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死掉了啦。」


    把海島的屍體正麵翻過來朝上後,巢鴨語露不滿地咂嘴,接著打直膝蓋,擦擦雙手。白發少年翠鳥瞇細了眼,由背後看著巢鴨。


    巢鴨們走下三樓時,海島已經奄奄一息了。看著海島的死狀,巢鴨隻發出這麽一句感想,此外什麽也沒有。就連毫無關係的翠鳥在麵對海島屍體時,感觸反而更深呢。


    「你對他沒有悼念之情嗎?」


    「感覺悲傷,或毫無感覺,連思考這個對我來說都是一件麻煩事。」


    巢鴨的回答令翠鳥露出稍許厭惡表情,左臉頰皺了一下,但是這在巢鴨回頭時便已消失,彼此以柔和表情相對。


    「不知道殺死海島同學的家夥是不是逃了。」


    「海島……?啊,那位死掉的男生嗎?多半吧。但是僅是殺死一個國中生,不足以構成逃跑理由,我猜兩人可能有過一場激烈的戰鬥,而且青蛙自己恐怕也受了重傷吧……隻不過,青蛙沒遭遇我,反而先跟國中生杠上,而且還兩敗倶傷,真夠厲害了。」


    翠鳥的口吻象是在讚賞海島。巢鴨對此無特別回應,表情像在沉思,但是就連翠鳥也看得出來,實際上她隻是無趣地讓眼神左右遊晃,什麽也沒在想。不得已,翠鳥隻好先開口了。


    「你是巢鴨大小姐吧?我曾經在教團本部見過你。」


    「嗯。所以才不殺我的嗎?超能力少年。」


    原來你認識我啊——翠鳥的嘴角揚起,他的表情就象是跟年齡相符的少年。


    「嗯,是啊。畢竟我現在的雇主是你們教團的教主大人嘛。」


    殺了隻會惹來風波,還不如保護起來更為明智。對於翠鳥而言,失去雇主是個大問題。他笑著說:「在這個業界裏,意外地很難找到新雇主呢。」


    特別是像翠鳥這麽有名的殺手,很多雇主反而會擔心他會一見麵就把自己幹掉。


    「是喔。但你看得真清楚呢,明明隻在樓梯上見了一眼而已。」


    翠鳥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見到巢鴨他們。海島與巢鴨那時在樓梯轉角,翠鳥擔負著來襲擊翠鳥反被打敗的男人,低頭望著兩人。一開始本想順便將兩人處理掉,但發現是巢鴨的瞬間,緊急折返了。雖然翠鳥並沒有想到巢鴨之後竟會追了過來。


    「哎,因為你是個美人兒嘛,當然留在記憶中囉。」


    「對吧對吧,美麗的事物總是很容易留下印象。」


    巢鴨一丁點兒謙虛也沒有,彷彿沉浸於某種「美麗的事物」的回想,眼神變得陶醉迷蒙。明明男友的屍體就在身邊哩——翠鳥小聲咕噥。


    「啊,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喔,他隻是同學。」


    「是嗎?跟關係普通的同學大半夜地外出?品行很不良喔,大小姐。」


    「這麽說來,海島同學叫了警察,卻還沒來呢。」


    「警察?碰上與我們有關的工作時,他們通常不會露麵,警方上層也很多教團信徒啊。」


    「啊,原來是這樣啊~」


    「比起這個,這具屍體該怎麽處理呢?拜托神明讓他複活嗎?」


    翠鳥開起自認有趣的玩笑。實際上那個長翅膀的女人不可能辦到這種事。


    不,何止辦不到——一想到此,翠鳥肩膀顫動地笑了。


    「這種事根本辦不到啦。而且話說回來,我才不信仰那個神明,爸爸他們也一樣喔。」


    「那麽你們又為何要加入教團呢?」


    「為了錢啊。」


    「原來如此,真是簡明易懂哪。」


    「對吧。簡明易懂,就是好事。」


    巢鴨拍了一下掌心,眼睛閃爍。翠鳥帶著苦笑觀察周遭。走廊上四處濺著不知是青蛙還是海島的血液,重點的青蛙似乎逃走了,留下斑斑血泊形成的軌跡。傷勢真的致命到沒有餘力處理血跡嗎?抑或想當做陷阱呢?這件事翠鳥決定先放著不管。


    「對了,我還沒問你為什麽特地來找我,順便也請你說明為什麽命令我別殺這家夥。」


    翠鳥瞟了一眼被拋著不管,昏死在牆上的浴血男,巢鴨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並要求翠鳥訂正說法。


    「不是命令,是我個人的請求。」


    「地位高的人的請求就叫作命令啊,大小姐。」


    「喔~原來如此。這個人的名字是?」


    巢鴨每一句發言都很輕率,她每一次的回答都象是被煽起的一陣清風,搔癢也似地撫摩下巴。


    「他的同伴管他叫『蛇』,是青蛙的同夥人,我原本打算等盤問結束立刻殺死他。」翠鳥老實地聽候差遣。「為什麽?」巢鴨雖表示疑問,表情卻很木然,似乎不怎麽感到不可思議。當麵問翠鳥殺人理由的女人,巢鴨是第一個。


    「因為是工作。」


    「你的工作是殺死這個人嗎?」


    巢鴨用鞋尖踢了一下男的腳。啊,笨蛋,別這樣啊——翠鳥內心焦急地想。


    「我的目標不是這家夥,而是叫水黽的男人。但這群人似乎也在追捕水黽,所以就先下手為強。讓競爭對手活著總會造成許多不便……吧?」


    即使說明殺手的業界道理也不確定她是否就聽得懂,翠鳥感到不安,語尾也隨之變成不確定的疑問形。「說得也是。」巢鴨雖點頭同意,但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來轉去,似乎一點也沒聽進去。


    對於她的態度雖讓人無言,但翠鳥也不打算對動機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因為,就連下達「除掉水黽」命令的雇主,對於動機也隻是笑著說「不知道」。一開始原本以為可能有什麽內情不願多說,但也可能沒有說謊,真的不知道。翠鳥想象著某種令他感到厭煩的可能性。


    即使知道沒用,翠鳥在內心發誓,等回去之後,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真的很棘手啊。不僅水黽會跟窮鼠齧貓一樣,死命反擊,青蛙這女人更象是我的天敵,她的異能恰好能克製我。如果她在跟這個國中生的死鬥中受到致命傷的話,真希望她就這麽死了算了。我是認真的。」


    「原來異能還有對應的問題啊,真有趣。就跟龜派氣功對天津飯沒有效一樣嗎?」


    「沒那麽絕對,不過大致相同吧,大概。」


    說到一半,連翠鳥自己也沒有自信。他歪著頭,眼睛看窗外。


    月亮光輝明亮,左半邊的隕石坑清晰可見,周圍雲朵被月光照亮半邊,看來也象是快要融化。雲下有車站寂寥的燈火,這一帶隻有那裏有光明,昔日的繁華大街成了鐵門深鎖的無人城,沉入黑夜之中。


    「所以說,我可以殺死蛇先生了嗎?」


    「還~沒~好~」


    巢鴨詼諧地回答,口吻突然變得幼稚,讓翠鳥忍俊不住地笑了。


    「包括先別殺這個人的事,我有件工作想拜托你。」


    手背在背後的巢鴨俯身抬眼地望著翠鳥。


    「工作嗎……咦,要委托我殺人嗎?」


    除了殺人以外,也沒其他工作委托我了——翠鳥心中想著,並向巢鴨作確認。


    若是可以,真希望能再一次上電視啊——翠鳥自從失去了上電視的機會後,雖然這句真心話絕不會說出口,但內心總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回歸熒光幕上。


    隻要去拜托現在的雇主——教主白鷺,愛怎麽上電視都不成問題,但是想要靠自己力量獲得演出機會的自尊心綁住了翠鳥。


    鳥兒得靠自己的翅膀飛行,就像那名少女一樣。


    「不,用不著殺死,或者說,盡可能別殺死。」


    「唔,用這種條件拜托我?」


    翠鳥瞥了一眼已經不會說話的海島。明明對這家夥的生死不在意說——對於巢鴨的價值觀感到苦笑。


    「再過不久,就會有個男孩子來這棟大樓,我想拜托你搶走他的眼珠子。」


    「……什麽?」


    巢鴨的委托令翠鳥睜大了眼。眼珠子?男孩子?要來?


    翠鳥一手扶著牆壁,一手按太陽穴整理混亂思緒。第一次被人命令幹強盜,且要他奪取的目標不是身外物,竟是深藏於肉體之中的器官。


    「你的意思是……要我搶眼珠子?」


    「嗯。那顆眼睛,我超~~~~~~~級想要的唷!」


    巢鴨的臉上開滿了笑容的花朵。這是翠鳥打從出生以來,所見過最能表現喜悅的笑容了。被她一往情深的欲望所震懾,抬起臉後,仍覺得難以站穩。她是能用笑臉讓人跌跤的異能者嗎——?翠鳥半開玩笑地想,但無法百分之百否定才是可怕之處,因為翠鳥身邊正常的超能力者反而沒幾個。


    「大小姐,你該不會有收集別人眼珠子的興趣吧?」


    「才不是,我隻想要他的,其他人的我才不要。」


    翠鳥本想問:「就算我的也不想要嗎?」最後還是吞回。因為巢鴨這少女很特殊,大有可能不留情麵地否定他。「喔……」裝作若無其事,翠鳥又問:


    「兩邊的眼珠子都要嗎?」


    「不必。一邊就好。兩邊都拿走的話就看不見了,很可憐啊。」


    就算隻有一邊也很可憐吧?-翠鳥想。


    「先殺死再奪走較不會有後顧之憂,這樣難道不好嗎?」


    「不行。因為隻有石龍子同學才能讓眼睛變色。」


    「石龍子同學?」


    「就是那個男孩子的名字。他呀,能夠自由自在改變眼睛顏色喔。」


    巢鴨用手指向上推起眼皮。眼皮歪斜皺折,上等的容貌都浪費了。


    「改變……眼睛顏色……是超能力嗎?」


    翠鳥手指撫摸眼角。翠鳥也是在發動異能時,眼睛顏色會產生變化。


    「應該沒錯。因為他能碰都沒碰地一一變化耶。」


    由巢鴨邊眼睛眨個不停,邊興奮地述說的模樣看來,說不定是魔術表演。


    「在他變化萬千的色彩當中,有一種顏色真的超美麗的。非常有衝擊性,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心都被奪走了,讓我一直到處追尋。」


    彷彿頭上有什麽東西繞旋,巢鴨的眼睛追著打轉,害得翠鳥的眼睛也快跟著轉起來。巢鴨這少女似乎具有能讓人失去防備的能力。


    「那個石龍子還有其他異能嗎?」


    「嗯~似乎隻有這樣而已耶,因為他隻秀了這項能力。」


    「那可真是個微妙的異能啊。我看就算其他沒異能的殺手們,也不會羨慕他吧。」


    邊說,翠鳥聯想到身為他雇主的那位少女。


    「嗯,所以我認為那隻是觀賞用的異能,隻為了我而存在。」


    巢鴨歡欣地指著自己的臉。翠鳥內心咒罵了一句:這女人真厚臉皮啊。


    「所以說,你要我別殺他而搶奪眼珠子嗎……這是看中我的能力才拜托的嗎?」


    「是啊。沒有人能比你更不傷害本人地取得眼珠子吧?」


    很多人誤會翠鳥的能力是切斷物體,但巢鴨似乎正確地理解了真相。對於她的洞見,巢鴨大感佩服,差點吹起口哨。當年把翠鳥帶進演藝圈的男人雖認同翠鳥的能力,卻沒有正確地把握。


    「但是為了完成這項工作,為什麽有必要用到這個叫蛇的男人?」


    這名渾身浴血的男子因翠鳥的異能而失去了幾根手指,身上的肉也掉了好幾處,暫時失去了意識。翠鳥認為除了盤問以外,他已失去用途,但巢鴨似乎有不同看法。


    「雖然碰上屍體一定會逃跑,但如果是瀕死之人,石龍子同學就無法完全割舍。」


    「……也就是說,利用他是為了不讓石龍子離開大樓?」


    「隻要用饒命當條件拜托他幫忙,蛇先生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同伴吧?」


    對於巢鴨滿麵的笑容,翠鳥隻能以假笑回應。她的說法怎麽聽也沒打算讓蛇活命,而事後處理也一定會落到翠鳥頭上。翠鳥的預感大致上猜對了。


    「蛇先生的配置位置跟誘出石龍子同學的方法就交給我吧,我不會讓他逃走的。」


    「用不著搞這些麻煩事,直接在一樓搶了就走不是很好嗎?」


    「一樓不行,他一定會立刻逃跑的,但是三樓的話就逃不了了。石龍子同學如果發現渾身浴血的男人,接下來一定不敢一個人走到出口,絕對會留下來。」


    雖然巢鴨自信滿滿地剖析人物,翠鳥有點不好意思地打斷她。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等他一來就奪走這樣。」


    這是最快,也是最確實的方法。翠鳥如此判斷。


    但是巢鴨搖搖食指,含有否定與嘲弄意思的這個動作讓翠鳥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話,石龍子同學等於是白白失去了眼睛,太可憐了。」


    看不出這女人的情操有這麽崇高哩^^無視於在心中諷剌的翠鳥,巢鴨繼續解釋。她的雙手在胸前合十,彷彿在祈禱一般。


    「作為拿走眼珠子的代價,我想讓石龍子同學體驗一下夢想中的世界呀。」


    夢想中的世界。聽到這個,翠鳥心中浮現的是被聚光燈照射的景象。


    「夢想?」


    「就是現代奇幻啊。有異能者存在,夜夜進行著超絕攻防戰的非日常世界。」


    「喔喔……」


    這種世界觀近幾年來特別受到歡迎,翠鳥他們也的確體現了這樣的世界。


    但是,那種興奮感卻隻能在創作物之中才能體會得到。


    「……呃,這真的好嗎?」


    ——這女人是魔鬼嗎?


    把隻能改變眼珠子顏色的國中生一腳踢進相互殘殺的世界裏,別說實現夢想,怎麽看都是送他進地獄吧。用不著問我殺不殺,就這樣放著他也會自己死掉吧——?翠鳥用眼神示意如此,巢鴨以微笑回應。


    「所以說,也拜托你順便守護一下石龍子同學,別讓他死了喔。」


    ——開啥玩笑。這女人該不會誤會我的工作內容了吧?我既不是萬事屋也不是馬上辦中心哩。


    「雖然我變得堅強了,但我想石龍子同學一定什麽也沒改變。嗯,所以一定要守護他才行。」


    沒征得同意就徑自點起頭來的巢鴨,令翠鳥感到很受不了。


    「那麽,巢鴨大小姐又打算怎麽辦?總不會出現在石龍子的麵前吧?」


    大小姐的部分是諷剌,隻不過翠鳥也認為應該沒有效果。


    「鮮度很重要,我會待在大樓裏等候,所以你一拿到就立刻拿過來喔。」


    語氣彷彿在催促廚師雞一宰好立刻送上桌一般。


    「您的說法真過分呢。算了,那我也來順便利用一下蛇吧。」


    「你想怎麽做?」


    「用饒他一命當條件,他應該會出賣同伴吧。」


    翠鳥擅自認定,如果他是個人情味十足的家夥,應該不會用「蛇」當別名。反正就算不答應,頂多再弄掉幾根腳趾他就會點頭吧。


    「希望青蛙也會被騙來,但我想她應該不會來吧。倒不如說,她真的就此死在路旁,不再出現的話更理想。隻不過這世間應該沒那麽好的事。」


    「他還有其他夥伴嗎?」


    「聽說還有個女人叫蛞蝓,隻不過我也沒看過臉。」


    「是喔?真有趣。青蛙、蛇和蛞蝓,三者相克呢。我說,要不要來賭哪一邊會來呢?」「咦?」


    巢鴨豎起三根手指,笑咪咪地提議。


    「讓蛇先生求救,我們來賭青蛙小姐跟蛞蝓


    小姐哪個會來這裏。」


    加上「先生」、「小姐」,聽起來就像童話故事的登場人物一樣——翠鳥心中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當然,選項也包含兩個都來、都不來喔。」


    對這個千金小姐來說,我的工作也隻是種遊戲嗎——?翠鳥對她裝得天真無邪的態度感到有些厭惡。但同時也湧起興趣,決定加入賭注。


    這或許是個看清她的好機會。巢鴨究竟隻是個瘋狂的女人,或者是……


    「那麽,我就賭兩個都來吧。」


    ——畢竟那是我的工作嘛。


    「那我就選擇相信隻有蛞蝓小姐會來。」


    掰下一根豎起的手指,巢鴨闡述與現場氣氛不相配的意見。


    ——相信……是嗎?隻不過這女人的問題在於她的「相信」方式啊。


    「回到剛才話題。今晚我得先在這棟大樓處理別的事,畢竟打倒水黽才是我的本行嘛。我必須先聲明,萬一石龍子被卷入混亂之中,而連我也有危險的話,我會選擇先殺了他再奪走眼睛喔。」


    「嗯……這我知道,但這件事難道不能延後嗎?」


    「我的事業也是很忙碌的。」


    「殺手很忙碌,聽起來就像世界末日呢。可是我也討厭延期啊,麻煩死了。」


    老實說,翠鳥也盡量不想再跟巢鴨碰麵。翠鳥心中已經開始萌生對巢鴨這位少女感到棘手的意識了。在對話之中,他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協調感。


    可惜,以翠鳥的眼力終究無法看穿那種感來自何處。


    「好吧~如果真的得殺死的話,麻煩別傷到眼睛喔。」


    「是是。」


    她的語氣彷彿在要求別用會損及肉質鮮美的調理方法,令翠鳥感到啞然。


    對巢鴨而言,那名少年眼珠子的價值更勝過他的性命。究竟是多美妙的眼球啊?連翠鳥也產生興趣了。


    ——他的眼珠子真的比我的更有價值嗎?


    「但是如果眼珠子不是你要的那種顏色,奪走也沒用吧?」


    「嗯~這麽說是沒錯,但又沒辦法要求他變成那種顏色,因為根本沒辦法說明嘛。」


    「沒辦法說明?」


    「那種顏色很複雜,不管我用顔料或塗料怎麽調和,就是調不出那種顏色,也不知道那種顏色的名稱叫什麽,所以也沒辦法要求他。石龍子同學究竟是在哪裏看過那種顔色呢?」


    以巢鴨而言,很難得地顯露出真心煩惱的模樣,但她很快又露出積極態度。


    「反正不是那顆眼珠子就沒有意義,所以趁這個機會,先拿了再說。」


    「喔……隻不過他真的會來嗎?國中生單獨一人,大半夜裏來這棟大樓?」


    說完之後,才想起巢鴨自己也是國中生,夜半時分出現在這棟大樓裏。


    「一定會來啊。我就是知道石龍子同學頻繁出入這裏,才……」


    故作神秘地停頓一下,低頭看著海島的臉。屍體嘴巴半開。


    推測她想說什麽,翠鳥接著說出口。巢鴨點點頭。翠鳥聳聳肩,心想:這個國中生被人利用,最後還死於被殺手襲擊嗎?


    即使他多半是懷著色心才來的,但翠鳥多多少少還是對他感到同情,閉上了眼。


    雖隻有短短幾秒,算是翠鳥對海島的默哀。


    「你明明是個殺手先生,為人卻很溫柔,又很帥氣,我想石龍子同學會喜歡你吧。」


    看著翠鳥,巢鴨說。既然有這麽棒的洞察力,多少體貼一下前男友的心情嘛——睜開眼睛,翠鳥緩緩搖頭。


    「這家夥的屍體該怎麽辦?」


    「沒時間搬去外麵了,姑且先藏在這裏就好。」


    已不想再多說什麽的翠鳥將屍體放逐到視野之外,回歸原題。


    「隻不過海島同學真的很方便,帶他來是正確選擇。他居然還為了我承擔危險而死呢。嗯~老實說我真的沒想到他肯做這麽多。」


    由她的說詞聽來,巢鴨對於海島個人徹底沒有興趣。翠鳥開始同情起那位尚未謀麵的石龍子了,竟然被這女人的純真少女的一麵迷戀上,隻能說是種不幸。而且翠鳥也推測出海島被選擇的理由。


    「我想問一件事,為什麽會挑他來當你的護花使者?」


    「因為他的頭發顏色鮮黃,很醒目,在黑暗之中比起我更能吸引目光啊。」


    「……所以比你更容易遭到攻擊。而且他外表看起來也的確很難纏。」


    由於答案太過如同猜想,翠鳥在感到得意以前先目瞪口呆起來。


    「所以說,你也早就調查過今晚石龍子會來?」


    「當然囉。因為是暑假,所以我請護衛小姐去跟蹤他了,石龍子同學的行動我可是一清二楚喔。」


    「……你可真love石龍子啊。」


    「欸唷~你這麽說會讓我很害羞啦。人家好歹也是個國中女生嘛。嗯~是啦,緊接在石龍子同學的眼睛之後,我也很喜歡石龍子同學本身喔。」


    說「好歹也是」這點看來,顯然她對自己不像個國中生有自知之明。


    這段宣言與接下來的那句話,充分令翠鳥感受到巢鴨這名少女的真摯情感。


    「因此,包括石龍子同學本身,我也絕對不讓給任何人。」


    一瞬收起了笑容,與姣好的容貌一點也不相配的獨占欲顯露在表情上。


    「……喔,是嗎。話說回來,你怎麽不請那位護衛小姐守護你呢?」


    「人手不夠,沒辦法啊。」


    「人手?我以為你家隨便一喊就有一打的仆人等著使喚耶?」


    「因為我是有錢人嘛。」


    彷彿等很久似地,巢鴨快狠準地回答。對此,翠鳥不禁感到語塞。


    「但是其他人也在忙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是嗎?」


    「有錢人使喚人的目的很多啦。」


    「……跟教主大人的意見相同啊。」


    邊喃喃自語,翠鳥又瞇細了眼。


    ——真是的,有錢人都在想些什麽呢?


    ——不,跟有錢無關,我看這女人根本就天生異常吧。


    「算了,這些小事情就先不管了。總之,既然這位石龍子能改變眼睛顏色,我也想會一會呢。」


    ——說不定,他隱藏著與我同類型的超能力。


    ——再不然就是資質較差的騙子。


    「那就拜托你囉。不愧是世上最強的殺手先生,不管什麽工作都不拒絕。」


    「感謝您的讚美,但是請別期待事情會順利。」


    或許是因為此一委托與暗殺大不相同,沒把握的翠鳥先打起預防針。聽他這麽說,巢鴨哼哼笑了起來,露出很得意地、惡作劇般地、由上方俯視世界的人類的表情。


    這種表情翠鳥早看過了無數次,是那些命令自己工作時的上層人士的表情。


    即使麵對著翠鳥的紅眼睛也不害怕,少女巢鴨涼一無所懼地說:


    「別擔心,一切都會如同我的想法進行的,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方式。」


    「結果,除了那個叫水黽的人的登場時機以外,全都跟我所猜想的一樣呢。」


    彷彿不把蛞蝓當一回事般,巢鴨對翠鳥說。少女語帶誇耀,挺著胸膛。對於她不看場合的得意神情與氣氛,蛞蝓氣得咬牙切齒。


    背上依然有翠鳥壓頂,手臂受到朿縛。


    這般趴在地上的模樣,真的活像隻蛞蝓。


    「問題是,他的登場差點打亂整個計劃啊。」


    「真的真的,都是他害的,增加我的麻煩,變得有必要在石龍子同學的麵前登場。如果沒被懷疑就好了,但很


    難說呢。因為石龍子同學頭腦意外地很好喔。」


    巢鴨瞇著眼睛,手拖著腮幫子,擺出煩惱的模樣。巢鴨的聲音令蛞蝓作惡。


    「還有另一個計算之外的人物吧?就在你的眼前。」


    「啊,說得也是。啊哈哈,好帥氣喔。」


    在這段令蛞蝓摸不著頭緒的對話中,巢鴨掩著嘴,露出淑女般的微笑。不管采取什麽動作,都很惹同性厭惡的女人。蛞蝓伸出舌頭,露骨地表示厭惡。俯視著她,巢鴨更刻意地表現安穩神情,不加掩飾地嘲諷蛞蝓。


    「話說,這隻是我的猜想……」


    翠鳥似乎有所顧忌地問巢鴨。


    「什麽事?」


    「今晚這麽多人齊聚這棟大樓,該不會全是你的策謀吧?j


    蛞蝓抬起頭來。他所謂的「這麽多人」也包含了自己、蛇與青蛙,而策謀又是什麽意思?蛞蝓仍無法接受蛇已經死了的事實,混亂卻二湧入蛞蝓腦中,形成理解的阻礙。


    巢鴨水平抬起手上的眼珠子,沉默不語。


    「我與青蛙他們是追逐者,追尋著水黽的足跡而碰頭,這我還能理解。但問題在於水黽卻選擇這棟大樓作為放棄逃亡展開反擊的地點,這未免也太湊巧了吧?如果沒有人策謀,實在難以置信。剛才你說能用的人手全部在忙著別的事,該不會就是為了包圍水黽和我們,把我們限製在這個範圍吧?」


    翠鳥闡述自己的見解,此時巢鴨開口:


    「你希望我說,這些是我幹的嗎?」


    「一點也不。」


    蛞蝓見到頭上的翠鳥搖手否定。


    「這種口吻就留給我的雇主就好,那個人太特別了。」


    「是白鷺小姐嘛?她真的很厲害呢,我真心如此認為。」


    巢鴨轉頭看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說。蛞蝓聽說過那個名字,但這件事現在一點也不重要。如果翠鳥的推測正確,我跟蛇、青蛙……


    我們今天究竟為了什麽來這裏?


    「故意岔開話題,想避而不答嗎?唉,真討厭,當初問雇主要我殺害水黽的理由,她回答:『不知道』的時候,我早該懷疑了。因為她明顯一副覺得有趣的樣子啊。」


    「如果說,我就是幕後黑手呢?」


    「那我就當個熱情粉絲,寫信給石龍子請他多多加油。」


    象是當做泄憤,翠鳥更用力擰著蛞蝓的手。蛞蝓強烈露出痛苦的模樣,下巴撞到地上。錐心剌骨的疼痛使顎骨麻痺了。


    「啊,對了,賭注也是我贏了呢。」


    巢鴨看著翠鳥,光滑潤澤的頭發在晚風也吹不進的房間裏輕輕地搖曳著。


    「已經確實不會來了吧?」


    「那倒沒錯,兩邊都仆街了嘛。」


    仆街?兩邊?對於這種說法給人不吉的預感,蛞蝓勉強抬起臉。也許是發現了她的動作,翠鳥淡然報告事實。


    「不隻是蛇,青蛙剛剛也死了喔。她的屍體倒在一樓大廳角落,你沒發現嗎?多半沒吧,因為被我藏了起來,輕易被找到的話就失去藏起來的意義了。」


    「……啊。」


    聽到這個消息,一直保持沉默的蛞蝓也不禁發出聲音。但是因為長期沒有開口,聲音無法順利發出。喉嚨像有痰塞著,聲音混濁。


    青蛙,死了。


    「但是你該以身為青蛙的同伴為榮,那家夥還是我的天敵,她死在這裏總算讓我放心了,


    我也打從心底感謝海島。」


    今晚的目標算是達成了,但是……


    「所以說,賭注算我贏了,所以說~你要給我什麽作為獎賞呢?」


    與黯然陰沉的蛞蝓相對照地,巢鴨故意裝得很開朗,語氣輕佻地說。


    「咦?我要給獎賞嗎?」


    「對啊。反正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不然這樣吧。」


    巢鴨合掌,發出「啪」的一聲,接著向翠鳥說:


    「請你表演魔術好了。」


    「嗯嗯?」


    「請你表演超能力,我想現場感受一下以前看節目的興奮感。」


    啪啪啪地輕輕拍手,巢鴨提出要求。翠鳥的身體搖了一下,震動傳遞到蛞蝓背上。蛞蝓額頭滿是汗水,流下的汗水搔動鼻尖。


    「是沒關係。呃~該用什麽來表演呢?」


    「蛞蝓小姐的手。」


    巢鴨毫不遲疑地說,蛞蝓懷疑自己的耳朵。等這個發言的意義滲透入腦中後,她睜大了眼。巢鴨故意左顧右盼,露出象是在物色東西的表情,又立刻把頭轉回正麵。


    「我看,還是手臂最有衝擊性吧。本來也考慮過脖子,但似乎太粗了點。」


    「開…什麽玩……!」


    象是在教訓想吼叫的蛞蝓,翠鳥扯著她的頭發把頭甩到地麵。蛞蝓猛然咬到舌頭,嘴巴裏充滿了血腥味。下巴遲鈍,半張的嘴漫無止境地流出混合了唾液與血液的泡沫,強忍的淚水由眼角滲出。


    翠鳥抓起蛞蝓的手,扭轉上臂,似乎在測量尺寸。


    「手嗎?這麽粗的話有點困難……啊,抱歉,我不該當著女性的麵說手粗。」


    恕我失言了——翠鳥凝望蛞蝓的臉,手掩著嘴。但是對愈來愈麵無血色的蛞蝓來說,他這種開玩笑的動作更叫人不耐,同時也讓腦側邊快要凍結。


    「別劃地自限,凡事都該挑戰看看。這是我的級任老師教我的道理。」


    你則是給我閉嘴-蛞蝓用彷彿在嚐試咒殺人的眼神抬頭看巢鴨,但巢鴨似乎不把蛞蝓放在眼裏,視線隻集中在翠鳥身上。


    過了不久,翠鳥揮舞肩膀說:


    「好吧,那我就應觀眾要求挑戰看看吧。」


    「咦……」


    蛞蝓覺得喉嚨好像噎住了。翠鳥改變姿勢,重新抓住蛞蝓的手。茶褐色的眼睛染上深紅,被他視線所照射,皮膚熱得快燒焦。蛞蝓右手手指好像逃避危機的蟲子一樣扭來扭去,但卻無路可逃,隻能空虛地抓著空氣。


    「住…住手……」


    「唔~呶呶呶呶。」


    「住手!快住手!求你別這樣!拜托,住手!喂,喂!」


    蛞蝓全身拚命掙紮,想從翠鳥底下掙脫,但卻隻能流著汗水,因映入眼裏的狀況使得焦躁感加速而已。就像一片片暖暖包被貼上去,蛞蝓的上臂開始帶著不安穩的熱度。嘴巴幹燥,痛得眼珠子快跳出來。


    「蛞蝓小姐,你好像鯉魚王喔。你知道嗎?鯉?魚?王(注:電玩《神奇寳貝》係列吖的怪獸,還沒成長之前隻能掙紮……)。」


    望著蛞蝓的臉,巢鴨天真地評論她的模樣。去死吧——括蝓憤恨地瞪回去。


    「我啊,最討厭思考囉,但超乎這個,我也很喜歡『隻能思考』的狀況。我心目中的第一名是這顆眼珠子的色彩,除此之外還能引起我的興趣的,應該就是超能力吧。」


    彷彿自我介紹般,巢鴨對蛞蝓述說。這段期間,狀況仍在持續著。


    「唔呶呶呶。」


    翠鳥的呻吟愈來愈有模樣。極度的恐懼感使得蛞蝓難以忍耐胃裏湧起的東西,當場全部吐光了。手腳掙紮,即使得從嘔吐物上爬過也想逃走,巢鴨悠哉地打著拍子的聲音傳入耳裏,烙印在她的腦海。


    接著。


    「喝——!」


    隨著有如冒牌靈媒師的呼聲,翠鳥釋放異能。


    無聲無息地。


    「啊……啊……啊……」


    沒有疼痛,沒有感覺,就隻是輕飄飄地,一溜煙地。


    從蛞蝓身上,右手的感覺消失了。正確而言,是感覺不到上臂以下的部分了。


    「喔喔喔~超厲害呀~厲害到當成『超能力好厲害』的簡稱也無妨的


    程度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種對立的感情交錯。在巢鴨的鼓掌叫好聲中,括蝓趴在地上,對降臨在身上的現實嚎啕大哭。雖然無法見到右手,但是——


    觸碰到空氣而發出劇烈疼痛的右手,哭著訴說了一切。


    「呼……啊……完成了。啊,不過,多謝鼓掌。我就是為了這一刻而活啊。」


    翠鳥的呼吸急促,肩膀也激烈地上下活動。翠鳥的壓製因手臂分離而失去了意義,感覺到此一瞬間的破綻,蛞蝓身體自然而然地翻滾,逃離翠鳥。啪嚓啪嚓,發出油漆散落的聲音。接著她用單手撐著身體站起,連滾帶爬地全速跑向房間入口。此時,蛞蝓的背突然狠狠地被某種東西擊中。


    差一點就跌倒,踉蹌了好幾步,勉強用左手指甲勾著牆壁回避摔倒,但代價就是中指指甲翻起,露出粉紅色的肉。鮮血立即滲出,剌痛得很。


    括蝓回頭一看,右手落在地上,似乎是被巢鴨撿來丟出的,她還維持在難看的投擲姿勢呢。背脊感到劇烈疼痛的同時,對這名少女把自己的右手當成連器物也不如的憤怒,火熱地燒灼了蛞蝓的腦子,不禁氣得想折返,但被少女身邊的少年的紅眼睛所震懾,隻好選擇後退。蛞蝓將右手留在現場,全力逃離。


    「啊,被逃走了耶。」


    「呃,因為沒想到真的能成功,太驚訝了所以……」


    翠鳥他們聊了起來,似乎沒打算急著追上來。蛞蝓跑下樓梯,來到轉角時哭了起來。她再也無法邊跑邊撝著嘴忍耐。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在中途跌倒了。側頭部激烈地撞上牆壁,因失去了右手,沒辦法支撐身體。由斷麵溢出的血液沾在牆壁上,畫出一道極粗的線條。


    「那女……那像夥……總有…天…殺…殺了她……」


    沸騰的情感超越了能夠化為言語的容量,腦子比手臂更痛,因為並不是被硬扯斷的緣故,手臂隻有斷麵接觸空器所帶來的剌痛感,僅僅如此,對她而言已是足以翻起白眼,呼吸急促的劇烈疼痛。腦袋深處發疼,比偏頭痛更難受地糾纏著蛞蝓。


    忘了逃跑的蛞蝓隻知窸窸窣窣地張開嘴唇,淌下口水。


    她當然不會忘了翠鳥。但是另一個人,那女人。


    「叫做巢鴨,是吧。巢鴨……巢鴨……巢鴨……絕對……不會忘記……」


    把複仇對象的名字刻進腦中,烙在舌上,印在眼底。


    彷彿呼應憎恨一樣,右手的斷麵噴出血液,同時也將蛞蝓的理性全部排出了。即使在下樓中途滾落,由大樓後門奔出時,蛞蝓的嘴裏依舊重複著這個名字。


    「巢鴨」這兩字。


    在她身後留下一條有如紅色蛞蝓黏液的血跡,但隨即埋沒於黑夜裏,變得不明確了。女人過去並沒有活著的目的,隻知隨波逐流,聽令殺人。


    但是從那天晚上起,女人被刻上了人生目標。


    她的決心令腦子扭曲,過剩地帶給蛞蝓活下去的力量。她的視野變得有如野生動物一般鮮明,令融化於黑暗之中的景色生出立體感;聽覺沒有闕漏、二拾取了自身的哀號與詛咒?,嗅覺即使被血腥臭味所遮掩,仍感受到街上充滿了排氣瓦斯味。變得敏銳的五官就像被超乎常識的光芒所壟罩,腐蝕蛞蝓。


    「巢鴨,巢鴨,巢鴨。」


    是的,她今後的人生,將隻為了複仇而活。


    失去右眼所帶來的不自然黑暗淩駕了夜晚,使心靈沉浸,而連睜開也覺得痛苦的左眼則是被海島的死所填滿。海島。皺巴巴,凹凸不平。臉比酸梅更多皺摺。


    死了。


    「海島~~~~!你為什麽死了啊~~~!」


    很想抓著他肩膀搖晃。辦不到。右手動不了,左手也隻能抽搐。也沒辦法推肩膀,隻好抬起左手甩在他身上。死掉的海島搖搖晃晃,很不可靠。但是他卻有兩顆眼珠子。著實地有兩顆。很羨慕,但已經死了。究竟該不該羨慕?


    眼淚潸潸流出,比血液更溫暖,皮膚好痛。鹽分剌痛了幹燥的皮膚。為什麽哭我不知道。右邊眼窩也潸潸流淚。明明沒眼睛了,卻還是能哭。


    我才不要。我不要變得跟海島一樣。所以哭了。不想變成海島。隻有海島不行。但是光隻是喊著不想死是沒用的。手動不了,眼珠子也不見了,連站起身也辦不到。


    我不想死。讓我回家。為什麽放我一個人。救救我嘛,把我送回家嘛。把一切都結束掉吧。不夠。不夠。眼睛數量不夠。無法複原。我回不去了。明明不像海島一樣死了,卻跟海島沒兩樣,我沒有活著。


    「說嘛,你被誰殺死的?」


    我問海島。是被翠鳥嗎?巢鴨嗎?究竟被誰殺了?你是海島耶。是我同學耶。為什麽被殺死了?人死了當然不好。海島是個不良少年,是他人,我對這家夥一點也不了解,但是看到他死了還是會哭。覺得很想哭。我很害怕,害怕死亡。


    海島身邊有玻璃散落,在有如鏡麵般的碎玻璃片上反射出一張臉。這張不是我的臉,沒有右眼,又有縱橫兩道很深的傷口,不是我。我應該更像我一點。全部都到齊才是我,欠缺一個就不再是我。


    所以我已經不是我了。


    那麽現在的我又是什麽?是誰?鏡中的我因為傷口疼痛而瞇眼。臉上沒有沒沾到血汙的地方,明明是晚上,隻有我自己很亮。體內流的血液侵蝕了我。


    連眼珠子的顏色也是鮮紅。虛假的紅。翠鳥的紅是真正的。是能夠替換世界的力量。能讓一切為了自己而移動的力量。相對於此,我的眼睛。什麽也辦不到的紅。即使能變成紫色、藍色、黃色,也僅隻如此。世界不會改變,隻有我的內部改變了。


    就像彩虹。彩虹雖然美麗,卻很遙遠,不會帶來變化。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你說,不想變得跟你一樣的話我該怎辦?你說嘛。」


    你是選擇了什麽才變成這樣的?戰鬥了嗎?還是逃跑了嗎?


    你戰鬥了嗎?守護巢鴨了嗎?你是帥氣地死亡的嗎?


    該選擇什麽才能不會變成你這樣?


    「……跟誰戰鬥?」


    跟翠鳥嗎?為什麽?有什麽好問的?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搶奪了我,把我替換了,我變得不再是我。都是那個白發少年的關係。這不就是非戰不可的好理由嗎?


    「對吧?你說,海島,對吧?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我應該把那家夥重畫。應該對他反擊。事情簡單得很。既然隻有那家夥無法原諒,那就打倒他。辦得到。我一定辦得到。因為在我之中還沉眠著真正的力量。現在立刻找出來。我的眼睛一定能尋找得到,引導出來,重新塗抹我自己。


    膝蓋跪地。每站起來,血就滴個不停。但是流血反而使我冷靜下來。


    「呃,啊~啊~咳咳。」


    痛苦彷彿虛假的退去。不對,而是變得感覺不到了。就跟紙張供應出問題的複印機空轉一樣,手臂雖然完全不會疼痛了,但痛苦似乎也被切斷了。幸虧頭與外側感覺不痛了,但內部還能動。好吧,思考吧,現在的我需要的東西。


    「我欠缺的是音樂(注:出自伊阪幸太郎的小說《奧杜邦的祈禱》),音~樂……不對,不是這個。」


    是自信吧,毋庸置疑。我欠缺得很啊。雖然薩克斯風的伴奏也不錯啦。


    過去以來我一直質疑自己。


    不管嘴上如何逞強,我一直認為我將一生抱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異能終此一生。


    但從現在起,將有所不同。就算那是事實,我也不再相信。


    翠鳥,那家夥的能力貨真價實,我的能力隻是種欺瞞。


    沒錯,完完全全就是如此。


    所以說,就把這種欺瞞當做是我的力量吧。


    不論何時何地,以誰為對象,我將徹底欺騙。使之成為真實。首先該瞞騙的對象就在眼前。


    是的,我要先欺騙我自己。


    讓自己相信,對自己催眠,朦騙自己。


    讓被恐怖塗抹後的我,再一次挺身與他對立。


    玻璃碎片中的我正發著抖。


    但是,隻要有這顆眼睛,我一定能夠改變自己無數次。


    相信自己,催眠自己。


    凝視自己僅存的左眼,直到深淵,直到那不帶色彩的最深之處。看得見,看得見,我一定看得見。


    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


    因為我啊……


    「我是最強的,我是最強的,我是最強的…………強的,


    最強的,最強的。最強的最強的最強的,


    最強最強最強最強最強最強最強最強


    最強的最強的最強的,看啊,我是最強的最強的,


    我是,最強的啦!」


    看啊,


    看啊看啊,仔細地看嘛。


    對吧?這顆眼睛的顏色、光澤,不管怎麽看,這……


    都是最強的嘛。


    你說是吧?海島。


    因為我是最強的,所以我站起來了。即使膝蓋顫抖,跌跌坐坐好幾次,每次都哭叫。因為我是最強的,所以我真的站起來了。即使手臂疼痛,手指剌痛,難以忍耐,但因為是最強,所以我一定能撐下去。露出亦哭亦笑的表情,牙齒也在顫抖,但我就是最強。


    我雄立於世界之上。我在一切都隱於黑暗之中、彷彿被濃霧壟罩、前後距離不顯明的走廊上大笑。原本明明還在哭泣,不知不覺間我卻笑得出來了。染上了從未見過的複雜顏色的眼珠子改變了我,告訴我我不可能死在這裏,要我提起勇氣,教我要相信自己,讓我站了起來。太棒了。我真的變成最強了。


    還沒了結。不管是故事,或是我,都還沒了結。


    不對,倒不如說,從現在才正要開始。


    縮緊空空如也的胃部,挺直背脊,象是野獸前腳般劇烈彎折的左手感受到開戰前的緊張而微微顫動,壓榨出它的剩餘之力。下垂著的、連指甲顏色也顯得青白的右手被塗上血液色彩,變成紫色。深紫色的手指彷彿要抓住什麽似地彎曲,打開,接著……


    咆哮就像世界新生的啼哭。


    被我重畫上色彩的新世界,沾滿羊水突破天際。


    淒厲叫聲晃動了大樓,使得世界傾斜。翠鳥那家夥,他聽見了嗎?。


    如果聽見了,應該能稍稍阻止他的步伐吧?既然如此,我很快就會追上他。


    我跑了起來。能夠揮動的隻有左手。身體每次上下晃動,就血沬飛散。


    行經中途的房間,扯下好幾條窗簾,層層疊疊披在肩膀上,走下樓。那家夥的異能已經亮出了「底牌」,條件與我沒有兩樣。


    就在我來到一樓時,在大廳裏見到了他。極具特色的白頭發晃蕩。準備離開的他訝異地皺起眉頭,歪著頭,感到疑惑。


    對著他的臉,我使盡全力耍帥地叫喊:


    「找~~~~~到~~你~~~~了~~~~~~!」


    他立刻收起從容神情,準備應戰。


    同時一副「為什麽來找死呢?」的不可置信表情。


    隻可惜,他不知道他那張臉在幾十秒後將會醜態畢露。


    一確認是我,立刻將手電筒的光芒照射過來。我在他完全照射到我之前,已經將疊了很多層的窗簾披到頭上。並用左手握著圍巾一端,遮蔽臉部。直接全力將頭朝向他衝剌,試著突破攻擊。


    我歸納了今晚所見到的,他的超能力的特征:


    第一,他的異能能引發切斷的現象。


    第二,對象必須是他眼睛所見到的事物。


    第三,他沒辦法使整個物體裂成兩半。


    總是隨身攜帶手電筒,照射對手就是第二個特征,殺手們配戴的圍巾則證明了第三個特征。他無法同時切斷脖子與圍巾,也不可能改變切斷順序。必須先從圍巾開始,接著才是脖子。他無法顛覆這個規則。


    至於切斷這點更不用多說,我的右眼就是被他奪取的。重要的是本質,細節不用多吹毛求疵。


    所以隻要像這樣把頭覆蓋住,他就無法攻擊要害。


    彷彿有子彈掃過,窗簾二破損,失去了表麵積。在距離翠鳥還很遙遠處,第一條窗簾就已經破得不成原形,我將之拋開。第二條也從正中間破裂飛掉。我1一失去了盾牌。等最後一條即將失去的瞬間,我用手遮住了臉,靠圍巾保護脖子,抵達伸f4觸及他脖子的距離。


    最後一條圍巾也破裂了之後-翠鳥的紅眼睛射穿了我的手臂。每一次手臂上的肉塊被射下,我的喉嚨也發出慘叫。但是那就等同火箭升空拋棄推進器,什麽問題也沒有,隻會讓身體變輕而已,隻會讓我更早抵達你身邊罷了。我很快就來了,準備發抖吧。手腕內側的肉飛掉,果然他所能移動的量或範圍有限度。


    這種程度也敢號稱最強,未免也太井底之蛙了吧。


    「我~~~現在~~就~~~告訴~~你~~~~!」


    喉嚨黏住,含糊的發音一點也不帥氣。但是我總算說出口了,對翠鳥,對翠鳥!


    手伸直,腳踏前,我所具有的不是勇氣,而是對生存的貪婪渴求。


    肉片飛離,打中臉部。左眼側邊中彈,眼前染上紅色。不小心想把手由臉上移開擦臉的瞬間,也等於失去防壁。心想:「糟了」的那一剎那,眼睛與麵前的翠鳥相對。他從容不迫地歎了口氣,他的眼睛,朝著我……


    朝著我看之前,竟然向右了。


    ……嗄?


    翠鳥連脖子朝著右邊大大地轉向,睜大的眼裏填滿訝異。


    不可思議地充滿了破綻,堂而皇之地轉頭。


    我不由得也受影響,朝向了那裏。


    他的視線方向有個沒見過的女人,從大廳角落露出臉。被放射狀鼻血弄髒的那張臉,表情扭曲,大口喘氣地看著我們,捧著的側腹誇整片染上血液,對翠鳥露出抽筋般的笑容,很快就倒下,動彈不得。


    什麽嘛,那麽遜的死法。


    翠鳥的臉上染上驚愕的色彩,此時他超然的態度裏總算顯現陰影。


    那女人一點也不重要!我才不管她!重要的是要把渾身破綻的翠鳥-痛揍一頓!藉著離


    心力全力揮出的左手打飛他的喉嚨!翠鳥誇張地頭向後仰摔倒!踩爛他的下巴,跨坐在翠鳥的肚子上,繼續毆打!


    隻要把眼睛!弄瞎了!隻要把眼睛,弄瞎了!


    毆打。我的拳頭是鐵,是黃金,是硬塊。相信自己者,催眠自己者,必得永生!我這隻眼睛已經無法欺騙翠鳥,卻能欺騙我自己。我願意相信。欺騙,欺騙欺騙欺騙欺騙欺騙!堅信就能成為力量,改變眼睛顏色,更新自己!


    重畫。將意識重畫。變成信任自己的我。翻過來,轉過來!


    我的眼啊,看看我吧!窺視深淵,改變色彩!重畫我自己!


    每當我毆打翠鳥的頭部,手指就被切落。一根、兩根,那家夥的眼睛把我的手指切離。即使沒有能毆打的手指,仍有能毆打的手。用手指的斷麵掏挖。剜起翠鳥。這就是斷麵拳。彷彿有顏料塗抹過似地,紅通通的。能遮蔽視線的物體也愈來愈多。


    無法拭去的大量血液化為遮蔽翠鳥超能力的障壁。


    那家夥的能力停止了!手指不再被切離了!已經沒有手指了!頭鎚!頭鎚,頭鎚!發出哀號。是我的哀號。翠鳥把我的耳朵打飛了。為麽?你不是看不見


    了嗎!你明明就看不見我了吧,這很奇怪耶!狡猾!作假!你果然是作假的!電視都這麽說你的,說你是個作假的少年!


    但是啊,要比詐騙別以為能贏我!耳朵又怎樣,一點也不痛!我說不痛就不痛,不相信自己行嗎!就算你不會被騙,我自己願意相信就好!用頭撞擊!撞擊,撞擊!管他又有什麽部分被打飛,繼續撞擊!


    我與翠鳥的眼睛相對。頭鎚使兩人共有血沫,彼此暴露的眼睛貫穿對手。兩邊的眼睛都染上了紅色,各自將所具備的異能灌注在眼珠子裏。頭鎚也停止了,就隻是視線相交。咬得過頭而斷掉的臼齒在舌頭上滾動,帶來腐臭氣息。


    翠鳥的紅眼睛,暴虐的異能。但是我將會連這個也重畫。


    我跟你不同。你的紅色,我會將之連根拔除,畫上新色彩。


    所以,這就是最後一擊的……


    頭鎚!


    憑著衝擊,憑著思想,憑著因視線而火熱的事物,讓彼此的頭腦相接觸。


    也等於在對他低頭,我投注於我心中最多的當然是——懇求。


    拜托你,敗給我吧。


    「……啊。」


    咕嚕一聲,翠鳥的眼睛翻轉一圈,露出白眼。


    眼睛舉起了白旗。


    闊步橫行世界的那對紅眼睛翻轉過來了。


    翠鳥的行動完全停止,隻有我的呼吸紊亂得惡心。


    像隻狗兒呼吸停不下來的家夥,是我。我好吵啊。有個,很吵的我。


    但翠鳥已經不吵了。


    ……贏了。


    這……算是贏了吧?


    「混蛋家夥!」


    看啊,看吧!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最強!我贏了啊,隻要像這樣!


    你過去勝利的家夥,都是以「不能死」為前提,所以才輸了。為了不讓自己死去,隻求保全性命,所以才會被殺。真是太嫩啦。如果是像我這般不顧一切的家夥,就算是你,也能輕鬆打倒。懂了嗎?這就叫舍身作戰啊。


    雖說,我也還沒有死掉的打算。


    「我……贏了。我贏了喔,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


    贏家就該默默地帥氣離開。這就是最棒的作法。就是如此。


    回去吧。我想衝個澡。


    走吧。但地麵似乎變長了,輪廓扭曲變形,彷彿走在腐爛的土司之中。那麽我是蟲子嗎?啃蝕麵包的蟲子?不對,我可是蜥蜴啊。是蜥蜴王啊。


    因此,我不可能死在這裏。看吧,我不是還活著嗎?


    想用指甲勾著柱子前進,但我已經沒有手指,隻為斷麵帶來一陣剌剌的感覺。象是用來畫圖的筆,或用來塗抹醬汁的刷毛一樣,塗上了血色。骨頭也喀啦喀啦響。感覺疼痛的機能似乎已經壞掉了,什麽也不痛。剛才還痛得不得了的臉跟手,完全都不痛。


    「咦,


    現在的我,應該是


    最強的吧?」


    搖搖晃晃。臼齒跟聲音搖搖晃晃,好像有三重回音。彷彿有好幾個我在。


    就像撥開無限的海洋一般,我也撥開世界。向前行。但是不管怎麽走,都看不到盡頭。連自己是否仍繼續動也分不清,紅色的淚水沾濕了臉頰。


    冷得要死。


    愛睏得要死。


    痛得,要死。


    因為血液不足,全身到處都開始麻痺。


    這是怎麽回事。


    我贏了耶?


    我可是贏家喔。


    我獲勝了喔!


    你自己回頭看嘛,看啊!那家夥倒了!是我打倒的已經沒有任何敵人了!隻有我,隻有我獲勝了!所以!所以所以,所以!


    就算海島死了!不認識的女人死了!


    隻有我,絕對!


    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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