增加的經費直接反映在門票上。擁有專用劇場的超主流商業劇團普通席也不過五、六千元,總不能把價格定得比他們更高,就算定了,票也賣不出去。除非旗子劇團使用頂級劇場。否則票價的上限就是四千多元。想當然耳,隻能拿每張門票有限的利潤去彌補經費。


    「像《前往遠方的那座山》,如果用成本計算,等於每個座位花三千元買進,用三千八百元賣出,平均毛利隻有八百元。四個座位沒人坐,就幾乎抵消掉一個座位的營業額了。」


    即使遊走在消防法邊界,在走道或樓梯設置輔助椅,坐滿觀眾,獲利率還是差不多。


    「這麽一提……」黑川思索著。


    「我們在一百席以下的劇場公演的那一陣子,賺的錢好像比較多。」


    黑川指的是入場觀眾人數超過五、六百人的時期。當時他們把財務全丟給製作人管理,不清楚詳細數據,但當時慶功宴吃得很豪華,而且還有少許盈餘可以分給團員。


    「超過一千人以後,盈餘就所剩不多了。」


    製作人開始含糊表示「這次剛好打平」,團員平均分攤慶功宴不足費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我接觸賬務工作以後才知道,那一陣子應該就已經開始虧損了。」


    「我們真對不起以前的製作人啊!」


    巧的眉毛變成了八字形。


    「本來以為觀眾變多,利潤也會變多……當時隻覺得是預算分配方法出了問題,過一陣子應該就能轉虧為盈。」


    超過三千人的劇團數目極少,便是出於這個理由。在嚐試突破損益平衡點的過程之中,體力一點一滴地消耗殆盡,最後隻能被迫解散。


    超過三千人,獲利率便會再度升高,但能夠撐到這個階段的劇團少之又少。


    「……司說……」


    秦泉寺喃喃說道:


    「我們浪費了四、五年。他說我們該在觀眾超過一千人的時間點上就開始以三千人為目標,擬定經營策略才對。」


    眾人默默無語。旗子劇團的入場觀眾人數的確是在五年前破千的。


    如果他們好好運用這五年,或許現在就不是這樣了。貪圖享樂而浪費掉的時光陰沉甸甸地壓著他們。


    不過,當巧和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成立劇團時,有多少人擁有這種長遠的眼光?或許正是因為放眼未來的人不多,躋身主流的劇團才會那麽少。


    「我們就像到了八月三十一日才連忙趕作業的人一樣。」


    秦泉寺自嘲地笑了。


    「光是暑假作業,負擔就已經夠重了,現在還得寫五年份的作業……實在太可笑了。活像平時都在玩,到了現在才說要過冬的蟋蟀一樣。」


    「別說喪氣話!」


    黑川大聲斥責。


    「就算真是那樣,至少冬天還沒到啊!我們有十個人,平均一個人隻要分攤半年份的作業就行了,一定寫得完!」


    「黑川好厲害!」巧笑道:


    「經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寫得完了。」


    「總之,我們現在隻能先顧眼前的還款日期。這一關過不了,以後沒戲唱了。三千人的高牆,就等把錢還清之後再說吧!」


    為了還清欠款,得設法訂到座位數較多的劇場。巧望著劇場列表,喃喃說道:


    「就規模來說,華爾茲劇院剛剛好就是了……」


    在為數不多的三百席等級劇場之中,華爾茲劇院由於交通方便、設備齊全,特別受到喜愛。雖然如此,它的費用並不會比其他劇場高。這是因為華爾茲劇院是某個上市公司打著培養文化、回饋社會的名號,以振興文化為目的而設立的。曆任院長都是由舞台劇造詣深厚的人士擔任,不分名氣大小,低價提供劇場給製作高品質舞台劇的劇團使用。


    然而也有不少人批評這些理念都隻是場麵話而已,黑川也支持這種意見。


    「那間劇院老是狗眼看人低。以前我們也申請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吃閉門羹啊!說穿了,隻有院長喜歡的劇團才能在那裏演出。」


    不分名氣大小,低價提供劇場給製作高品質舞台劇的劇團使用——這句廣告詞裏隱藏著陷阱。判斷品質高低的人是劇場老板——又或是院長。若是不合院長的口味,縱使再受歡迎,也不能在華爾茲劇院公演。


    每個劇場多少都會依據申請劇團的經曆或老板的喜好來選擇上演劇團,但是沒有一個劇場像華爾茲劇院如此極端,據說連公演場場爆滿的劇團都無法在華爾茲劇院進行公演。而這種極端的挑選基準,反而提升了華爾茲劇院的地位。


    旗子劇團第一次申請時,華爾茲劇院院長以「沒看過旗子劇團的舞台劇」為由拒絕了。向其他劇團打聽過後,才知道不先招待院長來看戲,是絕對談不成的。所以旗子劇團便寄贈公關票,但院長從來不曾到場觀賞。


    之後院長依舊以「沒看過,無法判斷」為由,一再拒絕旗子劇團的申請。


    「華爾茲的院長一定很討厭我們。」


    黑川大皺眉頭,巧怯生生地提出異議。


    「可是,他根本沒看過我們的戲,那有什麽討不討厭可言啊。再說,很多劇團也跟我們異議,寄了公關票卻沒有回應啊!並不是隻有我們這樣……我想院長一定是受到太多邀請,忙得分不開身吧?」


    「就算不討厭我們,他也鐵定覺得我們是『無關緊要』的劇團,才會這樣對待我們。」


    天生悲觀的秦泉寺反而比反感畢露黑川更具說服力。沒有興趣所以擱置不理,這的確很有可能。


    「總之我們縣申請看看吧!」


    在巧的主張之下,他們又提出了數不清是第幾次的申請,但遲遲沒有回音。


    「華爾茲劇院明年六月的檔期應該空出來了,因為有人退訂。」


    說這句話的是委托巧編寫節目文案的廣播節目導演,他認識許多舞台劇相關人士,所以見麵討論工作事宜時,話題常會帶到舞台劇上。


    當時巧正因為華爾茲劇院音訊全無而感到焦慮,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誰知導演居然回了這句話。


    「真的嗎?」


    「真的、真的,那個公演的製作人昨天才跟我發牢騷呢!有個經紀公司想讓旗下《情人》雜誌的模特兒跨行當演員,那個製作人接了經紀公司的委托,幫他們選角,還訂了華爾茲劇院。誰知道那個模特兒上了演員訓練班以後,嫌課程太嚴格,耍起性子來,說不當演員了,要轉到《姊妹情人》繼續當模特兒。所以訂好的劇場隻好取消,製作人還得向所有參與演出的演員道歉,把他累得半死。」


    「咦?那我該不該把申請日期改成六月啊?現在檔期空出來了,說不定有機會……」


    雖然比原訂的公演日期早


    一個月,但隻要巧快點完成劇本,日程上應該不成問題。在司的嘮叨之下,最近巧的執筆速度變快了。


    「嗯,是啊!前幾天才退訂,檔期應該還空著。」


    在導演的鼓勵之下,巧決定立刻行動。


    有人退訂的消息一旦傳開,或許又會有一堆劇團爭相申請。巧心中著急,等不及回家以後再聯絡,便在半路上找個安靜的地方打電話到華爾茲劇院。


    「對不起,我是前幾天申請使用貴劇院的旗子劇團團長春川巧……」


    每回態度都跩得二五八萬的總機人員表示要查詢一下,讓巧等了片刻之後,才用絲毫感受不到歉意的口吻回答:「很抱歉,現在還在審核中。」


    「呃,我是申請七月,請問能不能改成六月呢?我聽說六月的檔期空出來了。」


    接著總機人員又讓巧在線上等了好一陣子。聽了久得足以泡好一碗泡麵的「給愛麗絲」、巧甚至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被遺忘了之際,總機人員終於再度拿起話筒。


    「院長說現在可以撥空和你見麵,你能過來一趟嗎?還沒使用過本劇院的客人一律得先和院長麵談,才能進行審核。」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巧愣了一愣。現在——是指現在?


    「請問我該幾點過去拜訪?」


    「四點以後行嗎?」


    還有一個多小時,直接前往是綽綽有餘,但沒時間回家。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服裝,幸好今天是為了討論工作事宜而出門,穿得還算整齊清爽,而名片他向來隨身攜帶,也不成問題。其實他很想先回家一趟,從司的衣櫥裏借用一套體麵一點的西裝,但對方是難得見上一麵的難纏院長,要是說「我明天再去拜訪」,搞不好他會回答「那就不用來了」。


    「好,我會去拜訪的。」


    掛上電話以後,巧重新檢查自己的打扮。好險,下半身穿的不是牛仔褲,上半身還披了件薄西裝夾克。雖然夾克裏穿的是t恤,隻要去買件便宜的襯衫換上,應該沒問題——


    巧快步走向車站,正好在路上看見uniqlo,便立刻衝進店裏。


    他以一千九百八十元的便宜價格買了件還算體麵的素麵襯衫,在店裏換上之後,便前往華爾茲劇院。


    華爾茲劇院位於山手線內的鬧區,步行五分鍾便可抵達車站,立地出奇良好,費用卻不比同等級劇場昂貴,難怪如此搶手。


    巧前往的當天似乎也有劇團正在公演,劇場前擺放了好幾個高架花籃。那是由某個藝人擔任團長的有名劇團。


    要是能在這裏公演,該有多好啊——見了劇場的氣派,巧不禁發出歎息。


    雖然也有評判之聲,不過華爾茲劇院畢竟是小劇場界的頂級劇場之一,在華爾茲劇院公演過的劇團就像鍍過一層金一樣。一有劇團在華爾茲劇院公演,其他相識的劇團必定會爭相追問是怎麽辦得到的。說來說去,大家都希望能在華爾茲劇院公演。


    巧從靠近辦公室的玄關進入,告知來意,接著便被帶到了會客室。到不了這個階段的劇團比比皆是。


    等候期間,巧的心髒撲通撲通地亂跳。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道——我以前也曾親自登台演戲啊!


    和大批觀眾相較之下,區區一個院長算什麽?


    正當巧激勵自己之時,院長登場了,是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性。巧跳了起來,低頭行禮。


    「抱歉,臨時讓你撥出時間來。」


    「不不不,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很有熱忱,很好。」


    聽了這套傲慢的說詞,巧的內心忍不住反彈:是你要我來的耶!但轉念一想,如果院長臨時要求麵談是為了試探他,那麽他算是來對了。這麽一想,也就釋懷了。


    「我旗子劇團的團長春川巧。」


    「我是華爾茲劇院的院長望田。」


    巧拘謹地用雙手遞名片,並用雙手接過望田的名片,而望田則是傲慢地用單手遞接名片。


    「呃……關於華爾茲劇院的使用許可……」


    「哦,你們申請過很多次了嘛!」


    「是的,我們每次公演都有寄公關票給您。」


    「哦,對對對。」望田含糊帶過。


    「我也有考慮過要不要排入看戲行程。」


    「如果你肯賞光,十一月也有公演,希望能透過這個機會想您介紹我們的舞台劇。」


    過去老是被望田以「沒看過,無法判斷」為由拒絕,所以這次巧搶在望田又祭出這個理由之前先行牽製。


    「是這樣的,我們本來是申請七月,希望能夠改成六月……」


    「搶排候補第一名?消息很靈通嘛!」


    「我接了電視台的工作,是電視台的人告訴我的。」


    其實巧接的是廣播電台的工作,但那時電視台旗下的廣播電台,所以不算說謊。


    「的確有人退訂,我們當然也很希望能夠把空出來的檔期補滿,但也不能饑不擇食。」


    巧並不是個性急躁的人,但望田這種妄自尊大的語氣實在很容易激怒人。忍耐!巧幾乎是靠精神力在維持笑容。難得來到這裏,要是我發火就功虧一簣了。


    「華爾茲劇院不是花錢就能借到的。我們是以培育文藝為宗旨的回饋事業,注重的是具備文化涵養的舞台劇。而選擇有涵養的舞台劇,這是我身為院長的職責——過去我不曾應你們的邀請去看戲,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望田完全沒有露出紮人的使力動作,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紮了巧一針,讓巧不覺得憤怒,隻覺得傻眼。


    「你們叫旗子劇團,對吧?其實我也不是沒聽過你們的名號,聽說你們在年輕一輩之中,算是比較努力的。」


    望田先貶後褒,就是為了加上但書。


    「但是在我看來,還是免不了現代年輕人的通病。」


    「什麽通病?」巧終於開口反問。


    「隻顧一時的歡樂,但看完以後什麽都無法留下。最近的年輕人老是做這種膚淺的舞台劇,不是嗎?」


    真是太可悲了——雖然望田沒說出口,但聲音之中顯然帶有此意。而旗子劇團就是可悲年輕人的典型。


    膚淺、輕浮、沒深度。巧並非不知道外人對自己所下的這類評語,但這是頭一次有人毫不留情地當麵批評他。


    「我是沒看過你們的舞台劇啦,不過光看風評和支持客群就大概明白了。」


    望田的長篇大論似乎還沒結束。


    「舞台劇時一門表演者能夠直接對觀眾傳達訊息的藝術,所以又深度的主題及內容更是不可或缺。像你們這種隻求歡樂、隻求趣味的舞台劇,會喜歡的觀眾應該都對舞台劇不熟悉吧?初學者看了膚淺的作品或許會開心,但真正的舞台劇並不是這麽膚淺的東西。舞台劇之所以是藝術,就是因為觀眾和表演者能夠互相交換豐富的訊息,雖然這些訊息有時候會顯得難以理解。」


    望田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毫無停滯,直教人懷疑他是不是平時就常練習演講。


    「呃……」


    在聽了幾十次的膚淺、輕浮以後,巧終於鼓起勇氣打斷望田的話。


    「請問今天找我來是為了什麽?」


    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吧——這樣的想法促使巧說出這句話。聽了望田的長篇大論,他根本不認為望田會同意旗子劇團使用劇場。


    「這次我們還是無法借用劇場嗎?」


    聞言,望田笑道:「哦,抱歉、抱歉。」


    「我似乎太嚴苛了一點。想說機會難得,就一不小心講了這麽久。」


    豈止久?如果會客室的時鍾沒壞,他已經說了近一小時。


    「如果想在華爾茲劇院公演,必須改掉過去的膚


    淺作風,否則我無法同意出借劇場。往後你們必須提升自己的深度,擔負舞台劇界的未來。我早就在想,得找個機會好好跟你們這些年輕劇團溝通一下——尤其是要在我們劇場公演的劇團。」


    這代表——他同意出借劇場?巧摸不清望田的心思,隻好開口詢問:


    「所以你願意出借劇場給我們?」


    「對,但是要請你們製作出不辱華爾茲劇院之名的舞台劇。」


    「……是嗎?」


    這時候隻要說句謝謝,事情就了結了。然而——巧的肚子裏卻像有個沉甸甸的東西翻身一般,痛苦不堪。


    孩提時代被霸淩的經驗要巧別反抗。麵對踐踏自己的人,默默承受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胡亂反抗沒有好處。


    可是——


    「雖然機會難得,但是這次還是算了。」


    望田目瞪口呆,顯然不明白巧在說什麽——他雖然常拒絕別人,但被人拒絕想必是頭一遭,更何況是被旗子劇團這種沒沒無聞的弱小劇團拒絕。


    「華爾茲劇院看我們,或許看不上眼,但我相信我們的舞台劇時很有趣的,也有許多觀眾支持我們。」


    「我沒說不有趣啊!」


    望田不快地皺起眉頭。


    「我是說除了有趣以外,可說是一無可取。對於除了有趣以外一無可取的東西,我無法給予高評價。」


    高壓的口吻壓得巧喘不過氣,他簡直快夾著尾巴低頭說「對不起,你說得是」了。


    然而在肚子裏翻騰的情緒仍未平息。


    「我是說,如果你們想獲得高評價,必須提升深度。」


    「如果評價的人是你,那就不用了。」


    巧坦白說出自己的感受,望田聽了,氣得橫眉瞪眼。見了望田瞪大的眼睛,巧才發現自己剛才說出口的話等同於挑釁——但現在他已經騎虎難下了。


    「我們不需要瞧不起我們觀眾的人替我們打分數。雖然你同意出借劇場,但要是我向瞧不起我們觀眾的你道謝,就等於背叛了我們的觀眾。」


    填寫問卷並不是義務,但每次公演回收的問卷上,仍有許多觀眾寫得密密麻麻,努力傳達他們的欣賞之意。


    如果望田批評的隻有自己,巧還能忍耐,但是望田批評欣賞旗子劇團的觀眾沒眼光——巧不想向這種人道謝。


    「失陪了。」


    巧起身行了一禮,衝出會客室。


    「搞什麽鬼啊!」、「年輕人就是這樣!」會客室裏想起了怒吼聲。


    誰理你啊!巧離開了辦公室。


    肚子裏蠢動的的情緒在離開華爾茲劇院、回到車站之間的短短五分鍾內平息了。


    接著湧上來的,是一吐為快的暢快及的懊悔。


    而隨著時間經過,「」的比例越來越高。


    我沒和額任何人商量過,就自行跑去見院長;明明有機會借到劇場,卻自作主張拒絕——發現這一點後,「不該逞口舌之快」膨脹到了極點。


    我做了什麽?


    在華爾茲劇院上演的,並非盡是古典劇或艱澀的舞台劇,也有許多走娛樂路線的劇團曾在那裏公演過。


    而他從未聽說有哪個娛樂路線劇團在華爾茲劇院公演之後便改變路線。換句話說——


    巧和這些劇團的差異,便在於當那個嘮叨的院長傲慢地表示「我可以出借劇場」時,能不能把他的話當馬耳東風,敷衍了事。借不到華爾茲劇院的主流劇團,一定是本著信念,和巧一樣斷然拒絕。


    但是我們有斷然拒絕的餘地嗎?——在明年七月之前,要是找不到容納人數較多的劇場進行公演,劇團就得解散。


    我是不是該忍一時之氣,別顧麵子,先選裏子?不想背叛觀眾——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其實院長的說詞又不會傳進觀眾耳裏。


    別的不說,要是劇團倒了,才真的是背叛觀眾「想看戲」的期待呢!


    當時隻要低頭說一句謝謝就沒事了。又沒有其他劇場可借,逞什麽強啊?


    我身為團長,居然破壞了事關劇團未來的大好機會。黑川、秦泉寺、牧子和其他團員們明明都為了保住旗子劇團而努力——身為團長的我卻把劇團逼入困境。


    隨著時間經過,慚愧和心虛越發膨脹。身為團長卻隻會扯後腿,窩囊得教他快掉下淚來了。


    要是知道這件事,司會怎麽說?——他會生氣:「低個頭又不用花錢,顧那種沒有裏子的麵子幹嘛?」哈市笑著袖手旁觀:「既然你喜歡拉高門檻,就請便吧!」


    一想到這裏,巧根本不敢回家,隻能坐在路邊公園的長椅上發呆。


    到了傍晚,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黑川。巧不敢接,隻好放任它響。連著無視了數通電話之後,黑川改傳簡訊來了。巧戰戰兢兢地打開。


    光是標題「你在幹嘛啊?」就已經顯示了黑川的怒意。


    「我們已經熱完身準備排練了,你還在哪裏摸魚啊?就算不能準時到,也要說一聲啊!」


    巧完全忘了傍晚六點有《衝吧!劃船社》的排練。


    不去不行。腦子雖然這麽想,屁股卻像生了根似地抬不起來。去了以後該怎麽說明這件事?一想到這個問題,巧的腦袋就一片空白。


    總之,得先回簡訊才行。巧開啟新增簡訊畫麵,但液晶熒幕的背光都轉暗好幾次了,他還是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此時,又有人打電話來,巧一個恍神便接聽了。


    「喂!你在幹嘛啊!你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耶!」


    電話一接通,便挨了黑川的怒罵。


    「對不起,我不去了!」


    巧單方麵地叫道,然後關掉了手機電源。


    ——回到家時,巧發現黑川怒氣騰騰地站在玄關前。大概是聽了巧連原因都不說明的單方麵請假宣言,怒火中燒,跑到春川家來興師問罪,誰知巧不在家,便留在門口堵人。


    巧連忙悄悄返回車站,回到鬧區殺時間——而越是接近司下班回家的時間之後,他就更不敢回去了。


    黑川氣得扔下排練來找他,一定會進屋裏繼續等。一想到得對司和黑川說明華爾茲劇院之事,巧就嚇得魂飛魄散。


    結果當天巧隻好在鬧區找間網咖住下,關掉手機電源,過了一夜。


    隔天早上,巧戰戰兢兢地打開手機電源,發揮黑川的留言及簡訊已經堆積如山,內容全是帶著怒意的嚴詞說教。「至少說一下理由吧!」、「現在是打混的時候嗎?」、「我們必須同心協力製作出好的舞台劇,不要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不負責任的事!」等等,簡訊的內文也很長。


    「我會繼續在你家等你」——這封簡訊是在末班電車的發車時間前寄來的。這麽說來,他留下來過夜了?黑川和秦泉寺留宿春川家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不過司去上班時,黑川是一同離開春川家嗎?還是拿著備份鑰匙留在家裏等?巧沒有把握,不敢回家,隻好繼續在鬧區殺時間——過了中午,黑川的留言語氣改變了。


    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跟我說啊!到底怎麽了?


    黑川完全切換為擔心模式,其他團員也開始留言或傳簡訊。


    黑川跟我說了。你現在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我很擔心你。


    尤其是牧子,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聯絡頻率加速度上升。


    昨天如果乖乖向黑川和司招認就好了,這樣就不用把理由告訴其他團員,害他們白失望一場。現在事情傳開了,其他團員沒聽到理由,怎麽肯罷休?


    更甚者,他昨天應該若無其事地參加排練才對。反正華爾茲劇院毫無回音是常有的事,隻要別說出他和院長吵架,根本沒人會懷疑——巧的思緒越來


    越往負麵滾去。


    巧不敢麵對差勁透頂的自己,隻想逃到遠方。團員的擔心反而讓他良心不安。


    不想見任何人,好想遠走他鄉。巧如此想著,在都內閑晃,晃著晃著,在車站看見了新幹線的售票機。


    東海道新幹線,下行,希望號,光芒號,小玉號——巧之所以衝動性地買了到新神戶的車票,是因為他曾聽說再婚的母親在數個月前隨著丈夫調職,搬到神戶去了。


    *


    其實我並不是想去找媽。巧一麵在內心找藉口,一麵咬著炸過頭的薯餅。


    巧隨想就這麽遠走他鄉,但他既沒勇氣前往完全陌生的土地,又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所以才折中選擇了親人居住的土地當他的心靈目的地,如此而已。


    雖然巧偶爾會打電話給母親,但他還有分寸,知道年屆三十的兒子不該去打擾母親的再婚生活,更別說沒事先聯絡就突然上門造訪了。若是讓司知道,不一巴掌打得他腦袋往後轉才怪。


    漫無目的的巧決定四處逛逛。他平常不愛出門,如果沒人相邀就不會出遠門,這次幾乎可說是離家出走,不過獨自旅行的回憶應該有助於以後的創作。


    他在附近四處閑逛,然後——


    「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已經吃了司一張黃牌;再不適可而止我就不客氣了。


    「不然會被活埋。」


    再說,他已經兩天沒參加排練了。其他團員應該會想辦法自行排練,但沒有導演指導,進展畢竟有限。


    巧吃完餐點,收拾餐盤,走出了店門。接下來四處走走,冷靜下來以後就回家吧!——他當時真的這麽想,絕不是說謊。


    他靠著手機搜尋,到異人館(注10:「異人」指異國之人,即外國人。異人館為日本幕末到明治時代外國人居住的住宅,此處登場的是神戶知名景點。)參觀,到中華街閑逛,到港邊體驗了短暫的異國風情。到了傍晚,才前往連接新神戶站的地鐵站——


    當他到售票機前買票時,才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


    他的手伸進牛仔褲的臀部口袋一探,竟摸不到皮夾應有的厚度。


    這種宛若直接拍打腰部的觸感嚇得他心都涼了,連忙把所有口袋翻過一遍,連包包都倒出來看,但破舊的皮夾卻像被藏起來似地消失無蹤。


    「糟了……」


    最後一次使用皮夾是在什麽時候?是在中華街的公園買豬肉包的時候吧?巧開始回想之後的足跡。他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中華街閑逛片刻之後,便前往海邊的公園,後來又回到長廊商店街閑逛——老實說,他根本不認為順著原路折返就能找到皮夾。


    「怎、怎麽辦?」


    在陌生的土地上突然落得身無分文,這個狀況令他驚慌失措。如果在東京,他可以打電話向司、黑川、秦泉寺或附近的熟人求救,但這裏是神戶,而且他是一時衝動離家出走跑來的。


    「對了,媽!」


    他靈光一閃,立刻打手機,待母親接起電話:「喂?」這時他才猛然醒悟過來。


    我突破跑來神戶,弄丟了皮夾,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我錢?——不行,這種而自己太廢了。他知道母親一定會二話不說立刻趕來,但再婚對象的家人如果知道這件事,不知會怎麽想?


    如果他們覺得「她的小兒子居然蠢成這副德性」,害母親丟臉——


    「巧?怎麽突然打電話啦?」


    「沒啦,呃……」巧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才又結結巴巴地說道:


    「對不起,沒什麽重要的事,隻是突然想聽聽你的聲音。」


    「討厭~你說話怎麽和你爸爸一個樣兒啊?連聲音都像。」


    原來爸挺會甜言蜜語的嘛!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但巧還是忍不住尷尬。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弄丟皮夾可不止是丟了錢的問題。他沒通過審核所以沒有信用卡,但皮夾裏有金融卡。雖然戶頭裏沒多少錢,還是得快點掛失——


    「呃,那個,其實我不小心弄丟皮夾,你能不能替我聯絡哥,請他幫我掛失?」


    情急之下,巧開口拜托母親,電話彼端的母親聲音中帶著訝異。


    「幹嘛不自己聯絡?再說,這點小事自己辦就行了吧!」


    「不,呃……其實我和哥正在吵架,他把我的電話設成拒接來電了!」


    連巧都覺得自己臨時想出的藉口狗屁不通。母親也「啊?」了一聲,聲音中依然充滿訝異。


    「銀行的手續我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東都信金的分行……」


    「你是不是跑到神戶來啦?」


    糟了!巧縮了縮脖子。


    「沒、沒有!」


    巧大叫,然後單方麵地掛斷電話。母親立刻回撥電話,但巧沒接,她就沒再打了。這讓巧鬆了口氣。


    母親改傳簡訊過來,打開一看,簡訊沒有標題,內文寫著東都信金的電話號碼,並說行員會確認是不是本人,要巧親自打電話去。看來這電話是掛失專線。簡訊中還附上巧的賬戶號碼,十分周到。同時還交代巧掛失之後要記得報警。


    「媽真的和哥擁有相同的基因耶!」


    正確來說,媽才是原版。巧一麵感謝母親無懈可擊的援助,一麵依照指示打電話,總算順利掛失止付了。


    十萬火急的問題解決之後,巧的肩膀垮了下來。


    「……沒辦法。」


    雖然鐵定被罵到臭頭,不過反正隻是多增加一件挨罵的事由而已,還是打電話向司求助,請他來接我吧!——巧撥打電話給司,誰知居然是在收訊範圍之外,電話直接轉入語音信箱。莫非司還在工作?


    「最後一班新幹線是什麽時候發車啊……」


    要是今天哥沒來接我,我不就得露宿夾頭了?巧垂頭喪氣,但還是不忘遵照母親的指示,尋找警局報警。


    *


    巧前天傍晚失蹤之後,一直沒有聯絡。


    牧子拜托司讓她留在春川家等人。昨天之前是黑川在這裏留宿等人,但今天牧子硬是和他換了班。


    牧子無法忍受自己隻能待在外野等通知。


    司說電話如果響了,牧子可以接。除了家人以外,會打到家裏來的多半是推銷電話,外人接也不成問題。牧子坐鎮在擺放電話的客廳中,一麵讀劇本,一麵等待。或許今天巧就會滿臉尷尬地回家,又或許他會打電話來。


    牧子聚精會神地留意玄關的動靜及電話回路接通的些微聲響,但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出玄關時,確實郵差送信;再不然就是急忙接起電話一聽,卻是推銷電話。


    到了傍晚,門鈴響了,牧子急忙衝去應門,誰知站在門前的竟是石丸。


    「你幹嘛挑在這種時候來啊!害我空歡喜一場!」


    失望逆向噴射,讓牧子滲出淚水來,為了掩飾,她劈頭就臭罵石丸一頓。


    「對、對不起!」


    石丸縮起身子,但並沒摸摸鼻子離開。牧子的氣勢雖然嚇得他打顫,他還是硬撐在玄關前。


    「可是,呃,排練時間快到了……先別等巧了,我們一起去排練吧!」


    換作平時的牧子,或許會發現石丸的聲音異常僵硬,似乎帶著某種決心。但現在的牧子心情一團亂,隻當成是石丸一貫的嘻皮笑臉。


    「今天我要留下來等。而且司今天好像也會晚點下班。」


    要是巧回到家,家中一個人也沒有,搞不好他又會離開。


    「可是,我覺得你在這裏等,或許巧反而覺得尷尬,不敢回家。」


    石丸鍥而不舍地繼續說服,卻像煽風點火似的,把牧子的怒意一股腦


    兒地搧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等門,巧就不想回來了?那誰等門才行?千歲嗎?」


    「不、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


    石丸雖然害怕,卻仍然抵死不退。


    「千歲也一樣,就算是由香裏或鈴都一樣。」


    石丸把女性團員的名字全搬出來,牧子這才發現自己對千歲懷有過度的不平衡心理。


    她對巧留了個宛如承認失敗的留言,要巧打電話給千歲也行。但如果巧真的聯絡千歲,她怨恨的鐵定不是巧,而是千歲。


    「別看巧好像很懦弱,他畢竟是個男人,當然不想讓身邊的女人看到他窩囊的模樣啊!離家出走又灰頭土臉地回來,很難堪的。」


    石丸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


    「巧讓大家為他操了這麽多心,哪有資格說這種任性話!」


    牧子遷怒似地反駁道:


    「反正我要留下來等巧!等他回來,我要頭一個逮住他,狠狠罵他一頓,叫他以後別再讓大家替他操心!」


    剛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最終還是跨越了眼皮堤防。牧子抹去淚水,抬頭仰望石丸,卻見到石丸露出大受打擊的表情。


    「……幹嘛?」


    牧子瞪了石丸一眼,石丸露出無奈的笑容。


    「我是頭一次看到這麽不可理喻的牧子。」


    對不起啊,我不可理喻!牧子正想要反唇相譏之時——


    「會這麽不可理喻,是因為碰上了巧的事,對吧?」


    石丸明明在笑,看起來卻泫然欲泣。


    「如果是我,你一定不會變得這麽不可理喻吧?」


    這不是詢問,而是確認的聲調。


    「對不起。」牧子低下頭,石丸說了句「別道歉」,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其實啊,我早就有預感了,雖然隻是漠然的預感……我根本沒希望。之前我也跟千歲說過,我覺得她比我更有希望。當時千歲回說她是一般性向,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說我的希望渺茫到連不可能和你變成情侶的千歲都比我有希望。」


    「……巧他……」


    牧子低著頭喃喃說道。總是想條忠犬一樣粘著她的石丸臉上雖然保持笑容,尾巴卻完全垂了下來。她無法直視石丸的臉。


    「無論碰上什麽事,從來不曾翹掉排練。」


    如果是我,你一定不會變得這麽不可理喻——雖然石丸這麽說,其實換作是誰都一樣。如果是巧以外的人,牧子頂多罵一句「別撒嬌了!」就了結了、會如此動搖,全因為對方是巧。


    巧居然一句話也沒有留就連翹了好幾天的排練。雖然他散漫、靠不住又愛撒嬌,還沒背債重新出發之前,連劇本都鮮少如期完成過——但即使這樣,他卻從來不曾翹掉排練。


    縱使執筆中的劇本從前一天起就連一行都沒動,他還是會戰戰兢兢地到排練場賠不是。即使是小角色也會細心指導的巧從來不曾扔下演員逃走。


    「如果巧遇上了讓他痛苦得忍不住拋下演員逃走的事,我希望我是第一個接納他的人。因為他一向接納演員的一切。」


    「嗯。」石丸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從前我很遲鈍,不過現在我真的明白了。雖然一時之間辦不到,但我相信以後我一定能夠衷心替你加油。……我……」


    他絞盡氣力,滿臉笑容地豎起大拇指。


    「我一定會變成超讚的演員,在熒光幕前出道,大紅大紫,最後進軍好萊塢,錢財和美女都滾滾而來,讓牧子咬著手帕悔不當初;『當年我應該選石丸的!』」


    見石丸的亢奮指數突然爆表,牧子忍不住噗嗤一笑。石丸嘿嘿笑著,抓了抓頭。


    「所以今後我還得多加修行,請你多多指導!」


    「好。」牧子笑道:


    「這是我頭一次覺得你很帥。」


    「等、等等,你過去從來沒覺得我帥過嗎?連一瞬間也沒有?」


    這對石丸也是個打擊。牧子目送石丸垂頭喪氣地離去之後,再度回到客廳。


    她閱讀劇本,嚐試台詞的抑揚頓挫,時間就這麽來到了六點。


    電話回路有動靜了。鈴聲才響了一半,牧子便拿起話筒。


    「喂,巧?」


    愣了一下才回答的聲音是道女聲。


    「我不是巧,對不起。我是巧住在神戶的媽媽……」


    「咦?」這會兒輪到牧子愣住了。


    「你是巧的朋友?還是女朋友?」


    「對不起。」牧子的聲音拉到了八度。


    「很遺憾,我不是巧的女朋友,我是他劇團的演員,現在正好在他家裏打擾……」


    聽了牧子的申告,春川兄弟的母親格格笑了起來。


    「ok,我大概明白了。」


    牧子不懂是怎麽個明白法,但母親無視於她,繼續說道:


    「電話是你接的,代表司還沒回來?我打他的手機不通,所以才打到家裏來。」


    「啊,是,他今天工作會晚一點回來。」


    「那我跟你說就行了。或許跟你說比較好。」


    母親留下神秘的前言之後,切入正題。


    「巧啊,好像跑到這邊來了。」


    「……你是指神戶嗎?」


    「不過他本人堅持他沒來。」母親嗤嗤地笑著。


    「而且他還弄丟了皮夾。他愛麵子,沒開口跟我借錢,所以現在應該是身無分文,流落在神戶街頭。」


    巧的注意力渙散是公認的事實,的確很可能出這種錯。他一個人獨居在外的時候也一樣,明明足不出戶,卻老是遺失物品,大傷腦筋。他在陌生的街道上一麵四處張望,一麵行走,原本就貧乏的注意力大概會掉到平時的一半左右。


    「我原本想叫司去接他,才會打電話來。不過看來司是趕不上最後一班新幹線了,你能不能去接他?」


    「好、好!當然可以!」


    好不容易掌握了巧的行蹤,牧子的聲音興奮得再次拉高八度。雖然她身上的錢不足以帶巧回來,隻要半路上去提款就行了。


    「不過啊……」


    母親轉為擔憂的聲調說:


    「這話由我來說,或許有點奇怪。對那孩子付出,不見得能得到回報喔!因為他除了舞台劇以外,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


    「沒關係。」


    牧子立刻回答:


    「如果沒回報就能死心,我早就死心了。」


    「唉呀,真勇敢。」


    說著,母親格格笑了起來。


    「那我教你一招。對付那種型的男人,再怎麽拋媚眼都沒用。要拿出逮到機會就撲倒他的衝勁來倒追才行。」


    莫非伯母也撲倒了伯父?牧子一麵暗想,一麵點頭:「我會參考的。」


    為了慎重起見,母親留下了聯絡方式,笑著對牧子說聲加油,掛斷了電話。


    *


    司的手機一直處於收訊範圍之外,到了傍晚,母親傳了封簡訊給巧。


    「最後一班新幹線發車之前,會有人從東京去接你,你去新神戶站的剪票口等人吧。如果你現在人不在徒步可達的範圍之內,別撐了,乖乖聯絡我!」


    母親已經知道巧來到神戶了,但她並不白費工夫追問緣由,隻在安排妥當之後對巧下指令,可說是非常實際,看來她應該是聯絡上司了吧?


    巧靠著街頭的導覽板和向路人問路,一路走向新神戶站。新神戶站距離三宮不到三公裏,路又好懂,沒多久他就順利抵達了。


    新神戶站小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新幹線車子,已經習慣東京站和品川站規模的人看了,一定會嚇一跳


    。雖然也有販售紀念品的商店,但少得可憐,餐飲店也寥寥無幾。


    巧在中央大廳的候車室找了個位子坐下,每當下行新幹線入站,他就坐立不安地窺探剪票口的乘客。


    哥會不會一見麵就罵我啊?會不會賞我一拳?——可是,如果他氣過了頭,一句話都不說,反而更可怕,那還是一見麵就賞我一拳好了。


    過了九點,又過了十點,剪票口吐出的乘客人數慢慢減少。起初巧還擔心挨罵,但到了這個時候,還沒看到司頂著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出現,他反而不安。


    過了十一點,接巧的人搭著倒數第二班車出現了。


    「巧!」


    清澈的聲音響徹了中央大廳,宛若在舞台上似的。


    之間牧子急著出剪票口卻被卡住,隻得手忙腳亂地再試一次。


    咦?為什麽是牧子?——巧目瞪口呆,此時牧子終於穿過剪票口陷阱,衝上前來。


    她一站上巧的麵前——


    「傻瓜!」


    就從兩側用力夾擊巧的臉頰。


    「幹嘛一句話都沒留就出走啊!」


    想問的問題有很多。為什麽來的不是司,而是牧子?司為什麽沒來?這些都是交代巧在這裏等候的母親一手安排的嗎?


    然而,當牧子的手從巧的臉頰滑落,抓住了夾克衣襟,大滴淚珠轉眼間潛然滑落。見狀,巧隻好把所有問題都先擱下。


    語音留言時那帶著淚意的聲音已經嚇了巧一跳,而在舞台劇以外初次見到的眼淚破壞力更是驚人。


    「對不起,呃……讓你操心了吧?」


    「當然啊!」


    搭乘同一班列車的乘客三三兩兩地下了車,路過時不忘發揮愛看熱鬧的天性,但牧子顧不得他們。


    「黑川起先很生氣,但現在擔心死了,秦也一樣。在旗子劇團待久了的演員,都知道你不會一聲不吭地翹掉排練,一定是處理很嚴重的事。」


    「……對不起。」


    巧沮喪地低下頭來,喃喃說道:


    「可是我實在沒臉麵對大家……」


    「欸!」


    牧子打斷巧的話題。


    「原因我待會兒再聽,你先問我為什麽來接你。」


    「咦?不是因為哥很忙,或是在生氣不肯來嗎?」


    「反正你問就對了。」


    牧子再次催促,巧歪了歪頭,乖乖詢問:


    「……你為什麽來接我?」


    「因為我喜歡你。」


    聽了,巧又歪了歪頭——為什麽到現在還要特別強調這件事?


    「……嗯,我也喜歡你啊。」


    「我的喜歡不是那種喜歡。」


    接著,牧子踮起腳尖,仿佛理所當然般地吻上了巧的嘴唇。


    「我的喜歡是這種喜歡!」


    巧愣在原地。牧子抓住他的手引導他。


    「好了,走吧!得去找地方住。」


    牧子不再針對她突然搶奪的東西做任何解釋,開開心心地拉著巧邁開步伐。


    巧來不及確認被搶奪的東西代表什麽意義,隻能像條被拉著的小狗一樣,跟在牧子背後走。


    *


    司回到家一看,發現留下來等門的牧子不見蹤影。


    客廳裏留了一張看來是匆忙寫下留言的便條紙。


    「我去接巧,明天回來。——牧子」


    明天回來,代表巧逃到外縣市去了?司打電話給黑川,但黑川似乎也不明就裏,大吃一驚。


    「找到巧了?」


    「牧子好像去接他了。」


    「太好了~」黑川在電話彼端歎了口大氣。起先他在春川家等人時氣衝衝的,但等著等著,完全切換為擔心模式了。那個不長進的小子居然有這麽多人愛護,司不禁露出了苦笑。


    「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嗎?」


    「還不知道。」


    巧打了很多次電話給司,但他並未留言,司原本打算回家以後再回電的。


    「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逼問他!居然讓大家操心!」


    黑川似乎這時候才想到要發脾氣,他說了聲「謝謝你通知我」,便掛斷電話了。


    唉,人找到就好——發現自己也鬆了口氣,司感到相當不快。


    雖然巧是那副德性,好歹也是個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他想回來時自然就會回來,用不著管他。司原本是這麽想的,但黑川和牧子卻大驚小怪地說巧從來沒翹過排練,結果害得司也跟著擔心起來。


    今天早上他終於按捺不住,在巧的手機裏留了言。當然,不光是出於擔心,一方麵也是氣惱巧讓周圍的人操心成這樣,卻依舊毫無音訊之故。


    司甚至還去查詢離家不歸多久之後才能報警協尋。他覺得這麽做的自己活像白癡,不禁滿肚子火。


    司鬆開領帶,正要上二樓時,電話響了。


    莫非是巧或牧子?司一麵暗想,一麵接起電話。「啊,你總算在了。」發聲的人事母親。、這麽一提,來電記錄上耶出現一次母親的電話號碼。


    「今天這麽晚才回來啊?」


    「嗯,算是出差半天。我沒注意到你的來電,對不起。怎麽突然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請白天替你看家的那個女孩來接巧了。」


    「啊?」


    司忍不住在電話這一端瞪大眼睛,但母親依然一派鎮定。


    「你爸爸從前很有女人緣,沒想到巧也不賴嘛!居然有女孩願意為了他,一通電話就飛奔到神戶來。」


    「慢、慢著,我搞不懂是怎麽回事。」


    「巧呢?對她有意思嗎?」


    「不,說來可惜,完全沒有……」司順勢答話,隨即又在內心對自己吐槽:不對吧!


    「先說明事情的經過行不行?媽,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那孩子跑到神戶來了。」


    「難道他跑去找你?」


    司暗想:如果是,得好好扁他一頓。「他沒來找我。」但母親立刻否定了。


    「他好像弄丟了皮夾,很傷腦筋,所以才打電話給我。但他大概是跟我客氣,打了幾句哈哈之後就掛斷電話了。我還以為他是和你吵架才離家出走,不是嗎?」


    「不關我的事!不知道怎麽搞的,他突然不回家……就是因為不知道原因,他的劇團團員全都很擔心。」


    「一碰上困難就逃走這一點,大概是遺傳到他爸爸了吧。」


    真是亂七八糟的基因。但一想到這種基因自己也有一半,司就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可是他自己也很自責。等他回去,你就別罵他了。」


    「……媽,你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會原諒爸嗎?」


    「怎麽可能?當然是大哭單,生氣地逼問他啊!」


    「自己做不到的事還推給孩子做,未免太不講道理了吧!」


    「做父母的當然希望孩子能夠超越自己啊!」


    母親毫不慚愧地說道。司永遠贏不了她。


    「巧和你爸爸很像,身邊果然也有像我一樣的女人。明知會吃苦還這樣死心塌地,真傻。」


    母親對亡父也一樣毫不容情。不過,這麽一說,牧子的確和母親有點相似,尤其是對沒長進的男人無怨無悔地付出這一點,更是一模一樣。


    「總之,那孩子愛麵子,沒開口向我求救,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要你去接他。可是你似乎趕不上最後一班新幹線,所以我就拜托那個女孩去啦!」


    憂心忡忡地自願留下來等門的牧子聽到這個消息,別說是神戶了,就算是衝繩,大概也會立刻飛奔過去吧!


    為什麽那種不長進的男人還有美女對他死心塌地啊?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一思及此,司忍不住板起臉來。


    「……唉,總之謝謝你。知道他的下落,我就放心了。」


    「你真是個好哥哥。」


    麵對孩提時的讚美詞,司不禁苦笑。


    這是個吃虧的讚美詞,但老實說,從前母親這麽讚美他時,他總是很開心,如今亦然。


    *


    巧在牧子的帶領之下,於隔天中午過後回到家。當時司已經去上班了,黑川和秦泉寺聚集在春川家,等待巧回來。


    昨天晚歸,所以今天提早在傍晚下班的司一回到家,便發現團員們還留在家裏。眾人全守在客廳裏,巧一臉順從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


    司本想給巧一拳,但看到黑川等人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看著他,便打消念頭了。司一開始並不擔心,甚至叫團員們別管巧。要是她現在發脾氣,豈不是顯得他和其他團員一樣擔心巧?光想就覺得不愉快。


    「……我是無所謂,但你不該讓朋友操心。」


    我是家長嗎?司對自己的陳腔濫調感到不滿。


    「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司詢問,巧的肩膀縮得更緊了。


    「呃……我自作主張,拒絕了本來借得到的有名劇場。」


    「那是個叫華爾茲劇院的劇場,老是狗眼看人低。」


    黑川從旁補充,秦泉寺也探出身子來。


    「雖然租金便宜,座位也很多,但是院長是出了名的嘮叨。」


    看來他們幾個已經先聽過緣由了。


    「你們不用急著幫他說話,我本來就沒把他離家出走的事放在心上。」


    他們這種態度,活像司是最生氣的人一樣。為了避免眾人誤會,司嚴正澄清。


    「好了,繼續說下去吧!」司抬了抬下巴催促巧。


    「其實是……」巧開始說明事情經過,他說明的時序一下子跳前,一下子跳後,說起話來又結結巴巴,漫無頭緒。意義不同之處,司便自行解釋帶過。


    雖然司沒潑巧冷水,但越聽憤怒水位越是上升。


    「……所以他雖然說要借我們劇場,但我說不用了,還對他說如果評價的是你,我寧可不要評價。」


    「你這個蠢蛋!」


    司終於按捺不住,狠狠戳了巧的腦袋一下。或許這會讓巧變得更蠢,但他實在忍不住了。


    「司!」


    黑川和秦泉寺出麵製止。


    「別責怪他啦!被輕視成這樣,我們也不想忍氣吞聲在華爾茲劇院演出啊!」


    「你們都是蠢蛋!」


    司又接連戳了黑川和秦泉寺,到了牧子的時候踩刹車,改捏臉頰,接著他又給了巧一拳。


    「你居然因為後悔撂狠話而大老遠逃到神戶去?」


    司對挨了第二擊而淚眼汪汪的巧吼道:


    「那個華爾茲劇院的院長算老幾啊!我們又不是叫他免費借劇場給我們!是經過正規的手續,支付正規的費用,他憑什麽跩成那樣啊!既然付錢簽了租賃契約,出租人和借貸人就是處於對等的契約關係!法律可沒規定在以錢易物的商業行為上有哪一方比較偉大!」


    可以吐槽的地方還多得很。


    「別的不說,以前沒用過華爾茲劇院的人必須先和院長麵談才能進行審核是什麽鬼啊?那個院長有何每個首次申請的團體麵談嗎?」


    跳過沒有回答能力的巧,其他三人麵麵相覷,最後回答的是黑川。


    「我想應該沒有……我們已經申請過很多次了,但是以前從來沒有麵談過。我猜應該是院長想麵談的時候才麵談吧!」


    「這代表以前你們申請的時候,他連審核都沒審核羅?既然這樣,幹嘛不開始就采用介紹製啊!除了表麵的手續以外,還暗中搞這種莫名其妙的潛規則刷掉申請者,瞧不起客戶也要有個限度啊!這種劇場送給我都不想用!」


    「可、可是……」


    秦泉寺插嘴道:


    「我們真的找不到其他地方借劇場了。旗子劇團就算倒了你也無所謂,所以才能說這種話……但是巧不一樣,他會鑽牛角尖也是難免的。」


    司的確不支持旗子劇團,現在幫忙,也是為了不讓團員在期限到了之後找藉口。不過——


    「這是兩碼子事!看到這種亂七八糟的生意人,我哪忍得下去!別瞧不起在資本主義社會裏打滾的成年人!」


    「不然我們能怎麽辦?」黑川和牧子也都相當困惑。


    「你們不會用物理觀點思考問題啊?簡單地說,隻要有個能夠容納這麽多人的場地就行了吧!我就讓他看看成年人認真起來以後的真本事!」


    司又瞪了巧一眼。


    「所以你隻要專心去想入會取悅觀眾就好。先顧好下次的公演,你翹了三天排練,要拚死補回來!下次再給我離家出走,我就讓你抱著石頭沉到海裏去!」


    巧嚇得縮起身子,點頭如搗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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